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梨在灶屋**汤面,偶然间一抬头,透过木格窗子看到赵舒的小厮阿保在影壁那里一闪,似乎出了大门。
她装作没看到,继续在灶屋忙碌着。
陈家种花木做盆景,最不缺的就是修剪下来的枝条,这些枝条晾干之后烧锅,中间不用添柴,也不用专门安排一个人在灶屋烧锅,倒是省事方便。
素梨煮好面盛好,刚把碗放进托盘里,却看到阿保走了进来,便笑着道:“阿保,你来得正好,鸡汤面煮好了!”
阿保笑嘻嘻道了谢,接过了托盘。
素梨把裹头的帕子取下,指着案板旁放着的暖壶交代道:“暖壶里有烧开的水,木匣子里是新的薄荷香胰子、擦牙的青盐和松江棉布面巾,你拿到房里用吧!”
农家不像有钱人家烧炭,随时都有热水,所谓的暖壶,其实不过在瓷壶外面编了一层竹壳,略微能够保温罢了。
她给赵舒准备的薄荷香胰子还是她自己做的,做好后家里人一人分了一块,剩了一块在那里放着,就给赵舒用了。
村里人用的都是用棉油做的胰子,她这种用薄荷油做的胰子可是天下独一份呢!
赵舒还在床上躺着,已经有一会儿没有咳嗽了。
其实对他来说,下雨时节要比平时好受一些的,即使在京城,他也常年住在金明池行宫,因为金明池行宫多水,空气较为湿润。
阿保伺候赵舒吃了一口面,轻轻问道:“公子,这面还可口吧?”
赵舒没有说话,却也没说不吃。
阿保心中大喜,便不再多言,慢慢喂赵舒吃了大半碗面,又喂他喝了两口面汤,这才拾掇了送回灶屋,又拿了热水过来服侍赵舒洗漱。
洗漱罢,赵舒又躺下了。
阿保一边拾掇,一边絮絮道:“金云岭方才亲自带人来接您了,我说让他明日带着轿子在村外候着,他们倒是送了些衣物过来......对了,这秦姑娘家的香胰子还挺别致,宫里用的虽然更精致好看,却没她的细腻好闻......”
赵舒连说话都费力,也不理会他,阖上眼睛侧身躺在那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任凭阿保自言自语自接自话。
阿保忙完,拿出陈家准备的铺盖,在窗前竹榻上铺设好也睡下了。
夜深了,雨还一直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与阿保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赵舒以为自己依旧会一夜未眠,谁知在薄荷的清凉香气中,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早上雨停了,到处湿漉漉的,空气微微带了些土腥气,却好闻得很。
家里人都在睡,陈老爹早早起来预备做早饭。
他刚要去后院摘菜,却见小厮阿保扶着赵舒沿着走廊过来了,便笑着打招呼:“赵小哥,我去后院摘菜,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赵舒“嗯”了一声,扶着阿保随着陈老爹去了后院。
陈家后院小楼附近种了不少花木,不过靠西的那大片都开辟成了一畦一畦的菜地,看着绿油油的,齐整得很。
赵舒扶着阿保立在地头看周围的景致。
陈老爹薅了两根莴笋放进竹篮里,又掐了一大把嫩荆芥,又拿出镰刀,要去割一把韭菜。
他一边忙碌着,一边道:“赵小哥,有一句话我得和你说,你也别嫌我老头子啰嗦,如今是四月底,到秋天的时候,你最好再来我家一趟,我有些泡茶喝泡澡用的好东西给你,不要钱!”
陈老爹挥镰割下一把嫩绿的韭菜,口中依旧说个不停:“我家特别好找,你只管打听巩县有名的花匠花儿陈,花儿陈就是我,我家做花匠好多代了,在前朝时我家也曾显赫过,专门为太医院种植药草,如今虽然败落了,可是放眼全巩县,没有一家花匠养的花比我好,制的盆景比我像样......”
雨后清晨清新潮湿的空气令赵舒的肺没那么闷那么疼了,他扶着阿保,轻轻道:“多谢陈老爹,八月十五前后我一定会来的。”
陈老爹听了,起身看着赵舒,认真地道:“赵小哥,你可一定要来啊!”
赵舒见陈老爹如此执着,不由微笑,轻轻道:“嗯,我一定会来。”
只要到了那时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过来。
即使我死了,我也会让阿保过来。
他原本生得就好,只是过于消瘦,而且脸色苍白,整个人如玉人一般,瞧着冰冷易碎,如今一笑,却有几分像活人了。
陈老爹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赵小哥,我回前面做早饭,你在这后院里逛逛吧,那边有个门,可以通到我家花圃,倒是可以去瞧瞧。”
待陈老爹离开了,阿保这才扶着赵舒在后院的小径上走着。
小径上长满了草,刚下过雨,草湿漉漉的,赵舒的鹿皮靴踩在上面有一种软软的触觉。
赵舒不怎么说话,走几步,歇一会儿,终于走到了蔷薇花墙前——一整面墙上都攀爬着蔷薇花,大红、深红、浅红和素白的蔷薇花在翠绿藤蔓上盛开着,散发着好闻的花香。
阿保唧唧咕咕说个不停:“公子,陈家的菜种得好,花儿种得更好,你看这蔷薇花墙,宫里御花园的蔷薇花墙也就这样了。那陈老爹养花本事高,人也挺热心,咱们差他老人那点泡茶喝泡澡用的东西么?还特地强调是好东西!哈哈哈!”
赵舒自己不怎么说话,他一说话肺就难受,却喜欢听别人说话,因此侍候他的那些小厮中,活泼爱说话的阿保更得用一些。
待阿保说了一大长篇,赵舒这才低低道:“我有些冷,你去拿件披风过来......”
阿保抬头一看,见赵舒肌肤苍白中透出些青来,唇色倒是鲜艳得有些瘆人,忙道:“公子,您等着,我这就去!”
见蔷薇花墙旁边有一棵忍冬,阿保便让赵舒先扶着忍冬站着,自己一溜烟跑去取衣服了。
素梨早上起来洗漱罢,便下楼去前院给她娘拿早饭。
如今刚下过雨,地有些滑,她怕陈氏滑倒,因此不肯让陈氏下楼。
素梨脚步轻快,刚要走到蔷薇花墙那里,一眼就看到赵舒正向后跌倒。
后面可是蔷薇花墙,倒在上面不知道要被蔷薇花刺扎多少下,素梨反应很快,如飞般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赵舒的衣袖,谁知赵舒继续往下软倒,她知道赵舒的情况,忙打横把赵舒抱了起来,却发现赵舒嘴角有血迹,心中焦急,一边抱着赵舒往前院走,一边急急问道:“赵小哥,你哪里不舒服?”
赵舒浓长的睫毛眨了眨,这才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被素梨抱着,又羞又急,抬手想要挣扎,却又哪里有力气?
素梨力气甚大,见赵舒醒了,悄悄松了一口气,还有心开玩笑,试着转移赵舒的注意力:“赵小哥,你可真轻啊,以后可得多吃一些,不然我一拳都能把你打飞!”
她一边抱着赵舒疾行,一边说着话,居然还能照顾赵舒的身子,稳稳的没怎么颠簸。
赵舒苍白的脸泛起薄薄的红晕——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自从他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女子这么抱着,而且这女子还是一个瞧着甚是婀娜苗条的美丽少女......
听到那句“我一拳都能把你打飞”,赵舒实在是没脸见人了,索性闭上眼睛装着晕了过去,反正他是常常晕倒的。
素梨刚走到前院,迎面就遇上了拿着披风过来的阿保。
看着脸色瞬间苍白的阿保,素梨忙道:“你快去把床铺好,我好把他放上去!”
阿保来不及多说,扭头就往西厢房跑。
把赵舒安置在床上后,素梨没有立即离开,见阿保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要喂赵舒服药,她便在床边坐下,扶起赵舒,让他倚在自己胳膊上,好方便服药。
阿保用帕子拭去赵舒嘴角的血迹,把小瓷瓶里深褐色的药汁一点点喂赵舒服下。
看着赵舒病弱的模样,素梨有些可怜他,心里莫名有些堵。
赵舒服了药就睡着了。
阿保低声道:“不用请大夫,服过药暂时就没事了。”
王爷的病,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这边的乡野大夫能有什么用,请过来也不过白折腾一遍罢了。
素梨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难受,慢慢走了出去。
这样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病痛中慢慢消逝么?
她记得赵舒比她大半岁,比赵序小半岁,今年也才十五岁......
陈老爹、陈老太和陈三郎在外面等着,见素梨出来,陈三郎忙上前道:“素梨,我去请大夫吧!”
素梨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他们自家有药。”
陈家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外面便来了一群青衣人,抬了顶暖轿接了昏睡不醒的赵舒离开了。
阿保见金云岭亲自跟着轿子,便自作主张,拿了两锭五两重的银锭过来要答谢陈家。
陈老爹哪里肯要,只是切切交代阿保:“八月十五中秋节左右,切记提醒赵小哥来我家!”
阿保此时忧心忡忡,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便离开了。
陈家人送走了赵舒,感叹了一番,这才都回去了。
到了下午,雨又下了起来。
素梨闲着也是闲着,便从舅舅那里借了笔墨纸砚过来,试着描画盛玫瑰香油的瓷瓶和盛玫瑰香膏香脂的瓷盒的图样,好拿到碧青瓷行让他们烧制出来。
雨一直下到了五月初三才停了下来。
五月初四一大早,陈三郎要带王四儿去城里送盆景,素梨就把图样给了陈三郎,让他捎到碧青瓷行去,看碧青瓷行能不能烧制出来,若是能烧制出来,就预定一百个盛玫瑰香膏的瓷盒、一百个盛玫瑰香脂的瓷盒和一百五十个盛玫瑰香油的瓷瓶。
傍晚的时候,陈老爹在花圃忙碌,素梨和娘亲姥姥一起在灶屋廊下包粽子。
听到外面传来车子的辘辘声,素梨知道是舅舅回来了,便笑着起身道:“我出去看看去!”
陈三郎和王四儿正在卸车。
见素梨出来,陈三郎探头往素梨身后看了看,没见到二姐出来,便招手叫素梨过来,低声道:“素梨,我出城的时候看到你爹了,他没看到我,正骑了马往梨花坳那边去,马上的褡裢里似乎带了不少东西。”
素梨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她默然片刻,轻轻道:“这件事先别让我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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