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晖等在书房,腿肚子直转筋。
比阎王爷的灾气杀气煞气都重的小叔,每每提及都瘆的慌,何况相见,何况犯错领罚。
但是,恐惧之余,心底是有些怨气的。
症结是徐幼微。
明明是他对她一见钟情在先,到了,却是他孟观潮抱得美人归。
经这事情之前,他倒是不知道,太夫人对儿子的宠溺已到了骨子里:他是对徐幼微一见钟情,可她后来卧病在床,神志不清,不需双亲反对,自己就先生出了些迟疑。人再美,他也没底气娶个小疯子、小傻子回来。可是,小叔不在乎,太夫人因着儿子的不在乎也不在乎,在徐幼微病重的时候请人到徐家说项,后来再加上太后娘娘与皇帝有意无意敲边鼓,婚事办得风光至极。
两年了,他都没弄明白:小叔是何时对徐幼微倾心的?——都要傻了、疯了的一个女孩子,也执意娶进门,且手段堪称霸道不讲道理地解了徐家的困局,要说这一切不是用情至深而起,谁信?
但是,那到底什么时候的事呢?一直都没理出个头绪。
徐幼微嫁进来两年了,他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总是想着她,小叔又不肯让他去看一眼那病西施,由此,便一步一步荒唐起来。只要与她有相似之处的女子,他都收到跟前,尚未娶妻,妾室却已有五个。
前日,他遇见了与徐幼微眉眼酷似的女子,如何也要娶进门来。
双亲知晓原委后,气得都要抽筋儿了,骂他没出息,说你其实样样都不比你小叔差,如今怎么就魔怔了,做这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蠢事?
他看出这姻缘无望,索性在外面置办了一所宅子,要将那女子作为外室供养起来。
哪成想,小叔听说了,正经地跟他算了一次账:将他的妾室一概遣送出府,又给了他一心供养的外室诸多好处,结果,不过半日光景,他就成了清净至极的一个人,身边一个女子也无,哪个女子都是走的毫无眷恋。
这也就罢了,小叔还让他跪了一整夜祠堂,由头是思过,几时想明白了,几时来卿云斋领罚。他双亲苦苦求情,那厮却是充耳不闻。
祠堂他跪了,思过么——他做不来,却也清楚,自己不认错的话,下半辈子大抵都要在祠堂过。是以,不论如何,他都要在心里做出一片官样文章,讲给那活阎王听,请那冷血至极的人放自己一马。
孟观潮走进书房,闲闲落座,也不言语,只是望着孟文晖。
“小叔,”孟文晖迟疑片刻,便跪倒在地,“侄儿知错了,请您责罚。”
孟观潮唇角一牵,“哪儿错了?”
孟文晖早就打好了腹稿,因而此刻便很顺溜地应对道:“侄儿沉沦女色,有违家风,上对不住长辈,中间对不住瞧着我的手足,越是回想,越是无地自容。”
清浅的、冷酷的笑意到了孟观潮眼底,“你这两年的行径,我心里有数。”
只言片语,却是意味深长。孟文晖身形一僵。
似是与生俱来的冷酷,融入到了言语之间,孟观潮缓声道:“先前不理会,我想的是,万一你四婶红颜早逝,不妨用你的命祭一祭她。”
孟文晖愕然,抬眼望住说话的人——用侄子的命祭奠一个明摆着疯了、傻了的女子?那么,疯魔了的、傻了的,到底是谁?女色再重,也不该重过亲人吧?
孟观潮睨着他,眼神森冷。
渐渐地,孟文晖身形颤抖起来。小叔此刻那眼神,分明是动了杀意。
任何道理,与跋扈专横的孟观潮都是讲不通的。
“是来领罚的?”孟观潮问。
孟文晖当然只能点头称是。
“好。”孟观潮说,“这罚,有两样,若是背着人,我得亲手剁了你;若在明面上,你领五十军棍。”
孟文晖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彷徨地、哀哀地看住说话的人,“四叔……”
“今日有喜事,我便跟你明打明地来。”孟观潮也凝着孟文晖,眼神冷冷的,也静静的,“日后,你但凡再有任何亵渎任何女子的行径,孟家不会再有长房这一枝。”
“……”孟文晖倒吸一口冷气。
“去吧。”孟观潮说,“躺上一二年,大抵就能懂些人情世故了。再不懂,你就等我找个由头,让你到菜市口等着凌迟。”
孟文晖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他只是明白,孟观潮的话,从不是虚言。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徐幼微而言,是极辛苦却也极欢喜的:孟府各房的人,徐家各个亲眷,一一前来看望。
孟府的人也罢了,徐家的亲人,却是她热切地盼着相见的。叙谈时也不见得能说什么要紧的事,可只是如此,便已心安。
自然,孟文晖被孟观潮赏了五十军棍的事情,已经逐渐传遍京城官宦门庭。
徐幼微听了,只在心里说一声“该”,再无他想。
此事连带引出的一些事,倒是让她连连失笑:
孟家大老爷、大太太,听闻儿子被重罚的消息之后就慌了,先是去找太夫人求情,太夫人见都没见二人;孟文晖被打得半死抬回房里的时候,大老爷与大太太哭了一阵,也真急了,联袂去了宫里,分头求见皇帝和太后娘娘,要告孟观潮品行无端、跋扈太过。
太后娘娘跟大太太磨烦了一阵,一直好言好语的。等到打发了大太太,转头便遣宫人赏了孟观潮一个清心的方子,说太傅近日被家事所累,偶尔少不得心火旺盛,不妨用这方子去去火。
小皇帝那边,见大老爷的时候,一直黑着小脸儿,一言不发,听完大老爷的哭诉就甩手走人了,随后,亲自选了一大堆补养身子骨的药材,又特地吩咐宫人,说这些都是给他四婶婶的,定要一路亲手送到卿云斋。
四婶婶……这样一个过于亲近的称谓,又是出自帝王之口,当即就让大老爷、大太太闭了嘴,孟府跟着跳脚起哄的,也偃旗息鼓,再不敢有二话。
为人臣至此,已是到了极致的好光景。一次次的,徐幼微这样想着。
几日过去,白日里,她应承这个那个,到了晚间,要应付的便是孟观潮了。
她在病中,他一句重话也不可能说,可她还是不觉轻松。
那男子,随着她确实清醒过来的情形落实之后,没过一两日,便原形毕露了——似乎也不能这么说,陪着病中的她的时候,他才是反常的。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性子,何时何地,只要他不刻意缓解气氛,都会让近前的人打心底生出压迫感,紧张得很。那是没法子缓解的。
不是杀气、煞气、戾气,好似是他天生就让人觉得不能共处一室:
太静了,他真的是特别寡言少语的人,说句话好像比他打一场仗更累的样子——徐幼微试过数钟点计算他说话的次数,然而,有一晚,他整晚都没说过一个字。
话虽如此,大多时候,她倒也没觉得闷——那男子,眉眼、笑容的细微变化,都能让她领会他意图,譬如该喝参汤了,该用饭了,凭她再怎么不情愿,他也能用柔软的笑让她乖乖就范。
参汤真的好难喝。
这时节的清炒时鲜也是真的难吃得很。
——出于挑食厉害的缘故,一次次的,她腹诽着,再有的心绪,便与他相关了。
她敬重他,钦佩他,心中更有着浓重的不需抱歉却觉亏欠的情绪。
对他动心了么?
没有。
他在她心中,始终是那道残酷、冷情也痴情至极的影子——让她动容,更多的却是恐惧。
可她又渐渐明白、甘愿,这一世,这余下的年月,都要与他相伴度过。
他是否会在得到之后对她生出厌倦,那份儿跋扈残酷是否会迟早落到她身上,她不敢断言——怎样才能保证,这一世都不会做出让他不能容忍的事?便是她老老实实,徐家呢?
她的家族……徐氏,自来是打骨子里瞧不上他的,提起来,总是一口一个那武夫。
没来由。大抵是注定无缘的,百年之后都能在十八层地狱里掐架。
几日而已,他便成了她的心病。
这一晚,孟观潮早早回到卿云斋寝室,瞧着幼微窝在床上看书,且是神色怡然,嘴角便是一牵,转去洗漱更衣。
她病着的时候,夫妻两个都是分开来睡,一个在寝室的床上,一个在临窗的大炕上。
这几日亦如此。
徐幼微没想到的是,他会在今日打破这惯例。
他在身侧歇下的时候,出于意外,没法子掩饰心绪,侧了脸,直直地看住他。
“怎么?”他问。
消化掉了意外之情,又想到这是夫妻本该有的情形,徐幼微便什么也不说,只是笑一笑,放下手中书卷。
她不用忐忑,这羸弱极了的身躯,到如今还不大听她使唤。他是知道的。
孟观潮熄了床头燃着的羊角宫灯。
徐幼微闭上眼睛,等待睡意来袭。
可是,过了一阵子,她被他有力的手臂揽入怀中。
惶惑之后,徐幼微不语,在黑暗中看着他,过了片刻,问:“有话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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