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继伟觉得自己很委屈。
他是警校刑侦专业毕业的,在学校成绩优异,本以为到了派出所上任能把自己在学校所学的知识用于实践之中。
贫困的家境造就了他不自信的性格,做事畏畏缩缩,但是并不代表着他不想出人头地。
破大桉、立大功、受到上级嘉奖、媒体争相采访,走上人生巅峰,这样的梦他做过不止一次。
可是现实狠狠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他的职场生涯的开端,居然是看监控找尿不湿。
同期的其他新人,他自认警校成绩比李大为、夏洁优越,刑侦知识比杨树丰富,但是为什么他们三个都能出勤,只有他要缩在密不透风的监控室里苦逼地看录像。
难道是天妒英才?!
他心里抱怨着,但是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早点把这个破任务结束掉吧。
浑然不知道自己被人羡慕上了的李大为在值班室里睡得口水都沾湿了枕头,杨树在写高所要求的检讨书,但是过了那么久,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至于夏洁,她此时比赵继伟还要难受,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和程所出来做任务。
“当年我和你爸就是在这个广场遇到的嫌疑人。你爸虽然年纪大我十几岁,但是身手矫健,跑起来我根本就追不上。那个嫌疑人五大三粗的,比我俩加起来都大,可是你爸一个侧扑,就把他扑倒了。”
程浩这番话,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给当年自己的错误找借口,夏洁只知道,他的这些话,就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小时候,身穿警服威严帅气的父亲就是她的偶像,她的榜样,她的骄傲和荣誉。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我的梦想”。
她作文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梦想,是和我的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为人民服务的警察。”
她幻想着,等她穿上那身警服的时候,她可以成为父亲的好搭档,一起做任务,一起保家卫国,护一方安宁。
梦总是有醒的一天。
那一天,她在医院里看到了在地上痛哭的母亲,看到了蒙着白布的父亲,看到了内疚自责的程叔叔。
从那一天开始,她的生活就都变了。
母亲精神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整天躲在家里以泪洗脸。
那个明媚艳丽的家,褪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灰白,港湾不再替她遮风挡雨,而是成了她在门口都要犹豫很久才有勇气掏出钥匙开门的地方。
如果要说她没有怨恨过程浩,那是谎言,她也曾经想过,如果程浩当时能和父亲一起出手,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受伤,或者就算受伤了,那伤应该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她对程浩的怨念是在时光里慢慢冲散的,可是从昨天入职开始,宋局、王守一、程浩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过去,直到现在,程浩也还在说。
她一点都不想听。
夏洁频频转头看向窗外的动作终于把沉浸在回忆里的程浩唤醒,停止了回忆,程浩偷偷地观察了一下夏洁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刚说的话让她不开心了。
恰逢此时夏洁转动方向盘,警车在十字路口右拐,左边街道一个崭新的小区出现在眼前。
程浩眼前一亮,转开话题到:“小洁,你看看左边那个阳光家园小区。你应该没有印象,这是近几年才建起来的安置小区,以前一直都是我们所里的重灾区。”
程浩不再谈过去,这让夏洁脸色缓和了不少,她上车后第一次接话道:“这个小区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程浩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小区的住户分别来自李家村和刘家村。这两个村的村民呢,从祖辈开始就一直都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几十年下来积累了不知道多少矛盾,可以谈得上世仇了。
以前两个村隔着距离,一年到头都少不了打架斗殴。现在住在一起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天都上演大戏。今天李家村的人说刘家村的偷了他们的鸡,明天刘家村骂李家村的小孩在小区里到处撒尿。
我们所的群众满意度为什么那么低,这个小区的居民的贡献不小。”
夏洁把自己代入了一下,感觉头都大了,她虽然知道派出所的民警每天处理的大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这两个小区人口这么多,矛盾这么大,怎么想都觉得很棘手。
等等,程所刚才好像说了以前,夏洁好奇道:“程所,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
程浩点点头,说道:“是啊,解决了。再不解决,我们所里又要多几个秃头了。”
现在回想起以前阳光小区闹的那些事,程浩还是觉得心堵。
只是丢了一只鸡,两个村的人就可以争吵斗殴,每次他们派出所接警后都要全员出动。
王守一的风格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说是把劝架放在第一位,其实也就是继续和稀泥,平息了当下的争端,但是治标不治本,过两天两边又能闹起来。
民警挨累受骂,甚至还受伤了,可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所里没办法做到把矛盾化解,几次向上级反映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这让所里的人都感觉到很憋屈。
在他看来,这个问题的根源还是在王守一。
不管王守一说得多么好听,多么动情,从结果来看,派出所的各项指标考核总是不过关,辖区内的诸多问题没有得到根本性解决,被“惯坏”的人越来越多。
如果说警察和群众的关系能够变好,和谐相处,那也是值得的。
可是很明显,在八里河辖区里,警民关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程所,那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啊?”夏洁一反刚才的郁闷寡欢,双眼发光,主动问道。
程浩看着夏洁期待的表情,没有卖关子,直接回答:“这个事情是何天解决的。你昨天见过他的,就是高所后面跟着的那个,他是高所的徒弟。”
啊原来是他啊。
程浩这么一说夏洁就回忆起来了,虽然何天昨天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高所后面当一个背景板,但是夏洁对他的印象很深。
何天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不像是陌生人初见,更像是一种相识很久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聚众闹事,前两个字是聚众,要聚起那么多人,是需要一个或者那么几个领头羊的。如果他们不发话,下面很多时候也只是小打小闹,至少规模是起不来的。何天就直接找上了这些人,先是一个个上门和他们谈,然后再把他们聚到了一块,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两方都答应了,以后这种事情会尽量制止。”
“当然,就算是领头羊,也管不住村里所有人,所以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的人还是有。但是这不成规模了,就好办得多。简单来说,依法办事,该调解调解,该拘留的拘留,该行政处罚的行政处罚,何天抓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
我们所里的群众满意度那么低,和这家伙脱不了干系,一年里面投诉他的就不少。不过大多都是无效投诉。”
程浩突然神神秘秘地道:“还有一个事情,我就和你说,你记得别说出去。”
“放心吧程所,我的嘴巴很密的。”
“那就好。何天这个人,心眼很小,很记仇。我怀疑他猜到了大概是哪些人整天举报投诉他的,所以他就刻意盯着这些人,有一段时间,阳光小区被带回所里的人不少。酒驾的、偷鸡摸狗的、破坏公物的,还有私下约架斗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现在阳光小区里的那些刺头,见到他都掉头走。”
“啊?那这....算不算滥用职权?”夏洁惊讶道。
“呵,你这可就误会了。他做事没让人抓住把柄,执法记录仪的录像全程记录了他的执法过程,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加上他都是搜集到了证据,才动手抓人的,合情合理合法。
他这个人性格比较古怪,为人处事方面也有点一言难尽,但是所里的人也就吐槽他的做人问题,在做事方面,是真的没什么话说。”
“如果真要说,那也就是所长对他的做事风格意见比较大。但是也拿他没办法。”
“为什么啊?”夏洁头顶冒出了一个大问号。
王守一是派出所的一把手,还管不了一个下属?
“何天家里三代都是警察,所长刚入行的时候就是他爷爷带着的。所长要是敢为难何天,他爷爷第二天就敢把所长叫到家里去训一顿。”
王守一出身于普通家庭,从警多年没犯过什么大错,但是也没有做出过什么突出成绩,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当了一辈子基层民警,连个三等功都没有立过。”他这个所长的位置没有何天爷爷帮忙,也轮不到他。
王守一要是刁难何天,那不是恩将仇报吗?
程浩神色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还有一个原因。何天和你的情况类似。”
夏洁起初有点听不太明白:“什么叫和我的情况类似?”
程浩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也就慢慢懂了:“何天的父亲也...”
程浩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爸是干边防的,在一次追缉走私活动中牺牲了。”
夏洁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复杂,心里百感交集,脑海里何天的身影走马灯似的闪过,那个人,原来也和她一样啊.....
“不过...他的情况比你的更加复杂。他的母亲,在第二年,因为一场爆炸桉,也殉职了。”
程浩的声音再次响起,夏洁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眼睛直视前方,声音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原来在她的身边,有人的世界比她的还要黑暗。
“抢劫啊!抢劫啊!我的包啊!”
夏洁和程浩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身穿长裙的女子边跑边大喊着,在她的前方,一个戴着一顶鸭舌帽的男子跑得很快,手中抓着一个坤包。
程浩示意夏洁把车开到女子身边停下,把头伸出窗外问道:“怎么回事?”
“前面那人抢了我的包!”
程浩果断道:“上车!”
夏洁开着车紧紧地跟在鸭舌帽男子身后,大马路上甩不开警车,男人跑了一段后直接拐进了一个小巷里,巷口地上竖着几个隔离柱,警车开不进去。
程浩推开门下车,看着男人的背影,吩咐道:“小洁,你在这里看着车,我...啊夏洁!”
夏洁没听到程浩喊什么,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面的男人身上,紧追着他。
男人对这里的地形好像不太熟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最后被夏洁还有程浩堵在了一条巷子里。
巷子尽头被一个两米多高的铁栅栏封锁住,栅栏很光滑,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男人攀爬了几次都没有翻过去。
程浩伸手挡在夏洁前面,示意她退到自己身后,然后两人才慢慢朝着男人逼了过去。
“别过来!”鸭舌帽急了,直接从伸手掏出一把小刀,对着两人大喊道。
程浩当即停在了原地,这一幕让他想起了当年夏洁父亲牺牲的场景。
夏洁刚想从他身边越过去,程浩伸手立马拉住了她。
夏洁不解地看着他,程浩冲着她摇摇头,回头看着鸭舌帽道:“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
说完拉着夏洁就往回走:“我们走。”
“为什么我们不抓他?”
“他手里有刀。”
“啊?”
“走吧。”
“就因为他有刀我们就不抓了?”
“他翻过后面那个栅栏门,就是一条小吃街。人多,物流多,伤着自己伤着别人,都不是好事。”
夏洁更不明白了,刚那小偷明摆着翻不过去,他们两个完全可以趁机上去把他直接给抓住。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罪犯逍遥法外吗?
鸭舌帽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表情也很莫名其妙,看着自己手上十五块钱买来的小刀,这玩意这么有用的吗?
他不是惯犯,这次是他第一次干这活,没啥经验,否则也不至于连地形都没摸透,跑到这里来。
不过嘛,现在这活看起来一点不难嘛。
小刀一掏,警察看了都得跑。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颇有一种小刀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
突然,旁边传来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吓到往旁边跳了一步,惊恐地看着刚翻过栏杆跳进来的一个人。
“警察!你现在涉嫌抢劫他人财物,跟我到派出所去走一趟吧。”
熟悉的声音传到还没走远的程浩耳里,他停下脚步,回头惊讶道:“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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