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六日,鼋头渚,郡府午宴,宴请四方。
萧钦之与徐邈用完,便匆匆与前来接引的赵大赵二乘船从太湖离去,径直往北,向武进赶去,星夜驰骋,次日夜晚到达西津渡。
这几日,天气晴朗,渡口内的水位下降了些,但归心似箭的二人心有水河漫堤的感觉,夜半时分,旅人栖息,寒鸦入眠,风悠悠过野,白桦林摇晃,一切都好似入往日一般。
但萧钦之蓦的就察到了不对,心里空荡荡的,因为在渡口,有招魂幡在飘动,白色刺入了夜色,这是有人亡故,后人在路口、渡口给亡灵设置的归家路引。
几人越过了白桦林,踏上了坦道,遥看远处的萧氏庄园灯火透明,照亮了方园几里,金牛山熠熠生辉,夜空中的云翳呈现暗黄色,魂幡一引,归家一路,自此阴阳相隔,萧钦之与徐邈默不作声,加快了脚步。
魂幡一路至萧氏门楼,越过金牛山至凤栖湖畔,崔先生生前居住的学堂里,设置了灵堂,据崔先生遗命,薄葬,不发告,灵堂设白旌无旒,不设祭,令人摆一碗沙鱼脍,登屋复魂。
沙鱼脍是清河郡特产,崔先生以故乡特产,告思乡之情,代马依风,归正首丘。
灵堂内,萧母崔氏行子侄礼,徐博士行师礼,主丧礼一切行度,两人披麻戴孝,跪于灵位下方。
想起出发前,崔先生在薄雾中的嘱咐“早去早回”,当时萧钦之与徐邈便已经感到了,只是未想,还是来迟一步,没见到最后一面。
萧钦之与徐邈进入灵堂,跪下,行叩礼。
萧母崔氏与徐博士还礼。
徐博士一身麻衣,起身,望向了灵下的萧钦之与徐邈,正衣肃声,问道:“东莞徐藻,代师清河崔毅令询,萧钦之,此行无锡,郡定何为?”
“三品!”萧钦之答道。
“东莞徐藻,代师清河崔毅令询,徐邈,此行无锡,郡定何为?”
“七品”徐邈答道。
徐博士洪声道:“谨代师行令,你二人郡定不及二、六,有损崔师之名望,故不得行师礼。”
晋人丧礼,尊长亡故,亲嫡按礼需守孝三年,若是萧钦之与徐邈行师礼,便不参加州中正,这是崔老头临行的特意交待。
萧钦之与徐邈相望一眼,朝着灵位,再次行礼,只得退去。
“清楼”二楼,赵大赵二吩咐小厮送来了酒食,因萧钦之与徐邈不得行师礼,故入夜不得入灵堂,二人端起酒樽,朝着学堂祭奠三杯。
清河崔毅,对于如今的东晋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名士们耳中,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代儒宗,晋武帝期间,弱冠之年,入洛阳华林园,初露峥嵘。
驳王衍乃误天下苍生者。
斥山涛老而为贼子。
耻与王弼、何晏为伍。
永嘉之乱,刘渊之子刘聪,攻陷洛阳并大肆抢掠杀戮,俘掳晋怀帝等王公大臣,洛阳城人人自危,然崔毅不惧,孤身挡在城前。
刘聪见一白衣书生拦路,便问道:“晋帝无道,汉军入洛阳,代天惩治,你为何阻拦?”
崔毅答道:“晋帝无道,惩治晋帝一人便可,何以伤及无辜?”
刘聪即令汉军停止了烧杀抢掠,便问:“你以一名换洛阳万千命,可还有话说?”
崔毅道:“我以一命续汉军三十载。”
刘聪怒道:“我汉国岂止三十年气运?”
崔毅道:“本来只有十年气运,因我止住汉军烧杀抢掠,故续命三十载,如超过此期限,我自来面绝。”
刘聪问道:“你是谁?”
崔毅道:“清河崔毅!”
汉赵气运果真不到三十载。
......
永嘉之乱后,晋室南迁,清河崔氏依旧在北方,依附外权谋生,崔毅怒而离家,被除族名,自此流浪天下,在北海郡悉心指点过王猛,桓温也曾有幸受教过。
崔先生见殷浩时,说其志大才疏,不及桓温半分,点评庾亮为一时人杰,点评祖逖为兴国之柱,会稽谢安石宴请崔先生,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东床快婿的王羲之,崔先生点评不过尔尔。
以上这些事,是徐邈从他父亲徐博士哪里听来的,当年崔先生在江左游迹,偶遇到了出门游历的年轻徐藻,看在徐藻随身殷切侍奉的份上,随手指点一二,给徐博士的点评是余生最笨的一个学生。
说到这,萧钦之忽然笑了,得意道:“原来名震江左的徐博士,竟然是崔老头最笨的学生,看来,我的名次要往上提一提了。”
“呵呵~”徐邈瞥了一眼,无情的说道:“你在崔先生那里根本就排不上号。”
萧钦之指了指自己,诧异道:“我排不上号?”
徐邈点头道:“他老人家曾说过,十个萧钦之,也不及一个王猛,半个桓温。”
萧钦之愕然,杯中的酒撒了一地,气道:“这个老东西,等我以后出息了,非要掀了他的棺材板,当面问问。”
“嘿嘿~”徐邈暗笑。
“那你呢?崔老头怎么说的?”萧钦之追问道。
徐邈郁闷了半晌,一口闷了一杯酒,旋即说道:“你来掀棺材板,我来刨土。”
“哈哈哈!!”萧钦之明了,哈哈大笑,忙问道:“快说说.......”
徐邈放下了酒,不愤道:“说我是一州之才。说看上咱们俩,纯属矮子里面挑高个子,还说以后没出息,不准提师从于他,免得给他丢脸。”
实在是太气人了。
萧钦之踉跄一杯酒下肚,道:“这个老东西,欺人太甚!”
...
三日后,崔老头棺木被抬上了金牛山仙人台,依遗命,碑石面北,一代儒宗,客居江左,老死凤栖湖畔,秘不告丧,故很少有人知道。
不然,以崔老头的名望,单就他的两个学生,一个王猛、以后的秦国丞相,现任中书侍郎,执掌秦国军机大事,一个桓温、东晋第一人,岂能让恩师以屈屈薄礼丧之。
一抔黄土,两具魂幡,一面碑石,萧钦之凝望着,不禁想起了崔老头那晚交待的事,若是还都洛阳城,替他在华林园里立一无字碑,当然,若是有可能,自然要执弟子礼,亲手将崔老头复归清河崔氏族谱。
崔老头走后,无事的萧藴之,成了萧氏的教书先生,徐邈依崔老头遗命,闭关苦读,而萧钦之则是潜心等待州中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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