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华看着小家伙儿若有所思了一阵,但看他似是不想说下去,便也没有再强行问。
否则他碍于自己营长的身份和威严硬着头皮说下去的话,这不是让战友之间闹的不痛快?有心事可以慢慢了解,不急于现在。况且这样的事情是指导员的工作,这位老搭档方式方法极多,还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绝对能做到不让战士感觉到压力,还会有一种轻松的状态。
不过小家伙儿的这种反应也让刘振华有了些许反思……觉得自己对战士们的关心有些缺乏。
即便作为军事干部,这不是首要的职责,还摊上了一个负责且有能力的教导员,让他更是省心省力。
但若是不了解战士们心底里的情绪,就很难在需要战斗的时候调动起他们全部的积极性。
无论是真正的战场还是劳动战线上,不能全身心地投入都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这话让一个外行听到可能会觉得刘振华是危言耸听,但事实只可能比这更加严峻。
战场上思想抛锚,就是给敌人的刺刀和子弹机会。
至于生产劳动上……
“快停下!干啥呢你这是!”
刘振华大声呵斥。
小家伙儿却闻所未闻,双臂依旧机械的挥动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啊……!”
机枪手闻声看过来,冲上去一把夺走了小家伙儿手里的铁锨,才让他反应过来。
“营长,排长,咋啦?”
才回过神来,一脸茫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手里的铁锨怎么就跑到了机枪手那。
刘振华铁青这脸,生气让他的嘴角和左侧面颊微微抽动。左手提着将铁锨用力插在地里,然后两只手背在身后,拳头死命的攥着。
他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方法来表达。
因为刘振华知道,若是现在松了口或是松了手,一定会毫不留情的一拳或是一巴掌重重的打在小家伙儿的脸上。
愤怒至极的时候,人所爆发出的力量远远超过平时。刘振华在心情平静的情况下,进行徒手格斗训练时都能让机枪手这样的大块头呲牙花子倒吸凉气……要是不克制住此刻的情绪,小家伙儿非得掉颗牙,喝大半个月白粥不可。
“你还问……自己看看!”
机枪手看出刘振华是真的生气了!
连忙闪过身子,挡在两人之间,用自己的身子当做一堵墙。嘴里说着数落小家伙儿的话,实则是护住他。害怕营长真火气起来上了头,收不住手。
小家伙儿低头一看……脑子里闪烁着空白。
“缺口不大,赶紧返工!”
紧接着,小家伙儿身子朝旁边一歪,差点没保持住平衡,摔倒在泥水里。
这一下反而让他清醒了过来。
回神看到营长刘振华和排长机枪手正在奋力苦干。
再看本来笔直、呈一条直线的排水沟,在自己刚才干活儿的中段竟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豁口,还如同犁地似的,向前开辟出了好几步的距离。
导致积水迅速的灌满了这个新挖出来的“支流”,而排水沟因为整体的结构被破坏,以这个“支流”为中心,两旁迅速垮塌。
刘振华等人站立的位置本来已经没什么积水,现在却是在顷刻间,又淹没了脚脖子……
他和机枪手挖来两人用身后水位略浅之处的泥巴用以填补小家伙儿错挖出来的地方。
看似平整的戈壁滩,因为旱的久了,泡水这么长时间,实际上也没能渗透下去多少。
就这还得分地方。
戈壁滩上洞穴密布,老鼠、狐狸、旱獭等等各有各的活动范围。可地底下却是连起来的,经常是狐狸洞连着老鼠洞,最后又横着被一条旱獭洞拦腰截断!
遇上这样的地质情况,外表看上去平整,下面却早已被水倒灌,虚浮起来。要是受力踩上去一脚,轻则陷进去拔不出来,严重的整个人都能整个掉进去……
为此,刘振华和机枪手就得挖的很小心。
挖土这个活儿其实并不难,可以说毫无技术含量。但有了这样的前提,无疑会大大影响效率。
刘振华体重比机枪手重,所以他负担起了探路的责任。脚尖小心翼翼的探出去,感觉没有异常后,再让机枪手拉住他的一边胳膊,然后踩踏实。
随即冲着机枪手招呼一声,两人便将铁锨头扎下去。绷住气,腰杆用力一挺,让铁锨尽可能的没入土地里。而后双手握住铁锨把子的末端,加紧肩膀,使劲一压,便能带起来一大块泥土。
两铲子下去,刘振华的脑门子就出了一圈汗水。每一根发梢都亮晶晶的,刚好赶上夕阳从背后照来,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模糊的光晕里。
趁着刘振华转身填土的功夫,机枪手对着小家伙儿低声说道:
“帮忙啊,站着看不嫌腰疼得慌?!”
小家伙儿看到营长铁锹上的泥土掉件自己错挖出来的坑洞中,很快便消弭于无形……
不知怎的,这条并不宽也不长的排水沟在小家伙儿的眼里忽然变得和长江一样宽阔。掉落下的泥土,犹如当时他在支前时,凄厉呼啸着落入江中再炸开来的炮弹一样!甚至耳边还想起了当时雄壮威武的冲锋号与喊杀声,一时间,小家伙儿有些不分不清眼前的现实和脑中的回忆。
机枪手以为他破罐子破摔,心中也气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就想让他“清醒清醒”!
结果他却是被刘振华拦住。
“先干活儿,这娃娃有点不对头!”
见他定定的站在那里,眼中时不时闪过匪夷所思的神色,便小声让机枪手不要打扰。
刘振华当班长的时候,班里有个睡觉梦游的战士。一开始还以为他每天晚上开小差,偷偷溜出去不知道干什么。有天夜里下决心搞清楚,最好能抓他个现行,最后却是被当时排长拦住,说梦游的人不能叫醒,否则会有危险。让刘振华远远地跟着便好,省的那战士被绊倒或是掉坑里。
“营长,俺咋没听你说过这事儿啊!”
机枪手自诩老兵。
毕竟他参军入伍的时候,班长也是刘振华。但他对于以前这个班成员的故事却几乎没有听刘振华讲过……这会儿刘振华竟然主动说起,更是勾住了他的好奇。
刘振华深吸了口气,然后淡淡的说道:
“很久都没想起来了,刚才看小家伙儿这样子,一下子想起来了!”
说罢便继续铲土。
但干了几下,却又开口继续说道:
“说起来,那家伙也是苏北人!说不定他和小家伙儿还是老乡!”
机枪手看营长自己说了下去,便顺着话头问道:
“那后来他去哪了?”
刘振华咂吧了下嘴,回答道:
“后来他也当了班长,和我的老排长一起调去了别的部队。解放战争的时候,我们往北打,他往南。”
说到这里,刘振华忽然笑了笑:
“渡江之前,他说到上海的时候一定给寄东西,绝对都是我没见过的洋气玩意儿。”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刘振华没有再说下去。
机枪手也极为识趣的不再追问。
这是军人之间的默契。
没有后话,就代表着这个人,以及他的生命进程也就到此为止……而他与刘振华之间的故事,发生在刘振华当他的班长时,结束在长江岸边写下的那封信后。
上海的究竟有什么洋气玩意儿,刘振华不知道。因为说这话的人,自己都没能见到……
在渡江战役结束后很久,一直到穿来上海已经成功解放的消息后,刘振华还特意让识文断字的教导员写了一封文绉绉的回信。内容大多是祝贺和对新中国的憧憬,但也有些老战友之间经常开的荤段子,以及对上海这样国际化大都市的憧憬和向往。
刘振华得到的回复很快。
但却是一封讣告的抄本……
当时自己收到这个消息时,按照身边战友的描述,就是和小家伙儿此刻擦差不多的反应。
说到这里,机枪手隐约有了印象。
他记得那一整天,当排长的刘振华除了吃饭的时候外,几乎没有露面。唯一一次,两人对了个正脸,机枪手敬礼,刘振华好似没看见一般,心事重重地和他擦肩而过。
身后的地面陷下去一个大坑,这才终于是把小家伙儿失误造成的破坏基本填补。
“剩下的这点先不动。”
刘振华没让机枪手添进去最后一锨土。
他朝前踏出一步,从老路基漫过来的水,刚好到他的小腿肚子。
再用同一条腿踩进排水沟里,发现浅了大概有一个拳头的深度。
“十公分,要是把这一块发出来,拓宽整个渠道的宽度,就能刚好和积水持平,甚至还能加快带你速度。”
刘振华的视线在排水渠、头顶侧处的乌云还有身后的拖拉机上来回切换。
风突然变得迅疾。
吹得积水都出现了层层褶皱。
对岸芦苇滩里的芦苇,更是频频点头。有许多苇子杆,被瞬间加速的风直接吹折,有气无力的耷拉在半空中。
到此时,就算刘振华不说机枪手也感觉到了异常:
“营长,好像是要变天啊!”
从沙梁子垦区建立起来,他们就没遇见过这样潮湿频繁的雨天。
“你有没有问道这风里有股味道?”
刘振华反问道。
机枪手使劲闻了闻,的确是有股味道。
但他却说不出是什么。
这种味道他也闻到过,但猛然一下却是形容不出来。
“营长,俺闻到了,这是啥味儿啊?”
“土腥味……雨前的土腥味!”
戈壁滩上没有任何阻挡,空旷平坦,扬尘要比其他地方严重的个多。落雨前的风,含着满满的水气,裹挟着空气中的烟尘吹来,土腥味更显浓郁。
同样,越是浓郁的土腥味代表着越大的雨。这个结论虽然缺乏科学依据,但却是刘振华当时和别克闲聊所偶然知道的。久居在山脚下的牧民,经历的天气比戈壁滩还要极端。
他们口口相传的经验和代代遵守的规律绝对是不会出错的,刘振华对这样的总结向来很是信服。
毕竟他只会打仗的时候也没学过该如何指挥,只知道这次吃亏了,下次就一定要赚回来,和做买卖的道理没区别。
吃亏多了,本钱都能丢光。赚的大了,一个排长就能过上团长的日子!
所以到底是吃糠咽菜,还是喝酒吃肉,经验的总结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来不及等小家伙儿自己回神,刘振华决定把小家伙儿强行摇醒。
天色一瞬间黯淡了下来……排水渠里的泥水看上去已然呈黑色。
刘振华伸出去的手却骤然挺住。
他的脑袋偏转想旁侧。
模糊昏暗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闪烁的光点。
接着又是一对……又是一对。
光点从大雨前湿润的风裹挟着的扬尘里出现,竟是逐渐黯淡了下去。
机枪手定深看清这玩意儿之后,立马冲着对岸招手。
这个距离完全是步枪的最精准的射程范围内。
子弹打出来会是一条直线。
只要秉承三点一线的基础射击原则,扣动扳机的刹那就能命中目标。
但刘振华却否定了这个方案。
“不能开枪!”
“能见度不够,万一打中拖拉机那损失就大了!”
机枪手焦急的说道:
“可营长,咱们没枪!”
刘振华不慌不忙的提起铁锨说道:
“当年子弹不够,冲锋拼刺刀的时候都忘啦?”
机枪手憨笑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刘振华右边的小家伙儿却是已经拿起铁锨,摆出一个标准的刺杀准备动作。
两人欣慰的对时一眼,但都没有对小家伙儿多说什么。
现在这种情况下,多一个字就是累赘。
幸运的是他们现在有三个人,可以完美的呈现出我军最为熟悉的“三三制”步兵班组突击战术。虽然缺少两个战斗小组作为接应和后援,但一点两面的战斗原则却是没有动摇。
在刘振华的指挥下,三人时而缩进间距,时而宽松覆盖,在不超过手中的铁锨的长度,一步步朝前方压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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