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雪格外的大。
在张东的记忆里,似乎在他长大后,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要说在儿小时候雪下得才大呢,那时去上学一脚踩下去,雪都会到大腿根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去上学, 只要是这样的天气,都要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出门。
那时他还在上初中,后来上高中离开家,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雪。
这一年,他放弃别人眼里的好工作,跑到荒野里来养牛,从小到大虽然生活在农村, 可他就没有像今年这么累过, 每当累的想放弃时, 他突然就想起父亲,明白了父亲为何这么生气,因为父亲受过这样的累,不想让他们再受累,所以才想让他们努力读书改变命运。
雪一连下了一周,每天要顶着大雪爬到牛棚上面去清雪,从这头清到那头,回头身后又落了一层雪。
这一周来,张东都忘记了怎么过来了,每天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累了就和妻子在牛棚的休息间里眯一会儿,只觉得闭眼的工夫,闹铃就响了。
张东手里还拿着叉子在挑饲料,看到突然出现在牛棚里的人,他呆住了。
郑晓第一个喊出声:“爸妈,你们咋来了?”
这一声,像冲破了眼前的屏障, 张东终于喊出声来:“爸妈,你们咋来了。”
张老汉夫妇不说话,他们进来后就看到了埋头苦干的儿子和儿媳妇,两人的样子就不用提了,越是这样,心里才越难受。
久久的沉默,张新阳站出来打破:“大哥大嫂,爸妈看这些天雪下得大,不放心你们,就连夜赶了过来。”
“先干活吧。”张母背着孩子们又抹了把眼角,回过身来也不在耽误,“新阳,我看牛棚上面雪不是一般的厚,你上去清清,注意安全,老大你也跟着上去,牛棚里喂牛的事交给我和你爸还有你媳妇。”
张东还愣愣的。
郑晓却不同意意:“爸妈,你们大老远赶过来,先回屋歇着, 我们干完了给你们做饭……”
“等你们干完天就亮了。“张老汉走过去, 一把拿过儿子手里的叉子, “去吧,和你弟弟注意安全,干完了好吃饭。”
张东红着眼圈,声音哽咽,说出来的话也不清楚:“爸,对不起。”
张老汉却听懂了,他不看儿子,问一旁的儿媳妇:“每个里面挑多少饲料?”
“把这些挑进去就行,每堆饲料我们都分出来了,挑到里面去就行。”郑晓说着示范着干起来。
张母四下里扫了一眼,看到有叉子也拿过来,三人不说话,默默干活,张新阳拉着大哥出了牛棚,站在外面张东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出声来。
“我去南方办事,是小龙给我来的电话,我是半路赶到齐市与他们汇合的,老俩口没有座,就挤在过道里坐了一宿的火车。”张东听了哭声更大,张新阳拍拍他的肩,“哥,别哭了,爸妈是心疼你。咱们抓紧把雪清清,今天晚上也能早点休息,全家吃个团圆饭。”
许是最后一句“团贺饭”刺激到了张东,他总算打起精神来,和弟弟开始干活。
看着埋头铲雪的弟弟,张东手上的活不停,一边又问:“新阳,你在家里那边怎么样?”
兄弟两个都回了乡,弟弟又是回到父亲身边,定是没少受委屈。
“挺好的,我和高朋举和合作的事你也知道,前几天去南方运植物,等开春就可以伸手大干了。”张新阳先前还觉得冷,围了个厚的围脖,铲出一块雪,就出了一身的汗,干脆把围脖摘下去扔到下面,“哥,你和嫂子也雇两个人吧,别最后为了省钱,身子累出病来。”
“雇不到,有来干的,又嫌弃钱少。”张东埋头铲雪,想要把浑身的劲都使出来,“我想好了,等这批牛卖了,更新一下养牛大棚,争取都换成智能机器化的,这样我和你大嫂就够用了。”
“也行。”张新阳没深劝,大哥有想法就行。
有了张老汉三口人的加入,今天要干到下半夜的活,十二点前就完成了,郑晓去烧屋子还要做饭,张母帮忙,为了省事,就煮了一大锅的热汤面,一家五口围着桌子,桌子中间放个盆。
“这几天太忙,手机也没看,不然要是知道爸妈过来,我早早把屋子烧暖,这房子烧起来特别暖和,一点也不冷。”郑晓高兴的站起身来给公婆往碗里夹荷包蛋。
“我们自己就能夹,你快吃吧,看看瘦的,多吃点。”张母回手给儿媳妇夹了一个。
“胖了呢,吃的少干不动活,我就多吃,现在一顿能吃三大碗米饭呢。”
原本平时听了会让人笑的话,此时听了却让人心酸。
张东心疼媳妇,又给媳妇夹了一个鸡蛋:“爸妈,这批牛刚进来不久,所以离不开人,不然早就想回去看你们了。”
“我和你妈好好的,不用你看。”张老汉吃完最后一口面条放下碗,“你养牛这事,开始没做时问我和你妈,我们俩保证不同意,看看你们现在住的吃的,和要饭的也没啥区别。”
张东惭愧的低下头。
郑晓也不说话了。
“你们还年轻,挣钱的时候还很多,不管怎么忙也要先照顾好自己。”张老汉话锋一转,“我和你妈这辈子不求大富大贵,只盼着你们好好的就行。”
“爸。”张东低低叫了一声。
“好了好了,快点吃吧,吃完了早早休息,明天还有活呢,我和你妈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到你们这过年几天能帮你们干点活,也轻松不到哪去,等过了年抓紧请人,多花点钱也行。”
“听你的,明天我就招人,多花点钱,让人过了年就来。”张东认真地应下。
张母笑了:“这才对,别苦了自己。”
晚上休息时,张老汉带着两儿子睡一屋,张母和儿媳妇睡一屋,张母还想和儿媳妇好好聊聊,结果一躺下儿媳妇就打起了呼噜。
张母听无声的笑了,儿媳妇是城里人,可文静着呢,以前跟张东回村里,睡觉更不曾听过她打呼噜,如今为了儿子这份苦也吃了,是个好姑娘。
第二天,张老汉原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毕竟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四点多就醒来,哪所在村里冬天没有活,也习惯了这个时间醒来。
结果今天,醒来时发现两个儿子都不在炕上,他起来穿上棉衣,屋子里暖暖的,去了外屋看到锅炉烧着,裹上棉袄去了前面的牛棚,果然看到两个儿子在喂牛,两人埋头干活,长长的牛棚,他们已经快到另一头了,牛是要喂完了。
待兄弟两个干完了才发现父亲在远处看着他们,他们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对着父亲露出灿烂的笑。
一家人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新年这一天。
张母推开门,笑盈盈地喊着:“吃饭喽,都快点回来吃饭。”
“我来放鞭炮。”张新阳从牛棚里出来。
“放什么放,惊到牛怎么办。”张老汉轻呵儿子一声,“喊你大哥吃饭。”
看着父亲进屋的背影,张新阳笑着又转身钻进牛棚。
新年到来,张母带着儿媳妇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张老汉难得严肃板着的脸上带着笑。
张母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放到儿媳妇面前:“郑晓,这是爸妈给你们的红包。”
“妈,我们不能要。”
用卡放的,钱不能少了。
郑晓把卡推回去,张东则是直接拿起卡塞回到母亲兜里:“妈,钱我们不能要。”
“给你们你们就拿着。”张老汉抿了口酒,“我和你妈帮不上忙,能做的也就这些,你们要真不想收,就当是借,等有了再还给我们。”
张新阳也在一旁劝:“大哥,你们收着吧,就当是借的。”
夫妻两个这才收下卡。
父子之间都不是多话的人,心里的那点埋怨和愧疚,在喜庆的新年里慢慢淡去,经历了这半年的波澜,新年这一天,张家人终于又欢快地坐到一起。
饭后,父子三人去消食。
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四下里是一望无边的荒草甸,张新阳看着太阳的方向:“大哥,你最怀念的是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中午放学,都能看到爸妈在菜园里,爸妈薅葱拨葱,咱们俩就去摘黄瓜吃,明明是很普通的事,我却总会想起。”
“我却记得有一年夏天发大水,把院门前的小桥都淹了,那时在门口前的小桥下放个网就能捞到鱼,老叔最厉害,一捞捞很多,爸嫌弃老叔没正事,后来还是和老叔去大河边网鱼,那时咱们俩就提着桶站在岸边捡鱼,小龙最调皮,放走很多大鱼,被老叔踢了一腿。”
“最调皮的可不是他,那时咱家东屋和外屋灶台的玻璃打了一块,爸正好在里屋靠墙坐着,你在外屋点鞭炮,从那个小洞扔进爸的衣领里,爸气得鞋也没穿,直接追出门外打你,你跑得快躲掉了,后来还是妈去找你,你才敢回家。”
张新阳听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还干过这样的事?”
“是啊,你小时可皮着呢。”
张老汉静静的听着两个儿子说话,思绪在回忆中游走。
这是他和老伴苦了一辈子供出来的两个大学生,他们走出农村,可以有很好的未来,如今却一个养牛,一个种地。
一时之间,张老汉有些委屈、生气、悲伤,最后这些都化成了心疼。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追求,不能因为他的想法就捆绑住他们手脚,断送了自己的梦想与未来。
一向不服老不服输的张老汉,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未来是年轻人的,他们的路也该自己走。
张老汉默默看着牛棚,又看着广阔的荒草甸,一眼望不到尽头,尽头那边虽看不到,可张老汉知道那边仍旧是荒草甸。
而在这一片荒草甸上,竖立着一座现代化的牛棚,那里寄托了年轻人的梦想和未来。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向大地,皑皑白雪反射出来的白光刺激得人睁不开眼,张老汉微微侧头,牛棚后面的房子隐隐升起来的炊烟,给整个大地带来的丝丝的暖意。
同样还有张老汉那颗暖起来的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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