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辉呆着脸,很困惑。
竹溪斋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桌子上的茶点他吃过,桌椅板凳他坐过,墙上挂着的字画、外面的竹子,都是原来他见过的。
然而这里的气味又让他很茫然,全都不是他熟悉的气味,闻起来又干又燥,炭火烘的很暖和,却跟潭州生炭火时的气味不同,潭州闻起来总是湿润、草木味道浓郁、又潮又暖。
而且少了宋绘月的气味。
宋绘月不香,但是天空和大地是什么气味,她就是什么气味,只有夏天会变——夏天的时候,她身上都是纸缠香的味道。
只有焦苦的药味是他所熟悉的。
谢舟坐在一旁陪着他,知道他在困惑什么。
其实在元宵节前一天,宋清辉就已经醒了,只是醒的时间很短,他们都没有声张,到了昨天,他清醒的时间才开始变长。
从他清醒开始,他就一直露出这样一副不解的神情,谢舟知道他的所思所想都和旁人不一样,因此细致观察许久,等到他迷迷糊糊,要睡不睡的时候才问了他:“你是不是在找你的阿娘?”
宋清辉不安地晃动脑袋:“我知道阿娘去找阿爹了。”
他在昏睡之时,曾经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这么说过。
谢舟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宋清辉忽然使劲一揉眼睛,小声道:“我想姐姐。”
一想起宋绘月和自己分离,他就难过起来,没有哭,只是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一言不发。
谢舟告诉他宋绘月会来,他不信,因为在他的脑子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宋绘月的声音了。
周遭很安静,宋清辉看到外面有人叫谢舟,谢舟起身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感觉肚子有点饿。
看了看桌上的东西,他没有去吃——在别人家里吃东西,要先问过姐姐或者主人家,得到允许才能吃,现在无人可问,不吃也罢。
就这么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他察觉到门打开了,也许是王爷哥哥来了,又或者是八哥哥来了,他都不想抬头去看。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随后有人轻轻地发出了声音:“清辉。”
宋清辉猛地抬头,顺着声音扭过头去,看向宋绘月。
他瞪着眼睛,又揉了揉眼睛,想要将眼前的人看清楚。
姐姐?
他记得姐姐没有这么高,没有这么瘦,没有这么——这么可怕。
他张了张嘴,想要叫姐姐,却一时张不开口,使劲一嗅宋绘月带来的气息,也有几分陌生——有浓浓的酒气。
宋绘月看着没有成长的宋清辉,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潮意,上前一步,笑道:“不认识姐姐了?”
“姐姐?”宋清辉试试探探的,很勉强地叫了一声。
他呆着脸,仍然试图从宋绘月身上辨别出旧时的模样,那个目光灵动的少女,总是扬着满脸的笑,眼前这个只有眉眼是相似的,就连轮廓都因为消瘦而变得锋利,让他感到陌生。
宋绘月见他这个怔怔的模样,和自己所想的完全不同,先是一愣,随后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方才恍然大悟。
她想笑,又想哭,最后把所有的感情都糅杂在一起,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
上前一步抱住苍白的宋清辉,她尽力柔和了自己的声音:“清辉,是姐姐来了,姐姐不好,现在才来看你,你原谅姐姐好不好?”
宋清辉默默让她抱住,过了许久,终于从这怀抱中找到了熟悉的力度,他总算是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宋绘月。
“姐姐!”他张着嘴,欣喜地喊了一声,又从宋绘月怀中挣脱出来,仔细去看她的脸。
他看了又看,眼睛里忽然蓄积了眼泪,张开嘴嚎啕起来:“姐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一边哭,他一边从碟子里掏糕点,想要塞进宋绘月的嘴巴里——姐姐一定是饿了很久很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宋绘月嘴里嚼着糕点,掏出帕子擦去宋清辉的涕泪,一眨眼睛,自己的眼泪也滴了下来。
她想:“清辉,弟弟啊,血脉相连的宋家人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宋清辉哭过之后,自己拿着帕子擦干净脸,坐回椅子里,鼓着腮帮子,开始生宋绘月的气:“你怎么才来呀?”
宋绘月坐到他身边,温柔道:“姐姐出了一趟远门,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做了许多很重要的事情,一听说你醒来了,就立刻回来看你了。”
很远的地方,和很重要的事情,在宋清辉脑子里都是一个模糊的念头,需要有具体的事物来对照:“有多远?比去郴州宝湖码头找古大夫还要远吗?”
宋绘月点头:“远的多。”
一双和宋绘月酷似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盈盈水光里,全都是懵懂和天真:“那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没有,”宋绘月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远,慢慢就走回来了。”
宋清辉垂着头,半晌没说话,享受着宋绘月的温柔抚摸,半晌过后,他忽然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宋绘月知道眼下的家也有不小的危险,一个蛰伏在黑暗中,时不时出现的铜鹤就十分棘手,因此微笑道:“要等你的病好了才行。”
“那你不要走,”宋清辉依偎在她身边,年纪已经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灵魂却依旧是小男孩的灵魂,“好不好?”
宋绘月知道他对承诺是万分看重的,因此实话实说:“姐姐一有空就陪着你,只是不能时时刻刻呆在你身边。”
宋清辉这回声音大了起来:“我当然知道,阿娘说你是野马,一天到晚闲不住,都要往外面跑。”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那你现在多陪陪我啊。”
听了这话,宋绘月心里一酸,心想时过境迁,只有清辉永永远远停留在原地——不生长、不老去、不悲痛。
宋清辉打了个哈欠:“姐姐,我好困啊。”
他说困,瞌睡就来了,依偎着宋绘月很快就陷入了沉睡,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松。
宋绘月就这么坐着没动,直到晋王从门外进来,吩咐黄庭抱宋清辉去床上,她才动了动手脚,又站在床边看了许久。
晋王看她神色疲惫,便低声道:“去耳房看看他的药。”
宋绘月才和晋王走了出去,一同进了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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