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原本要呷下的一口茶, 顿时有些喝不下去了。
这位老岳父,别看不声不响, 仿佛正直端肃, 但其实性子实在是任性妄为, 不说他为了报复自己的母亲竟然引来了一个胡芷云并且白白替人养了三个不伦孩儿, 让宁国公府成为笑柄,只说上辈子, 他后来为什么处心积虑地对付自己,甚至不惜利用了福云公主, 甚至也借用了自己女儿的字迹设下陷阱。
怕不是他打心里认为, 自己辜负了他女儿,所以暗暗地要为女儿报仇雪恨, 矢志让自己不好受吧?
这么老成持重端肃威严的一位重臣,谁能想到,行事竟然如此极端邪癫。
这个世上,就没有他做不来的事。
若是此人是别个, 他万万不能容他,早就想个法子,远远地打发了。
但这不是别人, 这是他家沅沅的亲爹。
虽然父女之间依然不是那么和睦, 但沅沅打心眼里是认了这个爹的, 他就得老老实实地称呼一声岳父,哪怕他对自己不满,自己也得敬着他。
新帝放下茶盏, 望向坐在下首的岳父大人:“宁国公府,可是有话要说?”
顾瑜政也跟着放下茶盏,恭敬地微微低首:“并不曾有什么话。”
新帝微微扬眉,看来事情还不小。
若是他直接说了,也就罢了,他不直接说,心里必然藏着一些心思。
新帝只好轻叹:“岳父大人,若是有话,你尽管直说就是,这里并无外人,如今你我不是君臣,只为翁婿。”
顾瑜政却依然黑着脸,越发恭敬:“皇上说笑了,此乃御书房,御书房里只有君臣,没有翁婿。”
新帝:……
不得不说,这位老岳丈比他家沅沅可难说话。
他的沅沅性子娇软多了。
他只好轻咳一声:“岳父说哪里话——”
正说着间,就听得外面王太监来报,说是皇后娘娘特意做了一些点心,命人送过来的。
新帝听得此言,正觉得是个机会,忙笑着道:“岳父大人,正好可以尝尝皇后的手艺。”
然而顾瑜政的脸色却更不好看了:“不敢,不敢,这是皇后娘娘为皇上做的,微臣不敢。”
新帝:……
为什么他觉得,好像岳父大人这话酸溜溜的?
这可怎么办?
这个时候点心送进来了,却是染丝亲自来的。
染丝笑着道:“皇后娘娘说了,这是她亲手做的,想着给宁国公尝尝呢。”
这话一出,顾瑜政那原本不太好看的脸,就缓慢地变了,变得平静淡漠,面无表情,恢复了往日端肃的模样。
——这在他来说,已经算是心情不错。
他微出了一口气,看向了面前的新帝,却见新帝脸上那表情就有些不对劲了。
乍看新帝还是新帝,依然是原本的样子,但只有明眼人才能感觉到,他眼里带着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
何必呢,不就是一些点心,到底是年轻人,至于计较这个吗?
新帝微微收敛了下心神,很快就明白了。
自己和沅沅是夫妻,夫妻之间自然是最亲近的,何必讲究这么多,为什么沅沅特意命人送来御书房而不是送过去宁国公府,因为这就是送给自己吃的,只不过想到她爹在,她就让人说句好听的讨一个面子情。
反而是自己这种太亲近的,夫妻为一体,不需要讲究这个。
看来就是这样了。
新帝想明白这个,心情也就不错了,当即命人将点心摆开,翁婿二人共用。
于是两个心情不错的男人品着茶水,用着点心,就说起话来了。
开始的时候一起夸赞点心。
新帝说:“皇后这手艺不错,比那御书房的还要好吃,如此蕙质兰心,这是宁国公教养得当。”
顾瑜政:“哪里,哪里,皇上说笑了,皇后天性贤惠淑敏,皇上枕边教妻,功不可没。”
这翁婿君臣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拍马屁,听得旁边的染丝和太监都忍不住嘴角抽,想笑,但拼命忍住了。
没见过这样的翁婿,都假惺惺地客气,直接说我女儿最好我皇后最好不就得了!
而此时的翁婿二人,从皇后夸到了点心,从点心夸到了天气,又从天气谈到了如今天下局势朝堂局势,最后终于,顾瑜政不经意间来了一句:“今年的中秋皇宴,都是热闹得很。”
这一句,看似顺着前面的话题来的,但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有所指。
当下新帝不敢轻视,忙道:“哦,岳父大人此话怎讲?”
顾瑜政淡淡地道:“我看各地颇进献了各样贡品珍玩舞女歌姬,想必是因了这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次吧。”
新帝:……
他懂了,顿时懂了。
连他老岳父为什么刚才突然脸色不悦地咳嗽也终于明白了。
这句话的重点在于“舞女歌姬”,这是老岳父为了自己女儿打抱不平了。
新帝忙道:“这个朕倒是不知,想必也是那些人自作主张。”
顾瑜政听闻,却是呵呵一笑:“这也是有人颇会揣度圣意,确实也是往常惯例了。”
新帝的心咯噔一声,瞧这岳父大人,话里那嘲讽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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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新帝命人查了下,才知道送上舞女的其实是陈修静,如今调任外省,而他的舅舅则是太辅洪大人。陈修静这次特意搜罗了什么舞女来送进宫,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这般行径显然是惹了自家岳父大人不快。
其实作为南面天下的帝王,他会惧怕宁国公这么一位臣子吗,便是再重臣,也不过是一位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若是想收拾哪个,现在怕不是有多少想找他投诚的为他出谋划策。
但是宁国公顾瑜政不一样,他是沅沅的亲生父亲,即使上辈子他害了自己,但他也是为了沅沅。
因为有沅沅,对于这位宁国公府,他只能当做一个长辈来看待。
他心里明白,自己对沅沅如何,有这么一个宁国公盯着呢,但凡有什么不好,这位首先就得不乐意了。
当然了,往好里想,那些蠢蠢欲动想给他后宫塞女人的臣子,首先得和这位老谋深算的宁国公较量一番了。
这么想着的新帝,此时已经回到了皇后的寝宫,他过去的时候,却见皇后正在那里看着宫中的账簿,她看得极快,一目十行,之后便批注了一番。
新帝走过去:“这是什么?”
顾锦沅:“这一两年宫中的开支,我看着颇为庞大,想看看这银子都花在哪里了。”
新帝:“左右差不出多少,你操心这个做什么。”
国库里银子自是要精打细算,但是后宫之中,当然可着皇后的喜欢来,万万不至于节省这一点,况且后宫只有一个皇后,能花销到哪里去。
再说了,便是她奢靡一些,又怎么了,他就希望她为所欲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都做不到,他当什么皇帝?
顾锦沅却是有些想法:“如今也算是国泰民安,自然不至于节省到后宫开支,但只是若银钱用给自己也就罢了,只怕是喂了硕鼠,凭空消耗了,那才是白白添了老鼠洞。”
听此言,新帝顿时拧眉:“怎么,你看出什么了?”
顾锦沅笑了,直接将那账簿放到了他跟前,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道:“你看,这一项胭脂水粉的消耗,在这里是五千六百三十二两银子,这项又分为四次支,其中这里借用了二千一百两,可是等到……”
她一边翻着账簿,一边将涉及这笔银钱的前前后后在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中指给他看,最后,她气定神闲地得出一个结论:“所以这里面差出来多少?差出来足足一千三百两银子,五千六百三十二两银子,竟然凭空没了一千三百两,你说这些银子去了哪里?”
她将账簿扔到一边,淡淡地道:“我只是随意一查,就查出这个来,你说我没查出来的还有哪些?”
新帝开始还不在意,后来拿起那账簿,随着顾锦沅所说仔细地看过,他本也是才思敏捷之人,如今被顾锦沅提点,自然看出其中门道。
当下脸色便沉了下来:“我往日便知,国有硕鼠,在这帝王之位,须明辨是非细察秋毫,但我往日所见,无非是一国一省,眼中所见都是国之大事,不曾想在这后宫之中,这群奴才竟如此胆大妄为。”
顾锦沅瞥他:“也不用急,这种事,怕不是一年两年的事,都是惯例旧俗,这些人吃喝拿惯了,若是想革除,谈何容易?”
新帝想想也是,此时再看自己这皇后,神情间便有了几分敬服,从旁恭维道:“我的皇后若是为官,我必让你做我宰辅,为我辅佐朝政。”
顾锦沅听着,噗嗤一声笑出来:“懒得理你!”
当然了,心里还是高兴的。
新帝凑在一旁,却是提起来另一桩:“对了,外省官员进献的那些舞女歌姬便不用了,随便打发了就是。”
顾锦沅:“为什么?”
新帝想起自己那岳父大人,轻咳了下:“何必呢,我又不爱看这个,没什么意思,平添麻烦。”
顾锦沅:“你不爱这个?那我爱这个啊,你不想看,我还想看呢!”
新帝:“……”
顾锦沅:“有热闹干嘛不看,反正都已经送到燕京城来了,若是打发出去,白白浪费了呢,让她们进宫就是了!”
新帝一时无言。
那他应该怎么向他家岳丈大人交待,只说岳丈他老人家的女儿自己想看,可以吗?
这帝后二人说话间,恰好染丝就在一旁,听着一时也是无语。
白日里在御书房,她是伺候在旁的,是以约莫知道这里面的故事,此时听着帝后之言,不免心中暗想,这或许就是“皇后不急急国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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