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府内疫病横行,大量受灾的民众涌向府城,哪怕这些人的目的地并非府城,仅仅只是过路,也让府城周边的情况变得严峻起来。
府衙紧急调派了一批府内甲兵,把守四方城门,禁制这些民众入城。于是城外哀鸿遍野,城内却仍不失歌舞升平。
今日府衙大摆宴席,府君杨岭入治数月,终于想起来要联谊境内大族襄助政治。府内诸多大族无论对这位府君感观是好是坏,也都不敢当面忤逆府中官长,于是今天府衙门前车马云集,访客络绎不绝。
府君杨岭并没有选择之前接待卓元节的内堂凉亭接待宾客,而是选在了气派宽阔的中堂。
赴席群众们各种礼拜恭维,端坐中堂的杨岭尽收眼底,也不细辨当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凡所祝酒来者不拒。
等到宴会进行过半,杨岭自觉得气氛火候都铺垫的差不多,便从席中站起身来,示意群众噤声,而后便开口道:“本官奉命入治,恰逢府内多时之际,几个月来夙夜忧劳,总算将局面勉强维持得住,使我与诸位尚可悠然于此聚会宴乐。”
这话说的多多少少有点不要脸,在场群众都是广陵府世代生活的土著,真是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这位府君到来之后究竟做了什么造福府县的善政。倒是从其人到任以来,府内便妖异丛生,如果广陵府不是底子厚,只怕早已经挺不住了。
但既然是场面的交际,众人心中纵有不满,这会儿也只能说几句违心的恭维,犯不上因为一时的口舌之快,得罪这位背景强大的府君。
众人虽然只是客气的恭维,但杨岭却当了真,他脸色陡地一沉:“原来你们也并不是一无所知,那我就要问一句,当此府县不安、群情惊恐、本官尚且夙夜难寐之际,你们又做了什么?本官食君之禄、为官一方,纵有劳苦、理所应当,那你们呢?你们生于此、长于此,难道不该为这祸乱未已的乡土做些什么!”
众人听到这斥责声,无不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才有一名老者起身拱手道:“乡土遭难、乡人受苦,我等也都感同身受。过往几月,府内诸家也都在各自尽力、搭救乡人……”
“各自尽力?笑话!你们以为我足不出衙就能任意蒙骗?”
杨岭脸色仍是冷峻,指着那老者怒声道:“给我把这信口开河的老叟拿下!他家背靠江南沈氏,府内过半灵材都经他家舟船销售,百姓瘟疫泛滥,市中竟无药材救治,这就是所谓的搭救乡人?”
老者受此指摘,一时间也是怒不可遏,索性戟指杨岭反驳道:“府君怎可诬人清白!寒舍日前也曾义诊赠药,却被府衙以乱市之罪封查药仓,至今都未解禁!如今市内所售灵材价高,难道不是府君从北方招来的奸商……”
老者话音未落,杨岭又再次跳脚大骂起来:“乡贼匹夫,竟敢诬蔑府君官长!本官若不严惩,来日是否还要挑衅皇朝律令!来人,给我把这老匹夫捕入大牢,过堂定刑之后,我亲自监斩狗贼!”
堂外涌入数名精壮甲卒,直将老者当堂锁拿押走。在场广陵府众人见状后,无不心生寒意,虽然也有对这老者的同情,但更多的还是担心自己会遭到这位府君的怒火波及。
“府县遭祸,我等乡徒亦难置身事外。小民愿献三千、不,五千道钱!钱货不足治本,只盼能稍助府君治乱……”
堂内气氛沉闷片刻,一名客人终于有所醒悟,忙不迭起身表态,希望能破财免灾。其他众人受此提醒,也都纷纷起身发言,依照各自家势财力而作认捐。
至此,杨岭脸上才又恢复了笑容。
他之所以吃相这么难看,也是听说广陵府的乱象已经传到了天中朝廷,朝中不无大臣不满他的全无作为,想要在朝议当中进谏替换掉他。
好不容易出治大府,他当然不希望一无所获,趁着朝廷还未决议将他革职,先大捞一笔,才好回到皇都享受奢靡。
接下来的宴会中,一干宾客们心事重重、食不知味,而杨岭目的已经达到,也懒得再和这些肥羊们虚与委蛇,索性便早早停止了宴会。
返回内堂后,杨岭将广陵府这些富户们认捐的份额核算一番,然后便又问道:“宋天师在不在府上?让他准备一下,护送一批资货先回皇都。”
“天师留言有故友来访,明早再回府衙。”
听到仆人这么说,杨岭也并未深究,府内各家也需要回去筹措一番才能交接财货,眼下倒也不必着急。
天师宋东阳离开府衙后,便往城外大湖湖边飞掠而去。当他飞至湖边树林,便见到树林凉亭中站立着一道身影,于是便如飞鸟投林落入亭中。
“周坤?你果然入魔极深,道体毁去不只,就连元神都萎靡不振。说罢,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居然舍得将你道器涂轨尺作为报酬。”
彼此都是皇朝敕封的高品道官,宋东阳自然是认识周坤,只不过彼此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周坤的修为本就稍逊宋东阳,再加上几年前毁弃道体,彼此距离拉近,自身的气机顿时便被宋东阳锁定压制,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若不许以重利,宋道兄怎肯出城见我。我要你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留在这亭子里,过了今晚才准离开。”
“我去留随意,岂容你……你要做什么?”
宋东阳初时还不甚在意,但很快脸色便陡然一变,五指大张便向对面的周坤抓去。
这一爪看似寻常,但已经是将周坤并其周遭一片空间尽皆锁定,除非周坤能在短时间内气机暴涨、突破封锁,否则便只能束手待擒。道境宗师之间的比斗,不像人境修士那样花巧,很多时候生死都只决于一瞬。
哪怕自身全盛时期,若不依靠阵法机变,周坤自认也不是宋东阳的对手,如今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当宋东阳暴起攻来时,他根本就不作躲闪,只是任由宋东阳欺近。
周坤这里不作抵抗反击,但在亭外别处却有异变陡生,不远处的大泽中央水汽翻腾,旋即便有波浪托着一方宝座缓缓升起。
宝座上端坐着一名黑袍黑冠之人,神情冷漠的望向凉亭:“宋东阳,本君要你留在这里!”
宋东阳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尽管指尖距离周坤只有一线,但这一爪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下去,身体上则浮现起一道血色虚影,这是他周身血液水分都被摄定,已经不再受自己的控制。
“陆阳君,我敬你是一方水渎正神,入境以来不曾失礼。如此背后伤人,是何道理!”
作为镇守八百里水泽的皇朝正敕神明,陆阳君自是神通广大,可若是正面迎敌,宋东阳作为道境天师也不会惧他。
可他刚才大半心神都在周坤身上,而这些神祇异术的发动又是悄无声息、防不胜防,一招失察,宋东阳已是受制于人。
正当天师宋东阳被围困在城外树林中时,广陵府衙也迎来了新的访客。
“曹国公皇甫英?他几时做了巡察御史,我怎不知?”
府衙内堂里,府君杨岭拿着下属奉上的名帖,神情狐疑中也带着几分紧张。朝廷典章,一旦派遣御史入境巡察,那边意味着朝廷已经不满府县官员的治理,甚至可能已经掌握到了初步的罪证,后果可大可小。
“卑职已在前堂验看曹国公的告身符令,确认无误,只待府君出堂接待。”
入内报讯的是府衙长史,长史神情也透出一股凝重,额间隐有汗渍。
“那就去见一见吧,曹国公若识趣,我自以礼相待,否则,就得让他明白今时已非旧年,他们这些皇朝元勋也该懂得顺应潮流、重新做人!”
杨岭早就得知朝中有人对他不满,派遣巡察御史入境调查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曹国公皇甫英这个人选还是让他有些意外,而且来的有些突然。
但人都到了府前,他若避而不见,反倒显得有些做贼心虚。而且他也需要观察确认一下,曹国公此来究竟态度如何。
但就在他起身要往前堂去的时候,长史又开口提醒道:“曹国公来势汹汹,府君需防备他先发制人、收取衙中一应符印……”
“他敢!”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杨岭心里也是暗生警惕,低声吩咐长史:“你去中堂留守,没有我的声讯和手令,不准任何人进入中堂!还有,着令道宫开启传牒法阵……算了,道宫那里我另遣人去,你只去中堂守候罢。”
交待完这些,杨岭才迈步往前堂走去。
府衙前堂,曹国公皇甫英施施然端坐席中,等到杨岭入堂笑语问候,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甚至都没有起身迎接。
见皇甫英如此倨傲,杨岭神态也变冷,直接说道:“衙署事务繁忙,请恕本官不便为上使摆宴洗尘,曹国公请自赴客署暂住,有事传牒!”
说完这话后,他便转身向堂外走去,但没走出几步,便感觉身后风起,曹国公业已来到他的身后。
“广陵府君杨岭,荒废政治、暴敛地方,即刻革职拿捕,府事暂委长史主持!”
皇甫英体术精湛,自非杨岭能比,本身又骤然发难,杨岭顷刻间便被控制住:“曹国公,你……”
原本应该留守中堂的府衙长史匆匆行入,向着皇甫英拱手为礼:“禀国公,府衙符印俱已收定。但是道宫那里,府君却另遣别员……”
“不妨,道宫自有我方玄士攻占!”
皇甫英自是智珠在握,垂眼看着面如死灰的杨岭:“想活还是想死?即刻书牒奏报朝廷,广陵府诸事安定,请上峰勿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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