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至七月初,我几乎没有回过家,生活只有两项内容:照顾医生娘;赶报告。
手里大量的资料要尽快整理出来,论文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经常一写就到夜里。顾魏说,我一动不动戳在床尾几个小时,就像一棵龙骨一样。
医生娘看着一大堆资料,问:“校校,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
“你的眼睛要吃不消的。”
父母总是这样,总觉得孩子太过辛苦,总希望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我看着医生娘,她微微蹙眉的样子,神韵就像柔和了十倍的顾魏,看得我毫无抵抗力。
“妈,您帮我检查检查有没有拼写错误吧?”
医生娘欣然答应,戴上眼镜逐行检查。
我偏头打量医生娘的侧脸:顾魏身上严谨的气质比较像医生爹,那么书卷气就遗传医生娘了。
恍然想起,那我像的是谁?
……
对于这个问题,顾魏的解答是:“你基因突变。”
我的生物钟突然变得无比精确。几点几分起床、几点几分买早饭、几点几分给医生娘洗漱、几点几分离开医院上班、几点几分午睡、睡几分钟、几点几分下班回医院……循环往复,误差不超过五分钟,像是被拧上了发条,“嘎嗒嘎嗒”地走。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顾魏。
以前周末我总是要赖一会儿床的,哪怕五分钟,现在到了点自动醒,闹铃都不用,吃过早饭等医生查完房,就戳在床尾开始写东西。
顾魏看着我:“不困了?”
我:“不困。”
晚上睡觉的时候,顾魏突然问:“累不累?”
我想了想:“没感觉。”这是真的,人在极其忙碌的过程中,心理上往往是感觉不到,也没时间去感觉累的,但是潜意识里感受到的压力,往往会悄无声息地体现在生理上。
这种状况持续了近两周后,顾魏和我商量:“现在病情稳定了,我们还是请护工吧。”
“不行,女护工太少,会尽心尽力照顾的就更少。前期复原得不好,以后有的吃苦。”
“你的弦绷得太紧了。我怎么觉得这么不踏实呢?”
我:“你什么时候走神棍路线了?”
顾魏很神棍地看着我,言之凿凿:“你每次大忙之后都会生病。”
有吗?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只有和他分开的时候才会生病……于是撵他:“不要乌鸦嘴。”低头继续写报告。
事实证明,男人也是有第六感的,有时候还很准。
第三周开始,我的眼睛除了酸涩外,开始发烫。
一天早上醒来,医生娘看着我:“校校,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照了照镜子:“长了一个麦粒肿吧。”
晚上顾魏看过之后:“你用眼过度。”第二天来的时候,换了护眼灯,给了我一盒眼药水。我乖乖地用,并没有再加重,以为没事了。
医生娘出院那天,推着她出了住院部大楼,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好大的太阳。别人是迎风流泪,我就是望日流泪了。
到了医生爹娘家,整理出护工暂住的客房,交代完注意事项,确定各方面都安置到位了,我向医生娘道别:“顾魏这几天手术多,连着三天值夜过不来,我下了班来看您。”
医生娘拍拍我:“你下了班就回去休息吧,踏踏实实地睡一觉。这里有小北爸爸,有护工,没事的。”
我想了想:“那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晚上回到家,一个人。
煮了蔬菜粥,吃完饭开始整理资料。已经基本定稿,终于要苦到头了,索性加把劲最后收尾排查。
一个通宵后,我抱着整理好的资料去单位。眼睛酸涩涨痛,从驾驶座上爬下来,打车去单位。上交完所有资料稿件,突然觉得压在心口的重担终于落地,闭上眼睛心情舒畅地瘫在办公椅上。
L姐经过:“小林,眼睛怎么肿了?”
我:“通宵。索性弄完,不想拖了。”
L姐:“得,你狠。你婆婆怎么样了?”
我:“护工是顾魏选的,应该没问题。我晚上过去看看。”
L姐:“媳妇儿不好当,小同志仍需努力。”
我笑:“谨遵教诲。”
到医生爹娘家吃晚饭。回到家比在医院轻松自在,医生娘的气色明显好了一些。我整个人一松弛,困劲儿上来,越发睁不开眼睛。
医生娘摸摸我的脑袋:“有点儿发烧,今晚就住在这儿吧。”我想顾魏反正要值班,而自己又疲乏得不行,便匆匆洗澡,套了顾魏的睡衣往床上一趴,沉沉睡去。
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
其间护工进来叫了我两次,我完全没听见,一副睡到地老天荒的架势。顾魏回到父母家,我像一只冬眠的动物被他拖离了巢穴。
“醒了,不能再睡了。”顾魏晃晃我的胳膊。
我睁开眼,发现左眼已经肿得有些睁不开,很烫,强烈的异物感让我忍不住眨眼睛。
顾魏一手托着我的下颌把我的脸稍稍抬起,另一只手的拇指落在我的眉骨上轻轻往上推了推眼皮,看了一下:“校校,必须去医院。”
我仰头看着顾魏,越来越模糊,直到眼泪往外流,脑子里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来,一动不动地杵在顾魏怀里,突然觉得有点儿累。
顾魏伸手够来纸巾擦掉我的眼泪:“我们去医院。”
一路上,我还是昏昏欲睡,顾魏在旁边小声念叨:“唉,我就三天没回家……”
睑板腺囊肿。
医生:“两个眼睛霰粒肿、麦粒肿一起长比较少见,动手术吧,准备打麻药。”
我小声问顾魏:“能不打吗?”
顾魏:“不打疼啊。”
我:“打了会傻。”
顾魏笑:“谁跟你说打了麻药会变傻?”
我:“林老师手术后智商下降得厉害。”
顾魏:“……”
大眼瞪小眼十秒钟后。
顾魏:“不打你会被疼傻的。”
我:“……”
麻醉针扎进内眼皮真是有一种变态的痛感(我真的变态了……),疼得我一个激灵。记得医生说尽量不要眨眼,于是努力瞪大,估计表情很像怕恐怖片。
灯光一打,我什么都看不到,直到手被握住。
刀切开病灶的时候,我在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顾先生,你是怎么混进手术室的?于是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我们俩是谁在捏谁的手。
清理,缝合,药纱一蒙,什么都看不见。麻药一点点退去,脑袋里一根筋一跳一跳地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我又开始昏昏欲睡,顾魏抱我起来,牵着我往外走,我什么也看不到,像盲人一样。这种感觉很微妙,人一旦看不见,就会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我握着顾魏的手,像握着诺亚方舟的船票一样。
走到一个地方,顾魏停下来:“你坐在这儿等我,我去取药。”
我:“啊……”僵僵地站在原地。
顾魏扶我坐下:“我拿了药就回来,你就在这儿等我。”
我仰起头看他,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顾魏松开我的手。
医院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我规矩地坐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催眠自己:“我现在在睡觉……”
过了半分钟,听到脚步走近,手被握起,我立刻坐直。
顾魏轻笑:“是我。”
后来顾魏说,他走远了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的表情像被遗弃了一样,然后一睡着就会被人搬走……他决定还是走哪儿都把我带着。
眼睛看不到,其他的感官就瞬间敏感了起来。
晚上吃饭,顾魏就拿了一副碗筷,自己吃一口,往我嘴里喂一口,再自己吃一口,往我嘴里喂一口……突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亲昵。
晚上洗澡,我伸手想摸浴室玻璃以保持平衡,摸不到,顾魏拉了我的手搭到他肩上,最后索性吊在他脖子上……突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害羞。
洗完澡被顾魏浴巾一裹放到床上,等他端了水杯回到卧室,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正中间,被浴巾裹得像个棕子……
顾魏笑出声,凑过来:“你怎么傻乎乎的?”
我:“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顾魏:“想什么?”
我:“我怎么觉得什么都有点儿奇奇怪怪的……”
顾魏轻声笑了一下,拆了我的浴巾,握住我一只脚踝:“穿衣服。”
我瞬间大脑清明:“我自己穿!”手伸向空中,“我的……内……裤……”
顾魏:“哈哈哈哈哈……”
睡觉的时候我终于自在,反正都是要关灯闭着眼睛的。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奇心起:“如果哪天我看不见了怎么办?”
顾魏:“叠吧叠吧放口袋里。”
我:“你把我当手绢呢?!!”
顾魏:“哈哈哈哈哈……”
我怎么觉得我看不见了顾先生反而变开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娘打电话过来:“你们搬过来住吧。”
顾魏:“不用。我照顾就行了。”
医生娘:“你上班你照顾得到吗?你让她一个人在家怎么吃饭啊?”
我对顾魏小声说:“可以叫外卖。”
顾魏立刻对医生娘说:“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我:“……”
挂了电话,顾魏把我拎下床:“你看不见你还敢给陌生人开门?万一人家一看你看不见,入室抢劫怎么办?”
我:“你警匪片看多了吧……”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洗漱的时候,顾先生似乎非常进入角色:“如果真碰上入室抢劫的,钱给他,千万不要硬碰硬。”
我:“顾先生,你是从哪儿觉得,我有硬碰硬的资本……”
顾魏:“我怕你一时兴起。”
我:“……”
过了一会儿,我问:“那要是劫色呢?”
房间里静默无声。
我立刻表态:“我誓死保卫贞操!”
房间里依旧静默无声。
我伸出手去,只摸到空气,突然有点儿慌:“顾魏……”
手被握住,塞进漱口杯:“傻啊你,保命重要。”
这下算是彻底休息了。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吃饭、睡觉、发呆、和医生娘聊天、和医生爹聊天、等顾魏回家……
正在我无聊的时候,林老师和娘亲从天而降。
两个人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不影响视力吧?”这是女性的关注点。
“不会留疤吧?”这是男性的关注点。
我:“男人果然都是庸俗的……”
林老师:“这怎么能叫庸俗呢?我白白胖胖粉嫩嫩的女儿脸上多一条疤我能舒服吗?”
白——白——胖——胖——粉——嫩——嫩……此等形容词功力,吾等凡夫俗子实在适应不了……
医生娘:“之前照顾我太累了。”
林老师:“照顾父母是子女应该做的。校校不在的时候,也是顾魏照顾我们的。”
生活总是处在这样微妙的平衡里,顾魏生病我照顾他,我不在他照顾我父母,他忙我照顾他父母,我生病了——自然就是他心疼了。
心疼的顾先生是比较沉默的。他真把我当手绢了,到了家走哪儿带哪儿……
晚上。
“顾魏,我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就是在琢磨你。从头琢磨到脚,都琢磨透了。”
“琢磨出什么了?”
“我是真无聊啊。”
“……”
爷爷打来电话,让我们一同搬到他那里,离医院近,离顾魏和医生爹的医院也近,再多一个护工,也方便照顾。与父母商议后,我们又过上了三代同堂的日子。
拆了右眼的纱布,终于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了,我很兴奋,顾魏泼凉水:“医生说了,禁止用眼。”书、手机、平板电脑通通没收。
我:“不带这样的啊……”
周末,顾魏把阁楼上奶奶的钢琴清理出来,请人校了音,把我往琴凳上一放:“呐,弹吧。”
我:“……”
不给看谱子,我本身也没有什么功底,只能弹些简单的曲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三套车》,这些留在我记忆深处的苏联小调,让我想起去世的爷爷,这些曲调勾勒出他们曾经那段烽火岁月里所有几乎可以称得上柔情的东西。他们的青年时期似乎泛着老照片一样旧旧的黄色,中年时期又转为黑白跌宕起伏,终于归为平和,有了孙辈承欢膝下,却在我们还不够懂事的时候就早早离开,终究是没享到我们的福。不可否认,我对顾魏爷爷的亲切与喜爱,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已经无法参与自己爷爷的人生。
午后,躺椅晃动起来,轧在木地板上发出极细小的声响,爷爷听我弹琴。
奶奶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弹琴,顾魏和顾肖到了能学琴的年纪她买了这架钢琴,但是两兄弟都因为方便携带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小提琴。我想到自己小时候,被林老师抱上琴凳,却总是在他一转身就跳下来,后来选乐器,原因也是“钢琴那么大,不好带啊,小的可以背着走”。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而父母的爱却是为了分离,如今谁也不知道当时奶奶听到兄弟两人的理由时心里是什么感受。
我弹完一曲,房间里静悄悄的。
我转过头,爷爷睡着了。给他加了毯子,我轻轻地退出房间。
希望他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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