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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睡下后,殷蕙又琢磨了一番此事。
从燕王对二房的惩罚到魏曕允许她回家探亲,到李侧妃那边的无声无息,殷蕙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出身虽然低微,比不上王府里的其他女眷,但她现在是名正言顺的燕王儿媳,只要她不犯错,燕王就不会罚她,李侧妃也不敢明着找她的麻烦。只要她守住该守的规矩,那么那些不违反规矩的事,她大可以光明磊落地去做,不是非要事事向徐清婉、纪纤纤看齐。
她是燕王做主聘来的儿媳,不是买回来的丫鬟,不必处处看别人的脸色。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那十年里都没有想明白?
是因为出嫁之前祖父对她的叮咛嘱咐,让她对燕王府充满了忌惮,还是少时便远远见过的燕王府厚重的重重宫墙与殿宇,让她将燕王府看成了天,而她只是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平民商贾之女?更甚者,是魏曕那张冷冰冰的脸,是他吝于言辞从不主动给她指点?
外因肯定有的,关键还是她傻,犯了糊涂,一直把自己放在矮人一截的位置。
黑暗中,殷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幸好,她想明白了,幸好,她得到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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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殷蕙睡得格外踏实,睡得好,早上自然醒来时,天也才刚刚亮,正好起床。
“夫人,今日穿这套可好?”
银盏为殷蕙梳头时,金盏走过来问,一手提着一条柳色底的褙子,一手提着条平平无奇的白裙。
其实这些颜色都太淡了,偶尔穿穿可以,但一直这么穿,并不符合殷蕙的年龄与新妇的身份,别说她现在才十六岁,就是再过十年,做这种素净打扮也还早的很。远的不提,只说李侧妃,孙子都有了,平时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做何总往老气了打扮?
殷蕙不喜欢李侧妃很多,却暗暗欣赏李侧妃的穿衣打扮,她想,等她将来老了,也要继续打扮,怎么喜欢怎么来。
“把我出阁前在家里做的那几套春装、秋装都拿出来吧,我挑挑看。”殷蕙道。
她去年春天大婚,出嫁前家里就把接下来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各自准备了八套,苏绸蜀锦应有尽有,颜色也是鲜艳与清雅搭配,适合各种场合。
只是,嫁过来之后,殷蕙接连被徐清婉、纪纤纤等人的气势所慑,她们乃至王府小丫鬟们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好像带了一种审视,好像她那样的身份不该穿得如此富贵,就连魏曕,也意味不明地看过几次她的着装。
殷蕙就收起那些衣裳,重新做了几套素淡的,再加上新婚不久就怀了孕,那些陪嫁的衣裳她基本都没穿过,仍然崭新崭新的。
她提到“旧衣”,金盏、银盏都愣了,金盏心直口快一些,小声道:“夫人不是嫌那些太艳了吗?”
殷蕙笑笑:“艳就艳吧,我又不嫌了。”
她都这么说了,金盏马上高兴起来,一边去收拾箱笼一边喜气洋洋地道:“夫人还是小姑娘时,家里的亲戚们就夸夫人是富贵相,美得大气艳丽,就该穿明艳的颜色才衬人呢。”
这种夸词殷蕙也记得。
她看向自己的手,十根手指白皙纤长,小时候亲戚们都喜欢给她看手相,甭管真懂假懂,都觉得她天生就该享福。
也确实享福了,只要她别再浪费功夫去讨魏曕的欢心,凭借她的嫁妆与未来王妃的身份,荣华富贵应有尽有,有何可愁?
很快,金盏将那封存一年的十六套春、秋装都翻了出来。
因为在箱子里放了太久,难免有些折叠痕迹,今早是穿不成了,不过姹紫嫣红的颜色,在光线下无声流转的光彩,看得殷蕙仿佛又回到了嫁人前,每年都盼着春暖花开,盼着穿上漂亮的衣裙出去游玩。
“趁天气好,今天都洗一遍吧。”殷蕙交待道,然后走到衣柜前,在一排素淡的褙子中间,挑了条柿红底粉边的褙子换上了。
魏曕不在,整个澄心堂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殷蕙叫乳母抱着衡哥儿坐在她身边,心情愉快地用了早饭。
衡哥儿还小,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殷蕙逗逗儿子就把儿子交给乳母,她拿出针线筐坐在琉璃窗边,开始给祖父绣腰带。
父母去世的早,殷蕙是被祖父祖母抚养长大的,她十二岁那年祖母也走了,祖父成了天底下最疼爱她的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金盏从外面逛了一圈回来了,手里捧着几朵红月季。
主仆俩一个做针线,一个剪月季插花。
“夫人,刚刚我在花园里摘花,听见两个小丫鬟嚼舌头,说是昨晚李侧妃提着食盒去了勤政殿,晚上也留宿了,你说,过两天王爷会不会解了二爷他们的禁足?”
殷蕙不知道,她也不是很在意二爷夫妻俩能不能提前出来,不过,李侧妃提食盒去见公爹,倒提点了殷蕙。
第二天,殷蕙也下厨了,煮了一锅雪耳香梨汤。
燕地一入秋便天气干燥,祖父身体康健,祖母临终前那几年却容易咳嗽上火,殷蕙孝顺祖母,特意跟府里的厨子学了煮雪耳香梨汤,火候掌握得很是不错。
殷蕙舀了两汤碗雪耳香梨汤,分别装进两个食盒,再从那十六套衣裳里选出一条粉底牡丹纹的褙子,重新梳头打扮,便带着金盏、银盏出发了。
这个时辰,四爷五爷都在书堂读书,魏杉、魏楹两位姑娘多半在各自的生母身边,东六所静悄悄的,殷蕙一直走出所门,都没有遇见什么人。
出了东六所,殷蕙又从后花园那边绕路,终于来到西六所,不知是阳光晒得还是走路走的,她鼻尖竟然冒出了汗珠。
拿帕子擦过汗,稍微休息了会儿,进了西六所后,殷蕙叫银盏提着食盒直接去温夫人那里,她则领着金盏来给徐王妃请安。
小丫鬟将她们引了进去。
徐王妃已经四十了,容貌在燕王府的一众女人里并不出挑,甚至算得上普通,那单份端庄雍容的气度,与世子夫人徐清婉几乎同出一辙。
镇国公府徐家在本朝便是一等一的勋贵。
国公爷是跟着建隆帝开国的大将军,立下战功无数,建隆帝十分器重徐家,从太子妃到三位藩王王妃,均是徐家女。
燕王对徐王妃也是敬重有加的,新宠旧宠都越不过徐王妃去。
“儿媳给母亲请安。”
殷蕙走到厅堂中央,带着笑容行礼道,恭敬依旧,却再无往日的拘谨。
粉底牡丹纹的褙子衬得她也像朵花,还是一朵会笑的花,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欣赏欣赏。
徐王妃上下端详殷蕙一番,赞许道:“这么打扮多好看,你们年轻人就是该穿鲜亮的颜色。”
殷蕙笑道:“谢母亲夸赞,母亲喜欢我这么穿,往后我就常这么打扮了。”
徐王妃叫她坐。
殷蕙转身,从金盏手里接过食盒,提到徐王妃面前,笑道:“母亲,近日天气开始干了,我煮了雪耳香梨汤,清热润燥的,您尝尝味道如何?”
徐王妃点点头:“巧了,我才跟嬷嬷们理完事,喉咙正干呢。”
殷蕙便将食盒放到桌子上,打开盖子取出汤碗,碗盖移开时,淡淡的雾气散开来。
“盛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烫了,现在喝刚刚好。”
殷蕙双手将汤碗举到徐王妃面前。
徐王妃接过来,拿起勺子先舀了一片银耳,入口又滑又软,清甜不腻。
徐王妃一边满意地点头,一边又尝了一口:“不错,我还没喝过这么合我心意的银耳汤,以前吃的要么太甜要么太淡。”
殷蕙忙道:“那儿媳以后经常给您煮。”
一位嬷嬷开起玩笑来:“三夫人人甜嘴甜煮的汤也甜,一出手就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殷蕙赔着笑,面上看不出紧张,其实后背早就悄悄出了汗。
有些道理她虽然明白了,却是第一次做,究竟能否行得通,都需要试探摸索。
徐王妃吃了半碗汤,终于放下,看眼殷蕙,她主动问道:“好啦,汤也喝了,说说吧,你想跟我求什么?”
殷蕙的心都飞到嗓子眼了,因为见徐王妃一脸慈和笑意,她才顺势而为,做扭捏状低下头,惭愧道:“母亲都看出来啦?”
徐王妃笑道:“我也做过小姑娘,当然看得穿你们这些小心思,说吧,你有什么事?”
殷蕙就小声道:“不瞒母亲,昨夜我梦见家中祖父了,想得慌,所以想问问母亲,能否允许我回家探探亲。”
徐王妃似乎没有料到她求的是这个,顿了几瞬才笑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过分的请求,原来就是这个,那你说说,你想哪日回去?”
殷蕙惊喜交加地看着徐王妃,道:“马上过节了,我想明日去,可以吗?”
徐王妃:“可以,早点出发,吃过午饭待一会儿就回来,五郎还小,暂且就先别带过去给老人家看了,等明年硬朗些了再说。对了,也去跟温夫人说一声吧,免得她牵挂。”
至此,殷蕙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后退一步,郑重地朝徐王妃行礼:“多谢母亲。”
徐王妃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殷蕙这就告辞了,未料走到院门口,李侧妃迎面走了过来。
今日的李侧妃破天荒地没有怎么打扮,穿件青色的褙子,头上珠钗也不多。
见到殷蕙,再看眼金盏手里提着的食盒,李侧妃眉峰一扬,笑出讽刺来:“好个孝顺的儿媳,趁家里大嫂不在二嫂禁了足,你就赶紧来巴结讨好嫡母了,是不是?”
殷蕙不与她碰硬,避让到一旁,垂着眼道:“见过侧妃。”
李侧妃显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讽刺完了就走了。
殷蕙隐约也猜到了李侧妃的来意,燕王那里求情不管用,就来求徐王妃帮忙了,为了儿子,不惜素面朝天委曲求全。
可见燕王府的后宅终归是徐王妃说了算,只要不得罪徐王妃,其他几房敢无理取闹,她也可以交给徐王妃做主。
里面徐王妃正与身边人谈论殷蕙的变化,得知李侧妃来了,主仆几人便掐断了话头。
“姐姐,求你帮帮忙吧,老二媳妇正是要紧的时候,这个节骨眼禁足,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得了?”
能屈能伸的李侧妃人未至话先到,面带清泪地来到了徐王妃面前。
徐王妃示意身边的嬷嬷扶李侧妃落座,神色凝重地道:“这事我也听说了,王爷最恨人骗他,二郎撒谎委实不该。”
李侧妃继续抹泪:“二郎该打,回头我一定会狠狠教训他,只是老二媳妇身子要紧,还请王妃帮忙在王爷那边劝说一二。”
徐王妃道:“王爷正在气头上,此时相劝只会火上浇油,妹妹再等等,等王爷心情好了,我会择机劝劝的。老二媳妇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咱们王府里养了三个郎中,真有变故,郎中随叫随到,再说老二媳妇已经生过一次了,懂得如何养胎,肯定没事的。”
言外之意,如果出了事,也是纪纤纤做娘的不分轻重,自己没照顾好孩子。
李侧妃差点吐血。
好个徐王妃,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实则一句应承也没给她。
李侧妃不甘心,又试了几次,可惜无论她怎么说,徐王妃都能漂漂亮亮地转圜过去。
李侧妃再一次无功而返,只付出了白白被辣椒水熏眼睛的代价。
殷蕙上午走的这两趟倒是顺利无比,徐王妃那边应了她,温夫人也很好说话,不但没有生气儿媳要出府,还从她的小库房里取出一支人参,让殷蕙带回去送给老爷子。
殷蕙推辞不过,只好接了。
夜里殷蕙兴奋地睡不着,满心满脑都是与祖父的团聚。
次日用过早饭,殷蕙带上魏曕的腰牌,给徐王妃、温夫人请安辞行后,这便朝燕王府北面的后宰门走去。
秋光融融,她带着金盏依次穿过后宰门、护城桥前的北过门以及最厚重的北外门,两辈子里的第三次,走出了燕王府。
前面两次,都发生在那十年中,一次是祖父横死她去祭奠,一次是随徐王妃等人进京受封。
坐上马车,殷蕙微微挑开一条帘缝,看着马车沿着巷道一直往前走,直到燕王府高高的城墙终于到了头,视野陡然开阔,露出漫无边际的湛蓝天空。
清风毫无阻隔地吹过来,殷蕙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真好,真好。
放眼整个平城,除了一些高官,也就只有燕王府的家眷出行能有如此排场。
殷蕙坐在车中,能听见路边百姓们的议论与猜测,等马车来到殷宅所在的狮子巷,就有人猜到她的身份了:“是不是殷家二小姐回家探亲了?马车前面挂着的是燕王府的牌子吧?张叔认字,快叫张叔出来看看!”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对,是燕王府的马车,是殷家二小姐回来了!”
一时间,整个狮子巷仿佛都沸腾起来,有闲散的百姓跟着马车朝殷家的方向走去,喧哗声带起更多街坊出来看热闹。
毕竟,殷家是燕地第一巨富之家,整个平城更是没有不知道殷家的,其中最熟悉殷家情况的,莫过于狮子巷里的街坊。
“二小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喜欢出来玩,长得水灵又漂亮,说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也不为过,哎,我一早就看出来她命好,瞧瞧,果真高嫁了,人家现在可是燕王爷的儿媳,与京城国公府、伯府家的贵女做妯娌,就是知府家的千金都嫁不了这么好!”
“是啊,二小姐一看就是个有福的,我记得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我们家的干果,每次出门都要来买……”
“胡说八道,人家二小姐明明更喜欢吃我们家的豆沙包!”
百姓尤其妇人们议论地热热闹闹,好多声音都是殷蕙熟悉的,纵使两三年没见过了,她也还记得。
金盏眼眶都红了:“怎么感觉咱们已经很久没回来了似的。”
她很怀念在殷家做丫鬟的日子,小姐受宠,喜欢出门游逛,她与银盏跟着小姐好吃好喝好玩,多么逍遥自在,然而到了燕王府,别说其他几房的小丫鬟们都瞧不起她与银盏,就连小姐,也在纪纤纤、魏杉等人面前受了不少委屈,甚至三爷,待小姐也是冷冰冰的。
“别哭,传出去不像话。”殷蕙提醒金盏道。
不是所有街坊都高兴她高嫁的,若是被人瞧见金盏落泪,散播一些她们主仆在燕王府受了委屈的传言,王府众人怎么想?
金盏狠狠地吸了几口气,把那股酸涩咽了下去。
殷宅到了。
金盏替殷蕙戴上帷帽,哪怕街坊们都见过殷蕙的面容,现在她是燕王府的女眷,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
准备好了,金盏先跳下马车,站好了,转身来扶殷蕙。
殷蕙探身出来,隔着一层面纱,看到巷子里密密麻麻地挤了好多街坊,将殷宅门口周围一圈围得水泄不通,只是碍于四个佩刀侍卫的气势,不敢靠得太上前。
街坊们将动静闹得这么大,殷家里面的人也都出来了,乃是殷蕙的婶母赵氏,堂姐殷蓉、堂弟殷阆。
祖父二叔他们大概出门了,还没有得到消息。
“阿蕙回来了,怎么没提前报个信儿,我们好准备准备啊。”
赵氏亲热地来到马车前,就要拉住殷蕙的手。
殷蕙不着痕迹地避开,轻声道:“咱们先进去吧。”
赵氏扫眼看戏似的街坊们,笑着跟着殷蕙往里走,金盏从车上取下那支用锦盒盛装的人参,昂首挺胸面上带笑地跟在后面。
“呦,看看金盏这丫头,在王府住了一年多,气势都不一样了。”
“你再看看她手里的盒子,肯定是二小姐带回来孝敬殷老的贵礼。”
“奇了,怎么只孝敬殷老,没给她婶母准备东西?”
“呸,赵氏算什么婶母,想当年燕王欲与殷老结亲,是谁散播谣言诋毁二小姐的?幸好燕王没信,不然二小姐就得留在家里,眼睁睁看着堂姐嫁进燕王府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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