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走后, 小院里彻底只剩云缨一个人了,她怕大黑跟着她吃不饱,都没将它从长明寨带回来, 总归长明寨的人也不会亏待它。
如今倒也好, 至少她了无牵挂,在宫外自由自在了这么多年, 云缨自然也不想再拘在这牢笼一般的皇宫。
她抬头看向高高的深红宫墙外,心里想要寻找家人的想法其实并没有太强烈, 更多的,还是向往一个人无拘无束的生活。
但无论如何,不管日后怎样打算, 也要先离开皇宫,才能谈其他的。
正好近日皇宫守备松懈,剩下的几乎所有侍卫都守在未央宫附近,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方偏僻孤远的小院。
要出宫生活,那必然需要足够的银两,但也不能过多, 云缨只是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姑娘, 在这乱世之中, 太多钱财免不得要遭人惦记。
以后她可以拿这些银两开个小客栈,或者食肆, 然后悠闲地度过后半生,若是运气再好点, 说不准还有机会见到她的家人。
云缨从当铺换完银子后,又去买了一份简略的舆图——太详细的她也买不到。
回到密道口时,她的脚步停顿下来,目光前后左右仔细地观察了一番, 最终选定了一处浓密的草丛,把翠色的小包袱放进去,然后又在袖袍里摸了摸,拿出一块玉牌和阿娘的璎珞项圈,放入包袱中。
做好这一切,云缨走远几步再回头看一眼,包袱不大,颜色又与草相近,在这片葱郁的灌丛中,只要不是特意去看,基本发现不了。
这密道不知是谁修筑的,连通的出口附近荒无人烟,极为隐蔽,如今倒方便了云缨。
回到院里后,她的脸蛋还泛着淡淡的红,圆圆的杏眼却亮晶晶的。头一回做这般胆大包天的事,紧张得心跳微微加速。
接下来几天,她都在对着那份简易舆图细细研究,为自己的今后做足准备。
此时东方破晓,晨辉洒在那张泛黄的麻纸上,上面已经画上了许多记号,其中唯有扬州的记号与别处不同。
路线已经大致定好了,云缨微微直起身子,眉眼间萦绕着一丝倦意。
她甫一抬头,此刻明明该是青天白日,却望见一片阴沉沉的天幕,心底蓦然涌上一股不安感。
小院偏僻,除了云缨外再无旁人,因而这几日外面的情况她并不了解,只知晓皇宫内的守卫变动稍大,却不知如此做的用意。
大片大片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皇宫上空,亦映在云缨莹澈的眼眸里,她微抿着发白的唇,院内风势骤起,瞬时卷起地上的落叶,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那股子忧虑逐渐胀大,堪堪悬在心尖上。
不知为何,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见远处传来铁器金石碰撞的铿锵声,以及细微的尖叫声。
云缨再也坐不住,收好那份舆图,到小院门前,轻轻掀开一个细小的缝隙,凑过去一看,那双杏眼顿时惊异睁大。
透过狭小的门缝,只见不远处有两拨人马持武器缠打在一起,地上已经铺满浓郁的猩红,好几人无力倒在这血泊之中。
远处那沾满鲜血的银刃飞速翻动间,折射出一道道森冷凛冽的寒光,直直刺入云缨目中,她惊惧地后退两步,心跳剧烈。
其中人数少的一方她知道,那是宫里的侍卫,而另一方……
她没时间再细想,把那份舆图胡乱撕碎,再毁尸灭迹,匆匆忙忙地朝密道方向行去。
晨风嗖嗖地刮在脸上,云缨强忍着心中的恐慌,途经一座宫殿时,忽听有人在崩溃地咒骂长明寨。
长明寨?
脚步下意识慢下来一瞬,云缨侧首看了看,是几个脸色煞白的宫婢,然而此刻顾不得那么多,她又重新加快步伐,很快钻进密道。
视线骤然昏暗下来,云缨稍稍松口气,迈步穿行在逼仄的甬道中,剧烈的心跳在这凝寂的黑暗中,显得异常刺耳。
算着时间,快要行至出口时,云缨甚至来不及扬起唇角,下一刻,遂见出口处围守着一队敌兵。
仿佛蛰伏着的一张铺天盖地的网,静静等待她钻入。
云缨赶紧捂住嘴,咽下快要溢出喉咙的惊叫,惯性后退一步,随后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然而,即便只是一声极其细微的脚步,也足以惊动这队训练有成的士兵,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旋即握紧长剑进入密道。
云缨本就只离出口几步之遥,全然无处可躲,他们进来的一瞬间,立刻就发现了她。
她苍白着脸,看着寸寸逼近的敌兵,心脏一截截冷下,如坠冰窟。
……
此时,未央宫。
冲天的血腥味萦绕在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上,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殿内血迹四溅,众多朝臣颤巍巍地伏跪在地,面如死灰。
此刻本是早朝时间,尽管靖元帝已经多日不曾上朝,但为人臣子,他们却是不敢不来。
本以为今日也会同往常一般,众臣安静地等在未央宫内,谁知从外面突然闯入一个血肉模糊的宫人,未等他们惊诧询问,紧接着便涌入几十名身强体壮的敌兵,把他们围困在此。
众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城门未破,这些敌兵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长明寨真的要造反?这群土匪就不怕受天下人指责唾骂?
起初还有人尝试反抗,但等来的是那群士兵毫不留情的一剑,直入心脏。
“噗嗤”一声刺进血肉的响动,似乎还回荡在众臣耳边,让他们心惊胆战,身体忍不住发颤。
倏尔,“咚”的一声闷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有胆大的小心一瞥,只见一袭衣角染红的明黄身影,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一团。
靖元帝腹部中了一剑,被人像丢什么腌臜之物似的无情扔在地上,血液正汩汩流淌而出,同其他渐渐干涸的血迹混杂在一起,和着被吓出的微黄尿液,散发一股浓烈的恶臭。
他竟不知,那长明寨是何时同陆遂等人勾结的,明明他们的大军还驻守在城门外,今日就带着另一批人攻了进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身边的禁卫军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昔日万人之上的皇帝此时跟只狗似的,狼狈地蜷缩成团,他的眼里充斥着惊怒与恐慌,却一声都不敢吱。
偌大的宫殿里无人敢出声,万籁俱寂之下,忽然响起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靖元帝闻声抬头,血红的视野里,蓦然出现一道玄袍挺括的高大身影,男人脸上覆着半张玄纹假面,在离他好几步远时遂停住负手而立,那双漆黑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那平静的眼神瞬时刺激到意识不清的靖元帝,他的眸里迸发出愤恨,“你就是长明寨……”
话未说完,他骤然停住口,看着男人抬起苍白的指尖覆在假面上,把它轻轻取下,露出一张俊美无俦,又有些眼熟的面容。
那一瞬间,靖元帝瞳孔中倏然涌上惶悚之色,甚至忘记了腹部的剧痛,他颤颤撑着身体往后爬。
“你,你……”居然没死!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上下齿害怕得磕在一起,后面的话全然说不出。
“许久不见。”裴忱转动深黑的瞳仁,平静看着他,淡色的唇缓缓溢出后面两字:“皇叔。”
靖元帝听到他口中的称呼,心跳几乎停滞,他惊骇地瞪大眼,不敢想象当年那个才一岁的小太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其他伏身的众臣同样暗暗心惊,随后大殿里忽而响起陆言之冷然的声线,青年口中一字一句,全是当年前朝时期,靖元帝是如何策谋造反的。
铁证如山,待他全部念完,靖元帝整个人已经沉溺在莫大的绝望之中,脸色灰白惨淡。
“明日,便会昭告天下。”陆言之下一句话,彻底让靖元帝的最后一丝希冀破碎,中年男人无力地躺倒在地,明黄龙袍被一点点染红。
“拖下去。”裴忱平静道。
陆言之轻应一声,派人托起满身污秽的靖元帝,往地牢而去。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朝臣们汗流浃背,趴伏的身形瑟瑟缩缩,抖若筛糠。
下一刻,大殿外又传来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荆一快步行至主子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众臣遂见方才一直极为平静淡然的男人,蓦然蹙起眉心,复又松开,竟是没管他们,忽而转身朝外走。
未央宫外,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众人脸色苍白如鬼,闻到鼻息间浓稠的血腥气,紧张惧怕的汗水顺着颊边滴落。
这里大多是些没有反击能力的宫人,至于那些皇子公主,早已在反抗下殒殁。
哦,除了那位没有仆从随侍的九公主,沈云缨。
因着她身份不同,士兵把她从人群中拎出来,单独跪在众人之前,巍然宫殿之下,显得她身形愈发娇小纤弱。
所有士兵出发前曾收到主将李清正的命令,一是把皇宫包围,不得有任何人出入。二是找到一间小院里的女子,好好照看,不得有任何闪失。
然而那间小院他们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连土里的碎纸屑都找到了,就是没看见哪里有半点女子身影,遂放弃。
大殿外跪着的宫人们屏声敛息,面色惴惴,一众士兵昂首林立他们两侧,高大的身形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最前方云缨的脸色同样有些发白,对于未知的前路,心底惶惶不安,她忽而想到宫婢谈及到的“长明寨”。
若是他们……那么这些年裴忱如此忙碌的原因也就说得通了。
会是吗?
未央宫外人数众多,却落针可闻。
倏忽间,岿巍屹然的宫殿上发出响动,跪地的宫人们余光瞥见一抹暗色,急忙微颤地俯下身行礼,两侧亦响起众士兵整齐有序的行礼声。
上方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过后忽然一声“嘭”的巨响,惊得宫人们下意识抬眼一看。
在那道颀长淡薄的玄色身影之后,未央宫那金丝楠木匾额在陆言之手下轰然坠地,沉沉浸泡在满地血泊之中。
而传闻中那位阴沉冷戾的长明寨主——如今的新帝裴忱,一身玄袍淡然挺括,步伐间衣袂飘然,踩着染血的金阶缓缓而下。
携着血腥味的晨风拂过男人身边,仿佛是深渊里那位执掌世人生死的活阎王。
作为仅剩的皇室,在身后众多宫人的目光下,云缨垂首俯跪,乌发冉冉低垂,那柔枝嫩条般的身姿带着细微的颤意。
玄纹黑靴淡淡停在她身前。
宫人们偷觑着前方的一幕,前朝皇室余孽竟未完全除尽,他们不禁在心中暗自猜测,这位暴戾恣睢的新帝,会如何折辱生得姝色容貌的九公主。
云缨俯身目视着地面,余光瞥见近在咫尺的黑靴,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她紧张得咬住唇瓣,旋即感受到一股灼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畏怯的泪水忍不住漫出眼眶。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掌隔着单薄的衣衫,落在她的肩颈上,把她微微托起身。云缨下意识抬头,先前的眼泪滑过脸颊,她微微睁圆杏眼,看着眼前冷峻的面容,一时怔住。
冰凉粗砺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湿润的脸颊,动作轻柔地把泪水一点点抹去后,裴忱才半垂着那双冷淡凤眸与她对视。
云缨呆愣地仰脸望着他,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遂安静沉默下来。
半晌,她才听见男人哑着嗓音,在她耳边低声说:“阿缨,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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