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内。
衍圣公孔兴儒面色阴沉。
就在刚刚,太子突然找了过来,跟他谈论了下教导太孙之事。
倒也没说些苛责的话,毕竟文圣后人身份摆在这,只是让他按照苏长歌的这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来教导太孙。
但孔兴儒本就极为不喜苏长歌。
在他眼中,此子就是歪曲圣人之意,不遵圣人之制的小人儒。
什么天视天听的。
漂亮话谁不会说?
正因如此,孔兴儒心中极为不舒服,搞的好像我孔家不如苏长歌一般。
他苏长歌在儒道各派中算什么东西?整个大晋,唯有他们鲁地孔家,才能代表儒道,其他各派代表的只是各自圣人。
不过,心中虽如此想。
孔兴儒还是答应了太子的要求。
一来有太孙太傅的这层身份,将来等太孙登基,对孔家必然有利。
二来明知苏长歌说的那句是漂亮话,但孔家也是儒家,讲究仁义,基本盘就是百姓,他再蠢也不可能反驳自家道理。
正此时,赵炆回到自己院子。
刚一走进来,就看到面色阴沉的孔兴儒,心中不由一颤。
知道肯定是父王将刚才的事,说给衍圣公听,所以才会变成这样,而赵恒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自己岂会挨训!
心想着。
赵炆快步走上前。
“见过先生。”
“学生赵炆有错,辜负先生平日悉心教导,实在惭愧,还请先生责罚。”
赵炆开口,语气无比恭敬。
衍圣公乃文圣后裔。
他虽然是太孙,可在没登基之前,还是要好好拉拢这股力量。
毕竟老皇帝尚且在位,他爹还是太子,而且赵恒近来靠着苏长歌,隐隐有崛起的迹象,他是嫡子不假,但自古以来,太子都能被废除,更何况他一个太孙?
如今低头认个错就能解决的事。
没必要梗着脖子硬刚。
等到将来登基,执掌天下大权,这些人皆要匍匐在他脚下。
而此时,孔兴儒看到赵炆前来。
原本还想训斥两句,但见他这乖乖认错的态度,也就作罢。
缓缓开口道。
“炆儿,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学生不该以为皇权至高。”
赵炆开口,说着违心的话,在他看来皇权本就应该至高无上。
皇帝,乃是天下主宰,生杀夺予皆在一念之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普天之下,任何人都不能违逆皇帝的意志。
“那你觉得世间那方最强?”
孔兴儒继续问道。
此时此刻,再次听到此问。
赵炆毫不犹豫的说道:“百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权固然强大,但需要倚靠民心,方才能代天牧民,统御苍生,否则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声音落下。
孔兴儒点了点头,接着再问道。
“何为百姓,何为民心?”
“百姓乃是指我大晋疆土之民,民心是大晋所有子民的意愿、思想。”
赵炆出言解释,他不明白衍圣公为何问自己如此简单的东西,百姓和民心,随便拉个读几年书的童生也知道是何物。
而就在他如此想着。
孔兴儒摇了摇头。
“炆儿,你所理解的百姓和民心,太过肤浅,流于表面了。”
声音响起。
赵炆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还请先生赐教。”
他倒要听听,衍圣公在这方面有何高见,百姓和民心还能被掰扯出花来?
“炆儿,你可知大晋有多少子民?”
孔兴儒继续发问。
“约有六万万之多。”
赵炆如实答道。
“是啊,有六万万之多的百姓。”
孔兴儒感叹一句,然后道:“你觉得皇帝能直接接触到这六万万百姓吗?”
“额这...”
赵炆迟疑了一下,接着答道:“皇帝不能,可是有臣子代天子牧养一方。”
此话一出,孔兴儒脸上露出笑意。
“的确如此。”
“不过你少说了一些,不仅仅是臣子,世族门阀和读书人也是如此。”
“若是没有臣子,没有世族门阀,没有天底下的读书人,代天子牧养百姓,民心何以凝聚?故而,对于天子而来,所谓的民心。”
“不是指这六万万百姓之心。”
“而是天下读书人,朝廷官员,还有世族门阀之心,这才是民心。”
“至于百姓。”
“文圣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圣人之道深远,百姓愚昧,人不易知,他们只要按照读书人、官员、世族门阀的话行事,受皇帝驱使就可以。”
孔兴儒开口。
他如此说。
不仅仅因为他本身就是世家大族,要为自身利益发声。
而是在他眼中,百姓只不过是躬耕田垄的愚民,这群人目不识丁,头脑呆笨,什么道理也不懂,任凭上层驱使就够了。
他们的心意,谁在乎?
而此时,伴随孔兴儒的声音响起。
赵炆心中若有所思。
士大夫驱使百姓,掌控民心,那么皇帝只要掌控士大夫就行。
至于孔兴儒的这番话,民心即是士大夫之心,无非是想灌输给他,皇帝当与读书人共治天下罢了,谈不上什么精妙见解。
赵炆认为。
士大夫视百姓为工具,驱使他们,皇帝一样视士大夫为工具,驱使读书人。
天视自我视,天听自我听。
民心,天意。
皆是皇帝意志的体现。
“学生赵炆,多谢先生讲解。”
赵炆开口,拱手向孔兴儒行礼,接着特意问道:“学生还有一事不明,敢问先生,苏夫子此次灾厄,能否化险为夷?”
此言一出。
孔兴儒刚缓和的面色瞬间沉下去。
又是这个苏长歌。
蒙骗了皇帝、太子还不够,如今还使得太孙对他尊崇有加。
随即,孔兴儒格外笃定的说道:“断无可能,还记得为师刚跟你说的吗?世族代表民心,如今官员和世族、宗室都想看着苏长歌死,他已经站在了民心的对立面。”
“而陛下也已经放弃了他。”
“将审查定罪交给大理寺,只是不愿脏自己的手罢了。”
“苏长歌,必死无疑。”
话音落下,赵炆默默低下了头,但眸中闪过的却是喜意。
只要苏长歌一死,赵恒失去倚靠,便没有人威胁他的太孙之位,以他爹的年纪,最多再过十几年,这皇位就要轮到他来坐。
而孔兴儒见赵炆这样子。
只当他是失落。
心中更加厌恶苏长歌,此子以言语蒙骗世人,如今死有余辜。
......
卫国公府。
几道年轻身影正在书房议事。
“还有三日,夫子就要被押到法场斩首,咱们要快想办法把夫子救出来。”
霍从文来回踱步,满脸急色。
慕子清、沈福等人虽然坐着,但心中和他一样急躁。
这次跟以往不一样,以往遇到问题,都是夫子想办法解决,如今夫子蒙难,即将被斩首,他们却半点忙都帮不上。
一时之间。
众人不禁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身为权贵子弟。
他们的一切权利皆来自于父母长辈。
可现在,宗室、士族、百官,这群人一个个都巴不得夫子赶紧死。
而他们的长辈虽然都在帮夫子说话,但皇帝养病,太子避而不见,根本无法改变此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夫子的死期越来越近。
也就在此时。
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赵恒急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状,众人目光纷纷看去。
毕竟他爹是太子。
太子要是肯站出来说话,收回对夫子的判决,那么夫子就有救了。
“太子如何说?”
“可是答应对夫子法外开恩?”
霍从文一个箭步上前,两只手紧紧抓着赵恒胳膊,急切的追问道。
“额这....”
赵恒摇摇头,说道:“没有。”
此话一出。
几人的面色和心一同沉了下去,书房内瞬间陷入寂静。
“先别急。”
“我爹虽然没答应,但他说救出夫子的方法,就在夫子教过的道理当中。”
赵恒开口劝慰。
一时间,众人眸中纷纷亮起光芒。
“啥道理?还不快说。”
霍从文立即询问。
随即,赵恒将他与老爹、赵炆的三人谈话,一字不落的讲给众人。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众人口中低声念叨,不理解太子说这话跟救出夫子有什么联系?
正此时,慕子清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
刹那间,众人目光纷纷看向她。
“太子想表达的意思,乃是指如今能救夫子的唯有这天下民心。”
慕子清眼中闪烁的光,继续解释道:“夫子曾说过,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永远站在大多数人这边,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次的事,乃是...”
正说着。
慕子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意识到,有些事情可以做,但绝对不能说出来,比如说夫子现在。
按照太子的意思,以及老皇帝的态度,夫子很有可能是以身为饵,凝聚民心,只不过大家都只看到了第一层。
而要是揭开这一层。
夫子的手段。
跟操弄民心几乎没有区别。
虽然出发点不同,一个为了私心,追名逐利,一个为了百姓。
但又有几人在乎出发点?他们只会觉得夫子手段太脏,以此为由来攻讦他,而百姓感到被利用,也会不再支持夫子。
可圣人就一定得堂堂正正。
受他人算计?
慕子清觉得不是这样。
就如夫子说的那样,经世致用,一切以造福百姓为目的。
“乃是什么?”
这时,其他人见慕子清突然停下,急忙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没什么,刚才想错了。”
慕子清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如今要救夫子,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将这件事情闹大,让天下更多百姓、读书人参与进来,游行示威,但是不发生直接冲突,逼迫朝廷法外开恩。”
声音落下。
书房中几人顿时茅塞顿开。
立即开始讨论起来。
如此,到了翌日。
皇都的每条街道上都有一支游行队伍,参与的百姓越来越多,诉求也越来越统一清晰,放出苏状元,赦免他死罪。
此外,在慕子清几人的推动下。
天下各地都相继如此。
甚至就连田垄里的农户也纷纷走上街头,为苏长歌请命求情。
一时间,风起云涌。
丞相府邸内。
秦辅坐在正堂的主位,两侧十几位官员向他诉苦。
“丞相,您是不知道那群刁民。”
“他们整日堵在大理寺门口,官员进入都要受其烦扰,关键是人多势众,府衙和士卒都不敢招惹,生怕激起民变。”
“您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大理寺卿一脸无可奈何。
身边的都察院、兵部,还有其他大小官员,一个个都看向秦辅。
“诸位且再忍耐一下。”
“还有两日,苏长歌就要被处决。”
对此,秦辅也没什么办法,他丞相府一样整天被人堵着。
甚至还有更为过分的,大半夜往他家里丢些污秽之物,每日臭烘烘的,即便有下人清理,那股臭味依旧在府上挥之不去。
也就在这时。
一名礼部官员开口说道。
“丞相,按照如今的情况,苏长歌一死,恐怕会激起民变。”
“我们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其他官员的目光就齐齐落在他身上。
如今双方势同水火,他们前面将苏长歌说的如何罪大恶极,要是现在赦免苏长歌死罪,岂不是等于自己扇自己巴掌?
如此一来。
之后都不用等苏长歌报复,他们内部就得分崩离析。
毕竟士绅跟他们算是相互利用。
他们满足不了士绅的需求,那么士绅就会重新寻找另外一批人支持。
“不用担心。”
“苏长歌就是想用民心逼迫我们。”
“这个时候退缩等于认输。”
“再者,不管这群百姓现在如何闹腾,也不过是这一时而已。”
此时,秦辅淡淡开口,“百姓逐利,他们现在如此,只不过是从苏长歌身上看到了利,觉得他是在为他们的发声。”
“只要在苏长歌死后。”
“随便施些小恩小惠,减轻赋税,他们还是会乖乖的回到地里。”
声音落下。
堂内的官员纷纷点头。
百姓懂什么道理。
等苏长歌死后,时间一长,这群健忘的百姓,哪里还会记得世间有此人。
顶多是江南那些受他恩惠的百姓,亦或者是那些读书人会记得,偶尔缅怀一两句,可这对他们而言,半点影响没有。
随即,官员们纷纷寒暄闲谈起来。
他们都准备等苏长歌一死。
就借着此势,向苏子由发难,然后一拥而上,瓜分掉苏派这块蛋糕。
......
就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
很快到了斩首当天。
不论百姓如何请命求情,朝廷依旧没有赦免苏长歌死罪的消息。
这一刻,众人的心都紧张起来,原本以为只要有民心在,苏长歌就不会有事,可如今即将问斩,还是没有任何变数发生。
他们如何能不慌。
此时,距离苏长歌问斩还有两个时辰。
天穹上。
鱼幼薇和师父看着刑部大牢。
鱼幼薇面色虽然平静,但粉拳紧握,目光不敢挪开分毫。
她已经做好准备,倘若到了最关键的一步,还是无力回天,即便被大晋悬赏,她也要强行劫法场,救下苏长歌。
而除了她。
暗处还潜伏着各方势力的人。
甚至就连老皇帝和太子都安排了人,随时准备拦下死刑,保住苏长歌。
渐渐地,时间一点点过去。
距离处决还剩半个时辰。
皇都百姓们已经将整个刑部大牢围的水泄不通,天下各地的百姓都堵在当地官府门口,既是请命求情,也是等待消息。
刑部大牢内。
苏长歌盘腿坐在地上。
这几日。
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浩然正气本质上,是己心、民心和天心凝聚而成。
那可否给浩然正气加上限制。
不再只是唯心而论。
而是知行合一,一切良知都必须要用行来实践,才算是真知,否则光是将仁义挂嘴上,半点实事不做,这算什么仁义?
除此之外。
浩然正气不应该只是儒生专有。
或者换句话来说。
儒生。
不仅仅是指那些读过儒道书籍的人。
儒,应当是形而上的精神。
若一个人没读过儒家的道理,但所行之事符合仁义,造福百姓万民。
这样的人,无论他名分上是不是儒生,但其心,其所行之事,已然与儒无二,他们蕴养出浩然正气也是理所应当。
正想着,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苏状元,该上路了。”
“嗯。”
苏长歌望了眼前来押送他的狱卒。
此时此刻,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接下来只等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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