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临时安置的营房相当拥挤,拖家带口的新兵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离茅房很近,离澡堂很远,还需要好几个人挤一间屋子。
但是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知道很快就会空出来,到时候屋子就会很空荡。
大家挤在一起沉默不语,连吃都吃的心灰意冷,仿佛自己吃的是顿断头饭。
晚秋的夜,已经非常寒冷,屋子里因为人太多,气息混乱,冷也冷的令人窒息。
宋绘月打开门往外走。
寒风钻进去一条缝,正要跟着银霄出去的李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缩了回去,并且火速将薄薄的门关紧,隔着门嘱咐他们二人早回。
宋绘月见他不去,又回身打开门,把银霄带着的铜钱交给李俊看管,自己只取了一贯带着。
外面干冷,两人闲庭信步,在城中闲游,街道上还堆放着许多木桩砖块瓦片,又满地都是黄土,许多酒楼都关了门,银霄的肚子里发出了鸣叫之声——营房中的晚饭华而不实,很是虚伪,对于银霄而言,相当于开胃小菜。
他饭量惊人,因为挨过狠饿,又总是在生死边缘徘徊,所以能吃就一定要吃,只要吃的下去,就不会死。
宋绘月听着他肚子里的叫声,便找了一家脚店——小到墙塌了一面都无钱修葺。
她点了两碗豆沫、四个芝麻烧饼、一斤驴肉,又要了两壶米酒。
伙计看了看银霄手上的刺字,赔笑道:“客官见谅,小店本钱不大,如今喝的水都稀罕,酒虽然还有,可是价钱贵的厉害……”
“我先结账。”宋绘月取出一贯铜钱摆在桌上。
伙计拿了钱,解开绳子,又取出三十个找给宋绘月,去了后厨。
等吃食铺上,宋绘月尝了尝驴肉,将芝麻烧饼夹出来一个,余下的推给银霄:“吃吧。”
于是银霄埋头大嚼,吃过之后,他打了个饱嗝,这回是真的吃饱了。
宋绘月吃的不多,反倒是喝了两壶酒,出门的时候脚下飘忽,干脆让银霄背着自己走。
银霄肚子里沉甸甸的,背上驮着轻飘的宋绘月,凝神听着四周的声音。
寂静夜色下总是传来细微的声音,干旱让整个定州都在慢慢的开裂,生灵逐渐死去,只有人还坚挺着。
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宋绘月低头看了半晌,觉得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很是有趣,便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钻进银霄的耳朵,呼吸声拂过银霄的头发,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了一连串斑斓美丽的光芒。
他在心里轻轻回答了这一声笑:“真好啊。”
宋绘月盯着影子看了片刻,懒洋洋地开了口:“谭然都要把林姨娘笼络走了,林姨娘要是嫁给他,日子就没有现在好过了。”
银霄答道:“等我回去了就拆散他们。”
宋绘月奇道:“你怎么拆散?”
银霄很认真的道:“他要是敢娶林姨娘,我打断他的腿。”
宋绘月哈哈的笑了两声,拍了他一巴掌:“对待自己家里人,还是要和气一点,打他一顿也就够了。”
银霄点头:“是,我听您的。”
“你还小,不懂,”宋绘月说到这里,很自信的和银霄谈起了嫁人的事情,“我有经验,我懂,咱们要是太强硬了,会把谭然吓跑,到时候林姨娘要伤心了。”
银霄想了想宋绘月的经验,应该全都来自于黄文秋——至于晋王,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那一步,宋绘月自己不提,他也不问。
“我是没人要了,不过不用人要,我自己也能活下去,”宋绘月又道,“等京都的事情办完了,我就去潭州做个女先生。”
银霄低着头,低声道:“我要。”
宋绘月听清楚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高兴的道:“好弟弟,没有白疼你,不过你自己还没人要呢,我就不用你操心了。”
银霄垂下眼帘,看着宋绘月的手臂环在自己身前,黯淡的光在她身上流淌,衣衫被映出了一片朦胧的雾气,手腕细而洁净,骨头珠子在皮肤下起伏,让他感觉自己背着的是神在人世间的化身。
宋绘月又没了话,直到看到一个卖烤麻雀的才让银霄停下,将手里剩下的铜板全都递了过去。
小贩冻的鼻头通红,点清了铜板,连忙取出两只来给宋绘月,宋绘月分一只给银霄:“我都恨不得去从军,免得总是在海捕文书上挂着,提心吊胆。”
银霄盯着瘦巴巴的烤麻雀:“我不会让人抓走您的。”
“我知道,贺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想到贺家,宋绘月就有许多的感慨,于是两个凶神恶煞之徒就拿着烤麻雀在寒风里嘁嘁喳喳的嚼舌头,吐骨头,全然没有将上阵杀敌当成一回事。
他们拥挤肮脏、花钱如流水的过了三天,终于等到了需要上阵的那一天——辽国来犯。
参军的壮士们都前来和家人告别,全都十分沉重,唯独银霄和李俊走的轻快,一个是完全的无所畏惧,连自己的长枪都没带,一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半点不慌。
宋绘月坐在营房中,啜泣之声包围了她,小孩子不明所以,也发出了嚎啕,孩子的尿裤子无人更换,逐渐散发出了浓郁的尿骚味,再加上冰冷的饭菜气味,让她处在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气味之中。
她没有出去透气,而是一直坐着没动,在嘈杂的声音中出了一点热汗。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银霄和李俊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他们二人虽然没有受伤,但是累了个半死,因为流民充做前军,若是侥幸未死的,还得清理战场,将伤者搬运回军营,再将自己这一方的尸体背回来,还有能用的兵刃全都得带上,就连死掉的战马都不能落下,要扛回来吃。
于是他们不仅上了战场,还做了苦力,比码头上抗大包的还要累。
他们想要睡觉,然而周围乱七八糟的全是声音,有问自己丈夫的、问自己儿子的、问父亲的、问兄弟的,纷纷扰扰,恨不能将银霄和李俊撕扯成无数个。
李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没回来的,就是死了。”
拥挤的屋子里瞬间变得极为安静,每个人都能听到心在腔子里狂跳,发出巨大的“咚咚”声。
战场死去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流民,然而在他们的家人眼中,却是天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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