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入湍急河水的数百枚银里德很快流到和缓的下游,当晨起濯洗衣物的澡堂女仆和妇人无意间抓出一枚银币时,就注定这掉馅饼的好事会一传十、十传百。
乡绅、医生、管事的异教徒、骡夫、乃至农奴与贪心的教士,一时间齐聚蜜河两旁,脱下衣服跳进水里,急不可耐地抢夺顺流而下的银币。
晨伊在河段最下游,水才没过大腿。
把捡来的银里德拎干水,放进包袱里,来得够早,晨伊短时间内便搜摸了四十六里德,差不多一枚半罗纳金币。
黑德薇希三个月的材料有着落了。
摸一摸沉甸甸的包袱袋,四十六银里德,几乎等于城里木工两个月的薪资,晨伊油然满足。
“怎么不是享福钟楼...”晨伊惋惜道。
篡改复活镇的神力源泉——苦难钟楼,必须要让自己遭受苦难才会燃起灯火,而关在牢狱里的那几天,为钟楼灯火积蓄了几乎一层。
不过细想也合理,如果是享福能燃起灯火,那不是什么好处都占了?就好像十五的时候能发起投降,不能发起胜利。
晨伊并不贪心,上中游也被别人挤占,这里不会有更多的银币,站起身离开。
“该去魔法学院了,今天有课。”
他是镇上魔法学院的入门学徒。
学院长是镇上唯一的巫师:卢西乌斯,一位异教徒,一位傀儡大师。
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晨伊左拐右拐,高大的老旧建筑落入眼中。它由老教堂改建,微供的圆穹顶,整体有罗曼式大开大合的风气,三座尖且圆的高塔屹立四方,并不与老教堂相搭,乃是魔法塔,投下阴森的影子。
说是学院,然而不过三十几名学徒,复活镇九百来人,而其中有资质研习魔法的,本就少之又少。何况,在真教徒的观念里,巫术始终是遭人忌讳的不洁。
晨伊是学院唯一的真教徒。
他一开始加入魔法学院的理由很简单。
免费。
这世道,无论真教还是异教,都倡导知识无价,只是会收取一定的小麦或布料。
而招不上学生的学院,算是把知识无价贯彻到底,卢西乌斯不收取任何物质上的费用,只要学生资质足够,便能够入学研习魔法。
话虽如此,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异教徒,这些外来者本就比真教徒更为富裕,并不在乎费用。
晨伊来到学舍,这本是教堂的大厅,圣像被移到一旁,石桌横立水晶球,神龛换成了深色石板,还留着木炭笔的痕迹。
学舍早早就来了人。
几个穿绣丝蓝袍的青年坐在前座,与晨伊的地位截然不同,他们轻慢地瞟一眼晨伊,其中的高个问道:“异教徒,你去捡钱了?”
对他来说,自己才是异教徒。
“捡了。”晨伊笑着回答。
那些正式学徒相视一笑,眼里带着嘲弄和傲慢,没露骨的讽刺,只是一种看笑话般的轻视,对这些富裕的异教徒而言,真教徒往往被排除在圈子外,何况是平民。
晨伊轻叹口气,明明之前引导过他们对自己的仇视情绪,怎么还是这样不冷不淡呢。
光靠他们的轻视,苦难钟楼积蓄起来太慢了。
晨伊不想主动惹事,但很希望别人主动惹自己。
过不了几刻钟,学徒们陆陆续续走进学舍,各自落座,入门学徒们有意无意地坐到那些正式学徒附近,实在融不进圈子、家境贫穷的学徒们零散地凑到另一边。无论怎样,没有人愿意凑到一个真教徒身边,晨伊孤零零地坐在后座。
在真教徒眼中,异教徒固然是不洁净的,而异教徒眼中,真教徒何尝不是呢?
晨伊笑了笑。
这种被集体孤立的感觉固然难耐,然而想到苦难钟楼灯火渐燃,就有种丰收的喜悦。
“看来引导情绪还是有用。”
晨伊知道,他们看到自己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由衷厌烦,就像大学午睡时,那个打王者喊得最大声的舍友一样。
因为自己摆弄了他们的情绪...其实不止情绪,他们的生命、爱情、自由、命运...自己无一不可摆布。
就像有自由意志的提线木偶。
区别在于,晨伊想不想而已。
巫师卢西乌斯,他从侧门登台,长且花白的胡子,巫师帽下眼眶深陷,苍老扭曲的皱纹,老者的背形佝偻,并非向后弯曲,而是向前,整个腹部顶在前面,胸部却往后倾,不难猜想其脊椎是何等扭曲。
“今天,我们讲魔法的禁忌。”卢西乌斯的声音嘶哑,干涩,脸庞消瘦,尽管见过多次,晨伊瞥见衣摆间数不清的浓黄瘤印,还是不禁瞳孔微微一缩,恶心与惊愕油然而起。
高大的圣像投下压抑阴影。
“研习魔法,必是求知,然而,知识亦有禁忌。”
死魂病
卢西乌斯在石板上写下单词晦涩难明,而且是用于吟诵魔法的白金文。
晨伊盯着那从未听过的名词,莫名地头晕。
千柱云海之上,他隐隐感觉到什么在涌动。
“死魂们从古老血脉中复苏,暴虐、邪崇,带有偏执的扭曲欲望。血脉越古老,越深受其害,无数人视之为血脉的诅咒。当死魂病蔓延之时,苍白色的骤雨将倾盆而下!全因探寻神明的禁忌而起!”
声音嘶哑刺耳之余,卢西乌斯布满血丝的眼珠颤抖,怪异得反常,衣袖下的瘤印隐隐有黑影涌动。
晨伊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瞟向其他人,那些异教徒却若无其事般端坐在那。
他皮肤泛起鸡皮疙瘩,难道这些异教徒没有这种感觉吗?
卢西乌斯狠狠地扫向所有人,落到晨伊时,心头顿起无名火。
“晨伊!我刚讲到哪了?!”
晨伊怔了怔,站起身,缓缓道:“因探寻禁忌...从古老血脉中复苏的死魂病...”
反常...很反常...巫师...还有这些异教徒们...
难道是因自己引导了他们情绪的缘故?
“记住...永远畏惧神的禁忌!”
话音刚落,石板上诡谲的单词像钻入脑海一样,晨伊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它。
久而久之,脑子涌上缺血的晕眩感,就像蹲久了一样。
用力拍拍脑袋,晨伊努力深呼吸...
慢慢地,晕眩过后,晨伊抬起头。
一切都正常了,晨伊再度看向那个晦涩的单词,脑海平静。
目光落到卢西乌斯上时,这丑陋的老人语气虽严肃,却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和缓。
“坐下,以后好好听课。”
晨伊缓缓落座,呼吸不由喘急。
自己刚才...看到幻觉了?
因为那千柱云海?
摸了摸额头,晨伊用眼睛余光扫过异教徒们。
怪不得他们没有反应...
那古怪的晕眩后,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
很快到了自习,晨伊站起身,准备先行回家,学院规矩一直散漫。
各围成圈子的异教徒们相互交谈,或独自看书、借阅笔记,或整理袍子的褶皱,稍显熙攘的声音在圣像前回荡,神圣而舒缓的气氛。
独自一人坐一桌的晨伊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尽量轻轻地起身,不发出太多的声响。
晨伊理顺衣袖,向外走去。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瞬间。
石板旁、圣像前,整个学院的人齐刷刷地扭动头颅,僵硬而呆滞,盯向门外。
原本背对着大门的,以非人的姿态弯曲脊椎,脑袋倒垂,停滞半空。
谈天说地、借阅笔记、整理衣衫...他们的身体仍在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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