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是在张夫人的棺材下葬之后,他又回家吃了顿饭,才发现事情不对劲的。
已经这个时辰了,不管成不成事,都应该有人来给自己报信,可是现在却是音讯全无。
他一颗心无可挽回地往下沉,一路沉到肚子里,思量过后,派自己的心腹都知去了一趟晋王山庄查看情形。
心腹打马而走,又狂奔而回,喝了满肚子的凉风,进门就肚子痛,来不及去茅房,他先回了燕王的话:“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马车,没有马,甚至没有尸首。
晋王别庄倒是开了门,里面的内侍都在外面忙活——扫下屋顶上积雪、铲走府门前的雪,而且铲的范围很大,从石桥边到太行陉山下,全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燕王眼前发黑,匆匆坐上马车前往张家,在进了张家的门之后,他忽然后悔,想要离开。
张旭樘会怎么奚落他?
可张家的管事已经殷勤的把他领到了张家书房,那间小小的书房还保持着张瑞在时的模样,张旭樘站在书册前,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王爷来了,请坐。”
眼神和语气,都好像是在敷衍。
燕王别开头,无法直视他的目光,之前以为自己的失败必定将迎来大面积的嘲笑,现在却是受到了张旭樘的轻蔑和无视。
这比嘲笑还令人难堪。
他在狭小的书房中找张椅子坐下,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张瑞留下的整洁有序的痕迹。
然而这种痕迹正在遭受破坏,张旭樘的侵入,正在使这里变得混乱——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摊开放在桌案上,丢在椅子下,桌上摆放着半碗冷掉的粥,碟子里的点心每一块都咬了一口,瓶子里插了一株梅花,花骨朵让张旭樘一朵朵掐掉,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老枝丫。
张旭樘轻易不许人收拾书房,因此那点心和冷粥让燕王格外刺目。
下人送上来一盏热茶,放在燕王手边的小几上,燕王连忙示意下人去把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掉。
下人火速将桌上的东西卷走,匆匆离开书房,好像书房里有鬼,会咬他的脚后跟。
“事情没办好,”燕王一鼓作气,痛陈自己的错误,“老大那边的人手实在是太强,我们这边全军覆没,尸体都让晋王别庄的人清理的干干净净。”
张旭樘微微地笑了一下:“真是个坏消息,尤其是驻军的尸体,晋王若是带走了,会给京畿附近的所有驻军带来麻烦。”
燕王看他态度温和,并没有对自己冷嘲热讽,不由松了口气,在松口气的同时,也十分疑惑:“放走李寿明和宋绘月,你真的不生气?”,
张旭樘卷着一张薄薄的山川地形图走到桌案前坐下,将地形图丢到桌上:“你希望我生气?”
燕王立刻摇头,对张旭樘的温和态度也放松了警惕:“没有,只是让李寿明跑了,我府上的精锐护卫全都没了,我怕以后会很难收拾,李寿明可不是喜欢吃亏的老实人。”
张旭樘面不改色:“好在我还留了后手。”
“后手?什么后手?”
张旭樘不回答。
燕王端起茶杯,连着喝了三口热茶,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这个疑问让茶水越泡越大,最终在他口里吐了出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人遇到的是个陷阱,所以你准备了后手,去追杀李寿明?”
张旭樘点头:“王爷,你早就应该发现的,晋王不是个蠢货,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御造的金鱼丢给别人,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可你到了一败涂地才发现,真是令我遗憾。”
燕王张了张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张旭樘嗤笑一声:“早点告诉你,就没有意思了,你做的越真,晋王越能放松警惕。”
“可我的人都死了!”
“死都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燕王气的要呕黑血。
张旭樘明知道晋王的消息是假,却依然让他空欢喜一场,他兢兢业业做了那么多准备和打算,结果到头来还要让张旭樘嘲笑。
他坐在椅子里,像头牛似的翕动两只鼻孔,怒火翻腾,同时很心疼自己失去的那些力量。
这一回,他是真的将自己手底下的人马全都放了出去。
张旭樘冷冷看着燕王生气,又看着燕王像头老牛般往外走,再次“嗤”的笑了一声。
护卫而已,算不得人,死了就死了。
他只等着老卫回来。
然而老卫迟迟不归。
天色擦黑,张子厚穿成一头小熊,摇摇摆摆进了书房。
新奶娘苦口婆心,让他和二叔亲近亲近,他年幼无知,一只脚迈进了二叔书房的门槛。
张旭樘正在焦急等待老卫,他本就是个死气沉沉的模样,如今心中有事,脸越发拉长成了一张驴脸,显得面目阴沉森然,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
张子厚让他这一眼吓得往后退去,一屁股摔在地上,咧开嘴就要哭。
奶娘赶紧上前要抱他,张旭樘却冷淡的制止了她:“让他坐着,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起来。”
奶娘讪讪收回手,张子厚坐在地上,起先还有嚎啕的打算,然而被张旭樘的不苟言笑吓住,下意识收了眼泪,委委屈屈站了起来。
祖母不在,家里到处都是生面孔,连奶娘也是新的,唯一能让幼小的他找到一点旧感情的,就只有这个二叔。
他再次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怯生生走到张旭樘身边,伸手拉扯张旭樘的衣角,小声道:“抱抱……”
张旭樘因为他姓张,所以不带感情的把他拽到了自己膝盖上。
张子厚起先是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就不长记性的在他怀里扭动两下,娇声娇气地叫二叔,依偎在二叔不甚温暖和宽阔的怀抱里撒娇。
二叔异于常人,对他柔软细嫩的小身体和毛茸茸的小脑袋并没有生出任何亲情,一只手把他按住,在乱糟糟的思绪中忽然想到:“这个侄儿,还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抹。”
张旭樘把侄儿摆弄直了,又想老卫怎么还没有消息。
按照路程,晋王和宋绘月早已经进入太行陉,老卫动手向来干净,怎么还没有回来,难道宋绘月没有走这里?
还是晋王受伤,走的太慢,这个时候了还没到?
他看了看桌案上点的刻漏香,亥时已过,晋王就是滚也该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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