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沅知道,她亲爹的家不是一般人能来到。
她十三岁的时候外祖母就没了,一直一个人过活,她爹应该是知道的。
但是那个时候,她爹也没提到让她过来宁国公府,没人要接她,现在过去了两年,突然来接了,她就觉得,这事情必是不寻常。
若是这个时候想着别人顾念这点亲情,那顾锦沅怕是自己都要笑话自己了。
她知道,她过来,一定是有原因的,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需要她自己慢慢地去探查。
她也知道,这里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她必须加倍小心,处处谨慎。
她当然更知道,从她踏入这宁国公府,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
好在,她的外祖母出自昔日长公主嘉安公主,年轻时候也是才学出众无人能及,而她自小被外祖母教导,琴棋书画,诗词文章,都是信手拈来不费功夫,至于仪态礼节,她受外祖母熏染,自然不至于被人笑话了去。
她踏进了二门,上了一顶软轿,下轿,便有几个贵人模样的妇人迎了过来。
这妇人看着一身华服,不知道的必以为这是当家主子了,不过顾锦沅却明白,自己的身份,还不值当任何人来迎,这应是府中管事妇人了,当下便微微颔首示意。
过来接顾锦沅的是府里管家王贵方的媳妇,别人都叫她王贵方家的,她见顾锦沅这样,倒是有些意外。
看着容貌,却是稀世之姿,把她往日所见的一众贵女统统比了下去,看这穿着,多少有些寒酸了,不过刚才那一颔首间,不轻不重,既不会让人挑理去,但又不会冒失了,倒是让她觉得,这姑娘是个行事有分寸的。
当下对顾锦沅印象好了几分,笑着上前:“姑娘,我是老夫人跟前伺候的,王贵方家的,老夫人那里在等着你,你赶紧过去看看吧。”
说着,引了顾锦沅进去,走过那抄手游廊,又来到了一处,却见垂花帘外花团锦簇好几个女子,见到她来,纷纷迎了过来,拥簇着她进门。
顾锦沅进去了。
进去后,便见屋中家具精巧别致,或黑漆描金,或漆地嵌螺钿,也有桌案为紫檀木所制,一眼看过去便知价值不菲,而就在靠窗的矮榻上,在一群妇人姑娘拥簇之中,坐着一位老妇人,头戴抹额,衣着富贵,神态安详。
这一看便是她的祖母老宁国公夫人了。
顾锦沅垂下眸子,径自上前,微微一躬,拜道:“孙女锦沅见过祖母,给祖母请安。”
她这么一拜,却是标准的大昭国贵家礼仪,无可挑剔。
周围众人见得,多少有些意外,要知道这位姑娘自小生在陇西苦寒贫瘠之地,又过着食不果腹的苦日子,众人总觉得应是毫无见识的乡下丫头,万没想到,除了这身上衣衫略有些朴素,其礼仪竟是无可挑剔,其姿态如若扶风弱柳,再细看时,那眉眼精致,肌肤雪白,竟是出落国色天香之姿,一时越发纳罕。
不曾想,这穷乡僻壤出来的姑娘,竟是这般。
旁边的仆妇丫鬟,都看向了顾老太太。
老太太眯起眼睛来,打量着顾锦沅半响。
过了好久,伸出手来:“孩子,过来,让祖母看看。”
顾锦沅便过去了。
她在陇西时,曾救过一位跛子,那跛子别无长处,却很会观相,她便跟着跛子学了观相之术,如今一眼看出,这祖母倒是一个慈祥之人。
她来到这陌生之处,根本无一知心人,若是能得这祖母垂怜,也算是为自己寻一个倚靠。
当下她走过去,乖巧地任凭老太太打量。
老太太又看她一番,最后她才轻叹了口气:“像你娘,不过竟比你娘出落得更好看。”
顾锦沅低首,没说话。
她外祖母也说她像娘,但是她没见过她娘,连一幅画像都没有。
那王贵方家的便从旁笑着说:“依我看,竟是像老太太呢,神韵像,特别是刚才姑娘那么一个礼,我看着,不就是老太太往日提过的嘛?”
她是刚才对顾锦沅有些好感,故意这么说的。
她这一说,老太太果然就笑了:“锦沅这仪态,也是没得比了,我看着,比自小长在燕京城的要好。”
她当然也很快想到了,应该是顾锦沅外祖母教的。
其实她和顾锦沅的外祖母年轻时候也是手帕之交,想起昔日闺中好友,早已经一把黄土,不免越发叹息,便拉着顾锦沅的手,问起来她外祖母,又问起顾锦沅在陇西的日子。
顾锦沅既然有心为自己生计打算,自然是小心拿捏,不免提起外祖母提起祖母如何如何,颇为想念,倒是把老太太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又抱着顾锦沅好一番感慨。
当老太太搂着顾锦沅哭的时候,顾锦沅禁不住想,老太太是真哭,听到自己外祖母死了是真难过,如今看到自己也是真心疼。
但是当年父亲离开母亲,这必是和老太太有关的,至于要说到祖孙情,自己在陇西多年,也未见得被想起。
或许世间事便是如此,不是非黑即白,她也慈爱,她也绝情。
顾锦沅这么想着,便也跟着落泪了。
老太太看她哭了,哭得梨花带雨,那湿润的眼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粉白的脸颊上泛着湿润,看着实在是惹人怜爱,便更加叹息:“这相貌,竟是这么好。”
哭过了,眼泪擦了,又拉着手说话,大部分时候是老太太答,顾锦沅说,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提到了这路途艰辛。
顾锦沅低头,乖巧地道:“这一路自是辛苦,不过好在有胡嬷嬷照料着。”
旁边胡嬷嬷正伺候着,听到这个,心里一喜,想着这乡下丫头,倒是会说话,自己没白走这一遭。
谁知道顾锦沅又道:“晚间时候,胡嬷嬷都是要给我端来了洗脚水,之后才自己去睡了。白日里醒来,我洗漱过后,去喊胡嬷嬷,胡嬷嬷必会起来为我准备饭食,可算是殷勤周到,若不是她,我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声音轻轻软软的,就这么说着,眼神诚恳,神态文静,看着就是一个纤弱安静的小姑娘和亲人诉说着自己一路的经历。
不过胡嬷嬷的脸色却慢慢地变了。
我对你好,没错,但你不用说这么详细啊!
她有些心慌,看向老太太,老太太的脸也慢慢沉了下来。
顾锦沅仿佛全然不知,偎依在老太太身边,低声道:“我自陇西而来,对国公府里诸般情景一概不知,昨夜里胡嬷嬷为了让我知道国公府中都有哪些人,和我说到很晚。”
说着,她蘸泪:“我也是才知道,原来祖父已经不在了。”
老太太的目光凌厉起来,她扫了一眼胡嬷嬷。
胡嬷嬷浑身犹如筛糠。
周围的人屏气敛声,不敢多言。
要知道,胡嬷嬷被派过去接这姑娘回府,这一路上就该把这姑娘当成亲主子一样仔细伺候着,悉心照料着,也得给她多讲讲这府中人事,免得万事不知。
听这姑娘一说,胡嬷嬷竟是浮皮潦草敷衍了去!
顾锦沅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微微蹙了下眉,疑惑地看看众人,看看祖母,小心地问:“祖母,可是哪里不对?”
老太太看过去,只见自己这孙女容貌惊人,神态单纯,简直仿佛未经雕琢的浑金璞玉一般。
她心里喜欢,便道:“没什么,你过去见你母亲吧。”
**************
顾锦沅走出老太太房中的时候,她脚步略停顿了下。
她听到了里面胡嬷嬷跪下的声音,重重地跪下,膝盖磕那么一下,任谁听了都觉得疼。
顾锦沅知道,磕一个头也抵不了事,就看那位宁国公夫人要不要出手保这个胡嬷嬷,也看老太太那里愿意为她做几分了。
自己一介孤女,派一个继母手底下的嬷嬷过去接,老太太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愿意为自己出头,也不过是见了自己容貌好,又被自己几句话惹了怜惜,便生了几分主持公道之心罢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略抬起头,望向了不远处。
钟鸣鼎食之家,楼阁飞亭之上,有青天白云,亦有柳絮如烟。
不过顾锦沅还记得外祖母说过的话,她说,那里的人,乍看着也是人,但心里都藏着一只鬼,那只鬼能吃人。
顾锦沅便想,她也来到这里了,她心里也要藏着一只鬼。
不想吃人,只求自保。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国公夫人胡氏的如意苑,踏进去的时候,便见这里的人又和老太太那里的不同。
老太太那里的人都在笑,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都笑。
这里的人都不笑,明目张胆的打量。
顾锦沅任凭她们打量,她知道自己穿得不如她们一个仆妇风光,但那又如何,她也是国公爷的女儿,她娘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无论按照哪朝哪代的规矩,她都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
哪怕她的外家已经没人了,哪怕她长在贫寒之地,她的血液里还残留着昔日长公主嘉安的傲气。
顾锦沅走得步步生花,走得绰约多姿,穿着最寒酸的衣裙,走出的是昔年嘉安公主的风姿。
身边一众仆妇尽皆低首,她们意识到,这个乡下来的大小姐,和自己想象得并不一样。
至少不是她们能高高在上嘲笑着的无知乡下村女。
顾锦沅入了国公夫人胡氏的房中,走入其中,她第一眼注意到的竟然不是胡氏。
而是站在胡氏身边的一个姑娘。
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衣着华美,头戴珠翠,但是神情间,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顾锦沅觉得,她望着自己的样子,倒好像认识自己。
好像她早已经知道,自己会以这样的步子踏入如意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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