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别墅大门时, 叶远洲正坐在客厅中的主位泡茶——这是他人到中年修身养性培养出的爱好。
不过叶扬觉得并没有什么效果。
在他眼里叶远洲仍是那个不近人情，只讲利益的商人。
看见他，叶远洲放下手中茶壶, 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过来, 爸有话问你。”
叶扬走过去, 拉开椅子坐下。
叶远洲推一盏茶水给他，边道：“我听说，你又去白大那个研究院当小白鼠了？”
他在叶扬身边长年安插眼线，叶扬自己也清楚, 所以没有太意外他会知道这事，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 没应声。
叶远洲见他不吭声，接着问：“初中那回还没吃够教训？”
初二那年，也就是三年前，叶扬因为白大研究院的萤火虫实验, 未分化的腺体落下一些后遗症。
这件事一直只有他们父子俩知道。
或者说, 如果不是戴教授将这个结果告知叶远洲, 他甚至还蒙在鼓里, 因为叶扬是私自仿造了监护人签名去参加的实验。
那时他权当叶扬是年纪小不懂事，直到前两天听安排在叶扬身边的眼线说了一些事, 才明白过来，叶扬去参加那个实验, 是有原因的。
而原因就出在他身边交情最好的那个男生身上。
——很早以前，在他们刚成为朋友的时候, 叶远洲就派人去调查过言祈的家世背景。他们家主要的产业在青檐, 家底也称得上雄厚, 因此叶远洲没有阻止叶扬和言祈来往。
他甚至想过, 假如言祈分化成Omega，叶扬喜欢的话，两家联姻也不是不行。
但后来得知言祈也是Alpha，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Alpha和Alpha在一起，是培育不出后代的。
何况从天性的角度来看，一个Alpha很难爱上另一个Alpha。
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得知自己儿子搞AA恋，对象还就是他身边认识了十年的那位。
叶远洲不难猜到，叶扬可能是从很早以前就喜欢言祈了。
再联系他曾经参加过的那个萤火虫实验，答案昭然若揭。
叶远洲暂时还不想和儿子撕破脸，这才没把自己监视他得到的消息一股脑抖出来。
叶扬也并不清楚父亲到底知道了多少，只照着他问的问题回答：“我去参加实验，是因为研究院这次的项目有可能帮助修复腺体损伤。”
“有可能，说明他们也不是完全有把握，万一这次再失败呢。”叶远洲按捺着火气“那个戴教授之前不是说，你腺体的损伤对生活影响不大，易感期有Omega的信息素安抚就能度过。”
“医生也建议你找个Omega终身标记，那问题不就解决了？实验毕竟有风险，何必多此一举？”
叶扬默了默：“我想保送白大，参加研究院的项目会有帮助。”
“用不着。”叶远洲道“你想进，爸帮你打点一下就行。”
“我已经和他们签好协议了。”叶扬垂下眼“不牢您插手。”
叶远洲猛地一拍桌面：“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扬怔了怔。
“因为言祈，是吧？”
“……”
“初中你偷偷去参加什么萤火虫实验，我还没想到，现在算清楚了，全是因为他。”
“不是。”叶扬说“和他没关系，我自己要去的。”
“和他没关系。”叶远洲气极反笑“行，那你从今天起就和他断绝关系。”
叶扬蹙起眉：“不可能。”
“不可能？AA恋都搞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叶远洲用力揉了揉眉心“两个Alpha不可能有后代，你知道吧。就算不提这个，你觉得你们能有什么好结果？”
“你那后遗症你自己不清楚吗，就算你不想找Omega，找个Beta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找个Alpha。”
实验创伤后叶扬的信息素变异得极端敏感，像个定时炸弹，需要Omega温和的信息素安抚。
而没有信息素的Beta，至少能让他维持现状。
最危险的是其他Alpha的信息素，单是接触到就可能让叶扬情况恶化——如果是再深一些的交集，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言祈的信息素，强度已经达到了3S。
“……”
这次叶扬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如果实验成功，后遗症就不是问题。”
“实验成功……好，就算实验成功了，你以为你们能在一起多久？”
“Alpha和Omega才是天生的吸引，两个Alpha只会互相排斥，时间久了，就算你还能坚持，你能保证言祈和你一样？”
“人心从来都经不起考验，叶扬，到那时候你再回头来看你做的这些事，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叶远洲深深吸一口气：“你觉得值吗？”
“没有值不值。”叶扬轻轻垂下眼帘“我愿意。”
“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件事我不可能同意。”叶远洲站起身，在长桌边烦躁地来回走“叶扬我告诉你，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要么，你退出实验，和言祈断绝来往——合同的违约金我会搞定，转学我也会替你安排。要么，你就滚出叶家——”
话没说完，叶扬已经起身走向大门。
显然是选择了第二个答案。
“你给我站住！”
叶远洲抄起桌上的紫砂茶壶，见叶扬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狠狠扬起朝他背影砸过去。
纵使从小被控制、监视，几乎没体会过亲情的温暖，叶扬也没能想到，叶远洲会把一个滚烫的茶壶砸向他。
听见风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去躲，但没能完全闪过。
钝痛、然后是炸裂的茶水，泼溅到整个背部，疼得像要蜕一层皮。
只一瞬间，叶扬几乎丧失行动能力，猛地躬下身扶住沙发椅，才勉强支撑他继续站立。
叶远洲停在原地，好半晌没有动作，没出声，仿佛也被自己刚下的狠手吓了一跳。
直到保镖闻讯赶来，他才从叶扬身上收回视线，低头转了转手腕，声音是一贯的冷硬：“把少爷送回房间。”
“这……”保镖看着叶扬背部大片烫伤，迟疑地问“少爷好像伤得不轻。”
“把医生请来。”叶远洲道“你们在旁边看好，别让他有机会离开房间半步。”
“……是。”
眼看失去还手能力的叶扬被保镖带上楼，叶远洲才掏出手机，拨通秘书的电话：“帮我联系国外的学校……对，过两天就送他出国。”
*
叶扬离开宿舍以后，言祈也坐上了网约车。
以前言哲在城大任教，夫妻俩买的老房子也在附近，一条逼仄的小巷里。
说来言家在青檐算得上有名的世家，但小时候因为住的房子太破，言哲和苏予玫生活又比较节俭，让言祈一度以为家里很穷。
不过白城房价不菲，在学区附近有一栋带阁楼的二层房，其实已经能划入有钱人的范畴。
言祈在城大附近的小巷口下车，轻车熟路拐进去。
他家老房子在巷子最深处，门前有二级青石台阶。
打开门锁，一推，灰尘扑面卷来。
四面窗帘全拉着，因为破洞，还有星星点点的光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尘土的气味有些呛鼻，言祈抬手扇了扇，合上门，径直往楼梯走去。
阁楼建在二楼的角落，是他们从前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初中那会儿，每逢周末或放假，他和叶扬会到这上面来玩、或者趴在木地板上写作业。
叶扬的书就是在那时弄丢的，因为阁楼里杂物太多，言祈大半夜上去翻，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
他现在依稀回忆起来，那是一本黄色封皮的书，似乎与生物基因学相关，黑字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
如果不是苏予玫说起，言祈根本想不到叶扬会把情书夹在这种学术类书籍里。
阁楼空荡荡的，很早前已经收拾干净，只剩一个纸箱，堆在窗边的角落。
言祈走过去翻了翻，一沾满手的灰，万幸还没生出蜘蛛网。
苏予玫和言哲整理时特地把书放到中间位置，还拿了张纸包裹住，言祈捡出来，把纸张抖落，里边的书外壳还有点新，翻开后才能看见纸页泛黄的边角。
言祈随手翻过几页，忽然间瞥见其中一页的某一行，出现了“萤火虫”三个字。
因为研究院的实验项目，他现在对这种昆虫的名字非常敏感。
言祈停住手指，把书页往回翻，看清了那段文字：萤火虫向配偶发出闪光来吸引它们，每一物种都有其独特的摩斯电码一样的闪光模式，这样不同萤火虫种群之间不会发生混淆不清的现象，从而避免有害的杂交。正像海员期待发现某些灯塔发出的独特闪光模式……[注1]
叶扬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这二者之间不可能毫无关联。
言祈隐约抓住了什么，但并不清晰。
他微微蹙眉，就听手机响起铃声。
接起来，那头传来温柔的女声：“阿祈。”
“怎么了。”
“你上回问的那个萤火虫项目，你爸说有点印象，后来托了在研究院的朋友去打听，问到一些。”
“嗯，你说。”言祈一手把手机贴在耳边，一手继续翻动书页。
“萤火虫是研究院三年前创立的项目，理论是像萤火虫模仿其他种属的闪光频率那样，改变信息素的表现，从而达到消除Alpha之间排斥性，甚至能让同性、AB、BO之间产生吸引，初衷是为了改变当今社会非AO情侣所面临的一些窘境。”
书页翻动间，忽听“啪”一声，一张老旧硬化的纸片从书缝间掉出来，落在地上。
言祈弯腰去捡。
听筒那头，苏予玫仍在讲述：“当时的科研技术还不够成熟，只能在人体信息素还未完全分化前进行，对实验对象的要求很严苛。研究院最后决定在进行完分化预检，对自己将来第二性别不满意的学生中进行筛选。”
“他们开了很高的报酬，但最后只找到三个实验对象，而且全部失败，受试的孩子多多少少都出了点问题，血本无归，最后这个项目就废弃了……”
捡起来的纸片上，黑笔字迹已经有点模糊，依稀能分辨出前两个字是“阿祈”。
他的名字后边，摘抄了书上的一句话。
——我将违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永远爱你。[注2]
看着这张纸条，言祈晃了晃神，听筒里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听见苏予玫似乎在说：“那个朋友还拍了档案的照片过来……底下的受试者名单里，有叶扬的名字。”
是了。
言祈想，他早该猜到的。
叶扬曾经做过那只，为他改变闪光频率的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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