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第十七章
满面凶色的老妇人正生气地瞪着青雁。
老妇人的眼睛很小,即使瞪着人,也是一条看不见眼白的缝儿。
任谁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都要受不住。
青雁下意识地想要坐直身子,可是段无错压在她腰上的手让她动弹不得。
偏偏棋桌遮挡,从对面的角度来看,完全看不见段无错的动作,只当是她扑进他的怀里,黏着不肯走。
他故意的,故意做给对面的老妇人看。
青雁这般想着,重新打量起逐渐走近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身华服,且以飞凤为饰,满头金钗玉饰,气派非凡。
在她的身后,跟着七八个端庄的侍女。
这阵仗,该不会是太后吧?
段无错压着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开了,青雁轻咳一声,稍微坐直身子,摸了摸被磕疼的下巴。
老妇人气势汹汹地走近,压着声音,喊一声“阿九”。
段无错随意“嗯”了一声,落下手中白棋。
悠闲自在地独自下着残棋。
老妇人将目光移到青雁的身上,上下打量。
她的目光让青雁想到反复刮土豆皮的瓷碗碎片。
“这位,就是远道而来的花朝公主?”
老妇人趾高气昂。
“太后万安。”
青雁起身,福了福。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似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了息。
跪了一地的侍女们将头埋得更深。
老妇人嘴角抽了抽,脸色更是越发难看。
她分明才四十有一!
她盯着青雁的目光从嫌弃到了憎恶。
耳畔,传来段无错的一声轻笑。
青雁怔了怔,偷偷去看闻溪寻求帮助。
闻溪冲她轻轻摇头。
难道她猜错了?
可整个京都还有哪家的老妇人胆敢沉着脸喊湛王“阿九”?
苏如澈压下心底的幸灾乐祸,款步走过来,靠近青雁小声解释:“这是我们的长公主。
湛王的长姐……”
呃……
青雁目光扫过老妇人花白的鬓角,还有眼尾的褶皱。
一时之间,尴尬不已。
这世间女子没有哪个是不讨厌衰老的。
她轻咳一声,歉意地说:“长公主当真是气质卓然。”
长公主冷哼。
“听闻花朝公主近几日常来康王府,惹得京中非议。
莫非这就是陶国公主的做派?
若不是陶国的和亲车队,本宫还要以为公主是哪个偏远之地走出来的小家妾生庶女。
没个体统,没个脸面!”
这话,可有些不客气了。
康王妃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刚巧听见长公主最后的两句话,不由咬唇,面露担忧之色。
可长公主并不觉得自己这话过分,仍继续说道:“你在你的国家不管是什么样的无耻做派,来到了我们羿国,就要乖乖收起恶习,至少像个闺阁女的模样,才能做我段氏的媳妇儿!”
苏如澈挽起长公主的手,柔声劝:“长公主,您消消气,消消气……”
苏如澈偷偷看了一眼段无错,努力掩藏眼底的觊觎。
盼着段无错能望过来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可是段无错仿佛对眼前的一切置身事外。
苏如澈心里失落之后,又攀上另一层窃喜。
段无错没有在意她很寻常,可是他也同样不在意别人欺骂花朝公主。
这岂不是同样证明他也不在意花朝公主?
这是好事。
她垂下眼睛,藏起眼睛里的欢喜。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稍微放低了声音,言辞却没放缓。
她抱怨:“举止轻佻,矫揉做作,连个清白都难保……”
青雁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了。
可听了两句,就找回了曾经的感觉。
做丫鬟的,哪个不是从小被婆子们骂大的?
一时间,长公主的脸和幼时骂过她的几个婆子的脸逐渐重合。
青雁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长公主。
长公主喋喋不休,白色的哈气不断吐出来。
待长公主终于停下,青雁弯起眼睛露出一对甜美的小酒窝。
她说:“长公主,您还是坐着说话吧?
我瞧着您好像有些累了。”
“你!”
长公主瞪着青雁,反而怒意更甚。
没有什么比一拳砸上棉花上更让人恼火。
段无错几不可见地扯起嘴角,在长公主又往前迈了两步时,开口:“皇姐,你的婢女好像有急事。”
长公主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婢女脚步匆匆地往这边跑来。
“什么事?”
婢女喘着回话:“喜事,大喜事!生了,皇后娘娘生了!”
婢女在报喜,可是脸上的神色却不像那么喜。
念着是早产,康王妃赶忙快步赶过来,询问:“可是母子平安?”
婢女尴尬地小声说:“是。
但是……皇后娘娘生了一位公主……”
长公主和康王妃都是一怔,所有人都说皇后肚子里的这一胎是皇子,是未来的小太子,怎么会变成了公主?
皇后终究还是早产了。
月份还没到,皇后受了刺激,腹痛不止,太医院努力保胎几日,可她最终还是早产了。
宫中妃嫔众多,她虽善妒,可也不至于因为皇帝宠幸别的女子气愤到早产。
可是爬上皇帝床榻的人是自己的妹妹,偏生让她捉—奸在床亲眼目睹,那滋味可就不一样了。
得知皇后生产,长公主暂且放下今日找段无错要说的事情,急忙进宫。
临走前,嫌恶地恶狠狠瞪了青雁一眼。
康王妃也简单交代了几句,匆匆跟着长公主一并进宫探望。
蔷莉园一下子安静下来。
青雁慢吞吞地坐下来,她垂着头,抠着手里捏着的香囊。
许久之后,段无错偏过头看她。
才发现小姑娘眼睛红红,似乎要哭了。
青雁在努力酝酿情绪,可她实在是哭不出来。
她让自己回忆曾经挨过的手板吃过的馊饭,也只是勉强让自己红了眼睛而已,怎么都挤不出金豆子。
差不多得了。
她吸了吸鼻子,然后慢慢抬起眼睛,望向段无错。
眼睛里藏着委屈,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明明是没挤出眼泪,落在旁人眼中却变成她懂事地克制着眼泪,将委屈藏在心里。
尤其是双唇开合间,唇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更衬得她眼泪将落不落,我见犹怜。
“殿下,不管旁人怎么想我厌我,只要殿下知道芜儿的心意就好。”
她捏着香囊递到段无错面前,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清澈的眸子里映出心上人的脸庞。
段无错视线下移,落在那个针线蹩脚的香囊上。
他问:“公主亲手绣的?”
“是。
每一针每一线都含着芜儿对殿下的心意。
这、这是比翼鸟。
代表着芜儿的心意……”
“比翼鸟。”
段无错重复了一遍。
“是。
是比翼鸟。
左边的是殿下,右、右边的……”青雁适时含羞带怯侧脸娇笑,将矫揉造作演绎到淋漓尽致。
若青雁不说,谁也看不出来那是一对比翼鸟,只当两团杂生的野草。
为了体现不贤,青雁故意将比翼鸟绣得很丑。
其实她的绣活还是很好的,毕竟当初也曾靠绣帕子赚小钱。
段无错没接,他问:“这熏香倒是特别。”
青雁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两分,眸色灿灿:“殿下拜入佛门,日日恪守清规戒律。
尝不得酒肉。
芜儿常听人说酒是世间至美,怕殿下念着,又不能破戒。
便花费千金寻了这特殊的酒味儿熏香,殿下日日戴在身上,倒也可解去馋酒之忧!”
青雁目光灼灼地望着段无错,脸上写满少女望着心上人的欣喜。
可是她在心里叫嚣着——
快!快来骂我啊!快来嫌弃这绣活难看,快来因为厌恶酒味而发怒。
来啊,快拍桌子拂袖离去,或者拿着这香囊砸在我的脸上!来啊,快来啊!拿出你人见愁的阎罗神派头!
段无错放下了手里的棋子,然后在青雁期待的目光中,接下香囊。
他发白的指尖搭在香囊上,指腹动作优雅缓慢地捻了捻绣线,然后将香囊放在鼻前深嗅。
他微眯了眼,勾出几分痴恋的迷醉。
一身清心寡欲的粗布僧衣,让他痴迷的神态有了几分干净的虔诚。
令人生了不可亵渎之心。
人坐在眼前,又仿佛隔了一层雾,远在天边。
一旁的婢女看呆了一瞬,赶忙红着脸低下头。
就连青雁,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递香囊的手僵在那里,忘了收回。
“公主有心了。
这礼物,甚好。”
段无错睁开眼睛,将香囊收入衣襟。
一副珍之重之的神情。
然后侧首,他拉住青雁的手腕,将她纤细的指尖儿递到鼻前用力闻了闻。
他的气息拂在指尖儿,青雁顿时哆嗦了一下。
段无错深深的眸色让青雁心惊,酥麻的感觉从他的气息而来,从她的指尖儿开始,渐渐传遍四肢百骸。
段无错捻着青雁的指尖,目光深邃,慢条斯理地说:“贫僧自幼不得饮酒,沾了一丁点酒水身上便会发红发痒甚至生斑,可偏生迷恋这酒香,闻之如醉。
公主这礼甚得吾心。”
“……啊。”
青雁樱口微启。
原来淑妃口中的“湛王不喜酒”,说他只是对酒水过敏吗……
段无错没有松手,捏着青雁指尖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说:“公主将那香囊握得久了,这指上都是媚人的酒香。”
他略微颔首,她的指尖儿几乎碰上他的唇。
青雁在狂蹦的心跳声中,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将一双小手背在身后。
她呆呆望着段无错,挺直的脊背僵僵的,胸口轻微起伏。
她有一种错觉,似乎若她不将手收回来,段无错会啃咬她的手指头,啃得血肉模糊,吞入腹中。
段无错看着自己空了的指间,似笑非笑地望着青雁。
他喟然:“公主的身上也带着酒香。
只是可惜淡薄了些。
若夜间以酒沐泽,当更加美味醇口。”
青雁眼前浮现一幅可怕的画面,湛王笑着将她摁进酒桶,等她泡得发酵,然后捞出来,就用这样痴迷的目光开始啃咬她,将她整个人吃到肚子里,骨头都不剩。
她回过神来,撞见段无错深深的目光。
他看着她的目光,青雁一点都不陌生,就像她饿了之后见了红烧肉。
她顿时打了个哆嗦,头皮发麻。
她慌忙起身,口不择言:“我、我回去泡酒了,殿下等等……”
青雁咬了自己的舌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双颊早已烧得红透,再也不敢直视段无错的眼睛,慌乱的转身就走。
被下人推来的康王无奈摇头,道:“阿九,你吓她作甚。”
段无错漫不经心嗤笑了一声。
他上半身后仰,两条大长腿交叠搭在棋桌,轻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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