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边泛起鱼肚白,裴忱几乎整夜未眠,轻轻握着云缨冰凉的小手, 像是如何也瞧不够似的, 凝目默然注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今日便是祭天大典,算着时辰差不多时, 他沉默起身穿戴好衣物,临走时, 脚步又不可控地回到榻前,分明的指节撩开垂帘。
本该是两人一同出行,如今却只他一人。裴忱低眸看着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颊, 心底仿佛有什么在涌动着,催促他微微倾身下去。
两人的距离缓缓拉近,裴忱凝着阿缨近在咫尺的唇, 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上移,极轻地吻在她的眉心。
身下的娇躯了无生气。
李太监揣手立在殿外, 抬头看了一眼, 今儿个天实在不好, 瞧着阴沉沉的,也不知道钦天监是做什么吃的, 待会儿可莫要落雨才好。
他知晓陛下此时定是不舍得那位病中的姑娘,但祭天大典关乎国运, 更容不得差错。
又安静等了会儿,实在怕耽误时辰,他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向里边婉言敦促一声。
幸而话音落下没多久,古朴的朱漆殿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李太监方才还苦恼的脸上,立马笑得起了褶子,跟在着玄色冕服的九五至尊身后,离坤宁宫渐远。
坤宁宫外严防死守,侍卫轮班巡逻,杜绝任何可疑的人或物进入到里边。
这自然是裴忱下的命令,但若是他再注意一些,在方才亲吻云缨眉心的时候,便会发现她已停了脉搏,连一丝呼吸也无。
于是等研究了整夜医书的太医令过来再次诊脉时,那微胖的身板一下跌坐到了地上,双眼瞪得极大,眼角皱纹都被撑开。
跟随而来的太医们和小药童吓了一跳,赶忙跑上去伸手要扶他起来,却被他宛如死灰般的脸色骇得顿住一瞬。
有几名太医隐约猜到了什么,俱是心惊肉跳地赶紧否定掉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只见太医令嘴唇抖若筛糠,嗫嚅着说不出话,仿佛陷进了巨大的震惊之中。
总不能闹出人命吧。
尽管不愿相信,还是陆陆续续有太医上前去诊了脉,这回不信也得信,所有人脸色都煞白煞白的。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整座皇宫都似乎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阴霾。
陆言之得知此事时,端着的茶杯瞬间裂了条缝,心底的慌乱被勉强压下,旋即涌上一股荒谬感来,再然后,才逐渐冷静,想到两人之间的约定。
他不知道阿缨是如何瞒过太医署的,但无可否认的,这对于事先预想的计划多了一条助力,不然他还得另花功夫瞒住那群太医。
即便如此,一旦将“死”字与阿缨联系起来,陆言之便维持不住沉稳的神情,他抿着微微泛白的唇,度秒如年地等待暗线的消息。
约莫是半个时辰,一个小药童被他的副将领到身前来,小少年瞧着不大,但举止间透着稳重。
这小药童据说是谢神医的徒弟,是自己主动找来投靠他的。
从他口中,陆言之得知阿缨只是假死,便彻底没了顾虑,吩咐人下去按计划进行。
陆家养着易容师,已经准备好了一具与阿缨面貌相同的尸身,陆言之自然不指望能瞒得过裴忱,只需要拖延一点时间,安全把阿缨送出宫,走得越远越好。
他自然也藏有私心。
既然他得不到阿缨,那旁的人也别想得到。
厚重阴沉的云层笼罩在皇宫上空,光线凄暗惨淡,压得每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陛下这会儿应当还未到城郊,若是现在派人去还能追上,但并未有人下达这样的命令。
即便云姑娘再如何得陛下喜爱,还能比得过祭天大典的重要性?
所有人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
云缨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马车极速往南行驶,在微微颠簸中,伴随着身体残留的剧痛,长长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漾着水雾迷茫的杏眼。
宛如被人狠狠打断了每根肋骨,云缨承受着剧烈的疼痛,完全动不了身子,只能费力地转动脖颈。
脑海里回荡着谢宁淮那时小心叮嘱的话,疼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濒临死亡的感觉仿佛还萦绕在心头,那种极致的绝望,让她没忍住抽泣了一声。
外面赶车的人似乎听见了,微微扬声道:“姑娘醒了?我们现在正往扬州去,明日应当能到,等到了扬州就换走水路,与那些去大昭做生意的商人一起。”
顿了顿,他接着道:“临走时将军给了我一个包袱,说是你的东西,我给你放旁边了。”
清风徐徐拂动车帘,云缨侧首望去,方正的窗口载着漫天闪烁的繁星,清新自然的空气扑面而来,外边的景象正在飞速后退。
不是那些巍然华贵的宫殿,似乎是走的山路,云缨眼也不眨地往外看着,苍白唇角缓缓牵起。
染上风寒后,喝了碗药便好得七七八八,她怕裴忱还是要带她去祭天大典,那时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把谢宁淮给她的假死药给吃了,药效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发挥,遂没有任何太医发现异样。
夜晚的风有些大,吹得茂盛枝叶窸窣作响,但不知为何,她莫名隐隐产生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危险感觉,阴冷的气息在夜风拂过脖颈时,瞬间流窜入全身,让她不自觉颤了一下。
云缨干脆闭上眼,强自忽略掉心底紧绷的不适感,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逐渐睡了过去。
月落星沉,天刚蒙蒙亮。
云缨是在一阵剧烈撞击感中惊醒,行驶的马车急速停下,她的身体还虚弱无力,惯性扑倒在了地上,被压到的手臂一阵发麻。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在酝酿着恐怖的风暴。
赶车的是陆家人,他环视着四周把他们包围的打手,面色逐渐凝重,旋即毫不犹豫地,往天上发射了信号弹。
虽然这里离京城很远,但只要周围有陆家人看见,便会把他们遇险的消息传达回去。
皇宫。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夹着熏天的血腥味和霉味,发酵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气息,时不时发出锁链拖动的声响。
“陆言之啊……咱们的陆大将军,看看都成什么样了?”
昔日高高在上的靖元帝此时像条狼狈喘息的狗趴在地上,见人就要咬,浑身都是渗出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流,脸上斑驳血迹隐隐露出的皮肤中,白得跟死人别无二致,宛如爬出的水鬼。
那双因为极致痛苦而爬满血丝的眼睛里,逐渐露出些癫狂之色。
“你现在知道了吧!裴忱完完全全就是个疯子!他跟他爹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咳咳咳……”他边说边撕心裂肺地咳着。
与他一墙之隔的,陆言之安静地闭着眼靠在墙上,以往漂亮的唇瓣微微发紫,墨发披散在身后,赭色囚服在先前鞭笞下撕裂,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自然不会去理一旁乱吠的靖元帝,地牢里不见天日,也不知过了多久。
两天?还是三天?这个时候,阿缨应当已经到扬州了,说不定还坐上了去往大昭的船只。
陆言之微阖着眼,带伤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里倏然响起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的牢房前。
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模糊的血色视野里,出现了一道颀长淡薄的身影,那身玄袍也仿佛被滴在他眼睛里的血珠染红。
是陛下。
陆言之漠无情绪地睁眼看着,默然思忖他突然亲自踏足这肮脏地牢的原因。
直到,他看见从陛下身后,慢慢走出来一个衣衫稍显凌乱的陆家人,陆言之平静的目光顿时碎裂。
“那位云、云姑娘,遇险了……”
山间晨风哗哗吹刮着,乌灰云层向这边汇聚起来。
那个陆家人引走了大部分人,但仍有几名打手牢牢死追云缨不放,此时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
碎石沿着峭壁滚落下去,阒然无声。
云缨身上缠裹着小包袱,她的身体还未恢复,强忍着剧烈疼痛站着,骨头像是被人打碎了似的。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见下方有水流声,但又不太确定。
“云妹妹,真是不巧,咱们又见面了啊。”
云缨闻声抬眸,那群黑衣打手身后,一个双腿残疾的女人被抱着缓缓走出来。
是那个曾被赶出长明寨的杨柳儿,她的腿也是那时伤的。
“云妹妹可知,我雇佣这群打手的银两是哪来的吗?”
杨柳儿的嗓子早毁坏了,此刻声音沙哑,脸上带着阴柔的笑,死死盯着悬崖边上苍白虚弱的云缨。
“不知云妹妹还记不记得,曾经在京城的一条小巷里,妹妹大发善心,给那群乞儿留下一个钱袋。”
杨柳儿一边说着,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若不是妹妹心地善良,我哪里有钱去雇佣这群来杀妹妹的打手,我甚至都到不了扬州。”
话语落下,云缨瞬时回忆起那日的场景,其中有一个断了双腿,蓬头垢面的女子浮现在她眼前,那人原是杨柳儿。
“哦对了,为了拿到全部的银两,那几个好心收留我的老人,都被我杀了呢。”
“云妹妹,你说这是不是该怪你?如果不是那个钱袋,我哪里有胆量杀人呀,都是你啊,害死了他们。”
悬崖上的凛冽寒风刮在云缨身上,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把她割得血肉淋漓,纤细的腿微微发颤,几乎要支撑不住她的身体。
杨柳儿看着她惨白的面容,满意地绽出一个阴狠的笑来,嗓音嘶哑地对那些打手说道:“去吧。”
云缨抿唇看着,那几名强壮的大汉向她缓缓逼近,退无可退。
风声刺耳,携着微不可察的水流声。
她并不会凫水,但是更不想死在这群人的手里。
于是,在有人伸手向她抓来时,云缨强撑着剧痛转身,踉跄地往崖边靠近。
罡风模糊了她噙泪的杏眼,对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云缨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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