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樘在宋绘月面前,毫无保留的剖白自己。
“他是不是晋王的人,我都会杀他,天底下最不缺的才子,只要他将这一阵子遮掩过去就好。”
说罢,他对着宋绘月一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白水。
宋绘月道:“不见得你想杀就能杀。”
“你说的也是,”张旭樘喝了口水,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晋王,“重绘鱼鳞册,修改农税,晋王这条清流之路走的又稳又扎实,不过若是他只有这么一点手段,那这条路就会走的很漫长,长到张家也没有耐心等他。”
宋绘月只是一笑,不再开口。
一旦没人说话,空气便会变得凝滞,两人同时看向窗外——窗外是久违的艳阳天,漫天都是碧色,周遭很喧嚣,大街上人来人往,越发显得阁子里寂静。
偶尔响起衣裳摩挲过椅子的沙沙声。
在日光明朗的天色里,宋绘月盯着窗外不动,而张旭樘在看过窗外之后,目光移回了宋绘月身上,他看她时目光很诡谲,而宋绘月看景时,目光则很悠远。
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无法形容,仿佛自己的头脑很清晰,连白水从喉咙划过都能感觉到冰冷的一条线,同时又觉得很迷糊,因为感觉眼前的宋绘月好像一只有八条腿的大蜘蛛,身子坐在这里,脑子里却吐出丝来,包裹住了他。
于是他多喝了几口水,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不要动辄把宋绘月想象成狗或者蜘蛛一类的妖怪。
就在他将杯子里的水都喝完的时候,宋绘月忽然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水好喝吗?”
张旭樘捏着茶杯的手一紧,攥住杯子:“水就是水,有什么好喝不好喝。”
宋绘月笑道:“可你杯子里的不是水。”
张旭樘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杯子,杯子里的水已经让他喝干净,里面只剩下一个杯底,倒出来也不过是两三滴。
他连忙放下茶杯,去取茶壶,情急之下,将茶壶在桌上拖出“吱”的一声长响,匆匆揭开茶壶盖,伸长脖子往里看。
水干干净净,连一点灰尘都没有,他没能从里面看出什么。
他不敢大意,将茶壶举起,放到鼻子底下仔细一嗅,忽然嗅到了一丝不同的气味。
气味非常淡,是干树叶的气味。
一旦确认了白水不是真的白水,他无法再气定神闲,心在腔子里剧烈跳动,跳的他头晕眼花,脑袋发胀,浑身冰凉。
他在极度惊惧中看到了宋绘月的笑脸,原本漂亮的面孔在他眼里忽然扭曲起来,脸上那道不甚明显的疤痕也忽然变得明显,粉红刺目,笔直一条,像是一把剑,直插进张旭樘心窝。
“小卫!”他疾呼一声,“请大夫!快去!最近的大夫!去报官!”
小卫和张林带着护卫队守在门外,和银霄站在一起,并不是僵持,而是银霄单方面的压制。
老卫不在,他们两个人联手都不是银霄的对手。
两个人本就一直悬着心,此时听到张旭樘的急声高呼,不约而同心中一颤,抬手就要推门。
银霄本是靠墙而站,袖里藏刀,目光低垂,一直看着脚面,屋中张旭樘一出声,他立刻便伸手去摸刀,并且先张林和小卫一步,推开了门。
屋中情形诡异。
宋绘月神情平静,张旭樘却是满脸惊恐,两手死死抓着茶壶,细长的眼睛睁的滚圆,见张林和小卫站在门口,呆若木鸡,顿时声嘶力竭的怒喝:“快去!请大夫!”
“是!”小卫吓了一跳,随手指了两个人就往外跑。
张旭樘面目扭曲,看向宋绘月的目光又狠又厉,能从里面甩出刀子来,把宋绘月千刀万剐。
银霄想要上前,却被宋绘月拦在了身后。
张旭樘头目森然,业火自脚心直冲头顶,立着两条眉毛,咬牙切齿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宋绘月看了回去:“张衙内在京都呼风唤雨久了,竟然以为可以和仇敌同坐一桌喝茶,你若是我,你会给我喝什么?”
张旭樘此时已经渐渐冷静,不再似之前那般惶恐,脑子里将进门起的一切仔细回想,心道若是砒霜一类的毒药,自己此时已经死了。
既然没死,就不是剧毒,还有回旋之地,况且他看宋绘月平静至此,便冷笑一声,扭头吩咐张林:“去叫我大哥来,我有事吩咐。”
等张林离开,他看向宋绘月,之前扭曲的面目舒缓开来:“你毒死我,自己也跑不了,你不想和我喝茶,直说就是,何必吓唬我。”
“你觉得我是吓唬你更好,你回家去,死在家里,更能免去我的麻烦,也让晋王救我的时候,少几分为难。”
张旭樘一皱眉,真的拿不定主意了。
按理说宋绘月和晋王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他要是真的死在宋绘月手里,晋王也脱不了干系,张家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宋绘月不会让晋王陷入此种困境中去才对。
但是宋绘月做事一向不在常理之中,总是出人意料,并且一提到报仇,就十分疯狂——当然,报仇这件事,哪有不疯狂的。
他心里翻来覆去的拿不定主意,只抱着茶壶不断的嗅。
越是闻,茶壶里那股淡淡的气味就越是往他鼻子里钻,让他再一次的面沉如水。
就算这里面下的不是立即暴毙的毒药,也一定是让自己不好过的东西。
他一边闻,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两套主意,并且坚定了一个念头:如果真的要死,一定要让宋绘月陪葬,哪怕暴露张家的死士,都要当场杀死宋绘月。
有宋绘月作陪,黄泉路上倒是不孤单。
在他盘算之际,大夫匆匆而来,而且来了不止一位,来了有四位。
这四位大夫各有所长,都在曹门大街坐诊,一位是小儿病,一位看妇人病,一位专给人接骨,还有一位看着十分高深,留着一把长胡须,模样很有几分杏林圣手之风。
除了这四位来的最快的大夫,小卫还让人拿着张家的牌子,请太医去了。
张旭樘说清楚是毒之后,接骨的那位大夫先行告退,只留下另外三位,看小儿和妇人病的也在把脉过后十分犹豫,对着那一壶白水拿不定主意,又不敢随意告辞,只好夹着尾巴站到一旁,做个锯嘴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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