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逾岸多年来都保持着晨练的习惯,早起本身就是默认设置。只不过他今天跑了步,洗了澡,买了早饭,也才不过七点出头。蔺逾岸觉得自己跟小学生春游前一样兴奋实在有点没脸看,穿好外套坐在玄关抖了一会儿腿,还是决定提前出门,怀着忐忑的心登门造访。
他在闻一舟楼下停好车,特意选了爬楼梯上去,在门外转悠了三圈,终于敲响门。敲过等了片刻,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点动静没有,于是又敲了一次。
“踢踢踏踏”的声音越来越近,门开了,闻一舟还穿着居家的睡衣,眼睛半睁半闭,一副炸毛的表情——除了琴盒收拾得光亮如新摆在客厅的正中央,整个人都一副完全没有准备好的样子。
“这么早。”闻一舟闷声闷气地说。
“七点半了,”蔺逾岸说,“等会早高峰呢。”
“唔。”
见闻一舟恼火地满客厅乱转,似乎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好,蔺逾岸走到沙发边坐下说:“你慢慢来,我等你,我还带了早饭,呃,等会车上吃吧。”
闻一舟钻进浴室去了,关在玻璃门背后的水声响起,蔺逾岸把双手搁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等着。二十分钟后,闻一舟收拾妥当——他头发太长于是随手在脑后扎了一下,前面落下两绺别不到耳后的,因为洗脸而湿润,莫名很有艺术家的气质。
闻一舟毕竟已经很久没有正常作息过,困得要命,坐在副驾驶里哈欠连天。
蔺逾岸把塑料袋放在他腿上:“没有胃口吗?起得早,还是吃点东西。”
闻一舟兴致缺缺地扒拉塑料袋朝里看,随口问:“你呢?”
“我吃过啦,买的时候就在店里吃了。”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一句:“这次是真的。”
闻一舟一愣,也想起上次对方说自己吃过饭了结果肚子咕咕叫的窘事。
他轻哼了一声,人稍微清醒了些——何谦有点洁癖,以前从来不让他在车上吃东西,他抽了两张纸巾垫着,跟开盲盒似的小口咬开包子,发现是自己喜欢的梅干菜肉馅,起床气顿时消了不少。
他吞掉包子,又开始啃烧麦,含糊不清地问:“你不怕车里有味道吗?”
“什么味道?”蔺逾岸反问。
“就吃东西啊,包子的味道。”
蔺逾岸不明所以:“无所谓吧,你觉得有味道吗?要不要开点窗?”
“没事。”闻一舟咬着牛奶的吸管,麻木地凝视着道路前方。
闻一舟的排练室离家不太远,但因为都是市区,走得不算快。长长的汽车尾灯照耀着社畜的无奈,身侧飞速穿行的电瓶车又充满了斗志昂扬的朝气,闻一舟把袋子系好擦了擦手,感觉终于醒过神儿来了。
蔺逾岸问:“你几点结束?”
闻一舟说:“差不多五六点吧。”
蔺逾岸点点头:“嗯,我训练结束时间也差不多,我来接你?”
闻一舟答:“好。”
沉默片刻,他又说:“好久没回去了,还有点紧张。”
蔺逾岸有些惊讶,闻一舟居然会如此诚实地示弱,又听见他接着说:“一言不合耍消失了这么久,进去了就被撵出去也正常。”
蔺逾岸笑起来:“不会的。”
闻一舟挑眉看他:“你又凭什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记得上次我说和孙燕齐偶遇,他拉着我说他很担心你。”蔺逾岸在等红灯,手指头悠闲地敲着方向盘,“他们都很理解你、体谅你,也都真心希望你能回去,还让我好好和你说说。所以,他们最近看起来和你联系得少了,并不见得就是因为得不到回音而生气,可能只是怕打扰你。”
闻一舟拧着眉头,有点不爽自己的担忧被完全猜中,嘴上依旧不饶人:“哦,知道得很清楚嘛,明明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一副好像很了解的样子。”
蔺逾岸嘴角噙着笑意:“虽然是没说过几句话,但也见过挺多次了吧,你们以前每次演出不都在吗,偶尔还能在你家碰上。”
闻一舟忽然想到,旁边这家伙的确几乎每次演出都会到场。有时候他上台的时候就能在何谦身侧看见他,有时候直到谢幕后才会发现对方——偶尔是和朋友,也会独自前来,常年挂着喜滋滋不知愁的快乐神色,对他说恭喜,演出很好看。
他这才意识到,蔺逾岸或许甚至比何谦来看他演出的次数都多。
以前他刻意忽视了这份近乎讨好的亲近,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也着实无法回应,如今这种热切的尴尬又变得鲜明起来。
随即他又意识到一件事,对方总是挂着那样的笑容,也许是因为自己每每看过去的时候,永远只会面对那样的笑容。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蔺逾岸对此一无所察。他撂下闻一舟后,掉头去了训练场,大家纷纷还奇怪他今天怎么没有骑自行车。
比起心情复杂的闻一舟,蔺逾岸这边感觉也十分微妙。
首先,是和喜欢的人稀里糊涂地睡了。
单单这一项,已经排上近年来冲击榜的第一名。至于怎么睡的,为什么睡了,是闻一舟临时起意,还是自己趁别人酒后乱性,他统统都没想明白。
其次,是睡过之后,闻一舟似乎并没有对他发火,反而态度非常平静,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害他也不敢一惊一乍,只得把震惊和困惑憋在心里。
最后,是闻一舟奇怪的要求。虽说是打着“替何谦照顾他”这个名头,但此前闻一舟明明对此很反感,甚至还明确说过让他“不要管”,“少自以为是”,为什么忽然愿意让他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想来想去,蔺逾岸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闻一舟是真心想要重新做音乐,他对音乐一直很认真,对演出也很看重,所以要专心练习。但闻一舟讨厌人群和公共交通,自己又不会开车,别的朋友长久没有来往也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只能让他帮忙。
一定是这样,蔺逾岸点了点头——我懂了。
亏得他之前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下决心放弃这段不见天日也不可能有结果的暗恋,结果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和闻一舟朝夕相处,这不是折磨人吗。
但至少,这比起被闻一舟臭骂一顿之后老死不相往来的结果,可以说是好太多了。
算了,蔺逾岸拍了拍脸颊——别多想,少做梦,不要重蹈覆辙。
就这样,他半是开心半是忧郁地度过了平常的一天。
下班之后,蔺逾岸回到排练室来接人。他揣着兜在楼下大厅等了一会儿,迎面遇见正要离开的孙燕齐。对方看见他之后非常激动,拉着他的手一脸欣慰:“我就知道!你这人真不错啊!”
蔺逾岸知道对方一定是误会了,以为闻一舟决定回归工作是亏了他的劝说,不由得讪讪:“啊……没,是他自己啦……”
孙燕齐嘿嘿笑着大力拍他的肩膀:“辛苦你啦,一舟那小子性格很差吧。”
“没,还好……”蔺逾岸挠了挠脸颊,“话说他人呢?”
“哦……”孙燕齐脸上的笑容隐去了些,“还在加练呢。毕竟很久没练,手已经生了,今天怎么样都找不到感觉,一个人跟自己较劲呢。”
“啊。”
“状态这东西不是那么快就能调整回来的,况且那么久不摸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孙燕齐说,“但是他这个人吧,跟不上乐团的进度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吧,自己肯定接受不了的。”
蔺逾岸低头顿了顿,点头道:“知道了,我上去看看。”
蔺逾岸来到排练室门口,果然听到里面传来的熟悉的琴声——虽然他并不太懂音乐方面的东西,但却一直非常喜欢挺闻一舟的演奏。他总觉得,就算是同一首曲子,从闻一舟的指尖总能传递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是节奏吗,还是某些微小细节的处理方式?他的琴带着他本人身上从来不会流露出的浓烈情绪——无论是曲中的欢欣、悲伤,直白的激昂还是款款的叙述,都能直击人心底。
曲子忽然断掉了,蔺逾岸推开门,闻一舟慢了半拍才看过来,眼睛微微放大了一瞬,像是刚反应过来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还要再练一会儿,”闻一舟说,“你要有事就先走,我等会自己打车回家。”
“没事。”蔺逾岸摆摆手。
他随手拎了一个凳子坐在一旁,就这么陪着闻一舟练习——反正他平时的工作也是观察辅助运动员训练,这过程既不陌生,也不嫌无聊。他安安静静地呆着,不玩手机,更一点儿没有不耐烦。即使某些段落一遍又一遍地重来,整首曲子被拆解得毫无连贯性更谈不上美感,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两个小时过去,闻一舟终于放下了琴,指腹原本早该无坚不摧的老茧再次被磨起了泡,他一手拎着琴弓,手肘搁在膝盖上,难免流露出沮丧。
他深吸一口气,捞起旁边的水喝了一口,顺着余光的阴影望去,正对上蔺逾岸的眼睛,差点没呛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两个小时前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叫蔺逾岸一直等到现在,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
他擦了擦琴柄和琴弓,正准备收工回家,却忽然听蔺逾岸说:“如果一个球打不好,就会情不自禁想要一直练,因为毕竟只有不断练习,才能形成肌肉记忆,把最大的力道击打在最准确的落点,逐渐减少失误率。”
这话题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但闻一舟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但是……如果一天练太久,身体来不及消化,甚至连自己原本就会的东西都忘记。”蔺逾岸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说,“但是只要好好休息,认真吃饭,保证睡眠,第二天再次摸到球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比昨天更熟练了一点。”
闻一舟看着他,很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来转了转肩膀,活动了一下胳膊,把琴收回琴箱。
“走吧。”
蔺逾岸也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今天来不及做饭了,原来在你家放的食材应该也早就放坏扔掉了吧。”
闻一舟没说——其实他之前在冰箱里看见那些某人准备的食材和半熟品,自己开火加工了一下已经吃掉了。
他“嗯”了一声,说:“外面吃吧。”
两人单独外食,以前鲜少有这种情况,尤其两人一起在户外活动,再面对面坐着吃饭,简直称得上是约会的配置——上一次还是蔺逾岸受托去接机。彼时雀跃又得意的心情是怎样,蔺逾岸已经几乎完全回忆不起,心情早已大变样。
思及至此,他没忍住,问道:“你演出……是什么时候?”
“4月17号。”
蔺逾岸垂下目光:“哦,还有两个多月呢。”
“嗯。”闻一舟奇怪道:“怎么了?”
“没什么。”蔺逾岸复又抬起头来,仍旧挂着不变的开朗笑容:“到时候要加油啊,我会去看的。”
“嗯。”闻一舟没什么感想地应了一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还有66天,蔺逾岸在心里算道:只剩6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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