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黑,宁文清回到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一只高跟鞋踢得远远的,撞在名贵的红木地板上,发出砰的闷响。
身上的衣服滑落地上,她站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慢慢地把另外一只高跟鞋也甩掉,光着脚迈进卧房。
地板微凉,踩上去如冰水的滋味,清亮的月光穿窗斜过,在精细的古木家具上覆上了一层朦胧轻纱,宁静中带着些许诡异的幽美。
她丝毫没有开灯的想法,在床沿坐下,缓缓地后仰倒在床上。
天花板雪白,李唐和徐霏霏的神情话语清晰如在眼前,一幕幕情深意长,她目光中浮现出微薄的厌恶。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李唐是她的未婚夫,而徐霏霏又恰好是她的好朋友。烂俗的八点档故事,这是半个小时前她提着新婚礼服在停车场看到两人抱在一起时的第一念头。
那一瞬间她的脸上居然勾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唇角的弧度一直维持到现在,于是有些酸楚。她突然对着黑暗哧地笑出声,气息仿佛吹得月光一动,李唐那句话以一种幻觉的姿态生成浮光般的刀刃贴心划过——
娶到宁文清,宁氏企业一半的股权就到手了。
瞬目呼吸,她很可惜自己居然没有因此愤怒而流泪。眼看着完美支离破碎的那一刹那,如果可以选择,她依旧会在深夜十一点三十九分突发奇想,兴致勃勃地驱车去找李唐,只是想告诉他她要把这件礼服上粉色的扣饰换成淡紫。
那种三更雨下梧桐花一样的淡紫,她本来打算这样对他描述。
她打赌他一定会问:你们医学院楼下那排梧桐树开花时的颜色?
那么她就补充给他:从左边数第四棵,晚春细雨飘过以后的颜色。
数年前曾有这么一个落雨的季节,她回头寻找自己失落的笔记时,抬眸看到了俯身微笑的李唐。
梧桐花清疏坠落的声音,一点淡淡宁静浅紫,他指尖拈着那抹浪漫的颜色,连同那本笔记交到她手中。
她在他俊朗的注视中一笑,一笑却如今。
白马王子是女孩心中的传奇,奈何隔雾如隔山,爱情就是女子的雾。
暮春细雨在一千多个日子上涂抹,重烟深锁。
她下意识地把弄着手腕上的碧玺串珠,月光仿似穿过身躯透得心中无比清晰,没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只是有点儿过于清醒的麻木。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太清醒了很不好,尤其是女人。
清透的七彩碧玺触手温凉,月光莹亮,隐没在交睫一瞬的墨线后。宁文清静躺着闭目伸手,拽过置于床头的一个花纹古朴的小银盒,盒内收藏着几副不同的水晶串珠,静陈在深蓝色的丝绒上,玲珑剔透。
晶石纯净的温度幽凉如水,她扭头挑出一副有着“黑金刚武士”之称,可以驱邪辟晦的黑曜石,抬指一撑滑上手腕,晶黑色衬着皮肤细腻的白,十八粒黑曜石颗颗都开了彩虹眼,幽幽浮于月前。
她挑指,勾起另一副串珠,纯金色灿烂的钛晶,吉祥富贵,如神佛加持,晦气退散……
淡蓝色清亮之海蓝宝,地水火风,净化灵通……
浅白色朦胧之月光石,温润心情,清柔安神……
深绿色诡异之绿幽灵,平和情绪,开放心灵……
幽红色华丽之石榴石,驱退忧郁,美容驻颜……
明紫色尊贵之紫水晶,集中意念,开发灵力,还象征着……坚贞的爱情……
芙蓉色星光冰种粉晶,属于爱之女神温柔晶莹的颜色,赋予愉快的感情生活,治愈爱情的创伤……
她对着月光眯起眼睛,看着一串串晶石在白皙的肌肤上幽静地陈列,神情冷淡,忽然感觉这简直就像喧闹的夜市地摊上卖杂货的小贩。
贵与贱,爱与恨,不过在人一念间。
如果你喜欢,那么它们就是手心眸底璀璨生辉的珍宝;如果你无视,它们便是路边泥中滚入肮脏的顽石。
如所谓爱情,如所谓爱人,如所谓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水晶石天然的凉意在手臂上纠缠蔓延,仿佛深秋寒冷的湖水轻涌,凉意透心。她一把将八串水晶撸了下来丢在一旁,只余了初时的碧玺,恢复仰面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然而她没有注意,丢出的水晶恰巧摆成了一个整齐的半弧形,在幽曳清亮的月光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淡淡的光彩。
八道彩亮的光芒在空中汇成一道,照亮了整个房间,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注入了她右手那串碧玺之中。(前世今生,水晶)1516
睡梦中觉得有些冷,衣服潮湿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四周有流水的声音和阳光的温度,宁文清颇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刺眼的亮光顿时耀入眼底,使她不得不侧首以躲避突如其来的光线。
高山峻岭,碧水浅滩,仿佛置身幽美梦境,醉人心神。但只一瞬目,宁文清猛地坐起身来,尖石硌得手臂生疼,触手处浅水流过指间。
她适应了一下光线后到处打量,入眼处青山环绕,密林葱郁,无边无垠的碧色里,山巅一道清流飞瀑,如白练挂川,碎珠溅玉,水声隐隐,沿山峰层层飞落直下,聚成一道清河奔流,斗折蛇行蜿蜒西去,最终消失在苍翠的山间。
而她就在这水边,身着一件白色衣衫,缠弦抱腰,长襟广袖,未湿的裙摆随着山风飘摇轻荡,如云过水,手边翻落一个小小的翠色竹篮,其中装了些不知名的花草,浅紫深绿,幽香依稀。
宁文清愣了半晌,将手掌摊开在自己眼前,看了看,然后抬头环顾四周,再低头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握拳,指尖嵌入掌心微痛。这一点切实的感觉牵着千番思绪万马奔腾般涌来,证明眼前景象不是梦中。她茫然起身四顾,荒山野岭鸟兽无踪,唯有微风拂面,溪水潭中倒映出一个淡淡身影。
水中女子白衣长发,白衣有些单薄,静垂身侧,长发及腰,湿了水的几缕墨色贴在耳边,略有妩媚。宁文清蹙眉,上前一步俯身看向水中,那倒影随着她的动作越发清晰,她忍不住身子一颤。
这分明不是自己,又偏偏便是自己。如瀑般的长发沿肩泻下划过水面,黛眉修长,樱唇淡薄,若有若无的水色中唯有那双眸子,眼波如旧,是她熟悉的。
这种似我非我的感觉,仿佛灵魂突然被剥离,生生丢弃在陌生荒芜的虚空之中,一片叶子落下水面,涟漪漾处晃散了影子,再看时,那眉眼也如水,朦胧之处,连这一分也不像了。
就在这时,她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唉,想必是成了。”
宁文清吃了一惊,脱口喝道:“谁?”水里倒影丹唇微启,“我叫凤卿尘,但可能从此以后你才是凤卿尘了。”
“你说什么?”宁文清莫名所以地看着水中,皱眉追问一句。
那倒影再轻叹,盈盈道:“你将手伸到水中来。”
宁文清犹豫了片刻,只觉得眼前的事情诡异莫名,有些超乎自己的想象,但还是依言伸手触入水中。
手腕上的碧玺碰到水流的时候,蓦然发出淡淡的清芒,映照着折射在水中的阳光,晶莹夺目,不知是水的清凉还是碧玺的凉意,轻轻地向周身扩散开来。
刹那间,她像是看到无数纷繁复杂的镜头在眼前掠过,人影交错,寂静无声,仿佛浮光掠影,几番轮回,经历了数万年后尘埃落定,便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进入了思绪,静静地留驻。
等到光影逝去,水中的倒影问道:“现在你知道了吗?这是属于我的记忆,好像不够完整……但我不得法门,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宁文清不由自主抬手抚额,去理顺那些突如其来的东西,首先清晰的都是草药医方,和她多年医科大学所学的知识冲撞结合,交织成一团。时光纷乱,一重重涌上心头,却有一点寒意随之扩散,隐隐蔓延出恐惧与不安。
正想着,她突然微抽一口冷气,指着水中的影子说:“你自己……”
“是心疾,”水中那倒影道,“我虽自幼学习医术,其实也算久病成医。”
宁文清手压胸口,并未察觉异常,这借尸还魂般的事情,着实叫人有些毛骨悚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你的样子,你还能送我回去吗?”
“或许不行了。”面对她一连串的发问,倒影在水中静默后道。
“为什么?”宁文清急急追问。
“那巫族的禁术我并不完全通晓,事出意外,如何送你回去我着实不知。”
“那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
“心疾忽发,只有这禁术救得了性命。”
宁文清直起身子,目中掠过不悦,质问道:“你拿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性命?”
“我只想将自己送至他处以此续命,并未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待到察觉却已然来不及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
“冥冥之中,自有命数,你拥有九转玲珑石,也是你自己发动了九转玲珑阵,这种巧合或许也是注定的因缘。”
宁文清张口欲言,却只觉哭笑不得,一时倒无话可说。
那倒影再道:“无论如何也是我连累了你,实在抱歉,我先前并不知后果会如此严重。为了保你元神无恙,我已将自己的精神尽数予你,我得先师多年教诲,所知所学亦算广博,至少那些星相医术应该有用,也算是一点儿补偿吧。”
宁文清俯视水中,茫然问道:“我变成了你,那你呢?”
那倒影摇头不语,在水波的涟漪中露出清清淡淡的笑容,笑容逐渐地破碎、融化,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宁文清陌生的一张面容,一模一样的,除了那满脸的惊愕。
宁文清跌坐在冰凉的岩石上,好久之后,她才慢慢弯腰伸手扑了把水在脸上,想借着水的凉意使自己冷静,再抬头,却陡然间一身的迷茫。
现在她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身体发肤、思想神魂,哪一个才算生命的存在?眼前的她是谁,另外一个她呢?她到底在哪里,又该做什么?
两厢混杂的记忆伴着前赴后继的无助感极其强烈地涌上心头,佛曰四大皆空,身心如幻,事到临头,却发现在现实面前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她手指扣进岸边的青石,所能做的只有挺直脊背,用陌生的身子支持越飘越淡、几乎快要散掉的灵魂。
日渐西移,孤独地缀在山间空旷的天空,慢慢平静下来的宁文清,或者说是凤卿尘打量着将要笼入暮色的山野凝神思索,在她想了很久准备回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伸来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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