翰日国陶然居
“咳……咳……”一间雅房内传出男子轻微的咳嗽声。片刻后,沈冰容一脚踹开房门,手上的药汁却是一滴未洒。
“给你。”朱唇吐出冷冷的话语,她一下将药碗塞进半躺在软榻上的男子手中。
男子撑起身来,抬眼望着她:“谢谢。”音容出尘,正是上官景飞。旧伤加风寒,还有心上的伤……他撑不下去了。
那日与神秘的黑衣老者交手,体内寒毒仍然未清,孰料前阵子夜探二王府,居然又在秘道尽头的宅子里发现此人的踪迹。他跟孟飞在一起……果真应了景飞的猜测。可惜仍然没有千雪下落,她不在那间宅子里,是生是死依旧渺茫。回来后景飞派了柳一笑再去查探那间宅子,那块地方已经尽数化为灰烬,唯一的线索也断了……奇怪的还有,那晚黑衣老者追出来发现是他后,竟然开了空门放他离开,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是因为什么呢?思索间,景飞的目光就停在沈冰容脸上,带着探究的意味。
“你看着我干吗?喝药啊!”冰容觉得那双眸子快要把她看成了透明,不禁有些心虚。
景飞无辜地把碗底转给她看,冰容脸上挂不住,抢过空碗,重重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敢问殿下,您病了不是应该回宫去请太医调养么?怎么老窝在这边不走?”为了避开尴尬她开口转移话题,却在无意中戳到景飞的痛处。
景飞复又靠在软榻上,声音异常平静:“我没办法呆在宫里。”
冰容沉下脸,那种半死不活的调子……她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压下心中的挫败感,装作若无其事端起桌上的空碗。拉开房门,外头却“唰”地冲进两个人来。
“殿下——”
景飞抬眼一看:“晴云,小福子,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您快点回宫吧,晚了,小紫就活不成了……”晴云想起皇帝的表情,讲话都没了头绪。
还是小福子冷静:“皇上说您要是再不回去,就要对小紫用杖刑。”
景飞惊得一下起身:“我马上回去。”
“喂!你体内的风寒还没下去呢。”沈冰容凉凉地提醒他。小紫又是什么人?
“回宫调养更好,你方才不是说了吗?”景飞对她笑笑,说完便领着晴云他们急急出去。
冰容死死抓着手上的托盘两侧,上官景飞,你真不识好歹。
“小紫是娘娘最知心的丫头,从云府跟进宁安宫的,殿下自然紧张。”
身后传来白天好心的解释,恰似一桶冰水浇下,心头火焰熄灭后,换上一种更加难熬的伤痛。再转头对着白天时,她已经恢复正常的表情:“你的提醒每次都那么及时。”他一直躲在后头看她的笑话。
白天怔了怔:“沈姑娘,我……并没有奚落你的意思。”他只是……,他叹口气:“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过,以后……也不会再说了。”
宁安宫里,气氛肃杀,皇帝上官鸿僵着脸冷眼盯着自己的儿子,虽是极力隐忍怒气,眼光中还是透出了强烈的不满。
“这不是很讽刺吗?朕三请四请你不回来,一听说要处罚这个小宫女就马上出现了。”
“儿臣不孝。”景飞明显不想多说什么,他已无力去应付喜怒不定的父亲。
跟着上官鸿过来的娴妃见气氛不对,立刻用眼色示意一旁抱着画卷的两个宫女走上前来,同时轻轻推了一下上官鸿的手臂:“皇上,太子这不是回来了么?您别生气,记着正事儿要紧。”
上官鸿看了看宫女们手中成堆的画卷,口气终于好转:“唔……也罢,先不追究此事。前几日朕跟几位大臣商量了一下,东宫虚空,至今没有子嗣,决定给你选两名侧妃。”
“父皇——千雪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哪里有这等心情,况且上次您不是答应过我……”
“不错,朕是跟你有过约定,但是如今千雪何在?也指不准什么时候能找到她。你是太子,难道就为了等她一个人而白白消耗年华?就算你等得,恐怕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太子殿下不必着急,皇上说了,只是纳侧妃,千雪的地位不会受到威胁的,只要她回来,仍然是东宫正妃。”
“朝臣?也包括云丞相吗?”景飞问道。
“云丞相也是极力赞成的。”
景飞心里感到透心的悲凉,他自然不相信云天筹会真的同意此事,可其中父皇到底使了什么计策却不得而知。
娴妃招手叫那两个宫女将卷册交给晴云和小福子,一面对景飞笑道:“里头都是名门闺秀,皇上已经先挑过一遍了,个个貌若天仙。”
“能比下千雪么?”景飞看到娴妃就想起孟飞的恶行,对她没有好脸色。
“你——”上官鸿当下拍案而起,却骂不出一句话来。一阵尴尬,谁都不知道如何圆场。片刻之后,还是景飞迎着上官鸿的怒气从容接下话来,平静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父皇请息怒,儿臣应下就是了,不过儿臣这儿还有一个请求。”
“你最好别给朕耍什么花样。”
“儿臣不敢,只是……滋事体大,待儿臣准备妥当后自会求见禀明。”
上官鸿专注地打量了景飞几眼,没发现什么差池,心底却满是狐疑,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就应了婚事?可那张脸平和如无风的湖面,上官鸿愣是瞧不出任何破绽来,这么多年来景飞仿佛一直是这样的。他的欢笑,他的喜怒,只在娶了千雪那丫头之后渐渐表现得明显,如今,他又变回往日的上官景飞了,很好,很好……
……
终于,皇帝满意地领着娴妃及一干人等离开了宁安宫,偌大的正厅一下清静不少。
“殿下,这些……”小福子试探地问景飞那些卷册该如何处理。
“先搬到书房去。对了,一会你再跑趟陶然居,告诉柳总管,我之前让他准备的事情可以行动了,越快越好。”
时间紧迫,他必须撤掉自己在京城所有的牵挂。母后、舅妈、菊若、千雪……统统都不在了,他再无眷恋,不如偿了千雪的心愿,千山万水流浪去吧。可叹身边没有至爱相伴,这段旅程注定无限孤寂。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留下来,他怕自己连想她的自由都会失去。不过,在走之前,他得替父皇替翰日国办好最后一件事情,算是报完这生养之恩……
十日后,宁安宫没有在众家闺秀的企盼中挂起纳妃的红灯笼,太子上官景飞已乘上了西去的马车,队伍浩浩荡荡,他一人独自怅然。谁也猜不准发生了什么事情,二皇子上官孟飞关涉济洲海盗一案,被革去一切职位,并受责闭门思过半年。而一直张罗着要替东宫纳妃的皇帝上官鸿竟临时推迟了婚礼,指派太子上官景飞为翰日国使臣,即日前往西燎。是非缘由,只有当事人明白,此去西燎,明为交访,实则暗查。纵然两国算有姻亲关系,可国政大局亦从来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有任何改变。西燎如果有心东进中原,菊若……恐怕有心无力,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衣老者……
在这场变故里,景飞唯一的安慰就是得到千雪还活着的消息,却又不由愤恨那害了他们的元凶竟只受到如此轻松的惩罚。在他想有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上官鸿立即派兵紧紧把二王府圈了个严实,不让他再动孟飞分毫。罢!赶紧了了这边的事,他好脱了身一心去寻千雪。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曾怕过,哪还会管他人海茫茫?手中执着诗集,景飞眼里却未看进一字,索性扔开书本,将蔓延的思念藏入心底,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寻思着到了西燎该如何跟燕烈交涉……
队伍刚出京城,没有先兆,马车忽地刹下,外头的脚步声也停止了。
“禀太子殿下,四皇子在前面等您。”领头的侍卫立刻传来报告。
“将他请入车来,继续赶路,别误了功夫。”景飞淡淡地吩咐,算起来千雪会失踪还是因为与旭飞的纠葛……片刻之后,一名青衫少年撩起帘子,轻巧跃上了马车。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相比景飞的平静,旭飞的神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当日赛马场上英姿焕发的年轻皇子……眉宇之间也渐渐敛下意气,渐见沉稳。
“想说什么就尽早吧,一会儿走远了你回去麻烦。”景飞漫不经心地整理好方才散落的书籍。
“大哥……”旭飞抱拳谢道,“臣弟在此谢过。”
景飞将目光移向他,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旭飞冷笑一声,却不是针对景飞:“你替我报了大仇。”
景飞依旧一脸平静,提醒他:“我没有帮你,若他落下刺杀皇子的罪名,恐怕境况就不会这么好了。”
这话里并没有流露一丝怨怼,站在父皇的立场就可以很明白,几个儿子毕竟都是他的血脉,纵然无情,亦断不会轻易割舍。退一步想,以后父皇对孟飞的举动必定处处留心限制,这样的打击其实已经够了,翰日国的二皇子,他真正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除非……换了新君。如今他策划着远走高飞,那下一任的皇帝……即是眼前的四皇弟了。想到这里,景飞暗自叹了口气,话里多了一份殷殷嘱咐的味道:“以后忘了这事儿吧,好好孝敬父皇,他身边就你一个能帮他的亲人了。”
“这话从何说起?”旭飞警觉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出使西燎这段时间就你一个皇子在父皇膝下,许多事情还需仰仗你……”
“这你不用担心,你还不知道吧,馨嫔娘娘有了身孕,我看……过不久咱们就要添个弟弟了。”
景飞听得出来话里的讽刺,孙贵妃终于失宠了?这样的戏码……他已见惯麻木,而旭飞自小在宠妃身边长大,怕是难以接受母亲被冷落的事实吧。
“你今日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他挑眉问道。
旭飞正下颜色,倒也不懊恼方才的失态。这般自然大方,也是心澄怀净之人,景飞皱着眉头,似乎无法想象旭飞当皇帝的样子,他可以吗?日后必定要经历一番痛苦的蜕变方能南面为君。
“臣弟此次来,是想求大哥带我去西燎找一个人。”
“谁?”
“南宫绚。”旭飞言简意赅,他知道景飞与南宫白私交甚笃。
“你为什么要找她?”
“我欠了她的,只想确定……她是否平安。”提起南宫绚,旭飞脸上难掩愧疚之色,她救他,他却害了她……
一番交谈,是这兄弟二人有史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吧……可他为何只字不提千雪,景飞敛眉在心间思忖,原来避开这块硬伤,他们是可以平静相对而坐的。
车内再无言语,马车外,翰日国的草木历历自余光中退去……望着天际的苍茫,西燎……希望你不会耽搁太多的时间,因为他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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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燎皇宫揽月轩
燕烈悄悄踏进绿意盎然的院落,朝晃在秋千架上兀自失神的千雪走去。她只觉手背传来一阵温暖,还未回头,燕烈已经闪身到她眼前,神色如常,仿佛那晚的仓惶不曾发生过。千雪有些不痛快,他过了三日才涉足揽月轩,是不是没有想过他那晚的举动会引起她心里多少的不安与猜疑?
“你怪朕前两天没来看你吗?”
千雪望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轻轻一跃下了秋千。
“宫里后妃那么多,如果个个都因为皇上两天没来就心生抱怨,那你还不烦死?”
她的语气惹得燕烈沉下脸来,不是娇嗔而是讽刺。他给她的是多少女子求之而不得的宠爱,可她居然毫不感激,依旧不肯彻底卸下那份潜在的清冷淡漠。他一手攫住千雪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来与他直直对视:“朕只给你这个资格抱怨。”
这种君临天下的语气……千雪心里一酸,对现下的境况更是迷乱失望,她总认为她的丈夫应该是和她并肩偕立、执手交心的人,而燕烈是个皇帝,他不适合,不适合……
她的凄然让燕烈一下软了心肠,松开她的下巴,欲顺势抚上脸庞,未料千雪却一偏头闪开。燕烈怔了怔,知道不说明白千雪是不会再理他了。不禁有些嫉妒上官景飞,他是如何让这样一名倨傲的女子对他语笑嫣然、柔情似水的,而换了他燕烈……却得不到。
“不要多想了,那晚……你毕竟还没有爱上朕,是不是?千雪,你爱我吗?”他吸了口气,将千雪圈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细碎轻盈的话语从头顶传来,千雪心中全无主意,说爱会违了自己心意,说不爱……又伤了燕烈的心。可什么事能瞒过他?想了一刻,终究觉得坦诚以对方能海阔天空,便开口悠悠道出心情。
“对不起,我忘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以前,我定是对你情深不悔的,因为我嫁给你了,嫁给了一国之君,不顾三千佳丽分享丈夫。现在想来一下接受不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可以做到如此地步。”说到这里,千雪明显感到燕烈浑身的僵硬,不禁软了语气,继续说下去,“最近看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杂书,说一个人的记忆可以抹去,但深情……是能够刻骨铭心的,心底最深的角落里甚至还可能保留着前世的誓言。当时不知怎么的,没有根据,却是很相信这话。所以……”千雪忽然抬头望着他,“请皇上多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燕烈有些心虚,不敢去看那双星亮的水眸,半晌,只是伸手轻轻捏了一下佳人的俏鼻,宠溺地笑道:“你这妮子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啊!”
千雪扯开他的手,摸摸鼻子,抱怨道:“都是皇上送来给我消遣的坊间话本……街头巷谈,为博君一笑,故借来卖弄一番。”
“你这是欺君。”燕烈半眯了双目。
千雪俯下身子,差点笑得岔了气:“欺君?”
“好了,别笑。”燕烈捂住她的口,挫败地感到自己很难在她面前维持威风凛凛的国君形象。
“谨尊圣谕。”这家伙真是时时不忘摆着皇帝的架子,千雪收住笑意,盈盈拜下。
燕烈挥手叫她起来,心下却还寻思着方才那番话,深情……能够刻骨铭心……可她之前的深情并不属于他,就算是刻骨铭心他也要一手擦去。
“千雪,不要再想过去好吗,就算记不起来,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影响,那些毕竟已经过去了,我们就从现在开始。”说到后面,话里已经完全没有请求,只是命令,不允许拒绝。
千雪狐疑地看着他抓在自己腕上的手,那力道……好紧,不觉又想起了这段时间内种种的诡异,煎熬在心间,几乎让她抓狂。看来……她必须有所行动,燕烈不说,那皇后呢?皇后定也是知道内情的。心结不除,她和燕烈之间……前景难以乐观。
燕烈给千雪的时间并没有限期,本来他还有些急切,可在与千雪的朝夕相处间渐渐享受起这样的等待来。似乎有了这份承诺,她安心不少,在他面前也自在了些,会在意他的情绪,会弹琴、唱歌、说故事。千雪对江湖生活有种莫名的向往,也不知她怎么吩咐竹英搜集到那么多的野史、话本、小说、弹词之类的旁门书籍,聊起书中人物的自在快意,那双原本有些黯然的眼睛顿时亮如星辰。这样的女子……她不是相府千金么?看她的言行举止雍容优雅,并无可以挑剔之处,可心里向往的竟是繁华低处的小巷人家。可惜,她这一生是无法体验江湖人的潇洒了,因为他会将她牢牢握在手心里。
然而,千雪却是另有心思,实际上她对现在的身份、处境总感到惘然,燕烈可以紧紧握着她的手,但是那温暖……传不到她心底。这个男人,首先是一个帝王,然后才分一部分给她做丈夫。也许是她太过骄傲了,这样的夫妻关系并不是她想要的。况且,她真正介意的并不止燕烈的众多妃子,他们之间,总是他恩赐给予,她默然接受……让她时时都记得,眼前这人是一国之君。
还有那段燕烈不愿再提的过去……她问过,以前两人初见的情形、热恋的回忆,永远得到淡淡的答案:“我们是从此刻开始的……”她能告诉他,此刻,她的心回不来吗?午夜梦回,那个干净、清朗的笑容总是在朦胧的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惊醒后,汗湿薄衫,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口中呼喊的名字——景飞。这个名字,第一次听到时就顿感无限悲戚,仿佛跟这个人有段前世未了的纠葛。如果情况一直无法改变,她该求燕烈放了她吗?不管在前尘里如何深爱,重生后的她还是无法适应这个西燎贵妃的身份,只是不知他是否能容她如此任性?而她……又是否能完全割舍?更重要的问题是,离开了这里,她该何去何从?天地茫茫,除了燕烈,再没有一个人、一个地方是她认识的。
燕烈不说,那皇后呢?从那日情况来看,皇后定也是知道内情的,她可以冒一险次吗?进退维谷,终于等来了机会。这几日,燕烈似乎特别忙碌,每次来揽月轩都只坐了一刻便匆匆离去。千雪见他眉宇之间已有倦意,知道他没那么多功夫管她了,便央着竹英去求他让自己到御花园散散心。燕烈想着自己最近比较少时间陪千雪,而她自进宫后一直呆在揽月轩未曾出门半步,况且……在皇宫里,一切他都能控制,于是,嘱咐几句后便答应下来。
领着竹英等四名宫女状似百无聊赖地走在御花园内,千雪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担忧。四下观望一番,觉着这园子着实新鲜,布景以辽阔雄浑为主,所有的景致似是摆在一片无垠的地毯上,只是由近而远地延展,不见幽深的层次,幽雅不足却气势宏大,倒也别有风致。不无意外,她发现自己在评赏这花园的时候心底都藏着准绳,对眼前的景致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心悦的那般明丽娇柔……秉承了南边一贯的审美风尚,看来她真的不属于西燎!惆怅地收回远目,千雪停下脚步问道:“皇后娘娘的寝宫是在哪里呢?离这儿远吗?”
“娘娘,皇后住在西边遥华宫,咱们现在在东边。”竹英恭敬回话,意思是很远。
千雪顿了顿,柳眉一竖,瞟了她们一眼:“你们别老亦步亦趋的,散个步都这么多人跟着,坏了兴致!”
那几名宫女显然没料到一向和善地千雪会突然莫名其妙发火,都愣着不敢再跟上前去,只有竹英仍旧不曾退下。千雪见好歹撇了几个人,已经松了一口气,坐在大湖旁边的巨石上假意悠闲地看着风景。半晌,突然回头叫住竹英,要她回揽月轩取琴过来助兴。
“这……娘娘你一个人……”
“怕什么!不是在皇宫么?最多我答应你不去找皇后就是了。要不你折回去吩咐方才在路上的人去取?”
见竹英仍是一脸为难的表情,千雪心里不禁恨起燕烈来,原来他真把她盯得那么紧,竟是连片刻的独处都不允许么?他到底把她当什么了?思及此处,她冷颜自嘲:“在西燎皇宫里奴才可以不听主子的话呢。”
竹英暗自盘算,觉得两面都难以讨好。要是贵妃娘娘不高兴了,依皇上对她的宠爱,自己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可万一自己没看好她……皇上追究起来,自己也可以死上好几次。就在千雪快要绝望的时候,竹英双膝跪下:“奴婢这就去取,请娘娘在这儿不要离开。”反正就算她去遥华宫也见不到皇后娘娘,皇上早已将那儿的侍卫安排妥当。毕竟眼前这位是主子,做奴才的哪敢明目张胆拂了主上的心意?
望着竹英的背影,千雪拍拍胸口,压下那点愧疚,事不宜迟,她急急起身,择道往西而去。因为她只身一人,而且是宫里的生面孔,一路只能尽量躲开侍卫宫女,偶尔碰上一个两个,见她身着汉装,都约莫猜出了她的身份,可也只是呆立着,尚来不及确认行礼,千雪就已经走远。
狼狈转悠良久,疲惫靠在西边的宫墙上,已经走到尽头了,怎么还不见遥华宫的踪影,莫非方才竹英是在骗她?她该感叹竹英还是感叹燕烈的料事如神?心口的大石又沉了几分,这段时日的温馨宠爱也难抵此刻的悲凉,原来她只是一个被禁锢了自由的可怜女人……燕烈到底在害怕她知道什么?他怎么会认为这种不坦诚的关系可以长久维持?
正在无奈自怜苦笑,忽地风中飘来隐约的歌吹,风流袅娜,如潺潺溪水,清越怡心,跟平日的西燎曲风大不相同。她因为弹琴的缘故,对乐音极有兴趣,这歌听着亲切,她便循声找了过去。越走近越听得清楚,心里已经跟着哼上了调子。兜转片刻后,她停在一个不甚起眼的小门口。抬头望了一眼门匾,上面写着暗金色的三个大字——教坊司,大概是宫里训练歌女舞女的地方吧……
里头歌声歇下,传来女官的训话声和歌女们的哄然议论,方才宁静感伤的气氛眨眼间便换了天地。千雪却仍是呆呆立在门口,魂不守舍的,那样缠绵的歌声,撩起了心底浓浓的思念,或许是对故土,或许是对亲人,然而……终究是记不起,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从何而来。她举步踏了进去,一心只想继续搜寻自己的方向。行至厅内,满堂的声音刹时都退了下去,十几名穿着水蓝轻纱的舞女俏生生立在眼前,个个明媚细致,云鬓里点缀钗玉,两侧香肩乌发垂扬,腰系明带,脚踏绣鞋……与她一样俱是一身汉人服饰,这些都是汉女吗?怪不得方才的歌声让她有难喻的熟悉感,竟是故乡的歌谣。
那女官见着千雪,亦是愣了片刻,一下不知如何反应。还是其中一名歌女先回了神,笑出声来:“居然来了个这么标志的姐妹,真真要愧煞我们了。”
女官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也是“啧啧”赞叹,这般出众的女子……皇上还真是舍得啊。她走近千雪,噼里啪啦地念叨埋怨:“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大伙都等着呢,这下可真叫你给误了。赶紧换衣服,跟着她们练几遍,不然一会儿到了驿馆准丢咱们皇上的脸。”
“去驿馆做什么?我不是……”
女官着急地打断她的话:“我说姑娘,你不会还不清楚状况吧?你们等会儿就要去驿馆给翰日国的太子使臣献艺了。他们可是西燎的贵宾,不能有丝毫怠慢。”
翰日国的太子?就是……景飞吗?这个人就在咫尺!千雪的心顿时忍不住狂跳起来。在她还未做任何决定的时候,歌女们已经七手八脚拖了她到后堂,扯了红衫,给她换上和她们一样的水蓝纱裙。整理妥当后,女官拍了拍手上的板子,唤众女上前站好位置,接着朝旁边的乐师们挥手示意,一时又响起了那陌生而熟悉的音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花开正待子相悦,怨柳青来谁攀折?小桥流水愁结处,明眸望断天涯路。江河日日长东去,不识潇湘泪千斑。点点滴滴殷殷嘱,请君侧耳细细听。莫负年华千金值,空教红颜叹白首……”
一遍歌舞毕,女官盯着千雪,对她的表现表示勉强的满意:“歌你倒是一学就会,这舞嘛……也算过得去,只是待会到了客人面前可不准给他们看这样的表情,要微笑懂不懂?毕竟舞是给主子看着乐的,别跳得那么幽怨,坏了客人心情。”
千雪低头应道:“是。”
女官继续转头对众人嘱咐:“姑娘们,这次可得好好表现,说不准就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了。要是讨得贵客欢喜,皇上重重有赏。”
在众女齐声的应和中,千雪却心里却浮上一丝怀疑,这女官似乎话里有话,飞上枝头变凤凰跟表演有什么关系?她还没来得及深想,身边的姑娘推了推她:“快点,一会儿马车就过来了,趁着这空隙儿你再熟练几遍吧。”
千雪点点头,决定暂不表明身份。不告诉她真相,也不让她见皇后,那她就去见翰日国太子。燕烈说他是害她失忆、流产的人,可如果那个太子就是不断出现在脑海里的白衣男子,就是……景飞,她绝对相信此人不会伤她一分一毫。不想继续当金丝雀,她只有赌上一赌,自己去寻找前路。
……
方练两遍,教坊司门口就停下了三辆马车。千雪随众女上车,女官不放心地拉着她多说了几句,她只管点头敷衍,全无心思听进去。放下帘纱,车轮滚滚,她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仿佛驶向的目的地是她未知的过去与未来……见了翰日国太子,是否一切疑团都将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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