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几天季朵的行程非常忙,她和两个独立设计师网站的负责人见了面,还和几个同样是初出茅庐的设计师约了一起喝下午茶,大家初次见面就相谈甚欢。都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其他人都给她分享了现有的资源,这对她的帮助很大。
这一行说竞争也有,但想出头还得靠真本事加运气。毕竟一个没有任何基础的新手,只要掌握了流程也可以自己做出首饰来,但有没有人买单就不一定了。所谓的独立设计师多如牛毛,真的打出名气的又有几个。不过季朵本身拥有一个皇冠店,这在大家看来都是不错的基础,至少温饱上她不用太担心。
后来季朵还在798艺术园区听了一节首饰设计的课,通过跟人搭讪,被指引着去逛了几家独立设计师的配饰店,跟店主仔细聊了聊。有一个小姐姐跟她说,现在全国各个艺术园区的商业化都越来越严重,房租日渐上涨,很多原先有自己单独店铺的店主,不得不改为和他人合作。最后季朵将带去的项链放在了一家店里,店主仔细地咨询了她的成本价和心理估价,最后商定了一个售卖的价格下限,答应替她摆出来卖卖看。
诸多的周旋让季朵很是头疼,她虽然不怯场,但有点不认人,万幸有小秋在她旁边默默提点着她。每天回到酒店季朵都第一时间扑到床上,哀号:“好累啊……”
“我可是放下自己的生意陪你来的,你还嫌累。”小秋一闲下来就是和店里通微信。
“我知道你最好了!”季朵看她一脸荡漾,就知道是在和男友发信息,突然也想给维今发个信息了,可是她拿起手机又不知该说什么,在输入框里反复写了又删,“不过累归累,还挺有意思的。”
“这才刚开始呢,现在说有意思还太早吧。”
“我不是说这个,”季朵翻身起来,盘腿坐好,揉着酸痛的小腿,“认识这些人就让我觉得有意思。从前我总觉得街上所有人都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没什么表情,没什么知觉。我想大概很少有人会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了,曾经的我也是这样。总觉得怎样不是一辈子呢,人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必为难自己。直到我认识维今,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怀揣着那么明确的目标生活,不畏惧失败,不甘愿随波逐流。是他帮我推开了一扇门,我从那扇门走出来,才发现真的还有那么多的人是有梦想的,他们会妥协,但不会放弃,他们眼睛里的光会将他们和其他人区分开来。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我也想这样活着。”
小秋一脸坏笑地斜看着她,啧了好几声说:“大道理我听不懂,我就听懂一点,那个大叔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不过,看起来是好的影响。”
季朵浅笑:“他答应等我回去后,陪我去迪士尼玩。”
“挺好啊,估计这趟回来,你们的关系就能再进一步了。”
“真的?”
“那当然,别管性格多死硬的人,在唐老鸭的屁股面前都会心软的。”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恶趣味啊!”
季朵随手抓过床上的靠垫丢向小秋,小秋眼疾手快地躲过,说着:“小样,你长本事了啊。”然后扑到床上,跟季朵嬉闹成一团。
“你说,他究竟会不会介意我脑袋的问题啊?”闹了半天,两个人的头发被床单摩擦出静电,炸得像鸡窝一样,头对头躺在一起。季朵呼呼喘气,声音里还带着笑。
“他不是没表现出什么吗?”
“现在是,毕竟做朋友怎么都可以啊,可……做女朋友就不一样了吧?”
“别想太多,感情到了这都不是事儿。”小秋伸手从她脖子下面绕过,揽住她的肩膀,“再说了,你这又不是什么绝症,普通人也有点小迷糊啊,怕什么。而且你还有特长,优势大于劣势。”
忽然吴瑛出现在了季朵的脑海里,她想不起吴瑛的脸,却能想起她的姿态、衣服、首饰等等。那个包回家后她上网查了查,六位数的价格令她咋舌。就算她功过相抵,甚至优大于劣,可如果有一个满是优势的人在面前,维今真的会选择她吗?
这种事季朵也就自己想一想,没打算和小秋说。现在也没有证据说明吴瑛会成为她的阻碍,更何况感情的事,她自己能解决。
临睡的时候季朵还是给维今发了条信息,说自己两天后回去,会给他带烤鸭。没过多久维今回了一个字:“好。”
只是这样就足够季朵睡个好觉了。
在谈事情的间隙季朵抽空去了趟故宫,着重逛了钟表馆。在对钟表有了一些了解和兴趣后,再去看那些古董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每一个都精美得令她惊叹,她像只蝴蝶在场馆里纷飞,小秋一转眼就找不到她在哪儿。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的小秋,只能跟在后面无可奈何地翻白眼。到了最后半天季朵才补偿小秋,陪她去逛街,南北方的商场衣服款式也有不同,她俩都买了些新衣服,和不知道好不好吃的土特产。为了新鲜,临去机场前季朵才特意跑去全聚德总店买了烤鸭,只是她们低估了北京的交通,差点就没赶上飞机,真的是在机场广播叫她俩名字的催促里踩着点上的飞机。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重色轻友呢!”坐到座位上心脏还怦怦跳得厉害,小秋抚着心口揶揄季朵。
季朵用手指绕着发梢,不好意思地笑着。
到达上海的时间还早,小秋的男友在机场接机,将季朵送回了家。行李箱都没收拾,季朵就拿起给维今带的特产,又急匆匆出了门。
“刚回来就不能歇歇吗,非得马上过来?”维今万万想不到她会这么快就跑过来。
“烤鸭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呀!今晚我就在这儿吃饭了是!”
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到维今的怀里,季朵大大咧咧地瘫倒在了沙发上,这才打算休息一下。虽然她想起了吴瑛站和坐的姿态,也想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过最后也只停留在想一想。何必学别人呢,她就是她,是不一样的烟火。
她一句要留下吃晚饭,忙的可是维今。总不能两个人只吃烤鸭吧,为了这盘烤鸭,维今又得为她做饭了。架锅把鸭架加水熬了汤,为了提味放了些自己的佐料进去,又加了些蘑菇,没一会儿香味就漫了出来。季朵不住地耸动鼻子,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飞机餐好难吃,她午饭等同于没吃。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呀?”她走到厨房,站在维今旁边,看着维今切青菜。
“拿三个鸡蛋,敲在碗里,搅匀,能干吧?”
“能!”季朵忙不迭地去冰箱拿了鸡蛋,然后就端着碗在厨房里晃来晃去,手里的筷子不停打转,“对了,我这次特意去故宫看钟表了,里面允许拍照,我拍了好多漂亮的钟表回来,等下给你看。”
“我很多年前去过。”
“估计展品会有不一样吧。”季朵提起筷子,把碗端到维今近前,问,“这样可以了吧?”
维今刚热了锅,扬了扬下巴:“转圈倒进去。”
季朵伸长了胳膊,把鸡蛋倒进锅里,鸡蛋遇油立刻发出了嗞嗞的声音。这声音在会做饭的人听来很舒爽,在季朵听来很恐怖。她隐约看见油星蹦出来,立刻跳开了三四步,紧张兮兮地抱着碗。
“至于吗?”维今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忍不住笑出来,“行了,出去等着吧。”
没天理啊,怎么会有人嘴角的笑纹看起来都那么性感,季朵痴痴地想。
开饭之后,季朵先一门心思地吃,维今看出她是饿了,给她舀了一碗汤放在旁边,叮咛着:“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嗯,舒服多了。”给肚子打了个底,季朵的精神又足了,她拉着椅子到了对面,挤在了维今边上,翻动手机相册,“你看,这个座钟是不是特别精美?两百年前的啊,我都不敢相信,你看这个铜人,活灵活现的。还有这个,珐琅的立体雕花,太精致了,花蕊都看得到……”
对这些维今确实很有兴趣,季朵一张张滑动他就随着看,有些时候想要多看看细节,他会叫停一下,季朵就把图片放大一点。看前人的作品总是感慨良多,现代虽然拥有更便捷的工具辅助,但人的思维模式却被时代禁锢,很多过去能做出来的东西,现在却做不出来了,不是技术达不到,而是根本想不到。“我现在就在考虑装饰上面的效果,为了看清楚一个雕刻的纹路,维今不自觉就从季朵手里把手机拿了过去,半是沉吟着说,“如果单纯用模具做出成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总觉得少点什么。”
“因为太小了,这么小的东西倒模的时候是很难做出细节处的精度来的,还是要靠后期手工去调整。”季朵吹着汤的热气说,“立体浮雕,又是细小处,用錾刻比较合适吧。”
“你应该知道錾刻对手艺的要求多高,一旦失手无法补救。”维今感慨地说,“钟表需要的是精雕,好的精雕匠人真的万金难求,所以很多独立制表人会去进修绘画雕塑等等。”
“但我觉得你又不是要雕龙啊人物啊那种特别麻烦的东西,你只是需要更立体、更精致,不是吗?我觉得可以做到啊。”
汤的热气熏得季朵的脸颊红扑扑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赶忙放下了碗,激动不已地拍着维今的胳膊,说:“对了对了……你要是真的想近距离感受一下錾刻,我倒是能给你指条路。我大学做毕业论文的时候去采访过苗族的一个打银工匠,住在贵州,你去看他工作一天肯定受益匪浅。”
“在哪里?”维今的眼睛亮了。
看到他上钩了,季朵一脸的得意完全不加掩饰,手指敲着自己的下巴,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话,让维今更着急:“那个地方吧……我想想在哪儿啊……那里交通不便,只能开车,要是没有认路的人,很麻烦的……所以吧……”
“行!带你去!”
维今算是看出来了,不带她去,是不可能从她嘴里问出实话的。
“你说的哦!”季朵立刻扬起下巴,指着维今的脸,噘着嘴要他保证,“不许反悔!等你陪我去完迪士尼,我就告诉你在哪里。”
维今握住她的手,在空气中转了个方向,季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手势也没动,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朝自己的脑门上戳来。
“知道了,吃饭。”维今松开手,笑了一下。
摸着自己的脑门,季朵嘟嘟囔囔地想要转正身体,桌子下面的腿却和维今的碰到了一起。维今也低头看了一眼,两个人这才意识到彼此离得多近,椅子间根本没有一人的距离,如果他俩有一个是左撇子,肯定会搅在一起。
“我、我、我……挪挪……”
有那么一点难为情,季朵搬着椅子往边上挪了挪,但也差不多只挪出一拳的距离。那么大的桌子,三面都空着,非得挤在一侧吃饭,这算怎么回事啊。然而向来不习惯吃饭时身旁坐着人的维今此刻却只觉得好笑,没感觉有什么别扭的,甚至季朵给他夹菜,他也只是顿了顿,就顺势吃掉了。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门铃响了,时间还不算太晚,还是会有客人上门的,维今起身去开门。门外的吴瑛看到他就露出标准的笑容,举起手里的生煎包问:“吃饭了吗?还热着呢!”
季朵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听见外面的声音也猜到来的人是谁了,她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停下手,还是将摞在一起的碗筷都拿进了水池,打开了水龙头。
水流声一响,吴瑛也意识到屋里有人了,她不由分说地进了门,直奔厨房方向。虽然她已经猜到是季朵,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猛地一沉。
“看来我来晚啦,你们已经吃完了。”她笑着和季朵打招呼,然后说,“麻烦你了。”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季朵只是来她家洗碗的。季朵不像她那么会控制情绪,虽然想装成若无其事,但笑容非常勉强。
“我来吧。”维今走到季朵的旁边,伸手想接替她。
“不用了,我都快刷完了,没必要再倒手了。再说了,你做饭,我洗碗,这样才公平啊。”
于是维今也没再勉强,拿了布在旁边负责擦水,顺便问:“你到底打算哪天去?”
“等我看看天气。嗯……周末好像就要变天了,周五?”
“行,我订票,把你的信息发我。”
“我自己订……”
“本来就是你做招牌的回礼,应该我订。”维今正经地说。
季朵也不甘示弱:“招牌是我用来替陆海洋向你道歉的,跟这个无关。”
“我说过那件事和你没关系。”逻辑方面维今从来都很在意,“而且之后还要靠你带路啊。”
“我说你这个人总要算这么清楚吗?”
为了付一张票的钱,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倒像要吵起来,季朵双手叉腰,气冲冲地瞪着维今。
两人这样对视了几秒,季朵突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错愕了瞬间,维今也无奈地笑了。
而距离他俩几步开外的吴瑛被彻底无视了,吴瑛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就是隐形的,维今和季朵两个人的身边围绕着一圈结界,不仅将她隔绝在外,甚至要抹杀她的存在。
曾经的屈辱在心上打下的烙印又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爱得死去活来的未婚夫被她撞见出轨后堂而皇之地搂着第三者对她说抱歉,说她已经不能给他想要的。在她哭闹之后,未婚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说了大堆她的错处,说自己早就厌烦了她,对她没有感觉了,每次见她都觉得痛苦。然而就在一个月前,在她爸爸还没被抓起来,在她家还没有破产时,他俩还商量着年内结婚呢。
那个时候吴瑛对感情就已经死心了,伤心到极点,就只剩下愤怒。她不想再被抛弃了,她不想输,她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们要去哪里啊?”吴瑛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刻意抬高了音调。
维今本来想要敷衍了事,没想到季朵大概是不想气氛太尴尬,嘴快地说:“去迪士尼玩呀。”
“这样啊……”
周五,迪士尼。吴瑛在心里记下了这个。
“我送你回去吧。”收拾完厨房后,维今对季朵说。
“不用了,又不远。”
“走吧,就当饭后吹吹风。”维今拿起车钥匙,转头默然地看着吴瑛。这样一来,吴瑛也没办法赖着不走了。
三个人一起出门,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落下,吴瑛主动说:“那我先走了,拜。”
她往反方向走了几步,回过头刚好看见维今替季朵打开副驾门。她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周五,迪士尼。
“她经常来吗?”车子发动后,季朵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是什么旅游景点呢。”
“她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
“上市公司CEO的千金。”
维今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惊得的季朵下巴都要掉下来。
“怎么,很羡慕?”
“倒不是羡慕,出生这条起跑线没得选,羡慕不过来的。就是觉得……是很遥远的世界,我第一次认识这种背景的人。”说到这儿季朵想起来另外一件事,疑虑地看着维今,“那你说你们是通过父辈认识的,那你家……”
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陡然用力,有一些褪色的画面在眼前闪动了一下,维今借助并道,将脸扭向窗外,压了压心绪,敷衍地说:“我和她的情况不一样。”
“哦。”
季朵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她不是看不出来,从一开始维今就不太想提家庭的事情。如果她刨根问底大概也能问出来,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想说自然有不想说的理由,而且一般都不是什么好的原因。不过想到维今说过父亲早就过世了,母亲在国外,应当是和吴瑛的家庭完全不同。
车子开到楼下,季朵打开车门又忍不住回头嘱咐:“周五,别忘了哦。”
“知道,早上我过来接你。”
“好!晚安!”
季朵跳下车,突然抬手在嘴上拍了一下,然后弯腰对着窗户缝往里吹吻,之后才欢天喜地地蹦蹦跳跳上楼。这一系列的操作维今是真没见过,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她还真是有本事,总能让他无可奈何,又甘之如饴。
开回去之后,维今才看见吴瑛买的生煎包还在茶几上,他没有打开袋子,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他和吴瑛不一样,现在的他和从前不一样,他不要再回去了。
维今拿起手机打开上海迪士尼官网,选择票类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勾选了两日票。有备无患,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
周五早上六点多季朵就醒了,处理了一下夜里的订单和留言。雇的客服比她起得还晚,也不知有什么用,她确实是不擅长管理的。
她将店里之前那些轻飘飘的小玩意儿都撤了,如今剩下的都是些设计和精度都比较唬人的中档合集了。她决定把普通合金的中档线和真正的金银的高档线分成两部分,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客源。自从她完成转型,销售量略有下降,但销售额却一直在上涨,这个势头让季朵松了口气。她将自己做的纯银点缀有自然波纹的古典琉璃的项链请美工做了大的海报放在了店铺首页,虽然价格鹤立鸡群,一个月里倒也拍了三件。
她的琉璃存货不多,也就能做个六七条。这几块彩色的天然琉璃还是她在二手市场上偶然发现的,那串项链整体非常丑,可琉璃的通透度和自身的纹路太好看,她就买下来把琉璃拆了下来。如今再要找,还真不好找到一样的。
所以季朵算计着顶多再卖一条就要把海报撤了,后台可以看到还有三个加购物车的潜在客户,这样一来反倒成了饥饿营销,有益无害。
这些东西她也只是在脑袋里随便过了一下,对季朵来说,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玩。因为起床早,一切都有条不紊,可以仔仔细细地化妆,不满意就擦了重画。可惜的是,她把手指插进两侧的头发里,尝试着撩起来,编个辫子,换个发型,凸起的疤痕一下就露了出来,季朵沮丧地放下了手。镜子里的人垂头丧气的,季朵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勾起了嘴角。
等过了八点,直到九点,维今还是没来,季朵稍稍有些着急了,始终站在窗口向外望。迪士尼当然几点去都行,只是她原本的计划就是玩一天就好,所以当然希望时间能够长一点。
一直等到十点都过了,季朵终于决定要给维今打个电话催一下。第一通电话没人接,她又继续打,还是没人接,她忍不住心浮气躁起来,焦急和担忧笼罩在她的头顶,她站在阳台上举着手机来回转圈。
打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电话终于接通了,此刻季朵的情绪已经濒临爆炸,不等维今说话,她已经脱口而出:“你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我这边……有点急事……”电话那头维今的声音低得不可思议,明明他那边很安静,信号也好,听起来竟有些模糊不清,“我要出趟国……抱歉,忘了告诉你。票我订好了,你自己去吧。我先挂了。”
“喂!喂……”
不等季朵做出任何回应,维今就挂了电话。这通电话只有十几秒,可结束的却是季朵大半个月的期待。她这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感觉自己像是在长长的梯子上爬了很久,终于爬上了云端,突然间梯子却被撤走了,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让人想哭。
她实在不甘心,再打过去,居然已经关机了。看来丁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维今是不可能陪她去了。
什么事这么急?突然要出国?几天时间一个人的态度怎么会变化这么大?太多的问题在季朵脑袋里打起了结,她太想理清楚却根本集中不了精神。她从阳台僵硬地走回屋里,直挺挺地坐在床边,眼神涣散。从失神中醒过来时季朵发现居然已经中午了,两个小时的记忆凭空消失了。
这个发现激起了季朵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站起来四处看,想找到一些痕迹来证明她这两个小时里究竟是真的都坐在这里发呆,还是做了别的。她发病最严重的阶段,有过一次突然发现自己在大街上的经历,但完全不记得是怎么上街的。那件事让她十分后怕,担心莫名其妙就被车撞了,还害了别人。总之那种无法控制自己人生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随时会支离破碎。
只可惜季朵的屋子又不是像维今那么整齐,她转了一圈也看不出什么线索。季朵又尝试着给维今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她看了看自己已经稍稍有些褪色的妆容,不甘心终于占了上风。她决定自己去迪士尼,不想一个人在屋里待着,总是容易往伤心上面想。再说了,就算为了好不容易化的妆,这个门也得出啊!
乘公共交通到迪士尼花了一个多小时,季朵在门口取了票,没想到一个身份证把两张票都取了出来。当她看见票上印着的“两日票”字样,心中对维今放鸽子的气恼和委屈渐渐化开了,亮澄澄地倒映着之前的种种相处与交谈,她相信维今是真的想陪她来的。
所以,真的是有突发情况吧?出国?维今好像提过他妈妈在国外,也许是有什么急事呢?
季朵的心情急速回升了,她自己都能感觉得到水位线的升高。她真的不是个矫情的人,她只是讨厌憋屈,但为了自己脆弱的脑子,季朵不太愿意烦恼,这些年里,她已经养成了一套面对烦恼时的应急方案,无非两点:原谅别人,或者原谅自己。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不过一旦习惯了,就能做个和所有人都红尘做伴潇潇洒洒的快乐女孩。
她短暂地进入迪士尼乐园转了一圈,拍了拍城堡,和唐老鸭、米奇、史迪奇都拍了照,但太长的队伍她都没有排。毕竟身边根本见不到孤身一人的,难免会觉得寂寞。她这么做一是想发朋友圈给小秋一个交代,这事她不想让小秋知道,依小秋的性格肯定会把维今大骂一顿。二是想等维今回来,让他宽心。
天黑下来之后,季朵离开了迪士尼,原本是想回家,地铁坐到离维今更近的那一站时,她忽然动了心。敞开的门在她眼前发出无声的召唤,和她的理智来回拉扯着,在关门的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季朵抬步冲了出去。
没别的想法,反正走着也不远,她就是想路过一下,这样才能心安。然而原本应该隐藏在黑夜里的房子居然亮着灯,季朵停在几步开外,好似喉咙被人扼住,不住吞咽还是难以呼吸。
就在这时正门开了,吴瑛走了出来。季朵站的位置没有灯,其实并不显眼,可她的余光还是扫见了人影,并且立刻确定是季朵。她在门前迅速转身,几乎和随后走出来的维今贴在一起,她抬手按在了维今的肩膀上,上半身微微前倾。
在看到吴瑛出来的那刻季朵浑身发冷,而后她看到维今走出来,僵硬的身体打了个巨大的战栗。她听到了破碎的声音,与其说是心碎,不如说她觉得自己像座被打碎的冰雕,无法拼回原状,就快要消失不见了。
她一步步向前,直挺挺地从门前的楼梯下面经过。这下维今也看到了她,季朵的突然出现对维今来说就像幽灵一样,先是引得她头皮发麻,之后竟是一阵心慌意乱。他挥臂将堵在面前的吴瑛推开,向前急跑了两步却刹住了,他的手紧握在楼梯旁的铁栏杆上,没有走下那几阶楼梯。
季朵本想就那么不动声色地走开,可当她感觉到维今朝自己追过来时,还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可惜这一次再没有人过来抓住她的胳膊了,她等了又等,终于死了心。
她转过脸,咬着嘴唇,寂寂地看了维今一眼。
在背后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下,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衣的维今浑身弥漫着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幽暗冷峻的气息,像是地狱来的使者。然而此时此刻,季朵真的无法去注意这些了,那份不似凡人的气质,落在她的眼里只有陌生。
维今动了动嘴唇,几不可闻地说:“抱歉……”
不可思议的是季朵觉得自己听见了,可她原本还能控制的情绪差点因为这两个字而崩盘。抱歉什么?抱歉将她骗得团团转,还是抱歉最后没有选择她?
季朵在眼泪涌出来之前,转过头迈着大步离开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啊……”吴瑛在维今背后满脸无辜地嘟囔。
“吴瑛,你回去吧,我不想吃东西。”
没有搭理她,维今转身走回屋里,一口气走到书桌前,双手按住桌边,低头难耐地紧闭起了眼睛。
“刚才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你得吃点东西,吹吹风……”
“你先走吧。”维今没有转身,疲惫地撑在桌上,闭着眼睛,声音冷了几度,“走。”
吴瑛听出话音不妙,决定见好就收,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她走到维今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地说:“那我走了,你想开点,早点休息。”
维今耸了耸肩膀,沉默地点了点头。
吴瑛前脚离开,后脚他就把整栋房子的灯关上了,将自己扔进了黑暗里。维今坐在沙发上,手机的白光照亮了他眼中的血丝和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渣,他迅速给季朵打了一条信息:“今天真的很抱歉,事出突然,我忘了主动联系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有机会我再陪你吧,如果你还需要的话。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也很混乱,你现在能回来听我说说话吗?”
输入界面就这样停了几秒,维今按下键盘上的删除键,将最后一句话删掉了。
仅仅是一条道歉的信息,季朵当然不会回复。
维今整个人在沙发上蜷缩起来,长腿几乎无处安放,他将手臂搭在膝盖上,沉沉地埋下了头。
刚刚季朵那个包含了委屈、不解,甚至愤恨的眼神与今早突然接到的那通报丧电话拧成了一根沉重的绳索,将他一圈一圈缠紧,锁了起来。
维今这些年努力活得淡然,甚至出世,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不受外界影响,不被他人撩动心弦。因为他发觉享有多少欢宴,就要承受多少孤寂。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也足够淡然,可以做到不我执,也不执我——可居然还是会有这样的时刻,让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全世界。
是因为季朵吗?在他手上绑了一根绳子,让他感觉到了与外界的关联,于是他终于懂得了何为失去的痛。
同一时刻,季朵蹲在一盏陌生的路灯下咬着嘴唇抽泣。丁点的冰凉落在脸上和颈间,幻觉一般,她抬起头发现细小如飞虫般的雪花在灯光中飘着,落下来就成水滴了。
这个冬天会很冷吧。她环抱住自己,任由头发渐渐变得潮湿。
北京寄卖的店给季朵打电话,说是卖出去了,而且买家的闺密还想要条一模一样的,问问还有没有。季朵答应再做一条寄过去,对方和她说有新品的话还可以继续寄卖。她撤掉了店铺首页的推荐,换上了新品的预定。她还找人做了主页,开了官方微博。之后的时间季朵就窝在家里,在小小的屋子里面疯狂地做着新品。
小秋上门来找她,敲了半天的门都没人开,打电话也听不到门内有声音。这让小秋有些担心,跑到楼下找了物业,叫了开锁公司的人上来。开锁的师傅刚把工具拿出来,门突然开了。季朵一脸惊讶地看着屋外的一票人,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
别人吓到她,她的模样也把别人吓得不轻。她用宽发带把头发整个束了起来,但因为根本不会梳丸子头什么的,头发七扭八歪地炸着,看上去像只发疯的菠萝,还穿着一件小猪佩奇的围裙。
“不好意思啊,麻烦了。”小秋忙给物业和开锁公司的人赔不是,目送人家下楼之后,转头就骂季朵:“你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死屋里了呢!”
“我刚才听见你敲门了,可那时候我在做退火,中途不能断。等我开门,就没人了啊。”
季朵自知理亏,赶紧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两边拨弄,空出地方让小秋坐。小秋坐下后,这口气才徐徐放下,却仍然没好气地斜眼看着季朵。
这是她两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季朵,还得自己找上门来。其实现如今大家都忙,就算是好朋友几个月不见也正常。可放在季朵身上就稀罕了,之前就算再懒再宅,一两周她也会去酒吧露一面。这两个月季朵非但没去过酒吧,连她发信息都回得很慢,唯一一通电话是问她有没有朋友能帮忙在微博上搞个广告投放。
一开始小秋也以为季朵是在专心工作,可后来仔细琢磨一下,越发觉得不对。以前季朵嘴里天天“大叔”个没完,这次却连去迪士尼的具体情况都没和她说。她就意识到,有情况了。小秋原想她自己冷静冷静可能也就想通了,毕竟之前每次季朵心情不好,都是去她酒吧絮叨一晚上就缓过来了。然而这次时间过得有点太久了,所以小秋趁着开店前的这点时间来看看她。
“你等下!”季朵跑到里屋,拿出一个首饰盒,摆在小秋面前,“送你。”
首饰盒里有两枚戒指,造型一样,材质是银和玫瑰金两种。这次没有镶嵌,但工艺比之前复杂得多。一双翅膀交织起来,一扇在前,一扇在后,翅膀的形态并非是普通的飞翔状态,而是稍稍有些合拢向下,是静默状态下的翅膀,将手指环抱住。翅膀不是镂空的,而是写实状态,可以看清一根根羽毛,有一定的厚度和层次。光是切割胶膜就几乎耗尽了季朵的心血,要不是她刻意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上面,可能早就暴躁地丢在一边了。
所以工作真是对付失恋的一剂良药。
“你这些日子真的都在做首饰啊?”小秋拿起一枚往食指上套,大小刚好。
“是啊,你随便坐,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拿。我那边还要清洗一下,马上就好。”
说完季朵回到屋里,将刚刚退火完的戒指泡进配兑好的溶液里,小心观察着变化。小秋跟在她后面,倚着墙看着,屋内乱七八糟,工具机器扔得到处都是,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窗帘拉着一半,好像是故意保持幽暗。
处理完最后的工序季朵把窗帘拉开,把戒指晾在窗台上,这才转身出来,从冰箱拿了两罐啤酒,把其中一罐递给小秋。小秋皱了皱眉头,问:“你怎么开始喝酒了?”
“一点点没关系啦。”
“你可别忘了,你那个病按理说是禁酒的。”小秋不顾季朵的阻拦,打开冰箱,发现还有几罐库存,全都拿了出来,“等下我带走。”
季朵哀号:“我在你那儿偶尔也会喝一点呀,别这么大惊小怪!”
“人心情太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都容易醉。”小秋抬起拉环,喝了一口,露出了难以下咽的表情,她好久没喝过这么难喝的啤酒了,“所以,你是哪种?”
“你少套我话,我好着呢。”
“得了吧,你就全当我八卦,快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这段日子季朵只有全身心投入不能有一丝纰漏的首饰制作里时,才无暇去想之前的事。只要一停手,那晚的画面就像过堂风,从她的脑海中穿过。那天后面的事情她都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回到家,直接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那股强烈的疲惫感就好似大气都不喘地一下跑完了马拉松,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积攒的所有痛苦一股脑涌了上来,将她压扁,连手指都不愿意动弹。她那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后才看到维今的信息,她不知道该回什么,将手机捂在心口,感觉灵魂的一半被抽离了。
她输了。她曾经说过,如果维今有了女朋友,她就会放手,这是做人的底线,她必须说到做到。所以,季朵只能躲进工作里,这种时候她发自内心地感谢自己在事业上做出的这个改变的决定,至少喜欢维今还给她留下了一点好的慰藉。
如今,两个月过去了,季朵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把事情和小秋说了,小秋倒没有如她想象般义愤填膺,捏着自己的尖下巴问:“那女的什么样啊?”
“看不出具体年纪,比我大些,很漂亮很时髦,走路姿态特别好,身上的衣服鞋子都很贵,据说是上市公司的千金。”
“我觉得吧……像维今那样的男人,不会折在那种女人身上。”
“怎么说?”
“你说他俩是旧相识了,要是真的郎有情妾有意,还会等到今天,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吧?再说了,心能变得这么快?几天前他还跟你说得好好的,几天后他就疯狂地爱上那个女人,以至于撒谎放你鸽子?这不合逻辑。”
季朵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结果摸到了丝滑的发带,她烦躁地一把将发带拽下来,头发立刻爆炸。小秋看了她一眼,笑得把啤酒喷了出来。
“你别笑了。”在好朋友面前要什么面子,季朵捧着脸发愁,“可那之后他也只给我发了条道歉信息,音信全无。我们完了,肯定的。”
“你这两个月就没真的再没去过?”
在小秋“不出所料”的眼神下,季朵咳了两声说:“也去过两次……一次没人在,贴着出门的告示……第二次有人,但我没敢进去……”
“把那信息给我看看。”
季朵连忙翻出那条信息递给小秋,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经明显体现出她的不死心了。小秋读了一遍就把手机丢还给她,说:“人家说得不是挺清楚吗,事出突然,不是故意骗你的,而且还说了如果你还需要,这些都是台阶啊,你好歹得下一次,话才能继续说下去啊。”
“照你这么说,还怪我了……”季朵不爽地嘟囔。
“他放鸽子肯定是他不对,可你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是个渣男吧。你无非就是在一个太敏感的时间段看见一男一女同处一室,又没捉奸在床,你什么都不能确定啊。这种情况下,你好歹应该问一句‘事出突然’的那个‘事’是什么吧。而且你也说了,你中途去的时候发现他外出了,或许真有需要出远门的要紧事呢?”小秋潇洒地把空易拉罐准确无误地丢入两步开外的垃圾桶,故意朝季朵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样子说,“当然,如果你下定决心就这样算了,我也没话说。”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啊……”
现在季朵再看维今发来的那条信息,居然看出了和当时完全不同的两个意思。从前根本听不进道理,结果吃了大亏的她,现在还是很愿意听人劝的。可是她捧着手机纠结了半天,还是磨不开面子主动开口。很多话只有第一时间说才有效,几天过去了突然再提起来,实在太尴尬了。
她抬起头,用眼神向小秋求助。
“你现在跟我去店里,我有办法。”小秋嫌弃地打量着她的造型,“前提是收拾得像个人,不然休想上我的车。”
于是季朵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收拾得干净利落,和小秋一起去了酒吧。
小秋让她随便坐吧台边上等着,之后就像蝴蝶一样满场飞了,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季朵等啊等啊,完全不知道小秋想干什么,每次问都被告知再等等。
“别等了!你就为了骗我出来散心的吧?”季朵终于忍无可忍,跳下椅子抱住了又要飞走的小秋的胳膊。
“你急什么啊,时间再晚点才好使!”小秋掐掐她的脸,“听话!”
虽然不解其意,季朵还是慢腾腾地松开了手,趴回吧台上百无聊赖地等着。
直到晚上十点多,小秋才回到吧台里面,在她面前拍了拍:“把你手机给我。”
此刻酒吧里非常吵闹,音乐声音完全可以盖过通话的声音。季朵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还以为她手机没电了,想都没想就递了过去。小秋就靠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拨通了维今的电话:“喂?是维今吗?”
季朵一下就慌了,手舞足蹈地想要去抢手机,小秋把手机举高在头顶晃了一圈,换到了另一只手,对她打着手势,无声地说“我是在帮你”,然后指了指手机,示意维今说话了。
“啊,对,不好意思啊,我这边有点吵。”看着小秋熟练地说话,季朵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又想阻止又想听,“我是季朵的朋友,叫小秋,不知道你还记得吗?是这样,季朵在我这里喝多了,我又走不开,让别人送她回去我又不太放心,你要是有时间能不能来接一趟她?我知道这有点麻烦,但……”
就在季朵在心中赞叹小秋这个主意很妙,戏精上身马上就想趴倒装醉时,却看到小秋的脸色暗了下来,声音也弱了:“你现在不在上海啊……那没事,我再找别人吧。放心,没事的,不就是之前被你放鸽子,心里还是不爽嘛!对了,你现在在哪儿啊……”
能开得起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小秋是很懂话术的,跟维今倒是聊得顺畅,可季朵听闻维今不在上海,心中就只有沮丧了,连之后小秋还说了什么都没太在意。
挂断电话后,小秋问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坏的就是他不在呗,好的是什么?”
“好的是他真的挺关心你的,我听得出来。他是真的不在,不是不愿意来,还说了好几遍让我保证你的安全。”
“那……他现在在哪里呀?”听到这话季朵难掩窃喜,默默地捏着耳垂。
“他说,在嵩山那边……”电话也不太清楚,小秋仔细回想了一下,“对,是嵩山,他提了河南嘛。”
嵩山……去那里做什么啊?散心吗?季朵想到之前维今就有一个人出去走走的习惯,可怎么忽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了,店里的事情都不管了吗?还是说……不是一个人去的呢?
“我觉得他是自己去的,”小秋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因为他说话很坦然。假如像你以为的他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了,还一起出去玩,那么这个时间他大可不接你的电话。”
季朵突然抱住小秋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神清气爽地说:“你说话怎么总让我觉得那么有道理呢?”
“咦,你真恶心!”
小秋夸张地用手背蹭着脸,却是笑着的。
放宽了心的季朵精神熠熠,觉得等到维今回来总会和她问好的,她拿着手机有一搭无一搭地搜索嵩山的介绍。一个词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季朵的面前,她迟疑了一下突然拍案而起,惊得酒保摇壶的手都僵住了。
“不会吧?”
嵩山最著名的景点,是少林寺。
上一次维今教训陆海洋时季朵就觉得他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可没多想,如今她看见少林两个字,头皮突然一炸。
“你几个意思啊?”小秋刚跟其他人聊了个天,转头发现她又一惊一乍了,不由得头疼。
“他……不会遇到什么事,想不开,去少林寺出家吧?”
小秋被季朵突如其来的脑洞惊呆了,非常想要爆笑,又碍于季朵十分认真的表情,只能到忍俊不禁的程度。
“出家?你怎么想的啊?”
季朵却越想越慌:“你不知道,他这个人的状态,可能还不如和尚接地气,是真的有这个可能性的!”
“你别胡思……”
“不行!我先走了啊!”
不等小秋说完,季朵好似一阵风从人群之中穿过,推门跑掉了。小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门口,忽然笑岔了气。
罢了罢了,随她去,能发疯总比憋成内伤更好。在小秋看来,维今这个禁欲的和尚,碰上季朵,铁定是要还俗了。
而此刻的季朵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已经飞速地拿手机订半夜去郑州的火车票,结果才想到正是春运,哪里还能买到最近的票。她又赶紧查机票,全价买了明早第一班。
这一夜季朵根本没睡,简单装了一个双肩包的行李,又在店内挂了个外出推迟几天发货的公告,摸着黑就赶往了机场。坐在空荡荡的机场里,她抑制不住地抖腿,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到了这一刻,季朵才清晰地感受到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维今。原来之前她一直用工作强压着情绪也不过是暂时的,再忍一忍她早晚会被想念摧毁的。
人生苦短,想见的人就马不停蹄地去见,这才叫及时行乐。
清晨五点维今起床,寺中的僧众已经都起来了,鼓声响起后早课开始,之后武僧们开始练功,寺里和周围武校里面的孩子们也开始扎马步,打五行拳和七星拳,干脆利落的喝叫声在山间清爽的空气中回荡。维今很喜欢这种规律的生活,每天打打坐、练练功,等到游客进来后,他就跟着一众僧人一起去后山的农场做农活。
虽然现在都在说什么商业化,每一年回来他也会觉得喧嚣更胜从前。可每当维今看着武僧们利落的身手,看到孩子们因为简单自律的生活和军事化的严格训练养成的健康的体魄,和无忧无虑的笑容,以及世界各地慕名而来拜在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他还是能够感受到精神的力量。
值班法师就位,各个殿门同时打开后,游客很快就会到,维今回后院的厢房里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去和师父告辞。他才住了三天,本想待一个星期的,可是昨晚接到了季朵朋友的电话,一夜都没有睡好。心不静,待在哪里都没有用。
就在维今握着手机在寺内寻找师父的身影时,手机突然响了,居然又是季朵。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赶忙接了起来。
“喂,你现在在哪里呀?”
这次倒真是季朵打来的,听声音很清醒,只不过维今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有点摸不到头脑:“什么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现在在一个巨大的门下面,上面写着嵩山少林。”
“什么?”维今难得这么惊讶。他知道季朵现在就在景区入口的石坊那里,一夜的时间确实也来得及赶过来,可在维今看来还是像瞬间移动一样不可思议。
“你没听错,我就是在这里呀,难不成你不在?”
“我在。”维今终于回过神来,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跑去,“你顺着路标往里走,走到少林寺山门这里来,就是门口有两只石狮子那里。跟着人群就行,我在那里等你。”
此刻游客刚刚上涌,他是人群中唯一一个逆向而行的人。穿过一座座森严的宝殿,穿过一张张或热闹或肃穆的脸,穿过碑林百年的松柏,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快得好似可以将前尘往事拉成一道模糊的弧线,只有前方的目标是清晰的。
山门处是游客来少林的第一站,维今站在那里只看到乌泱泱地朝自己涌来的人头。他不断向外挤,焦急地寻找着季朵的身影,明知道季朵应该不会走得快,却他还是不敢放松。在寺里他也穿着简单的灰色僧袍,头发也为了简洁束在了脑后,和周围穿着厚厚羽绒服的人相比,他略显单薄的装扮是很显眼的,游客们总转头看他,似乎在好奇他怎么有头发,嗡嗡嗡的嘈杂令他有些烦躁。
终于,维今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挡在面前拍照的一行人散开后,他看到了一边挥手一边朝他跑过来的季朵。
到这一刻维今才敢确定这是真的,她居然真的因为电话里他无心提及的一句话,就这么不打招呼地跑过来了。如果再晚几个小时,他或许就离开了,到时候这份劳心劳力的错过不是会更伤心吗?
他搞不懂季朵的想法,上次的事情过后他想也许这样断了联系,季朵会因为生气很快想通放下。受一点点伤,就及时止损,维今以为季朵会是聪明的。可眼前的事实告诉他,在季朵的身上,勇敢的光比聪明更加明亮。
也更加令他不敢直视,却又无法躲闪。
“还好还好……”季朵这一路是跑过来的,累得肺都要炸了,直到站在维今面前,心中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在她眼里维今穿什么都精神,一身素衣融在这山林中显得出世绝尘,她只是忍不住踮起脚按在维今的头上,长吁一口气,“没秃真是太好了。”
维今茫然地看着她,满头问号。
“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啊?”季朵收回手,转而掐了掐自己酸痛的肩膀,埋怨着。
“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季朵努了努嘴,琢磨着不能说实话,肯定会被笑话的。她只能哼哼唧唧地敷衍:“就……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来过呢,所以……”
看她那模样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理由,再结合刚才她那句莫名其妙的秃不秃的话,维今猛然明白了她的行为逻辑。
“你啊……”维今掐着眉心摇了摇头,真是啼笑皆非,“我真是服了你。来吧,我带你转转。”
维今带着季朵一个殿一个殿地转,季朵对他嘴里讲的什么建筑特点啦、来历寓意啦,其实都不是很感兴趣,连佛像也认不太全,可她还是很努力地听。有几次路遇僧人,维今立刻站定,双手合十,她不明所以,也只得跟着学。
这感觉很奇妙,他俩前一次见面不欢而散,当时的情况像是要老死不相往来。此刻再见竟又像是时间倒转,她预想之中的尴尬全都没有发生。
以前季朵很不屑那些只追求语感却根本说不通的爱情鸡汤,她觉得爱情没有那么玄,无非是两个人的选择罢了。亲身经历了她才明白,爱情最玄的一点在于置身其中会不由自主地将一切美好的词汇往上面套,看别人说的感受都像在说自己。季朵知道自己和维今的相遇确实是久别重逢,而她又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为好久不见却像分别只在昨天。
“你想上山吗?”想到之前梯田的海拔就已经让季朵崩溃了,维今还是先问一句,“三公里左右的栈道,风景很好。”
“我累了。”果不其然季朵立即拒绝,软绵绵地说,“我昨天一夜没睡,今天一早又坐飞机。”
闻言维今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不早说!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休息。”
“你住在哪里呀?”
“我住在寺里,但你是外人,而且是女客,不能住的。”附近有什么住宿维今还真是不清楚,但山上肯定是没有什么好酒店了,都是些私人客栈性质的,条件真的称不上好。眼见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季朵忍不住抬手点了一下,问:“怎么了吗?”
“这附近没有太好的酒店,你只能将就一下了。你好歹歇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我们,这个词让季朵的心脏漏跳一拍。
“还以为什么事呢!”季朵凑过去看住宿网页,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又不是上市公司的大小姐,没说过一定要住五星级啊。”
维今当然听出她话里有话,扭头看她,她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假装看天。
最后挑了在当地算是不错的一家宾馆,条件其实还是不太跟得上,胜在地段好,离寺院就几分钟的路。当天的大床房已经没了,最后定了间双床房。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武校的练习场,有小孩子在打拳,季朵看得津津有味,维今自觉自己的这身打扮出现在这里过于显眼,在门口环顾了一下屋内环境,对她说:“你冲个澡,睡一觉吧。睡醒给我打电话,晚上我带你去看演出。”
季朵本来想说“好”的,结果她一回身就看见一只指甲盖大的黑色爬虫在地上。她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惨叫,退到无处可退,直接坐到了窗台上,幸好窗户不够大,否则她非得翻出去。
“怎么了啊?”维今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震出一身鸡皮疙瘩,也顾不得想太多,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如果不是特意找都看不见那只虫子。他看了看虫子,又看了看吓得花容失色、不停地念叨着“虫子”的季朵,突然笑了起来,“就一只甲虫,你至于吗?”
先将虫子踩死,然后弯腰用纸巾捏起来到厕所冲掉。回神时透过镜子维今看到了自己的脸,他这才意识到和从前一样轻松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一周多,他根本没有笑过。
“山里虫子难免多些,不咬人的。”维今朝她招招手,“别坐窗边,下来。”
季朵脚步急促地跑到维今面前,伸手抓住了维今的袖子摇了摇,小声说:“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啊……”
维今低头看着她的手,心脏缩了一下。
“我没别的意思,可是我真的怕虫子……反正这里也有两张床嘛……”季朵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的脸反倒红了,“而且而且……有些事我们应该聊聊的,对吧?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回头再说吧。”
犹豫了几秒钟维今还是这样说了,他在季朵的胳膊上象征性地拍了拍,转身走出去。只不过门锁碰上的声音却让维今停住了脚步,他双手撑在一旁的窗台边,面色沉寂地看着窗外茂密的树木和青色的山峦。
他一向不习惯与人交心,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凡是他能够解决的,他便不愿意和人掰开揉碎地讲。当季朵说要谈谈,维今知道要谈什么,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想说。因为维今清楚如果要讲那天发生了什么,难免要引申出自己的过往,那些不愿想起的回忆会像倒塌的沙堡一样将他掩埋。维今从没在任何人面前尝试过泄露脆弱,那感觉想想就毛骨悚然,就好似被强行去了壳的乌龟,毫无安全感可言。
可是,维今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无法真正做到六根清净,无法在心中说放下便能放下。是凡人,总会想要倾诉的。他扭头看着那扇门,季朵并没有追出来,门内一片安静。可他的眼前却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季朵此刻就站在门后,脸上是若有若无的落寞,眼神直勾勾的。
夹在他俩之间的这扇门,已经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它变成了天平的中轴,变成了一道A与B的选择题,变成了深入内心的诘问。
窗外有一只不知品种的巨大的鸟飞过,隔着窗维今听到了它扑腾翅膀的声音,它掠过的影子却好似带走了维今心中的阴影。他搁在窗台上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了,重新走回门前轻轻敲了敲:“季朵,开下门。”
房门立刻就开了,快得像声控的。
“你先休息,我回去收拾东西,跟大家辞行。”撞见季朵期待的眼神,维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感到肩膀上的重量卸下了。
“好!”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季朵二话不说把房卡拔了塞在了维今的手里,眼睛里有雀跃的光在跳动,“我不会出去的,你拿着吧!”
这次关上门后季朵大笑着扑到了床上,虽然又一只虫子从床头经过,惹得她马上就惨叫着滚了下去,但她的内心还是只有轻飘飘的喜悦。
回到寺内维今先去找了师父告别,他的东西本就收拾好了。他拜师那年,师父还正值盛年,如今也已经上了年纪,却完全不见老迈,每次回来维今都觉得师父半点都没变。于是他总有种错觉,这世上是有不变的事物的,如果说什么是他毕生的追求,其实是永恒。
“师父,我来向你辞行。”
千佛殿高大的毗卢佛铜像侧面,维今恭敬地和师父告别。千佛殿是他最喜欢的大殿,墙上古旧的“五百罗汉”壁画无论何时注目都会从中感受到岁月的流淌。地面上排列着几十个练功留下的脚坑如今已经成为游客的观光点之一,维今却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在这里扎马步的情景。
“往年你回来,少则七日,多则半月,这还是你第一次提前离开。”师父说,“你来这里是寻找宁静,也是避世,看来山下终于有你放不下的人事了。”
自己都未察觉的隐匿之处被照亮了,维今被迫与心中的自己对视,他看见了一双有牵念的眼睛。
“师父,保重身体。”维今合掌,深深地鞠躬,“阿弥陀佛。”
回到房里换下了衣服,拿着自己的行李出来,路上又和寺中熟悉的师兄弟寒暄了几句,待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怕有什么不方便,虽然拿着门卡,维今还是先敲了敲,但半天也没动静,他才用房卡开了门。果不其然,季朵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连鞋都没有脱,腿半垂在床下。
他轻轻将东西放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帮季朵把鞋子脱了下来,又把被子从她身下抽出来,好好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爱折腾,吃的亏还不够吗?”看起来季朵确实是累了,自始至终动都没有动。维今安心地看着她,无意识地自言自语,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手悬在那里停了停,最终却还是收了回来。
他坐在自己的那张床上,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特制的盒子,里面有非常多小的格子和置物的海绵夹层,将细小的零部件固定。维今那只半成品的表就放在里面,基本上机芯的部分已经确定,所以一部分可以确定的齿轮都已经打磨完毕。剩下的就是外观设计和擒纵机构间的整合,这部分还都只是粗糙的雏形。动态组件虽然大致做出来了,可运行上还是有问题,卡顿无法解决,他已经愁了很长时间。大雁和花朵的倒模他也简单地做出来了,只是还不满意。原本维今随身带着只图安心,他没想到季朵会来,这样也好,可以给她看一看。
认真想来,在参展之前,季朵应该会是除他之外,唯一见过这块表的人。
这一觉季朵睡得很实,以至于醒来后有点恍惚,直到转头看到靠在床上看书的维今才一下清醒过来。维今用余光都能看到她夸张地缩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书,淡淡地说:“醒了?”
“我睡了这么久啊!”季朵看了眼手机,自己居然睡了近四个小时,“你怎么不叫我?”
“我为什么要叫你,又没有什么急事。”
季朵围着被子坐起来,问:“那你回来多久了?”
“三个多小时吧。”
“啊?”
那岂不是她刚睡着不久维今就回来了,想到维今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她睡,季朵既觉得难为情,又沮丧自己浪费了时间。她其实算是安于享乐的人,可和维今在一起却总想珍惜分秒。
“想出去吗?”维今把书倒扣在床头柜上,问她。
“好,我去收拾一下,再等我会儿!”
季朵赶紧下床往卫生间跑,鞋子没有穿好,还绊了一下,不过她完全没在意,脚步都没有停,为了缓解尴尬还傻兮兮地笑了笑。
傻孩子。维今无奈地摇着头,却感觉到心中略显笨拙的柔情缓缓流动起来。
晚上,维今带着季朵去看了禅宗少林的演出,看得出来季朵很喜欢,她喜欢色彩,喜欢音乐,喜欢新鲜的事物。整个演出维今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看着她,那些光影经由她瞳孔的过滤再反射出来,看起来竟有截然不同的感觉。
“阿嚏!”转场的时候季朵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把前排的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她。她双手捂着口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里比城市冷,你怎么都不懂得穿件厚外套来。”维今脱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不用了!真不用!”季朵用力推脱,脱了大衣之后维今身上也只穿了件棉质的衬衫和薄毛线的马甲,根本抵御不了山里的阴冷,“我穿得够多了,你这样穿得比我还少呢。”
“老实穿着,我身体比你强壮得多。”
维今双手强硬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加上男式大衣本身就重,季朵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外套上存留的体温和熟悉的木质香味包裹了她。
只不过在维今的手要收回前,季朵先一步屈肘摸向自己的肩膀,两个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维今愣了一下,想抽回手指,但季朵只是稍稍用了点力,他就停了下来。两只手就自然地垂了下来,搁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并没有刻意握紧,却也没有松开。
心里荡漾的波纹逐渐平息后,反倒升起了无限的安全感。
不期然,维今看到了季朵手上几道还新鲜的伤痕,他翻了翻手腕,面色沉了沉,问:“怎么弄的?”
“哦,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季朵低头看了一眼,“总要拿刀割来割去,划到一点也很正常。你手上不也有吗?”
“当心一点,降低自损也是能力的体现。”
“就不会说得好听点……”
季朵嘟囔了一句,维今照常装作听不见。
回到宾馆已经很晚了,走廊里有声音,但外面寂静一片。各自收拾好躺到床上已经是深夜,两个人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维今才想起来该干什么,他从包里把装表的盒子掏出来递给季朵。
“哇,你打磨得太细了吧。”零件太小,季朵只敢用镊子小心地夹起来看一眼,立刻放回原处。她清楚这每一个不起眼到掉在地上都找不到的小东西,背后都有少则几个小时多则几十个小时的心血,“拼起来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维今俯身过去,手肘撑在腿上摆弄,但还是抻得有点累。季朵拍了拍床边:“你坐过来不就完了。”
“大概就是这样,还差几样东西,所以动不了。”维今仍然保持这个姿势,把机芯盘和装饰部分叠到一起,托在掌心中给季朵看,“表针转动一月,梅花花苞开,转动半年再开一点,到一年整花才会完全开放,会看到下面镶着红宝石的齿轮。”
随着他的介绍,季朵脑海里已经形成了清晰的画面,她对人脸的识别很差,但其他画面感都极佳。她确定,如果真的可以按预想做出来,一定可以称之为艺术品。本来季朵还想,雕刻她也会一点,若是维今信得过她可以试试。现在她可不敢说了,别管维今能不能忍,她绝对不能忍受一丁点的瑕疵出自于自己的手。
“其实只要一点点立体的浮雕就可以惟妙惟肖了,找大师指点一下就好了。”季朵把手搭在维今胳膊上,“等到过完年,天暖一点,黔东南那边会很好看,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好。”维今笑笑,开始将零件各归各位,“睡吧。”
所有的灯都关上后,屋内黑得有些出奇。山中不像城市,夜里也有灯光,连月亮也没有,一层薄薄的窗帘就能将夜拢得严严实实。不知究竟是下午睡太久,还是维今睡在两步开外的缘故,季朵半分睡意也没有,直挺挺地看着天花板,动都不敢动。
“你睡了吗……”过了一会儿季朵忍不住问。
“还没。”
“那……”季朵终于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看着维今,“你能和我说说那天的事了吗?你究竟为什么突然放我鸽子?吴瑛又为什么在那里……没关系的,只要是真的,我都能接受。”
在黑暗里,被床头柜阻隔一半,可维今仍然能感受到她灼灼的目光,维今没有扭头,将手背搭在了眼睛上,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感觉到一些情绪想要出来,却被强大的阻力拦截着,像经过一个闭塞的泵口,只能一滴一滴地落下。
“那天天快亮的时候,我接到了一通从瑞士打来的电话,我的老师——带我进入钟表世界的人——去世了。”
他的话惹得季朵浑身一震,当即不知所措地支起上半身来。季朵这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她错过了走进维今心里最好的时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应该留在维今身边支撑着他的时候,她却在闹脾气。
想到这里,季朵喃喃地开口:“对不起……”
“傻瓜,你对不起什么?”维今就知道她会是这种反应,终于微微侧了侧脸,手却仍压在上面,“因为在那之前我对他生病一无所知,所以当时我确实慌了,第一反应是立刻去瑞士,可我收拾东西时才发现签证已经过期了。后来吴瑛来了,她知道了事情后就一直留在那里陪我,我赶了她几次,她就是不走,我也真的无力管她。晚上的时候,我的情绪缓过来一点,她可能想劝我出门换口气,非逼着我和她去吃点东西。我并不是很想去,但她毕竟也在那里待了大半天,我只想敷衍一下让她离开,没想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想到她出现了,不仅什么也没问,还冷面横眉,没分担半点。知道真相后季朵再去回忆那晚自己的状态,只觉得愚蠢透顶,她撇着嘴,抬起拳头捶了自己的头一下。
“你干什么?”维今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飞快地翻身坐起,伸手过来在她头上摸了一把,紧紧蹙着眉,“说了不关你的事。”
季朵的脸仍然皱着,黑漆漆的瞳孔在夜色里像两滴要落下的墨汁。
维今朝她的枕头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放柔了些:“听话,回去躺好,把眼睛闭上。你不是想听故事吗?我讲给你听。”
季朵慢腾腾地躺回去,看着维今的脸眨巴了几下眼,才不太甘愿地闭上了。她在现在的维今身上看不到太多的悲伤,可闭上眼她却看到那一晚一身黑色的维今站在眼前,虽然面目不甚清晰,可身上的悲伤却像幽灵一样纠缠住了她。她也学着维今的动作,抬手遮在眼睛上,却压不住眼底的酸楚。
而维今再度躺回去后,情绪却忽然失去了阻碍,泄洪般奔涌了出来。他看见黑暗里出现了一个时钟,秒针分针时针一齐飞快逆时针倒转。模糊的汽笛声从记忆深处传来,身下的床垫微微凹陷,变成了海浪将他托起。
他知道故事应该从哪里讲起比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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