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微随母亲一道坐着马车回府,马车摇摇晃晃,穿过了长柏街,绕过福禄胡同的长巷,眼前景物逐渐清晰起来。
这条蜿蜒的回家路,曾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回。
如今重活一世,她才明白,那日夜蚀骨的思家之情,是早已深深刻尽她骨血里的。
马车才停下,金嬷嬷带着念夏与绘春,还有一众婢仆簇拥了过来。
“夫人!夫人!您可吓着老奴了!”
金嬷嬷将昭和仔细看了又看,眸中稍安,目光又落在昭和身后的李太微面上,眼睛就湿润了起来。
“郡主回来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快,咱们赶快回府,嬷嬷给你做了最爱吃的奶酥芙蓉糕。”
念夏与绘春也一脸喜色的望着她。
李太微眼睛一热,看着一张张故人的面孔,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众人扶着李太微母女下车,才迈进门,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袅袅婷婷。
李太微脚步一滞,脸色就彻底沉了下来。
“夫人,郡主安好,”
来人笑吟吟的望着众人,朝着李太微母女福了福身子。
“姨母听闻郡主回府,叫我特来迎一迎。”
昭和朝她颔首,复又看了一眼金嬷嬷。金嬷嬷抿着唇,暗自点了点头。
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绕过老妇人,自然是行不通的。
昭和垂脸,叹了一声,问:
“阿鸾才刚回府,尚未歇过,母亲这就叫我们过去?”
那女子捏着帕子浅笑道:
“姨母半年未见着郡主,心中思念的紧。方才已叫孙嬷嬷来门房等了两回,见夫人郡主迟迟未归,很是忧心。这才叫我亲自走一遭,务必等了郡主与夫人一道去华安堂。”
言罢,她转脸看向眼睛红肿的李太微,触到她眼中的厉色时,眉心不由颤了一下。
“郡主这是……”
“薛表姑怎么还在我们府上?”
李太微打断了她的话,蹙着眉头问了一句。
这话很是不客气,叫众人一惊,却是不好作答,薛素琴闻言怔住,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李太微鄙夷:
“我记得离府前薛表姑就来了我们府上的,怎么?这大半年你们薛家都不来接人,莫不是你那兄嫂心眼儿小,竟如此容不下你一个老姑娘?”
众人听闻,立时面色各异。
金嬷嬷忙看了看昭和脸色,念夏与绘春对视一眼,眸底满是惊色。
薛素琴叫李太微当面儿劈头盖脸的一通编排,脸上血色尽褪,面白如纸,偏是回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咬唇死死攥着帕子,整个身子都颤起来。
“你这泼皮,这又是闹的哪出?”
昭和伸手在李太微脑门儿上亲昵地点了一下,牵着她的手,带着众人径直绕过薛素琴,往华安堂去。
薛家小姐为何长居李府,众人心知肚明,不过是顾及李老夫人的脸面,没有点破罢了。
今日被李太微当众戳穿,昭和的心里是又酸疼又痛快。
“你多少收敛些,一会儿到了祖母跟前可不许胡来!”
昭和忍着心中酸涩,低声提点李太微:
“便是祖母说了不中听的话,你也不可顶嘴,她是你父亲的阿娘,咱们不能叫你父亲为难。”
李老夫人是李太微嫡亲的祖母,自小管束子孙严苛。可李太微自打从昭和肚皮里钻出来,那活脱脱与昭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老夫人对她是又爱又恨的……
李太微在昭和掌心用力握了握,似是安慰,又似是鼓励。
昭和眨了眨眼,这才用力忍下眼底湿意,朝李太微宠溺的笑了出来。
晌午时分,华安堂里人影攒动,供桌上燃着檀香,烟丝袅袅。
正厅的黑漆楠木八仙桌上,早早摆好了饭菜碗碟,只差主人入席。
“老夫人!夫人带着郡主回来了!”
孙嬷嬷喜出望外,上前给李太微母女问安,又牵着李太微的手进门。
李老夫人歇在卧室外的贵妃榻上,闻言却是没有出声。
昭和领着李太微上前行礼。
先前在马车上,昭和已替她重新梳了头,虽不曾换了衣衫,瞧着倒还算体面。
李太微上前给李老夫人磕了头,借着起身的功夫,一咬牙使劲儿在腿上掐了一下,眼泪就止不住落了下来。
众人吓了一跳。
李老夫人也惊着了,捻着紫檀佛珠的手指都停了下来,前倾身子着问:
“怎么了这是?”
李太微迷蒙着泪眼,起身扑倒李老夫人怀里,哽咽道:
“祖母,阿鸾好想你……阿鸾在西凉日日盼着中秋……阿鸾想家,想祖母……”
李老夫人原本阴沉的脸,因着这番小儿女的肺腑之言,松动了不少。
这猢狲自小挨了她不少训,与她并没有多少亲昵的时候。可太微身上毕竟有她的骨血,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心中多半是念着她这个祖母的。
李老夫人何时见她哭的如此伤心,这心头的郁闷就消了一半儿。
昭和诧异的望着李太微。
李老夫人一向管教子孙严苛,这孙辈里倒是没几人能与她亲近,太微这丫头又自小被娇惯的紧,受不得拘束,寻常见了老夫人躲都来不及,今日这是刮的什么风?
“你还知道想祖母?我看你是想着跑回来闯祸,给我添堵的!”
李老夫人话风利落,却是一手抚在了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今日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一个姑娘家,竟还与人动上手了!你这郡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你将你父亲的颜面,我们李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李太微掩了眸中波光,一把赖在老夫人身上,撒娇道:
“祖母,阿鸾知道错了……阿鸾以后定会守规矩,不给李家丢人。可是祖母……今日这事儿,当真怪不得阿鸾!”
李老夫人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昌平侯世子惊了我的马车,非但不赔罪,还言语伤人。咱们家虽是文臣,可那里比不得他们武将金贵?我若不还手,才是真正丢了咱们李家的脸面!”
李太微顿了顿,又红着眼眶道:
“当年他祖父害死我大伯,他们昌平侯府连半句愧疚的话都没有!今日他言语挑衅,又落在我手里,莫说我打了他,便是活剐了他,阿鸾都不怕!”
没有预兆的,突然就提及她英年早逝的嫡长子,李老夫人身形一僵,眼眶立时就红了。
当年老侯爷还在世,她的大郎李谦说什么也不肯走读书入仕的路,一颗心向着考武举人。
那样出色的孩子,寒窗苦练,不分昼夜。她如今想来,心都是疼的。
后来老侯爷不得不依了他,托了时任镇北将军的陆常海,也就是如今昌平侯的父亲,陆萧的祖父,指望他将李谦带在身旁,时加提点磨炼。
可谁知后来遇上了北胡入侵,她年幼的儿子,竟自请冲锋,生生折在了那一场浩劫里。
虽说保家卫国,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这事儿怨不得旁人。可李老夫人这些年心中深埋的愧疚,悔恨,早已揉做一团怨念。如同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窝里,鲜血淋漓。
她将自己的不敢恨,不能恨,深埋在心底多年,将这道伤口捂得溃烂,生疮。
如今被李太微当面提及,她心头的脓疮,似是被人亲手剖开剜了出来,疼的她直掉眼泪。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儿心……”
李老夫人用帕子捂着嘴,终是哭出了声,
“乖孙女,真是委屈你了……”
李老夫人这一哭,满室的仆妇都跟着掏了帕子。
昭和直愣愣的望着被李老夫人搂在怀里,一口一个“好孩子”的李太微,半晌回不过神来。
待李老太太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李相后脚回了府,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在老夫人这里用了饭。
李盛原火急火燎的赶回来打算救场,没曾想自己老娘一口一个“昌平侯府那个混账”,宠溺的给李太微又是布菜又是盛汤,直拿眼珠子问昭和,这怎么回事儿啊?
昭和也懵着,夫妻俩一对眼,吃了饭就匆匆回了正房。
用完了饭,李老太太见李太微一身倦色,便叫她早些回去歇下,改日再寻她来说话。
迈着规矩的步子出了华安堂,李太微缩着脖子四下看了看,一把将大福拉到廊下僻静处,急声问道:
“如何?得手了没!”
大福连连点头,眉眼飞扬:
“陆世子被陆侯爷揍的满院儿跑,我们出了巷子好远,还听得见打骂声……”
李太微听了这番话,很是舒了一口气,心中极是熨帖。
站在廊下得意了好一会儿,顶着肿如桃子般的双眼,趾高气昂的回了长房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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