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等到季朵把工厂全部敲定,确保可以安安稳稳地出货后,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幸而她在外面的跑的同时,小秋已经帮她找到了她现在需求的小型仓库,并且先帮她交了定金。她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找办公区,避开了繁华地段,租了高层写字楼,里面的小屋子做客服部足够用,大的改造成了设计间和会议室。注册挂牌后,这个原创设计品牌就算实实在在地成立了。随之而来的改变,是季朵的存款真的花得不剩什么了,还多少找小秋借了点,以前她要真是看上件衣服,是不怎么在意价格的,现在居然也开始先看价签了。
创业难啊,自己这又是何苦,季朵隔三岔五就哀号一声,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看着保洁正在打扫的有整面落地窗的工作室,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豪。
然而一个中午当她热得忍不住挽起长袖衬衫的袖子时,才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她给维今发信息:“你要不要来我这里参观呀?”
“你都准备完了?”
“嗯,差不多了。抱歉啊,拖这么久。”
“你完全没必要对我抱歉啊。”
季朵在语音里大笑起来:“我的意思啊,拖了这么久,害得你这么想我,是我的不对啊。”
那边半天都没回过来话,季朵都能想到维今语塞的模样,她刚想说“好了,逗你的”,维今却回了过来:“算起来是有很久没见过你了。”
他声音里听起来有种刻意的平静,像在隐藏了什么,季朵反复听了两遍,扑哧一笑:“你这个人真是的,想我了就直说嘛。”
这次维今干脆就没有回。不过这样一来就更此地无银了,惹得季朵对着手机神经病似的笑个不停。
季朵的工作室正式开始运营几天后,维今找了个晚上去晃了一圈,经过客服部门口时刚好看见一个男孩飞速地缩小自己的聊天窗口,季朵只是咳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客服这个岗位的人员流动本身就大,她也不愿意每天对别人冷着张脸,偶尔偷点懒没什么,只要别耽误正事就好。更何况季朵此时很喜欢这些人八卦的眼光,追着她问是不是男朋友,季朵摆手说不是,笑意却已经快要藏不住了。
“你看,这就是我的设计间,现在看着大,但之后我是打算再请别的设计师来合作的,所以还要打隔断。”季朵带着维今转完,两个人走到了落地窗前,这地方居民不多,晚上很清静,灯火都在远处,“设备还没入完,等到都齐备了,我打算去美院找找科班出身、想要走这条路的孩子。我在专业性上有欠缺,他们有这方面的优势,天赋固然重要,人品和决心也很重要。”
“你想给初出茅庐的孩子一个机会,也要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
季朵闻言偏头看身旁的维今,被他脸上的郑重逗得莞尔一笑。工作室里的灯非常亮,前面又有玻璃的反光,在她转动的眸子上划下了一道流光,维今忽然觉得比起最初遇见,她成熟了不少。
“不只是我想给他们机会,而是我也需要别人的成全,很多事情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她抱着臂转过身面对着维今,“我知道你主要还是担心钱的方面嘛,只要熬过初期,就会好了,你要是真的担心的话……”
她脸上认真的神色一下子就散了,又换成了平日的狡黠顽皮,摊开手臂要往维今身上扑,嗲声嗲气地说:“等你赚大钱了来包养我嘛……”
“乱说。”
维今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抵住了她的脑门,没让她扑到,季朵扑腾了两下,嘴巴翘得老高。
成熟?不存在的。维今却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吃饭的中途,陆海洋发来信息,催问季朵什么时候去找维今道歉。这件事陆海洋都催过八百回了,让季朵有点意外。原本她都要忘了这回事,没想到陆海洋这么有诚心,她要是含糊过去倒显得示弱了。这样想着,她转头问维今:“明天我能带陆海洋去你那儿道歉吗?”
维今蹙了蹙眉头,有点犹豫。
“不是我逼他的,他自己强烈要求的。”季朵举着手机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随便吧。”
陆海洋的态度转变令维今有些奇怪,他并不认为陆海洋会发自内心地认错,就算是发自内心的,他也不是很在乎。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维今也懒得多想。
“放心,我不会让他多待的。我正好趁机考察一下他,如果他态度良好,以后我仓库打包之类的活就让他也去帮忙,钱照付,他现在那点工资生活也不易。”季朵边喝粥,边慢腾腾说着。
“看来你还是挺关心他的。”
这家店的菜色如常,但维今却忽然觉得淡了点,淡得就像他这句不痛不痒的话一般,食欲竟也跟着消失了。
他刚把筷子撂下,对面伸过来一个小瓷壶,果断地往他的粥里倒了几滴醋。维今愣了一下,抬眼不解地看向季朵,后者放下醋壶,眉梢一挑,语气无辜地说:“我以为你喜欢吃醋呢。”
维今一时竟像心里有鬼,不知道该怎样直视季朵,只能掩饰似的低头吃饭。那几滴醋真是酸,可居然让他觉得好吃多了。
“对了,”偷笑了一阵,季朵决定见好就收,“我抽空联系了我当年去那个村子时送我的师傅,他还在那里。再过两天,等我设备进齐,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我们飞哪里?”
“飞凯里,然后到雷山县,再从雷山县打车到西江的千户苗寨,那里有个师傅可以送我们过去。村子不通公共交通,都是盘山路,虽然可以自驾,但还是老司机比较安全。”想到那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季朵就头痛,她摸着眉毛说,“我可和你打好招呼,虽然平时在城市里我不晕车,可那种路我真的受不了,肯定会吐很惨的,你可不许嫌弃我。”
维今心里的担忧立刻占了上风:“不是嫌不嫌弃的问题。如果路上真的那么辛苦,你就不要陪我去了。”
“我要去!”季朵恨不得动用全身所有毛孔来表达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多难得的机会啊,以后不见得还有没有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又不喜欢我,万一你哪天有喜欢的人了,这就变成我一个人的回忆了。”
她还是讲笑话的语气,眼神里却有一层实打实的凄哀,看得维今的心突然一揪。
“吃饭,凉了就不好喝了。”维今伸过手去,将季朵的碗端了起来,送到了她的唇边。季朵双手捧住碗直接抿了一口,隔着碗听到维今说,“我又没说不喜欢你。”
她惊得把米粒吸进了气管,惊慌失措地把碗放下,捂着嘴咳嗽个不停,眼睛却还是瞪得老大,一动不动地盯着维今。
“眼睛睁这么大有用吗?”维今哭笑不得,递杯子给她,“快喝点水。”
季朵已经自行顺过气来,双手抓住了维今的手腕,不住地问:“真的吗?真的吗?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样子活像个得了奖励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维今沉吟了一下,反问道:“我刚说什么了?”
“反正我听到了,你不许耍赖!”
“听到了还问!”费了好大劲才把胳膊挣脱出来,维今夹菜到她的碗里,“我的意思说,你别总说得可怜兮兮的,你挺好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你啊。”
“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那种喜欢……”
“那正好,我对你的喜欢,好像也和那种不太一样。”
在看似淡定的两个人之间像有一面滔天巨浪缓慢地翻起,又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拍而下,溅起的水花又形成一片新的浪头。季朵不想再出糗,想表现得云淡风轻一点,心里的小鹿都已经飙到180迈了。
“这就够了,我会等你确定的。你必须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对我说你爱我,一点都不能含糊。”她面颊绯红,却无比坚定地说,“反正我不急,我永远都比你年轻,我有的是时间等。”
“傻孩子。”
深深吸引着维今的正是季朵这一份纯净的勇敢,她太坦诚了,以至于说起“爱”这个字竟不会让人察觉到丝毫的做作。可令维今犹豫着不敢伸手碰触的,同样是她的天真赤诚。
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心。
他伸出手在季朵的脸上摸了摸,明显高于正常值的温度也熨烫着他的掌心,在他心中烘出一片柔软来。
第二天上午,季朵带着陆海洋往维今那里去,因为陆海洋下午还要上班,她想的是略坐坐就走,她也还要去工作室盯着。路上陆海洋颇为乖巧,就是一个劲儿玩手机,话都没说几句,这算是季朵失忆之后和陆海洋在一起最舒心的一次了。
可惜的是,到了维今那里就发现吴瑛已经在了,正在厨房里榨果汁,新染的栗色头发非常漂亮,见到季朵热情地打招呼,还看着陆海洋问:“这是谁啊?”
“说来话长。”季朵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决定敷衍过去,给陆海洋递了个眼神,“有什么话说吧。”
维今斜靠在桌边,翻着最新的时尚杂志,看上面关于腕表的内容。他知道周围在发生什么,却并不太在意。他这副样子落在陆海洋眼里就是矫揉造作,但此时陆海洋敢怒不敢言,硬逼着自己摆出好学生的样子在维今面前低下头。天知道,他从来没做过好学生。
“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对你也有误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和损失。我现在没有多少钱,可我不会逃避责任,我会一点点还的,请你……原谅。”
这几句已经在心里练习无数遍的台词,陆海洋说起来还是无比艰难,只能用力抓着自己的裤边。
“行了,钱不用赔,道歉我收下了。”维今没看他,只转头看了季朵一眼。
季朵原本贴墙站着,见该说的也说了,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尴尬,就想先带陆海洋走。她带着笑容想走到维今身边说句悄悄话,刚一迈步就和从厨房出来的吴瑛撞了个正着。吴瑛一口气举了三杯果汁,用两个杯子夹着一个杯子,本就摇摇欲坠,撞上季朵的瞬间三个杯子都脱了手,里面橘红色的果汁泼得她俩衣服鞋子上都是。
“对不起!对不起!”她叫得比季朵夸张得多,地板上一片狼藉,果汁里还夹杂着玻璃碎片。最近的桌边就有纸巾,她猛抽几张去擦季朵的衣服,惊惶无措地重复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你的衣服也脏了,给自己擦擦吧。”
季朵虽然吓了一跳,不过事已至此,她也没怎么当回事。她的衣服也不太贵,大不了就是丢了。她还想安慰吴瑛,抬头却撞上维今严肃的面孔,眼睛里隐隐有怒气。她对维今笑笑:“没事的,就是意外嘛。”
吴瑛显然也注意到了维今的目光,紧张到眼圈发红,小声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家离得近,回去换件衣服就好,没关系。”季朵不住地打圆场,看了眼陆海洋,“你等我一下,我上去冲一下鞋子,我们就走。”
“我跟你一起去。”吴瑛跟着季朵跑上了楼。
想到楼下只留维今和陆海洋,季朵多少有点担心,转念一想维今应付陆海洋绰绰有余,反正又不会吃亏。更让季朵在意的反而是陆海洋刚刚的神色,以她对陆海洋的了解,刚刚陆海洋早就该奓毛了,可她回头看的时候却只在他脸上看到一层薄薄的疑惑。
“给。”吴瑛递了干净的布给季朵,“沾水擦一擦,幸好现在天不冷了。”
季朵把布浸了水,专心地清理着衣着,没注意到吴瑛什么时候出的卫生间。等到季朵想要下楼,却突然听到一旁屋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是维今的工作间。她下意识地走过去推开了虚掩的门,还以为里面是维今,却发现吴瑛背对着她站在维今常常坐的桌旁。
“你在干什……”待季朵走近,看清吴瑛手里握着的是什么,脱口一声惊叫,“你别动!”
吴瑛回头看她,嘴角斜斜一挑,刻意放慢翻转手腕的动作,将手里握着的那块半成品手表摔在了地上。
本就还在制作和调试期,零件并没有完全铆死,是吴瑛胡乱塞在了一起,还将上面的玻璃也虚扣在上面了。这一下摔得四散,一片叮当作响,很多零件都不知蹦到哪里去了。
在听到落地的第一声响的瞬间,季朵的心仿佛也跟着落了地,咚一下,震得她手脚发麻。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直接跪趴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头顶却传来吴瑛的一声尖叫。
木地板本就没什么隔音,有东西掉落,楼下是听得到的。所以吴瑛的尖叫还未落下,维今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陆海洋也跟在后面。
“对不起……”季朵跪坐在地板上,手里握着一把金属件和一片虽然没碎,但已经有了划痕的玻璃,紧张地盯着维今,道歉脱口而出。
她这样倒是让吴瑛省了不少事。吴瑛立刻跑到维今身边,拉住了他的胳膊,玩命解释:“你别生气啊,千万别生气,季朵她不是故意的,就是没拿住……”
眼前的一幕确实让维今的情绪有片刻的崩盘,他用力甩开吴瑛,冲到季朵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起来,从她手里抢过那些钟表零件,气愤与紧张令维今的咬肌都微微发颤。他抬起眼看了季朵一眼,季朵只觉得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暗,简直是万丈深渊。
“不是我……”季朵背脊发凉,转头看吴瑛,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不自觉提高了音调,“不是我!我……”
“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维今转过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背对着所有人,淡淡地说。
季朵一口气鲠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她伸直胳膊指着吴瑛,咬了咬牙,却探身问维今:“这不是意外,也不是我做的。你不相信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吴瑛好不心虚地回嘴,“我都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我进来时正看见你摔,你怎么还推我身上?”
“你!”
“季朵,你先走。”
仿佛根本没有听她们的争辩,维今再一次下了逐客令,却是只针对季朵的。季朵闭了闭眼睛,虽然鼻子发酸,眼睛里却没有泪水,只有气不过。
“好!我走!”季朵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大步流星地朝外走,重重撞过吴瑛的肩膀,对陆海洋拨了拨下巴:“走!”
“不能走!你就让他这么欺负你啊?”
陆海洋要上前和维今理论,完全忘了刚道过歉不久。季朵狠狠地拉住他的胳膊扯了一把,怒气已经快压不住:“我说了,走!”
她手上下了死力气,就像刚刚维今扯她起来时一样,到现在她的手腕还能感觉到那份疼。
她不在乎那些,她在乎的是维今居然不相信她。如果是她做的,她会认的,她根本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伤害到他的事情啊。
从维今店里离开,季朵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路上的人都在看她的衣服,她都没有注意。倒是陆海洋,不停地冲人家投以吓唬的目光。季朵满心都是失落,也没顾上陆海洋,就任由他跟着自己一起回了家。
“朵朵,你先去换身衣服吧。”看出她心情不好,陆海洋也不敢多说话。
“哦……”
季朵回到卧室,锁上了门,慢腾腾地换着衣服,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情绪重到一定程度,其他的都会被挤掉。陆海洋倚在门外,抬高嗓门说:“要不,下午你陪我去上班吧?”
“我为什么要陪你去上班?”
“今天轮到我扮玩偶,很有意思的。你去看看再走也行啊。”
“也行。”
季朵只是不想多说话,却惹得陆海洋在门外振臂高呼,雀跃得不行。吴瑛说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果然如此。虽然看到季朵伤心,他也很难过,可想要让他们关系破裂,伤心总是难免的。接下来只要他能逗季朵开心,就大功告成了。
而季朵换好衣服坐在床边,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看了好一会儿,身体向前俯撑在膝盖上,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镜子里的人有一双通红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着。
陆海洋工作的店一到周末就要有人穿玩偶服发传单,这周轮到了他,玩偶服倒是实打实的厚,大头是硬壳的,非常重,虽然还没到盛夏,但穿不了多久就一身的汗。他并不怎么在意,很活泼地在街上走来走去,还跟小朋友合影。季朵在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边看着他,一边发呆。
“这位小朋友看起来不太开心啊!”陆海洋走到她的面前,用巨大的手拍了拍她的头,另一只手非常不方便地在玩偶服中间的口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根棒棒糖,“给。”
因为隔着头套,他的声音听来很小,有些失真,反而显得比平时温柔许多。
季朵接过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躲在头套背后的陆海洋目瞪口呆,一颗心乱了节奏,疯狂鼓噪。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季朵车祸醒来,再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对他笑过。
这一个笑容让他觉得之前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他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你就像这样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季朵站了起来,面对着圆头圆脑的熊,“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女,到那个时候你会明白我的。”
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掐灭,不甘心的烟雾却飘散开来,迷了陆海洋的眼。他的双手在玩偶服的掩饰下攥成了拳头,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可我喜欢的是你啊!”
“好好工作,多喝水,当心别中暑。我还有事,先走了。”
知道他听不进去,季朵却还是说了这一嘴,人说服不了自己,却还总想着说服别人。不过多亏了陆海洋这根棒棒糖,将她混乱的思绪凝聚在了一起,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她塞了瓶矿泉水在陆海洋胸前的口袋里,临走前随口问了一句:“对了,你有吴瑛的联络方式吗?”
陆海洋身子一僵,热汗都变成了冷汗,幸而季朵看不见。
“你怎么会有呢,我也是糊涂了。”不等他回答,季朵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自嘲地笑了笑,“走了。”
看着季朵的身影渐渐湮没在步行街的人群中,陆海洋第一次在心中承认季朵已经变了太多,他记忆里的季朵还是那个在肥大的校服上画卡通图案,里面穿着破洞的T恤,挑染着几缕彩色的头发,梳着双马尾,走路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虽然现在的季朵比那时更美丽、更端庄,却越发让他看不透了,即使他觉得近在眼前,伸出手去却发现只是幻觉,季朵永远在更远的地方。
感觉到背后有人拽他的尾巴,陆海洋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地往后甩手。小孩穿透力极强的哭声立刻响了起来,小孩家长一个箭步上来和他理论。他摘下头套,头发已经被汗洇透,软塌塌地贴在脸上,他难得没有还嘴,任由孩子家长推搡了几下,也就平息了事态。
犹豫了许久,他将吴瑛的微信号转发给了季朵,后面附上了一句没什么可信度的解释:上午的时候加的。
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看不惯吴瑛那么欺负季朵。他和任何人都不是一伙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季朵不受伤害,这是他的责任。刚刚维今的反应已经证明他一直以来的看法是对的,那个人根本不能给季朵带来幸福。他相信季朵已经看清了,只是需要点时间了结。
他可以等,因为他相信自己是这世上唯一能给季朵幸福的男人。
只剩吴瑛一个人后,维今许久都没说话,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房间里太安静了,只是钟表嘀嘀嗒嗒的声音,非但不能让吴瑛的心静下来,反而开始汗毛倒竖。
事情的发展甚至超出了她的预想,她没想到维今会二话不说就赶走季朵,可奇怪的是,她的得意只有瞬间,眼下却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你也别生气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她轻轻走到维今的背后,抬手搭在维今肩膀上,“严重吗?我看大都是金属的,应该也摔不坏吧……”
“够了吧?”维今突然用力抖动肩膀,将她的手甩了下去。吴瑛吓了一跳,退后了一步。维今转过身,半靠在桌边,神色十分疲惫,像是跟她说话都觉得累:“够了,吴瑛,你的戏演都这里可以了,我又没有什么奖能颁给你。”
吴瑛强撑着面色不改,眼睛里却还是露了一丝胆怯。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明白。”她喉咙发干,不住地吞咽。
“这件事不是季朵做的,我让她先走,只是不想场面太难堪,不想你再往她身上泼脏水,同时也是给你留最后一点情面。”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是人都可能失手的!我又没有说她是故意的!”
维今抬手穿过额前的头发,冷笑着摇头:“如果真的是她的无心之失,以她的性格,她会承认的。”
“她已经承认了啊!”吴瑛气急败坏,“你没听见她说对不起吗?”
“她那是在替我伤心!”
她没完没了的狡辩彻底激怒了维今,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边,闷响不大却震得吴瑛一哆嗦。
而维今说完这句心口却是阵阵发酸,起初他确实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去想其他,之后琢磨过滋味来才意识到季朵那句对不起的真实意义。在那一刻季朵没想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害怕他会伤心。
在澄澈面前,乌七八糟的东西就显得更加无法忍受,维今觉得是时候该说清楚了。
“吴瑛,原本你想过怎样的日子,你在人前想表现成什么样子,都与我无关。但你执意要影响我的生活,我还是把话说明吧,你家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在我面前你不必继续装了。”
直到这一刻,吴瑛脸上的血色才彻底褪尽。
“虽说巧合是存在的,可我真的不信在这偌大的上海,你的口红偏偏落到我的车子下面。”
吴瑛的嘴唇都在发抖:“你听我解释,我……”
“我不在乎。”
维今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让你重视我,你懂得没人重视的滋味,为什么还这么对我……”一滴眼泪滚出眼眶,吴瑛的鼻子变得红红的。她非但没有走,而是一步步靠近维今,固执地仰着头,“你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啊?你和我一样,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你要是没有一个好爸爸,现在哪里来的闲情雅致在这里摆弄这些破玩意儿?”
既然维今把一切都看透了,吴瑛也懒得再拿腔作势,她也要打碎维今的外壳,让他们两人当面锣对面鼓,保不齐还能险中取胜。
“好爸爸……嗬……”维今哼笑出声,“看来你对我的了解真的不少,那你应该也清楚遗嘱上有什么。这栋房子是我妈妈的,另一样东西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值钱,而且来路恐怕不是那么干净。你如果想要钱,应该去找他的另一个儿子,相比之下,我拥有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干净?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闻惯了铜臭味,见惯了表里不一,你还奢求什么干净?难不成你还相信你妈妈这么多年跟着你爸爸,执意生下你,是因为爱吗?那是因为钱啊!”
吴瑛的眼泪簌簌地向下掉,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假装,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更无法控制。她不断地戳着自己的心口,下巴到脖颈绷得死死的,眼睛像是要滴出血来:“你知道自从我爸爸出事,我面对的都是什么吗?我眼见着高楼塌倒,手无缚鸡之力,被埋在下面,浑身是伤地爬出来,才明白世界不是我原来以为的那样简单。你觉得季朵单纯,当然,因为我们经历的东西她一辈子都不会经历。可同样,我们拥有的,她一辈子也不会拥有!”
“我们拥有什么?”如果说吴瑛现在看上去像一把燃到顶点的火,那么维今仍然像一块冰,他早已习惯了把情绪往身体里面按,从内向外一层一层结起冰花。他刚刚那一瞬间的情绪失控,是为了季朵。
“我们拥有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资本,我们能跌落,也能爬起来。”吴瑛的眼泪停了,双眼中闪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执拗到了疯狂的地步,“所以,我们结婚吧。”
维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惊呆了,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咋舌表情,半晌才说道:“你疯了?”
“我没疯。我需要钱,但我也不会让你吃亏,我自认是个拿得出手的女人,我可以人前人后给你做个完美的太太,让所有人都羡慕你。我爸很快就会出来了,只要有钱,他就可以找回从前的人脉,东山再起不成问题,到时候你的还是你的,只赚不赔。”
她彻底回归了镇定,语气像是在谈合约,跟“结婚”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反正我早就不相信爱情了,我想你也从来没信过吧。既然如此,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都说出来了。虽然在计划中不会这么早,可择日不如撞日,吴瑛此刻通体舒畅,再也没有什么压力了。她仍然坚信自己不是没有胜算,尤其当她注视着此刻维今脸上莫测的表情,她知道那个没有爱的童年仍旧是维今心里抹不去的阴影。
“如果早个一年多,你这样对我说,我或许真的会考虑。”
听完吴瑛理直气壮的话,维今确实有那么一两秒的出神,他并没有想起什么不快的事,而是反复问自己“你相信爱情吗”,答案一点点浮现出来,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倩影。他居然笑了一下:“但现在我相信爱情的存在,所以我不可能答应你。”
吴瑛的嘴唇死死抿着,很艰难地才张开一点:“因为季朵?”
“对。”
维今再度背过身去,开始认真检查拾回来的那些齿轮和螺钉,计算着还有多少没找到。
“不送了,以后也请不要再来了。”
好像听到了几声略显沉重的深呼吸,但维今并没有回头,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吴瑛终于以平时那种淡定又刻意的步调离开了,楼上和楼下的摔门声并没有相隔太久。
暂时没管表的事情,维今开始给季朵打电话,他早就打定主意和吴瑛说清楚后就去和季朵解释自己并没有怪她。只是他拨了好几遍,对方都是不在服务区。他后知后觉,这是……把他拉黑了?
吴瑛离开维今的住处,大步流星地朝一个方向走,他的脑袋沉甸甸的,实在无法思考。她只知道她输了,她赌得太急了,如今功败垂成,她找不到任何借口再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
都是因为季朵,如果季朵不出现,自己就不会输了……维今手里拥有的这一切,季朵那样的女人根本不配拥有,也不懂得经营,那些都应该属于她!
对季朵的恨意,已经凶狠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吴瑛停住脚步,咬着牙关大吼了一声,第一次顾不得路人的眼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却响了,微信提示,季朵请求添加她为好友。
吴瑛毫不犹豫地点了通过。
“我想和你见面谈一谈。”季朵开诚布公地说。
“就这样谈吧。”
“那好。吴瑛,我从前觉得在对方确认有伴侣之前,每个人都有竞争的自由,我对你没有任何不好的看法,就算察觉到你针对我,我也觉得是正常的。”
吴瑛忍不住插嘴:“别假了。”
“你可以觉得我假,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也只说这一次。”季朵的声音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今天的事让我看清了,你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他。你针对我可以,可你连他的梦想也不尊重,为了一己私欲去伤害他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伤心,这不是爱。所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容忍你,我绝对绝对不会把他交给你。无论以后我和他的结局如何,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女孩,可绝对不能是你。”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懂什么?无非是因为你现在还没和他在一起,所以你才可以道貌岸然地夸夸其谈。两个人一旦在一起,生活就是绑定的,你自然会希望对方为了你们两个的生活而改变。维今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更舒适的、更光鲜亮丽的人生,他只是在和自己闹别扭。他就像一条河,明明可以有更宽敞的河道,却贪图一时的景色,偏往崎岖狭窄的地方流,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早晚会把他拖累到搁浅的。我想让他清醒过来,我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我们今后的生活好!”
“他的人生是他的,你的人生是你的,要通过改变别人来满足自己,你爱的是自己而已。当你是水上的浮木时,你才会害怕随波逐流,害怕搁浅。而我不怕,我要让自己成为海洋,守在前方,总有一天他会奔向我的。”
言尽于此,季朵觉得胸口舒畅多了,她利落地删掉了吴瑛的微信。下午她还约了一家时尚网站的编辑来工作室考察加采访,她得回去做好准备。
另外她刚刚和吴瑛说了两句,脑中居然来了灵感,她想以江河与海洋来寓意爱情,做一条项链,一个雏形已经在她的脑海中成型了,她决定去参加小秋之前发给她的那个比赛。
人家都说情场失意,事业就会得意,季朵倒想看看究竟是不是这样。
回到工作室,客服们把上午的电话记录和今天的工作内容给了她,季朵不爱管人,但工作内容交代得细致,她自己做了很多表格,方便做订单,物流和客户年龄层、工资水平和预期价格之类的汇总,一旦规矩立起来了,大家每天做,也就不那么麻烦了。
她急急忙忙在纸上打了个草稿,网站的人就来了,她们进了安静的房间,关上门开始进行采访。所以维今来的时候,季朵并不知道。
“老板在里面接待客人呢。”之前见过维今的员工对维今说。
“你们去忙吧,我等等她。”维今把手里两只凉飕飕的袋子递给他,“一袋是给你们的,去吃吧,另外一袋先放冰箱里。”
员工打开袋子发现是哈根达斯冰激凌,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这……”
“没事的,拿去吃吧。”
“谢谢。”
年轻的孩子们回了屋就嘻嘻笑笑地分冰激凌吃,声音有点大,维今害怕他们吵到季朵,站在门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等了很长时间,期间也看到了季朵反扣在桌子上的草稿,看起来是非常繁复的设计。能把气愤发泄在工作上,也算不错的纾解。
送采访的人出来,季朵看到维今在有些诧异,脸色不受控制地变了变,不过念在有人在,她转瞬就换上了笑容,直到将人送下楼才转身回来。经过维今身边时她目不斜视,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还生气呢?”维今倚着门框打量着她那副越想装淡定就越气鼓鼓的模样,“给你买了冰激凌,消消火。”
季朵头也不抬:“我还有事忙,你先走吧。”
这报复来得可真快,维今却觉得好笑,往里面走了几步,来到季朵的身边,伸手掰正她的肩膀。季朵不肯抬头,咬着嘴唇将视线垂在桌上。
“不管你现在听不听得进去,我还是要说。我从来没以为那是你做的,我先让你走,是不想吴瑛胡搅蛮缠把场面弄得更难堪,不想她再给你委屈受。我刚和她讲清楚,就来找你解释了。”
“她不会让我觉得受委屈。”季朵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与维今对视,虽然极力忍耐,一开口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委屈渗出来,“你才会。”
随后她在维今的胳膊上推了一把,抖落肩膀挣脱开来,向一旁挪了一步,再度将头扭到一侧,轻声说:“放心,我就是有一点点生气,给我点时间就好了,你先回去吧。”
“冰激凌记得吃。既然只有一点点生气,那就把我的号码从黑名单中放出来吧?”
看到季朵点头,维今才转身往外走,还没等出门,就听到背后那人小声问:“你的表……没问题吧?”
“没事,反正都在屋子里,应该都能找到。找不到再做罢了,幸好时间还够。”
维今回过头,刚好看到季朵长舒一口气的表情,就像在他心上呵出一口湿漉漉的白雾,包裹着他,温暖又寂静。
“我要订机票了,到时候不管你消没消气,还是要出发的。”
没听到反驳,那就是默认了,维今这才放心离开。确认他真的走了,季朵才忍不住扯开笑容,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半个月后,季朵和维今一起出发去往控拜村,那是一个群山之中非常小的村子,只有千余人口、百户房子。控拜村位于贵州黔东南,距离雷山县五十多公里,距离全世界最大的千户苗寨只有十几公里,可它却像一颗遗珠,安静地置于山顶,从上空俯视唯一的那条公路以惊人的弧线在山中盘旋,那一小撮吊脚楼掩于葱郁的树木中,像覆盖在山顶的几片黑瓦。
正是这条公路,简直要了季朵的命,大四那会儿她和同学一起来,大家都吐得半死。这次她有心理准备,已经提前吃了晕车药,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她双臂紧紧地将背包抱在胸前,压制着胃里的翻腾,不住地在座位上换姿势。好在她还在和维今闹脾气,这一路上也没说几句话,现在她更是打定主意装冷漠了,她可不想在维今面前吐出来。
“不舒服?”好死不死地,维今对她特别关心,一个劲儿问她。
季朵只能摇头,憋得头疼。
“座子后面有袋子,想吐就吐,没事。”司机也很热心地提醒,“你们城里人走不惯这种路,不过这路修得挺好的,看着险,其实没事。”
又是三个急弯,季朵再也忍不了了,她仓皇地从座套后面的口袋里摸出塑料袋,甩了两下都没打开。身旁的维今从她手里夺下袋子,帮她撑开来,季朵也顾不得好不好看,胃酸烧得嗓子疼,不停地咳嗽。
“吐出来好受点了吗?”维今空下一只手,不住抚着她的背,手心的热度传进她的身体里,给了她一点安抚。
她拿水漱了下口,把袋子封严,摇了摇头:“没事,你还是别看我,见别人恶心,自己也容易犯恶心的。”
“我这方面的忍耐力特别好。”维今笑笑,忽然从她背后伸过手,将她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闭眼休息会儿,留着点力气等下才能继续生我的气。”
季朵当然不会再挣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交通不便,不远处又有千户苗寨那样盛大的景点,所以控拜村几乎是零商业化的。虽然苗银现在吸引了国内外的目光,是个人都知道苗族出银匠,却很少有人知道控拜村才是中国唯一的银匠村。这个村子里基本上每一户都是银匠,并且世袭下去。眼下虽然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但留在村子里的老人们却仍旧在日复一日地做着手工银饰锻造。无数纪录片团队来这里采访,也有无数像季朵这种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来这里造访,却丝毫不会改变控拜村的生活。
这里的生活颇为不便,吊脚楼老旧,基本是外搭的旱厕,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习惯。所幸村子里偶有外人来之后,一个著名的银匠将自家的房子建成了一座三层小楼,当客栈用。底下还开了一个银匠体验馆,来此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外国友人。村子里的订单也开始多了起来,但无论市场多么紧俏,尽管外面的银匠已经都开始用机器模具,甚至用白铜充数,而这里还是遵循古法。
到了客栈,老板见到维今和季朵两人,直接就给开了一间房。季朵想换,老板笑意盈盈地说:“没有啦,有一批老外比你们来得先,差不多都住满了。”
“没事,就这样吧。”维今就把钥匙接了下来。
房间在顶层,能看到整个村子的景色。只可惜只有一张床,床倒是不小,睡两个人没问题。季朵把东西放下,偷瞄维今,心想之前两张床都那么矜持,现在他倒是无所谓了。
“你看什么?”一抬头就撞见她心怀鬼胎的眼神,维今一愣。
“没、没……没什么……”
季朵摸着后脖子,佯装淡定。不怕不怕,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孩。
稍事休息了一下,季朵带着维今往外走。村子里的路弯曲狭窄,没什么章法,到处可见鸡鸭、扛着扁担的阿婆,和戴着沉重银饰的女孩。除了打银之外这里的人单纯务农,自给自足。在历史的变迁中苗族经受过苦难与贫穷,可他们对于银的喜爱没有被任何事情抹灭,在不舍得吃的年月,他们仍旧舍得将一整块银溶掉,给女孩们做精美至极的头饰,这就是他们的文化和信仰。大四那年季朵拜访的银匠还认得她,热情地迎她进屋,嚷着让家人做饭。
“这是我……朋友,”季朵回身介绍维今,“这次是他想来看看,找您请教一下。”
“请教谈不上,我这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学得会的,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看看就看看……”
师傅还像季朵记忆里一样热情,这里家家户户都是银匠,想采访谁家都一样,只是看个缘分。那年季朵找来这里,是看了一个几分钟的纪录片,这个师傅要錾刻出一只瞳孔,就一个圆而已,他落刀时那十成十的虔诚深深感染了季朵。师傅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体格不错,但眼睛不太好了,他的儿子虽然也学了,可心不在这儿,还是想往大城市去,他也强求不得。他给季朵和维今讲自己年轻时怎么提着沉重的箱子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去别的村子给人打银,讲时代的变迁对银匠的影响,其实这些话之前他已经对季朵讲过一遍了,只是他不记得了。大概这就是他一生的故事,所以忍不住想和人分享,季朵偏过头,发现维今听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蹙着,却不是烦闷的神情,更像是和知己之间谈及人生的那点怅惘。
他们都算是手工艺人,灵魂是相通的吧。不过季朵转念一想,自己也算呀,她像只想吸引注意力的猫一样,悄悄往维今身侧靠了靠。维今感觉到了,只是眼珠朝她这边偏了偏,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
得,还真跟撸猫似的。
季朵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持续了半个月的高冷,完全破功了。
午饭是在师傅家吃的,做了一桌子的菜,弄得他俩都挺不好意思。当地的酸汤鱼特别好吃,但季朵只爱喝汤,不爱吃鱼。里面的鱼是从村子旁边的梯田里钓的新鲜的稻花鱼,当地的做法是煮的时候只去内脏不去鳞,保持鲜味,虽然佐料调和得很好,可季朵还是觉得有些腥味,而且这鱼小刺极多,吃着累。
维今看出她在挑食,花了很长时间将一大块鱼肉里面的刺一根根挑出来,夹到了季朵的碗里,只说了一个字:“吃。”
当着别人的面,季朵脸上立刻就有了热度,夹起来放在嘴里毫不顾忌地嚼了起来。
“注意点,万一有特别小的刺没挑干净呢。”见她这样吃,维今还是不放心。
也是奇怪,以前他怎么不觉得有人这么让他操心呢?
“啰唆。”季朵用嘴型埋怨了一句,下巴一抬,“我还要吃。”
饭后,维今去观看师傅做订单里的一支银簪子,凤凰翅膀的花纹全部是手工錾刻出来的,精细得不可思议。他也开始分享自己制作手表的经验和有趣的事,没想到银匠师傅也很感兴趣。
“你这东西对我们来说也不算难度高的,你看看我们阿勒头上戴的银角就知道。大有大的难,小有小的难。最关键的啊,是先要心里有图,我们想做什么,都是没有稿子的。”师傅戴着眼镜看维今画的图,“其次你得有趁手的家伙,那刀买不到合适的,你得自己做,用什么钢都行,主要是头的形状你得自己调。来,我给你看看……”
亲眼见大师做一次示范,是真真正正胜读十年书。这里的人在打银雕刻方面,都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也是季朵一定要带维今来的原因。见他们聊得好,季朵对维今说:“你在这儿跟师傅聊吧,我想出去画画,晚饭前我会回来的。”
“当心点,别走太远了。”
“统共就这么点大,我能走多远啊,放心吧。”
回到住处背了包,季朵一个人往更高处去。她想找个视野开阔的高点,可以画出村子的全貌。她十分喜欢这里山峦的弧线和那些陈旧的挤挤挨挨的瓦片,拍照的时候,她也更喜欢街巷和建筑的细节,这些东西将来都可以运用在珠宝的设计中。
在银匠师傅家里的一下午过得非常快,天已经热起来,没有空调的老房子,加上工序里面总要加热,维今很快就大汗淋漓,注意力却没分散半分。古法做银,完全是靠那双手,錾刻的时候每一下都要干脆利落,看似不经意的清浅敲击叠加在一起,竟能让图案栩栩如生。看着师傅一下下敲击,维今脑袋里的混沌也渐渐散去了,想法开始形成具象。等他注意到人家家里又开始准备晚饭时,才意识到时间流逝,也开始奇怪季朵怎么还没回来。
也不好在人家这里吃两顿饭,维今借着去找季朵的借口就先离开了,可他打季朵的手机,始终是没人接。原本他也没太着急,反正离天黑还早,画画忘记时间也正常。只是电话总是不接,难免让他有些心慌。维今回到住处,发现季朵的手机丢在床上,压根就没带走。
“这孩子真是的……”手机上信息一堆,微信几十条,除维今之外还有一些未接电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的老板也是够让员工费心的了。
想出去找,又怕两个人走岔了,维今就坐在屋里想再等等,于是开始在纸上研究自己需要的錾刀的规格和刀刃的形状,再一抬头窗外已经有一层粉红色的晚霞了。维今实在等不下去,还是握着季朵的手机出去找了。
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联系不上,季朵居然能把手机落下,也不怕他担心。维今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穿梭,村子就这么点大,他从南走到北,从上寨走到下寨,还是没看到季朵的半点影子。天色越发灰了,山里真的黑下来可比城市里吓人得多,维今越发着急,脚步也加快了。
“请问,您有没有见过外面来的年轻女孩?大概这么高,长头发,穿着白色的上衣和牛仔裤,手里可能拿着个本子之类的。”
维今逢人便问,有些老人根本不会说普通话,彼此都说不明白。来回来去地解释,心中的焦躁尘嚣之上,彻底让维今心慌起来。
青石路一直走到头,眼前出现了一条不宽的河流,两个穿着漂亮的蓝红相间的传统服饰的少女从桥上走过来,维今拦住她们继续问。其中一个女孩犹豫了一下,回身指着河的上游说:“下午的时候好像看到过这么一个姑娘,往那边走了,不知是不是去看碾坊。”
“好,谢谢!”
河的对面也有房屋,只是不如这边多,散落在半山腰上,大多是农田。上游有个碾坊的遗址,维今去看了,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人了。他只得大步往山上爬,继续找人问,回过头夜色已经占据了主导位置,一片含混中,吊脚楼内有黄色的灯逐渐亮起来。非常美丽的情景,他却根本无心细赏。时间拖得越长,他的心跳就越没有章法,焦急的后面居然有胆怯一点点蔓了上来,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不知道在半山腰跑了多久,维今居然也忘记了看表,无意间发现的一件东西彻底扯断了他的神经。一个粉红色的笔袋裹着落叶躺在一面缓坡之下,他弯腰拾起抖了抖,打开来,里面是长短不一的铅笔和橡皮,没有东西说明这是季朵的,可维今确信这一定就是。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笔袋才会滚落下来?稍稍试想一下维今就打了个巨大的冷战,像是被凄风冷雨包裹着,连呼吸都困难。他再也无法自制,开始大喊季朵的名字。
季朵跟着一个上山采菌子的老伯往外走,心里同样起急,以至于她隐隐约约听到维今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天还只是稍浅的藏青色,树木遮盖的小路上却已经漆黑一片了,老伯连手电筒都不用打,仍是健步如飞,季朵一步也不敢落下,只得像根尾巴似的紧跟。可维今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的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忍不住原地转圈,用不大的声音叫:“维今?”
话音未落,一束手机电筒打出的白光就从侧面出现了,维今从稍高的地方直接跳了下来,落到了季朵面前,带起了不少草叶。看到他之后,季朵长出一口气,先回身向老伯道谢,待到老伯独自走远了,她抬起头借着电筒的光仔细打量维今的神情,知道他生气了。
今天这事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季朵摸着头发,视线往下就看见了维今手里抓着的笔袋,脱口一声惊呼:“咦?你在哪里捡到的?”
“前面。”维今闷闷地说,声音里满是紧绷的克制。
“我还以为找不到了呢!”季朵从他手里把笔袋接过来,手在上面扑了扑,软绵绵地解释,“大叔,你听我说啊,我在上面找了个特别好的地方画画,可能是因为坐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脑袋就蒙了,忽然搞不清路了。好死不死的,笔袋从坡上滑下去了,我想去捡,还差点摔了一跤,再起来就彻底迷糊了。我好像越走越偏,幸亏遇见了那个老伯带我出来。我这个脑子有时候就是这样,方向感说没就没,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没……”
一个无比用力的拥抱打断了季朵的话,她整个上半身被维今勒在怀里,好像听见腰发出嘎巴一声。她的脸埋在维今肩膀下方,都没什么转动的空间,能听到维今在她耳边呼吸的声音。
维今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手电筒的光从脚下照上来,像在他俩身旁围了一圈结界。是独立于人世的小空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
“我没什么事,也没有受伤。对不起,害你担心了。”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季朵缓了缓才抬起胳膊抓住了维今背后的衣服,靠得牢了点。她能感觉得到,这个拥抱和之前有所不同,或许是因为心跳更剧烈了。
“你还知道会让人担心啊……”
下巴抵着季朵的发顶,维今心里的后怕非但没有消退,反倒更加汹涌地一层一层翻覆。他不自觉地收紧手臂,想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好像怎样都还是不够。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认命了,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你说什么?”季朵被超强的预感激得汗毛直竖,拼命想要抬起脑袋,却被按得死死的。
“刚刚在找你的时候,我很害怕,只要想到我可能要失去你了,我就发现自己受不了。所以,我们在一起吧,我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说完维今才将身体后撤,双手握着季朵的肩膀,相对而立,任由季朵用无比澄澈的目光审视着他,检验他的真心。
以前他是怕的,他怕将真心捧出去,再被这个冰冷的人世、被人们习以为常的生存准则践踏。可现在他不怕了,他找到了停靠的码头。
而季朵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很多记忆的影子在脑海中飘来荡去,却又很模糊,像隔着一层薄纱,他们相识以来的那一幕幕都是真的吗,她的执着真的换来结果了吗?她很想问是真的吗,你不是开玩笑吧,可当她凝视着维今很黑很沉的眼睛,明明幽暗到连她的影子都映不出,她却从中看到了整个宇宙。于是季朵将所有的纠结迟疑都一把挥去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
她仰起头,微微噘嘴,下命令的口吻:“亲我。”
维今没有片刻犹豫。
一直到夜里躺在床上,季朵才算彻底回过神来,他俩这就算在一起了,关系就这么变了,虽然始终期盼着,真的到来了却又觉得太快了。她和维今躺在床的两侧,中间隔着足有一人的距离,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她的眼珠转到维今那边,偷偷勾起了嘴角,翻了个身,就像毛毛虫一样蠕动了过去,伸手拽了拽维今背后的衣服。
“怎么了?”维今刚想回身,就发现季朵已经快贴到他背上了,留给他翻身的余地都没多少了。等他翻过身对着季朵,胳膊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得从枕头上摊过去,搁在季朵头顶上面。
没承想季朵倒是不客气,拉下他的胳膊直接就垫在了自己的脖子下面,膝盖又往前拱了拱,直接就钻进了维今的怀里。维今哭笑不得,心说这丫头表面上有害羞的生理反应,心理上可能都不认得害羞这个词。他也缓下心神,渐渐松弛下来,另一只手搭在季朵的背上,挑着眉问:“想什么呢?”
“想……我们认识也快一年了吧。”
“真算起来,应该是好几年了吧。”
“也对。”被这么一提醒,季朵更加唏嘘了,认真想来,维今从她重获新生后就在她的生命里,后来的遇见只是时间到了,他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注定这个词,说起来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季朵微微仰起头,在黑暗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维今的下巴线和脖颈,心里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这一年里我们倒是一起去过很多地方。”
“嗯,那倒是。”
“我们以后还会一起去更多地方吧?”
仔细想来,之所以他们一起去了这么多地方,还不是因为她每次都强行跟着,维今懒得戳穿她,抬手揉着她的头发,低声说:“会。”
困意一点点袭来,眼皮开始发沉,季朵打了个哈欠,往维今胸前缩了缩,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开口:“还有一个问题。”
“说。”
“你真的不在意我头受过伤的事吗?这道疤姑且不说,可毕竟我还是有点后遗症的,容易忘事,有时候也记不住人脸、方向感差……”
季朵的头发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中药的味道,和普通女孩子爱用的那种花朵水果的味道不同,闻起来很柔和,维今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去揉她的头发,也已经习惯了那条疤的存在。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之前在街上看到老太太带小孩,手腕上戴着一副类似于手铐的东西,一头连着自己,一头拴在孩子身上,中间是弹簧。我觉得那东西不错,以后可以买一副预备着。”
“铐吧铐吧,当心想甩的时候就甩不掉了。”
季朵沉在越来越厚的幸福的泡泡里,自然而然地入了梦。这个怀抱太舒服,像漫长余晖下波澜不惊的海面,而她是岛屿,千年万年的陪伴却也不会觉得无趣。
感觉到她呼吸平稳了,维今也不敢动,就维持着这个姿势闭上了眼睛,临睡前还是忍不住将一个吻落在了季朵的发间。
他们在控拜村待了三天,因为季朵那边有批货急着要发,她不去仓库盯着,实在是放不下心。这三天的近距离观摩对维今而言影响是巨大的,苗银古法技艺和现代钟表之间的联系在他脑海中生成了,之后更多的是需要他自己的钻研。临走的时候,季朵在屋里收拾行李,和店老板定车子,维今自己出去了一趟。他去要了村子里唯一一所小学的地址,然后按学生人数订购了全套新的学习用品还有一些基本的医疗用品,过段日子寄过来。
“你去哪儿了?”等他回来季朵问。
“没什么,出去转了一下。”
在维今看来,村子里的人虽然拥有手艺,并不缺钱,但因为过度封闭,教育医疗环境还是太落后了。他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权当是自己在人家这里获得了一些东西,就一定要还,不过没必要留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又是一路舟车劳顿,等在虹桥机场落了地,季朵累得身体都要散架了,哪里还想着去仓库,她只想回家睡觉。可是时间紧任务重,本来就是预定品,顾客已经等了很久了,能早发一点最好。而且打包工人刚上岗,盒子里面的适配也要她定规矩。
“想睡觉……”她一头栽在维今肩的膀上,撒起娇来。
维今捏了捏她的肩膀:“要么你去我那歇会儿,等会儿我开车送你过去?”
“好。”
刚一到维今家门口就看见吴瑛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季朵的脸色唰一下就变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再做什么表面功夫,没人领情,只会给自己添堵。
“走了。”维今拍了拍她的手,率先下车去取行李箱,然后把一个箱子递给她,牵起了她空着的那只手捏了一下,“回去给你做点吃的。”
他俩从吴瑛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开门进屋。吴瑛站了起来,视线牢牢地钉在他俩牵着的手上,眼下的乌青显得更明显了。就在维今马上要把门关上时,她扑到了门前,把手卡在了门框上,大叫:“等一下!”
害怕夹到她的手,维今还是松了劲,任由门开着一半,却没有闪开。季朵将行李箱靠墙放好,立刻瘫倒在了沙发上。从门口的位置是看不到沙发的,但吴瑛还是站在门口对季朵说:“季朵,之前的事是我错了,我当时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我就是太想和维今在一起,所以走错了路。这些天我每天都来,我想和你道歉。”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维今的,丝毫没打算往里面瞟。季朵侧倒在沙发上,也根本没抬头,懒洋洋地说:“我听到了。我不怪你了,但也不原谅。因为你压根就不该对我道歉,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了。”
维今再度抓住了门,做出要关的样子,颇为冷淡地说:“就这样吧。我们等下还有事要出去,赶时间,所以就不留你了。”
“你们……在一起了吗?”吴瑛嗫嚅着嘴唇,声音微小。
“是的。”
门缓缓合拢,在最后时刻吴瑛还是将手从门框上拿了下来,随后就听到咔嚓一声。轻微的碰锁声竟惊得她浑身一震,她走下台阶到马路对面,隐约能看到季朵蹦蹦跳跳地从落地窗前经过,把下巴搭在正低头从抽屉里翻东西的维今肩膀上。
他们拥有爱情,拥有梦想,拥有财富。
他们多令人羡慕啊。
为什么是他们呢?
吴瑛的眼中再没有一丝热度,她原本还保有的那一点求和的希望也破灭了,她也不打算再尝试了。她转身漫无目的地走着,肩膀低垂,关节僵硬,像一个劣质的布偶。
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撞见保姆遮遮掩掩的神色,吴瑛鞋都没换,推开挡在面前的保姆,就看见客厅的地上丢了一堆纸袋、布袋和各种卡片。一路走到卧室,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妈妈穿着一身吊牌还没摘的新装,挎着两个不同款的包,在镜子前面来回扭动。
“你有这个钱为什么不还点贷款?”吴瑛的心里火烧火燎的。
“反正也是还不清的嘛,等你爸回来再想办法吧。”妈妈喜滋滋地敞开长臂,手腕上各挂着一只包,“哪个好看?”
“都不好看!”吴瑛冲上前,把包抢下来摔在床上,紧接着就要从她身上找裙子拉链,手脚粗鲁地推着妈妈转圈,“我现在就拿去退了!”
“你干什么啊?你疯了吧?”
母女俩几乎撕扯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妈妈才从吴瑛手里挣脱出来,身上的裙子已经皱皱巴巴,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床边,红着眼睛对吴瑛大声咒骂。
仅存的一点自尊心支撑着吴瑛把门关上了,保姆在外面不知所措。吴瑛倚着门坐在了地上,额头抵着膝盖,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妈,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多少岁了,你知不知道爸爸已经多少岁了?他还能东山再起吗?他怎么补上那个窟窿,把我们的房子赎回来,你替他想过吗?”
妈妈低头抚着衣服上的褶皱,突然噤了声。
“你爱爸爸吗?还是说你只是爱他给予你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我当然爱过……”辩驳的声音却又弱了下去。
“爱过?”吴瑛冷笑一声,泪水烧得眼角发红,却没有落下来,“那我问你,假如爸爸回来后再也没办法赚大钱,我们的房子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只能过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了,你能接受吗?”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吴瑛的妈妈终于动了,她从床上滑下来,蹲在吴瑛对面,脸上的神情介乎于极度慈祥与疯癫之间,瞪着眼睛问她:“那你呢?让你把柜子里那些限量版的包和首饰都卖了,你愿意吗?每个月赚几千块钱的工资,再嫁个赚几千块钱的人,连定个外卖都得计算价格,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了吗?”
“我不知道……妈,我不知道……”
吴瑛扑到妈妈肩上大哭起来,眼泪太汹涌,冲散了眼线,划下一条条乌黑的泪痕。而做母亲的却始终没掉一滴泪,皱纹的拥挤更衬托了双目的空洞,和刚刚的吴瑛如出一辙。买了新衣服和皮包的喜悦只支撑了那么一小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从那之后,吴瑛开始尝试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为了钱,只是想让自己有点事做。她疯狂地投简历,招来了不少皮包公司和骗钱中介。好的公司和职位永远石沉大海,偶尔有那么几家让她去面试,大都会问她的简历为何一直空白,还会考虑她这个随时可能结婚生子的年纪。多次失望而归后吴瑛算是看清楚了,别说是她理想中的工作找不到,就连她看不上的服务行业,她的年纪也已经不吃香了。
站在桥上望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江水,背后是永远都显得那么焦虑的人群,吴瑛觉得自己就像个无主的气球,飘啊飘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到水面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啊?跳江啊?”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吴瑛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到陆海洋踩着一辆共享单车。
“我到底是有多背,出门还遇到你。”吴瑛嘟囔一句,不耐烦地问,“你这是去哪儿啊?”
“去上班啊,我可不像你这种大小姐。”
怎么会有人说每句话都能火上浇油,吴瑛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再见到他,转身就往桥下走,临走前潇洒地甩了一句:“亏你还这么有干劲儿,你女朋友都已经和人家跑了,现在没准都住在一起了,你那时候连手都没拉过吧?拜拜!”
陆海洋停在那里越琢磨越不对味,自从他和季朵和好了,他还觉得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挺开心的。终于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工资虽然不算高,也还过得去,和同事相处也和睦。累是累了点,但吃的玩的终究比小城市有意思。尤其现在他给季朵发消息,也都有回复了,虽然提见面她总是推脱,但要是在季朵朋友的店里遇见,她也不会再给他撂脸色了。慢慢地陆海洋就飘飘然起来,动不动就幻想着自己能抱得美人归,还是个事业有成的美人,然后舒舒服服地在上海扎根。到那时候他要给所有的初高中同学发信息,请他们来参加婚礼,让那些曾经觉得他不成大器的人惊掉下巴。然而刚刚吴瑛的话又将他从美好的幻梦里面揪了出来,难不成季朵和那个大叔真的成了?他之前见季朵也没听说啊?
下了班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陆海洋还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季朵家。之前他打电话始终没人接,害得他在上班期间心神不宁。跑上楼边敲门边喊,最后邻居出来骂他,他才相信季朵还没回家。
该不会真的和维今住在一起了吧?陆海洋在楼下急得团团转,不住地咬着手指上的倒刺。他决定在这里等,如果等到零点季朵还没回来,他就去维今家砸门。
找了个能看见楼门口,但不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陆海洋的眼睛一刻不离楼门,神色阴鸷非常。他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季朵坐在他摩托后座上,先是双手抠着车尾,后来实在不安全,才不情不愿地揪住了他的衣服两侧,却死活不肯搂他的腰。于是他只能不时莫名降速,引得季朵撞到他背上,几次下来季朵就猜到他是故意的,开始发狠地拧他的腰侧,疼得他嗷嗷叫。在那个敏感的年纪,人人向往大人的生活,季朵的矜持在陆海洋眼里反倒像是欲擒故纵,他是愿意配合的。谁知后来会出那样的事,他所有的快乐都被夺走了。
维今送季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车子停在外面,两个人手牵手走进来,谁也没注意到躲在暗处的陆海洋。季朵打着哈欠拉着维今上楼,开门之后自己就先一步将自己摔到了沙发上,门都没关。
“回床上睡。”维今转身关门,走到沙发边俯身拍了拍她。
“抱。”
季朵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双手举高高。
还能怎么办,惯着呗,维今只能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放到了卧室床上,结果手还不及抽出来,季朵突然揪住了他的脖领,支起头亲了他一口。维今一条腿靠着床边支着,一条腿跨在季朵身侧,就这样悬在季朵正上方停了下来,两个人的脸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话说得充满调戏,疯狂忽闪的睫毛却泄露了季朵的心虚。
维今真的是被她的眼睛晃得头晕,忽然起了坏心去逗逗她,于是又把头压低了一点,距离一下近到连呼吸都分不清,季朵的眼皮顿时就僵住了,眼珠都不动一下。三秒不到,维今就扑哧笑出了声,手有一搭无一搭地揉着她额前的头发,用特别特别低的声音问:“季小姐,请问你是存心想把感冒传给我吗?”
“啊,是哦……”季朵这时才又感觉到自己鼻塞,可她觉得自己的头晕晕沉沉的,大概不只是因为感冒。
“我这个人做不出欺负病号这种事,我们又不是没有明天,好好睡觉。”温热朝自己落下来,季朵下意识地微垂眼帘,维今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皮上,轻轻哄着,“乖。”
“那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钥匙你就放在门口地垫下面就好。”
“好。”
维今翻了个身,落在季朵另一边,手臂从她的脖子下面伸过搂住了她的肩膀,朝自己紧了紧,季朵就在这已经习惯的温度下带着微笑闭起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她确实是累了。开了公司以后一刻都闲不下来,她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每天一睁眼就是房租、水电费、员工工资压在身上,担负着别人的生活就不得不更加努力。最让季朵头疼的是只要走关系,谈合作,就得应酬,一应酬就免不了要喝酒,可她的病又不能总是喝酒,实在推不掉的时候,她就得带个男员工去替她挡一挡,可有些时候她心里又过意不去。
今天中午请了一家时尚杂志的部门负责人吃了饭,虽然就喝了点红酒,但兴许是餐厅的空调开得凉了点,她忽然就感冒了。回公司之后,她给新来的两个设计师布置了任务,傍晚实在挨不住了,就跑去维今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吃着饭看着维今给表针做退火,这套工序她熟悉,不过看着别人做比自己做有意思多了。铁受热以后会形成薄薄的保护层,保护层会根据温度变换颜色、时机和光泽度,多一秒少一秒都会有差别。做了三次才得到维今想要的颜色,之前只有在光源下面才会看到一丁点的发黄,而现在就只是少了一秒而已,情况已经大不相同。
她原本是想吃过饭就走的,结果被维今掰着嘴巴塞进一颗感冒药,迷迷糊糊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了半夜。要不是她有东西在家,明天要用,她今天就留在维今那里不折腾了。
不过季朵一点都不想抱怨,她那么幸运,能和维今相爱。不管多忙多累,只要看到维今,她身上所有的焦躁都会被抚平,人生可以得这样一个独属于自己的避风港,是让人心满意足的。
看着季朵睡着之后安宁的眉眼,维今心中也是一片化不开的柔情缱绻。他从前以为自己根本不相信爱情的存在,现在想来只是他没有遇到。人的本性里应当是相信爱情的,只是有可能没有从父母亲戚那里见过,又看了太多的负面新闻,就会怀疑爱情是不是只存在于艺术创作里。直到遇到那个心动的人,才彻底明白质疑和恐惧的从来不是爱本身,而是长久。维今第一次发现自己心中有一团火,始终在烧着,从前是冷的,而现在逐渐滚烫。原来他一直都在傻傻地等着、找着,那个能相伴走到尽头的人。
恋恋不舍地将季朵在枕头上放好,盖好被子,维今走到客厅,顺手整理了一下杂物,才轻轻地带上门离去。
看到维今下楼,陆海洋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天气是热的,可他的心却凉透了。一直珍藏着根本不舍得拿出来的玩具,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早已经被别人拿走了,这种憋屈真让人发疯。
一小块阴影在陆海洋心中迅速扩散,发酵成了一片令人泥足深陷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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