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意到她身形僵硬、毫无反应,他与她稍稍拉开距离,审视着她,“不喜欢?”
徐幼微没办法回答。呼吸相闻的距离,让她局促,要强忍着才不向后躲闪。
“嗯?”孟观潮双手撑在她身侧,凝着她,笑微微的。
“有些……别扭。”徐幼微讷讷道。这人真是的,做什么一定要她回答?
“小五,你不喜欢我。”他说,语气平和,像在与她谈论天气那般随意的,道出一个不会让彼此有分毫愉悦的事实。
徐幼微的心突地一跳。不论他是如何随意的态度,都需要她慎重对待。她抿了抿唇,迎上他视线,“没到喜欢的地步而已。毕竟……我们还不熟。”语毕,她很想给自己一巴掌。末一句真是莫名其妙的,根本是画蛇添足。
孟观潮轻轻地笑,“也是。毕竟,还不熟。”
徐幼微恼自己,蹙了蹙眉,“跟你说话,总出错。”如何的谨慎,仍是漏洞百出。
他笑着,忽而道:“抱着我。”
徐幼微睁大眼睛,过了片刻,双臂抬起,环住他颈子。
孟观潮侧头,蹭了蹭她手臂,慢条斯理地问道:“有时,你会不会想,我到底图什么?”
徐幼微缓缓地摇头。“不图什么,只是有担当罢了。”
在意的人的选择,他尊重。离得近,用心看顾;离得远,默默守候。
前世她嫁给孟文晖之后,他应了侄子的请求,出手解了徐家的困局——时机与今生差不多。可悲的是,彼时不清楚,能救家族的只有孟观潮,而非孟家。要在进到孟家之后,才渐渐了解这一点。太夫人与他,和孟家是两回事。
笑意到了他璀璨如星子的眼眸,“那么,为何嫁我?”陷入长久的昏睡懵懂之前,她选择了他。此事,岳母没有瞒他。
原因委实不少,但是,哪一条能说出口?她思忖着。
他却已然反悔,“不说。嫁了就好。”
儿女情长之中,他就像不知道什么叫做贪心,不奢望任何回报。徐幼微凝着他的眼睛,他却转眼看向别处。
复杂的心绪翻涌着,她实在克制不住,勾紧他一些,将下巴安置在他肩头,“你明明可以轻易得到任何女子的情意,可以让任何人心甘情愿地追随,哪怕万劫不复。只是——你不屑,不肯而已。”
孟观潮讶然,笑,“小猫崽子,知道的不少啊。”
的确,他的事,她了解的太多,如今只是不知如何与他相处、相守。
他,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此刻,让她啼笑皆非的是那个称谓,“这是什么话?太傅大人,能不能让我学点儿好?”
孟观潮笑开来,紧紧地抱了抱她,继而打量着她,抬手抚了抚她眼尾,“像小猫,我最喜欢的那种,乖乖的,傻乎乎的。”
“……”徐幼微鼓了鼓小腮帮。这个人啊,这个说话的路数,凭谁能受得了?
孟观潮笑得开怀,随即缓缓趋近她。
她就看着他俊美至极的容颜一点点靠近。
他抬手,轻柔地蒙住她双眼,同一时刻,捕获她的唇。
她身形一颤,却不再如之前,睫毛忽闪两下,安然合拢。
他的手便到了她颈后,轻扣着,摩挲着她的肌肤。
于是,这亲吻就变得格外甜美,温柔,绵长。
良久,他侧转脸,在她耳边低语,“真好。”
这种时刻的孟观潮,总会让她觉得像个大孩子,单纯,特别容易满足,也——
下一刻,他含住了她耳垂,咬啮着。
坏坏的。
她立时气息紊乱,没法儿不躲闪不抱怨,“不行,别闹。”
他就笑,之后真就不再闹了,静静地拥着她,等她面色如常了,抱起她。
“不行。”徐幼微慌起来,急声道,“我可以自己走。这一阵好多了。”
“关我什么事儿?”孟观潮说,“就喜欢抱着,管得着么?”
“……”徐幼微没好气,睇着他。
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出门,回往正屋。
站在廊间的丫鬟婆子们齐齐垂下了头,侍书、怡墨快步跟在四老爷身后,忍不住抿了嘴笑。
看着四老爷高高兴兴的,真好。
回到房里,孟观潮琢磨着晚间和幼微吃什么,坐在桌前,一本正经地写菜单子。
徐幼微的兴趣在于看他那一手漂亮的行书,“字真好看。”
他笑眉笑眼的,“当初每日被爹打着骂着习字一个时辰,长大了才知道益处不少。”
“字如其人。”不自觉的,徐幼微与他亲昵也随意了几分,说完话,凝着他好看的眉眼。
漆黑、漂亮的瞳仁,像是两颗熠熠生辉的黑曜石。只在柔和的眼波流转间,便已让她不自主地心神恍惚。
是这样俊美的男子,小时候,怕是比最出挑的小姑娘还漂亮吧?
“在想什么?”他和声问。
她就照实说了。
“……跑题了。”男人,好看不好看的有什么用?小时候到如今,都顶讨厌人说他比小姑娘还漂亮——漂亮就漂亮吧,比小姑娘漂亮是什么话?很长脸么?
徐幼微倒是笑了,“跟你说话,不定何时就触了逆鳞。明明是在夸你。那么好看,还不准人说了?”
“没完了?”他皱眉。
徐幼微笑出声来,很喜欢看他这别扭劲儿。
“欠收拾。”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脸。
侍书笑盈盈地进门来禀:“四老爷,原大人来了。”
孟观潮又在菜单子上加了两道菜,先叮嘱幼微:“荤素搭配着,都尝一遍。”继而把菜单递给侍书,道,“请他来卿云斋。”
侍书称是而去。
没多会儿,原冲来了,经由孟观潮引见,对徐幼微郑重行礼,“原冲见过嫂夫人。”
徐幼微侧身避让,郑重还礼。
原冲也是武官之中少见的美男子,书生般清俊秀逸。
想当初,初到疆场之上,与孟观潮相对着质疑又看不起对方,离了烽火狼烟,别人累得只想喝酒大睡,他们却是精力旺盛得吓人,逮住机会就往死里掐架,把先帝气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军法处置两个混小子。
后来不知怎的,再上疆场,不乏为对方挡下暗箭冷箭的时候,偏又都嘴硬,被人问起时,都说那厮要死也得死我手里。
先帝笑骂他们乌鸦嘴,却是晓得,两个人是掐架掐出了兄弟情义——虽然,是最拧巴的那种。
真正交好,是太夫人和徐老夫人的功劳,相对平宁的时日里,总是相互下帖子,让两个孩子一同坐在一起说说话、吃顿饭。
到那时,两个人还嘴硬,孟观潮说搭理原冲,是因为原老夫人亲手做的饭菜太好吃,吃了就上瘾;原冲说跟孟老四走动,是因为太夫人对自己比家里人还好。
原老夫人曾开玩笑,说这两个孩子若是一男一女,便是一对儿欢喜冤家。
——当朝太傅与五军大都督这些往事,是将士之间的一桩美谈。
落座之后,孟观潮问原冲:“什么事儿?”
原冲道:“你不是发落人了么?我过来问问。”说着,下意识地瞥了徐幼微一眼。
徐幼微笑着起身,以准备茶点为由避了出去,让他们畅所欲言。
孟观潮笑一笑,“那不是吏部尚书的事儿么?”
原冲也笑,娓娓道:“吏部尚书苗维得了消息,当即就当最紧要的差事办了,找了些原由,写到折子上,随后进宫请皇上示下。
“皇上当下准奏,传了罢免徐二官职的旨意。
“苗维出宫的时候才醒过神来——徐二可是你岳父的手足,毛了,又不敢来问你是不是开玩笑,跑去找我了,问我能不能来问问你。这事儿要是办错了,丢脸的可不只他。
“我听了,怀疑你这厮大白天喝高了撒酒疯,就来看看。”
“你什么时候见我喝高过?”孟观潮笑笑地看着至交,“甭逮住机会就明目张胆地往我脸上糊泥巴。”
原冲哈哈地笑,“你都快成筛子了,能让人钻的空子多了去了,哪儿就缺我磕碜你?是你清清醒醒办的事儿就成,不然苗维得恨死你。”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给太夫人请安,顺道蹭顿饭。”
孟观潮随之起身,和他一起去往太夫人房里,边走边说:“赶紧娶个媳妇儿吧,我瞧着,令堂都让你拖得神叨了,逮住谁跟谁说你的亲事。”
原冲抹一把脸,“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踅摸个合适的,哪儿有那么容易。”
“关键是您老人家压根儿就没踅摸过,蒙谁呢?”
片刻后,两男子同时朗声笑起来。
徐幼微从茶水房走出来,恰好见了这一幕,便觉得,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样子:意气风发。
当晚,孟观潮、原冲陪着太夫人用饭,徐幼微留在房里,细细享用他亲自点选的菜肴。
如他所言,寻常食材,真没有不好吃的,只有做法不合她心意的厨子。
遇到了对的做法,寻常碰都不会碰的芫荽、荠菜、香椿芽,皆可成为让她食指大动的美味。
翌日酉正,徐老太爷来见太傅。
孟观潮开门见山:“近日,因着幼微情形大好,你和你发妻,没少让徐二、徐二夫人来孟府晃悠。我忍了一段儿,忍够了。”
徐老太爷瞧着他,脸色铁青,却是无从应对:是太傅见他,不是孙女婿孟老四见他。
“你虽年长我一大截儿,但只是个装腔作势的伪君子——文人胜于武将的奇才甚多,但你不是。你是斯文败类中的翘楚,你次子,青出于蓝,更不是东西。
“用兵,你们懂什么?日后闭嘴,别给脸不要。”孟观潮拇指缓缓地捻着食指,睨着对方,“西北今年没有仗可打。话放这儿了,你和你那个恬不知耻的次子,给我记好了。”
“……”徐老太爷愕然。
又来了。不说话气死人,一说话就噎死人。横竖不让人活。他眼前一阵发黑。
缓了片刻,他指着孟观潮,手颤着:“你……竟然这般羞辱我?!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孟观潮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相互摩挲的拇指、食指停了停,又动起来,“若不是看顾着岳父岳母和幼微,我认识你们?我有些名声,是小人以讹传讹,可六亲不认那一条,属实。”
“好,好!”徐老太爷显然被气疯了,哆嗦着嘴唇道,“孟观潮,你大逆不道在先,就别怪旁人不义。这亲事是怎么结的,我们两家都明白。可根由在哪儿?徐家是有所图,可你不也是贪图幼微这个人?
“两年了,徐家缓过来了,承蒙太傅大人关照。我们感激,可要感激多久?又能感激多久?你并不是无所得。
“什么人家的日子,不都是杂七杂八混一块儿过着?
“但凡你少生些事,少惹些闲言碎语,我们至于这样找你,蝎蝎螫螫的?!
“孟文晖的事,你怎么能下那样的狠手?那是你亲侄子!
“用兵的事,我是没你清楚,可你就不能跟我点儿人话,让我心里头明白一些?!
“我也把话放这儿:你要是听得进我的话,就好生应对,或是挂帅出征。
“都办不到的话……
“孟老四,小五是怎么嫁给你的,你清楚,我也清楚。
“有些话不逼急了,真不忍心说出来伤你。但你得明白,小五的心里,最重的是徐家,你这武夫得给我往后排。
“尽快给我个像样的答复,不然,明日起,我每日登门——你是我孙女婿,记住了,除非不想当了,明日就把小五扫地出门——那种事,你干得出来,可我知道,你做不到。
谁都知道。
“你自找的。
“你不给徐家好看,更难听的还在后头!”
孟观潮含义不明地一笑,“你是真活腻了,不想好了。”
徐老太爷却是有恃无恐地笑一笑,意味深长地道:“真有本事,就把这些话讲给小五听。”
孟观潮敛目,只一瞬,便抬了眼睑,目光森寒,杀气渗透到了言语之间:“任何一个将士的性命,都是你跟你那个不识数的次子绑一块儿死八百回也抵不了的分量,没必要的战事,我真豁不出他们的安危。
“其余的,就算把我累死,也跟你们掰扯不清楚。我也真犯不着受那份儿累。
“你们懵着过一段儿吧。
“幼微与你们,是两回事。她嫁了我,便是一辈子的事儿,没可能离开。你们,也别想因为她,再对我颐指气使——她是我软肋,她不好的时候,我该忍的不该忍的,都会忍下;她好了,这日子就得照着章程来,她嫁的,不是任人揉捏的懦夫。
“近期,除了我岳父那一支,徐家的人甭来孟府,我瞧着恶心。幼微若是有闲情见哪个闲人,也成,但谁要有一个字惹得她不悦,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最重要的,你这老匹夫要是胆敢为难我岳父岳母和幼微,我就亲手把你和徐二剁了。不信,就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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