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三章 黄金时代的传说(本章免费)
凌晨两点多钟,萨努娅突然在风雨中醒过来。
风在水淋淋的巷子里东一扑,西一拐,扑腾得很快,像是撵着人行乞的乞丐。雨很大,天色又早,黑漆漆的街上没有行人,风无所作为,显得极不耐烦,推搡得百叶窗碰来撞去;爬墙虎和牵牛花禁不住,老想从窗外跳进屋里,又有长年的根牵系着,不让进,在窗台上扫来扫去,把窗台边的地板弄湿了一大片。
萨努娅惴惴不安,怎么都无法在风雨交加的这个凌晨再度入睡。她躺在那儿胡思乱想,从已经去了南京的哥哥,想到革命的爱情观,再从陌生的爱情,想到哥哥对她说的话:蒙昧而固执的中国人,不值得你爱。就像在黑夜中,荒原上有一丛灌木被雷电点燃了,萨努娅突然想到了乌力图古拉。那个头发硬得像狮子鬃毛的解放军师长,那头自以为品种优良因此蛮横不讲理的公牛,那个不但污辱了人,而且损坏了人民财产的破坏分子,他现在在哪儿?
萨努娅心里蓦然一动,一股早已消失的怨气油然而生。她怎么会把他给忘了?他是谁?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和她的家庭指手画脚?他有什么理由污辱了人就溜之大吉?他弄了一套“合适”的理论出来,强词夺理,还发火,还摔门,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根本没有什么豆子,也不是什么鱼,他凭什么阻止她把靴子收起来,还不让她挂在鱼杆上睡大觉?她就是挂了,睡了,美梦翩翩,又能怎么样?
灌木丛燃烧得很快,火苗一会儿工夫就蔓延开,火焰炽热,火星到处飞舞,再加上风,火势根本控制不住,整座谷地都燃烧起来,明亮如昼。萨努娅躺在那儿,屋外是风雨交加中渐次来临的黎明,她想着那头可恨的公牛,想着那些哔剥燃烧的恼人的问题,再也回不到梦中。最大的问题是,他现在在哪儿?他说他揍完了那些不要脸的家伙就回来,他揍完了吗?他说话算不算话?他什么时候回来?
事实上,萨努娅根本就没有时间考虑那些燃烧着的火焰,她非常忙碌,就像春天到来时森林中的溪流,要跳跃着从高山上流淌下来,歌唱着穿越整座森林,匆忙地赶去更远的地方,根本就停不下来。南下干部先遣团的大部分团员在武汉分配了工作,去军队、军管会、政府机关、工厂、学校或者农村,还有的去了周边几个刚解放的城市,在那里开始了他们崭新的工作和生活。萨努娅一直没有拿到派遣通知。不是没有人要她,是每一个地方都想要她,都希望她这条小溪流去他们的森林、平原、峡谷和盆地。对列宁同志创建的、斯大林同志领导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无限景仰和向往,使来自苏维埃加盟共和国的萨努娅成了新政权的明星,好像她就是斯大林同志的女儿,只要她在,人们就可以把自己从事的工作和斯大林同志乃至整个**运动紧密地联系起来。萨努娅被借调到各个部门。她热情、执著、忘我、不怕困难;她美丽、年轻、开朗、大方,这使她成为革命队伍中最受欢迎的人。她为这个而骄傲,同时也为这个而焦急。她希望自己成为被人民需要的那些人中的一个,能够为人民奉献一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什么时候才是人民需要的关键时刻呢,她困惑不解。所以,当华中军区兵站部到汉口特四区刘家祺路来号房子,为后方总医院扩充病房时,萨努娅就觉得找到了机会。作为先遣团留守处负责人,萨努娅找到兵站部负责人,告诉他,先遣团的团员大部分已经分配离团,只留下几名留守团员,先遣团可以腾出一批房子让兵站部使用。随后,萨努娅就领着留守团员打扫房间、布置病房,满怀激情地迎接新的工作。
萨努娅没有想到,她的欣喜和辛劳迎来的会是这样一种情况——上百辆散发着扑鼻血腥味的卡车一辆接一辆驶来,拥挤在特四区后方总医院附近,把几条街道全都给堵住了。兵站部和总医院的人跑来跑去,大声吆喝着,警备区和公安局封锁了附近的街道,禁止市民往来,整个特四区充盈着难闻的汗味和大小便发酵的味道。从车上往下抬伤员,足足用了两天,抬下的伤员有两千多。伤员中有的完全没有了知觉,有的痛苦地呻吟着,有的大声叱骂着,有的默默哭泣着,有的神经质地叫着不知谁的名字,有的呆呆地看着阴暗的天空……
据说,这只是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中的一部分,更多伤势较轻的伤员已经疏散到了武昌、汉阳和孝感。
萨努娅帮助医护人员把重伤员从车上抬下来。那些重伤员完全没有了样子——胳膊被炮弹炸飞,露出参差不齐的骨碴;腿被手榴弹轰得只连着一层皮,像是没发育好的婴儿躺在身体一旁;肚子被机枪子弹打成了烂筛子,花花绿绿的肠子流出一大团;腹背被刺刀挑开,肋骨白生生地刺在外面;汽油弹烧瞎了眼睛,黑黢黢的面孔上只看见两只呆滞的眼仁;因为脑震荡而成了白痴,一动弹就呵呵地傻笑;生殖器连同宝贵的膀胱被坦克机枪一块儿打掉,下身露出巨大的空洞;脊梁被炮弹掀起的石头砸碎成好几截,担架一摇晃身子就左右分开……
萨努娅尽可能地不去看他们,不去看那些面目全非的肢体和器官。她满身大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尽可能地憋住呼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
萨努娅和两名护士把一名士兵从车上抬下来。那名士兵看起来非常年轻,还是个孩子,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在所有的伤员中,是最安静的一个。萨努娅看出来,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害怕说出什么来的恐惧。她冲他感激地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她只是想,她应该感激他,感激他没有呻吟、叱骂、哭泣、嘶喊和左右分开;感激他和她一样,也有恐惧。
担架离开卡车,风掀起盖在孩子似的士兵身上的被单。萨努娅惊呆了——孩子似的士兵没有了手臂,没有了两腿,只剩下一具光光的躯干!
一股热流从萨努娅的胃里汹涌而上,她放下担架,冲到一边,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直到把肠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
萨努娅没有看见乌力图古拉。作为宜沙战役职务最高的挂彩者,乌力图古拉被单独送往后方总医院。他几乎没有什么外伤——要是不算插进左耳廓中的那片江汉鱼化石,还有被气浪燎光的头发和眉毛。但是,医生很快做出判断,乌力图古拉受到了严重的震颤伤——那发加农炮弹把他整个儿震垮了,他全身的骨头都被震松了,只要稍稍扳动一下,就会散了架似的瘫成一团。
乌力图古拉一直在昏睡,整整两天两夜都昏然不醒。第三天,他醒过来,坚持要下床撒尿。
“我撒尿,不吃饭,把你的饭碗拿开。”
“首长,这不是饭碗,是小便盆。医生不许您下床。”
“丫头,别把他的脚揣进你的口袋里。”
“您说什么,首长?”
“不是大夫撒尿,是我。我自己决定自己。”
“首长,如果您害臊,我可以换一个男同志来,您不能下床。”
“我要什么男同志?我不管他们,我管我自己。”
乌力图古拉根本不在乎他的震颤伤有多严重,他全身的骨骼以及肝肠肚肺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是不是因为随便动弹了就会诱发不可收拾的脏器问题。他只是固执地要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自己扶着家什,往随便什么容器里撒出骄傲的尿。这个要求有点儿古怪,但并不过分,而且看起来根本由不得商量。医生权衡再三做出决定,答应乌力图古拉的要求,但事先必须在他身上绑好夹板,以防止骨骼移位和内脏剥离,同时由三个身体健壮的男同志把他抬进出恭之地,再把他竖起来,架住,任他信马由缰。
半边脑袋被绷带缠紧,没有了头发和眉毛的脸可笑地浮肿着,身上打着厚厚夹板的第201号伤员乌力图古拉被人抬到茅厕外,慢慢架起来,小心翼翼地送进茅厕,竖在茅坑前。两个小伙子一边一个,牢牢架住他,第三个抓住他上了夹板的胳膊,把他的手导向胯下,帮助他寻找到目标,然后退到一旁。
一股黄色的尿汤威风凛凛,笔直地刺射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撞得水花四溅,至少两分钟没有断流。三个小伙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得一怵,眼睛立刻睁不开,直流泪水。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猖狂恣肆的激流,谁也没有想到,本来属于洪水性质的季节河,怎么可以泛滥成无休无止的永久性河流?这让他们大惊失色,同时暗自愧疚。
最后一滴尿液发出愉快的歌唱声跃入茅坑,乌力图古拉畅快地嘘出一口长气,眉开眼笑,满意极了。他很快失去了他的战场,被重新搬运回床上,接受检查。那一整天,他都眉飞色舞,情绪高昂,找机会和医生逗嘴,说一些“在草尖上练习跳高的蚂蚁”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不断地向护士们讨好,指导她们如何把他脸上和身上的死皮剥下去,好像那样做,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萨努娅那些日子疲劳极了。她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她要协助军管会处理涉外领事馆问题、外资金融行馆问题、外资企业问题、在汉外籍侨民问题,还要为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干部们做培训,告诉他们如何开展工作。忙完之后,夜里回到先遣团,她还要从留守团员那儿了解临时病房的情况,问清有没有需要先遣团协助的事情,然后再去病房探望那些伤员,看看有什么需要她帮助做的事情。
几天下来,萨努娅已经和伤员们很熟了。她给他们洗脸洗脚抹身子,替他们写家信,给他们讲希腊神话英雄的故事,为他们唱歌。他们喜欢她,而她心疼他们。他们拿她当一个长着和他们不一样面孔的小妹妹,她则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异族兄弟。
莎什卡,请帮我叫一下医生。莎什卡,我自己来。莎什卡,有我的信吗。莎什卡,我们给你留了苹果。莎什卡,给我们唱支歌吧。莎什卡莎什卡莎什卡莎什卡……
萨努娅成了伤员们每天最盼望见到的人。她是临时医院里一颗发热的恒星。可没有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当伤员们都睡去的时候,萨努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宿舍,她会坐在床头呆呆地发愣,默默地流泪。她一直在寻找那个只剩下一具躯干的孩子似的士兵。她再也没有找到他。在送进总医院的当天夜里,他就闭上了眼睛,永远地安静下来。萨努娅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他那双因为恐惧而安静的眼睛。她开始怀念他了。
那天早上,萨努娅出门去怡和洋行办事,在路上遇到了葛昌南和简先民。萨努娅不认识葛昌南,却认识简先民。她站下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礼节性地和简先民打招呼。简先民像一只最先看到牝鹿并且把消息报告给黑豹的黄颏杜鹃,兴奋地把萨努娅介绍给葛昌南,再把葛昌南介绍给萨努娅。
“小萨同志啊,我们应该算是认识的哟。”连夜从江陵驻地风尘仆仆赶到汉口的葛昌南和萨努娅握手,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两眼,挠了挠脑袋,并且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们是来看望乌力师长的。”
“哦。”萨努娅不喜欢葛昌南看她的眼神,淡淡地说,往准备离去的那条路上看了看,“首长还有事吗?我有工作,得赶时间。”
“需要我替你带什么话吗?”葛昌南把手从脑袋上移下来,试探着去摸屁股,“我是说,给乌力师长。”
“不用。”萨努娅的口气有些冷漠。她想,那头蛮不讲理的公牛?她有什么话好带给他的?“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他负伤了。”
实际上,萨努娅已经离开了。她已经走出了两步。可她一时没有弄明白,站下,重新转过身子,询问地看着葛昌南,“他怎么了?他怎么会?”萨努娅的意思是,那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呀,谁会让他负伤,谁敢让他负伤?“他伤在哪儿?严重吗?”
7月份,进入伏季的汉口热浪滚滚,即使在法桐遮蔽的林荫下,也能感觉到灼脸的热气扑面而来。
乌力图古拉根本感觉不到夏季的炎酷。他的外伤全是擦伤,没有深及骨肉,死皮剥去后很快长出新皮。在那些伤口开始感染并且腐烂的伤员中,他是最幸运的一个,用不着对付伤口溃烂的痛苦和绝望。
乌力图古拉不是因为要在别人的搀扶下往茅坑里撒尿而闹着从床上起来的,是他的那些兵正在死去。
在荆门那片方圆二十一公里的土地上,313师失去了三千多名官兵,而同样数目的官兵和乌力图古拉一起,被送进后方总医院和它属下的几座临时医院。乌力图古拉从昏睡中醒来,站立着撒出他的尿之后,开始坐在轮椅上,挨着病房检阅他的部下。送到后方总医院的伤员,一半以上隶属313师,乌力图古拉等于是在检阅他的313师!他的兵三分之一躺在这里,昏迷着,呻吟着,嘶喊着,发着呆,或者停止了呼吸,被沮丧的医生交给兵站部掩埋队,登记造册处理掉。他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处理掉,他得去检阅他们!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从一个病房来到另一个病房,从一个兄弟探视到另一个兄弟。他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脸色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急促。跟随他的护士一看不对,忙问他是不是需要注射止疼药,是不是要把他推回病房去休息。他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把拳头捏得咔咔直响,把腮帮子咬得肌肉直抖。
周光荣,14团一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营长,喜欢使用冷兵器,即使面对全副美式装备的对手,冲锋时也带着大刀。现在,他被燃烧弹烧得像一截焦炭,躺在那儿困难地呼吸着……
杨士俊,14团7连指导员,入伍前是东北国立大学学生,能操琴棋书画,人长得像名字一样英俊。现在,他的脸被坦克炮弹皮削去一半,两只手掌炸没了,因为吗啡效力过后的疼痛不断抽搐……
杜衡,13团机枪连文书,上海沪华公司三少爷,两年前还不相信人可以徒步走上五华里,除了本帮菜和家里印度厨子做的西餐,看什么都像猪食。现在,他没有知觉地裹在厚厚的绷带里,一个劲儿地说胡话:水,给我水……
吴二毛,师警卫营班长,一个腼腆的陕西兵,整风教育时一上台就哭,一直哭到下台,没事的时候老喜欢问乌力图古拉:首长,革命胜利后,饿(我)家能不能分到一头油(牛)?现在,他的脊梁断了,胸部以下没有了知觉,两条腿正在迅速地坏死……
乌力图古拉看着那些失去了健壮和完整躯体的年轻人,他们的肢体或身体中的某一部分此刻已经离开他们,被随便掩埋在哪一片荒野下,覆盖他们的泥土上,正在飞快地生长出茂密的喜食腐肉的鹿蹄草和扶郎花。
即将死去的那个兵是师炮营的一位排长,叫历小小,河南人,还有几天就满十七岁。他被机枪子弹击中腹部,贯通伤,伤口乱七八糟,像被豺狗撕过又被秃鹰叼过,不要说缝合,连内脏都给打没了。他听说师长也在医院,要求见师长一面。俺不想死。求你别让俺死。俺娘等俺回去。他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对乌力图古拉说。他还是死了,喉咙里拉出一声长长的不甘的叹息,挺起身子,想要努力抵抗住死神,但他没能做到。
乌力图古拉被推回自己的病房。在病房门口,一双手指纤长的手换下了男护理员的手,将轮椅推到床前。几个护士上来,把乌力图古拉小心地移回到床上,让他躺下。
“他死了。”
“我在那儿。我都看到了。”
“他想活。”
“他是那么年轻。”
“他娘等他回去。”
“您别太难过。”
“跟死头牛犊子一样?”
“医生尽力了,他们做不到不能做到的事情。”
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奇怪地看着萨努娅,看着那个美丽的、穿着一身干净得没有一道皱褶军装的萨努娅,一副茫然的神色。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儿,不明白她凭什么是军人。她不是南下干部先遣团的人吗?该南下就南下,该干部就干部,鸟在天,鱼在水,她在这儿干什么?他甚至忘了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比如他们“合适”,比如等他回来他们就把事情“办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来看您。”
“看我怎么烂掉?”
“什么?”
“不是有人烂掉了吗?”
“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想听什么?”
“您心情不好,我能理解。”
“哈。”
“如果您不想看到我,我可以离开。”
“那还待在这儿干什么?闲着没事儿,帮着多挖两个坑儿,埋我不埋我,终归是填人进去,做点儿正经事儿,别抄着手到处闲逛。”
萨努娅已经领教过乌力图古拉的蛮不讲理,现在她再次领教了。但是,这一次她不想和他计较——不想和一只在火阵中失去了太多工蜂的蜂王计较。在来苏儿味浓烈的病房里,她看到了他巨大而徒劳的痛苦和忧伤,触摸到了他隐藏在高大躯体里的脆弱。她想,他并不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至少不全是。
“他们是革命的功臣。人民将永远记住他们。”她在他身边坐下,动情地看着他。
“狗屎。”他烦躁地撕掉绷带,困难地除去胳膊上的夹板,把它们丢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拿不准,有些犹豫。
“死了。烂掉了。明白了?他们该是爹,该是爷爷和祖宗!‘俺娘等俺回去,’明白了?”他怒气冲冲地冲她喊。
他的绝望让她不寒而栗。她想,他到底经历了多少地狱的劫难,才变得这样狂躁和倔强?她被他的绝望激励起来,想要战胜他的绝望,就像喜欢雨水的白蓬草要战胜森林的覆盖一样,“我知道您的心情,首长同志。没有谁想看见自己的同志牺牲。可他们是为一个新鲜的共和国的诞生牺牲的。”她想,她得把一件事情说破,一件事情说破就没有什么了。
“新鲜吗?它有多新鲜?死了,烂了,它有多新鲜?残了断了呢?没胳膊没腿呢?共和国诞生了,靠什么去建设它?断胳膊断腿吗?那就是新鲜的共和国吗?”他怒气冲冲,好像是她让事情弄成这样的。
“您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首长同志。您经历过,而且战胜过死亡和烂掉,对吗?”她坚持她的看法,并不因为他的怒气冲冲而退却。
“别告诉我那是革命胜利的组成部分!”他烦躁地对她说,巨大的脑袋上那些难看的新疤痕在灯光下显得非常刺眼,“别告诉我**的大锅里什么裤头都能洗!”
“这当然是革命胜利的组成部分,难道不是吗?”她激动地辩驳,而且因为激动双颊绯红,这让她看起来很像一朵正在努力开放的番红花。“人民会照顾他们的英雄。人民会把他们当成英勇的儿子,善待他们。”
“是吗?照顾吗?真不错!那么,告诉我,你是谁?”他嘲笑地盯着她。
“革命者萨努娅。萨雷.萨努娅。”她说,骄傲地挺起胸脯,仰起下颏。
“很好,很好,现在我们知道你是谁了。可是,为什么你叫萨雷.萨努娅?为什么你不叫萨雷.人民,或者叫莎什卡观世音娘娘?”他太恶毒了,甚至连她的昵称他都知道,而且拿它来取笑,而且不肯止住,“你真是一个好女人!我们这些大男人让你们这些娘儿们照顾!哈,真是好心肠,这个人民的胜利真不赖!”现在他更过分了,他差不多就是在糟蹋自己,“烂掉真他妈的不赖!”
萨努娅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仰起下颏,乳峰高耸,极度憎恨地看着面前这头可恶的不肯让人抚慰的公牛。可是,这样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她没有战胜他,战胜不了他。对于“烂掉”这个词,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泪水顺着她美丽的面颊扑簌簌地往下流。她不想让他看见这个,迅速地转过身,快步走出病房。
一直忙碌到下半夜,萨努娅才回到宿舍,疲倦地洗了把脸,上了床,取过一本书,想接着往下看,可心绪不宁,翻了好几页,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索性闭了灯,缩进被单里,拉过被单,掩住下颏,在透窗而入的蓝色月光中呆呆地发愣。她想,她和乌力图古拉见第一面就吵架,和他分手后再见面,两个人又吵;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她不能接受他的“合适”理论、反感他的蛮不讲理,那么这一次呢,又是因为什么?是什么让她不能接受他?难道他们就像两只来自不同群落的长犄羊,非得用掐架这种方式见面不可?
萨努娅这么想着,突然想起来,她去看望乌力图古拉,她是为看望他去的,可自始至终,他俩都在掐架,唯独没有提到他的伤势。
夏天过去后,萨努娅接到派遣通知。她被派往刚解放的广州,去那里工作。
自从乌力图古拉拿“烂掉”这个词来嘲笑她,让她对他的探望成了她的再度受辱,她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她为什么要惹这个不愉快呢?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她从来没有欠过他什么,现在也不欠。现在她只是对他更加地憎恨。既然他不肯接受她的关心,她也就没有必要再理会他,让他痛痛快快地去“烂掉”好了。因为这个决定,萨努娅心里有了说不出的轻松。
萨努娅的工作很忙。这两个多月,她每天都是深夜才回到住地,第二天凌晨再从那里离去。夜里是医院往外拖死尸的时候,伤员都睡了,街上没有行人,这个时候把咽了气的士兵拖走,可以照顾一下其他伤员的情绪。萨努娅遇到过好几次拖死尸的场面,总是同一辆蒙了帆布的卡车停在医院门口,几个兵站部的士兵进进出出,把几具或十几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搬上车,再把车开走。
萨努娅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面,她宁愿守在伤员们的床边,像他们的亲妹妹一样,或者像勇敢的莎拉姑娘1一样,握住他们的手,替他们擦拭汗水和眼
泪,为他们轻轻地唱歌:
林子着火了,鸟儿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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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莎拉.贝因哈特(1844-1923):法国女演员,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她坐在担架上让人抬上阵地,冒着炮火为前线的士兵们演唱,深受士兵爱戴。
小河干涸了,鱼儿到哪儿去了?
天上下雨了,云彩到哪儿去了?
高山坍塌了,麝牛到哪儿去了?
爸爸他老了,烟袋到哪儿去了?
母亲她死了,家园到哪儿去了?
哥哥他走了,爱情到哪儿去了?
我哭泣了,泪水到哪儿去了?
萨努娅不知该怎么安慰那些在伤残中痛苦挣扎的异族兄弟,不知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有时候她觉得,他们是在为她受苦受难,因为他们是为了那些和她一样的姐妹们不再受人欺负,才迎着死亡冲上去的。萨努娅心里很疼,老有一种亏欠了谁的感觉。
葛昌南来医院探望乌力图古拉的时候,顺道看望了萨努娅一次。“就在隔
壁,抬脚就过来了。”削肩书生葛昌南这段时间单打独斗,忙得脚丫子朝天,痔疮犯得更厉害,老是嘶嘶地抽凉气,因此垂头丧气,“没了老乌,313师就是重建也没意义。散黄的蛋,有什么意思?”葛昌南脸色苍白,看看堆在萨努娅床头的书,露出羡慕的神色,“财主啊,仓满囤满。革命的起因嘛,不平等。所以说,要均田地,也要均书。”葛昌南自嘲地笑笑,想起什么,“老乌没找你借书?不会吧?他这人,虚荣心强,拿文化当脸,可爱看书了。可谁都不爱借给他。他那双铁耙子似的手,费书,书到他手上,跟啃过似的。”
“他看什么书?”萨努娅想象着,书要读成怎样的贪婪,才跟啃过似的。
“这个嘛,不一定。《三国志》,《七侠五义》什么的。”葛昌南有些窘,挠了挠头,看萨努娅在那儿淡淡地笑,立刻警觉,撇开了书的问题,“可313师的兵爱他。你没有见过老乌走在路上的时候那些兵拿什么眼神儿看他,跟儿子看爹似的,眼里汪着泪,恨不得为他死了才好。”一说起这个葛昌南就来情绪,脸上带着不满。“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嘴说烂了,他往那儿吧嗒吧嗒走一圈,唾沫星子没费一粒,人就给他勾走了魂儿。所以说,和他搭档,没劲儿。他还老爱吧嗒,枪一响,人就抽筋,往前直蹿,拉都拉不住。你想呀,老和兵泡在一起,要倒一块儿倒,兵能不拿他当爹?”
萨努娅想象着,乌力图古拉昂首阔步从兵面前走过的样子,还有搂着枪撞开兵往前冲的样子。吧嗒吧嗒。横冲直撞。蛮不讲理。他那个时候是不是恶毒的?他的兵要怎样加快速度跳跃着往前扑才能跟上他?萨努娅想不出来。“没有进入”,所以想不出来。“没有实践”过,所以想不出来。所以说,“遮遮掩掩”。也许她真的亏欠了他们,那些不愿意让娘儿们帮助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萨努娅有些不安,于是,在接到派遣通知启程去广州报到之前,萨努娅决定把个人的憎恶和屈辱放到一边,再去看望一下乌力图古拉。不管怎么样,他们在革命的洪流中相遇了,他们是同一条河流里的浪花,不该有芥蒂。再看望他一次,最后一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不是爹和儿子的关系,不用吧嗒吧嗒。
萨努娅收拾好行李,换了一件干净的军装,朝总医院走去。她想好了,这一次,不管乌力图古拉说什么,怎样恶毒,她都微笑,不理他的茬儿。她在他那儿稍稍地坐上一会儿——不让坐站着也行——然后告别,祝他早日康复。是的,她不叫“萨雷.人民”,也不叫“莎什卡观世音”,但她可以叫“萨雷.微笑”。他能把微笑怎么样?
乌力师长吗?他不在,已经走了。不,没有牺牲,是康复出院。是的,康复,全好了,连头发和眉毛都长出来了,看不出有什么后遗症。不不,根本没有散架,也没有脑震荡,脑瓜子好使得很,老拿我们的护士开玩笑,管她们叫疙瘩蛋。这个,我们说不清楚,你们的伏罗什洛夫大夫说,这是奇迹,自打俄波战争到现在,他治疗过的伤员可以组成一个加强师,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迹。不知道,应该是回313师了吧,您可以问问前指。再见,一切顺利萨努娅同志。
汉口的10月是最好的季节。爬墙虎和牵牛花沿着街道郁郁葱葱地扩张着它们的地盘,有花翅蝴蝶和大眼睛蜻蜓在花丛中飞翔,走出医院的萨努亚却有些失落,显得不知所措,犹豫着,不知该再做些什么。
事情本来可以结束了,她来看望过他,表示不管她接不接受他的“合适”理论,在不在乎他的“烂掉”说法,她都原谅了他,不管他在不在那里,她已经完成了礼节性拜访。然而,她却没有预料中的轻松,甚至有些不快。他怎么可以走掉?怎么就康复了?他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他不光是一头蛮不讲理的公牛,还是个脑瓜子好使的会和护士开玩笑的人。他会在挨了一发加农炮弹之后死里逃生,而且飞快地长出头发和眉毛来?他是一个会创造奇迹的人吗?问题是,他怎么告诉她?她负气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坐在轮椅上,浑身绑着厚厚的夹板,脑袋和脸可笑地浮肿着,他不可能像两个人最早认识的时候,山摇地动地走进她的宿舍,椅背吱呀地坐在她面前,笑嘻嘻地告诉她,他对创造奇迹拿手得很,她要不信,他将表演给她看。是她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不理他,因为对他的憎恨,她想起他来就气恼,这才让他有了机会没有散架,并且养好了脑子,快快乐乐地踹开医院的大门,吧嗒吧嗒地回部队撒野去了。他踹开大门撞进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个庞大的牧场,天高地阔,无边无际,而她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大海边,他当然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事情。
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在想着上面这些问题的时候,因为困惑和茫然而有些闷闷不乐,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
萨努娅一直敬佩着哥哥库切默,她觉得库切默和伟大的列宁、光荣的斯大林、神奇的**、了不起的朱德一样,是人生道路上的强者。现在,萨努娅有了新的看法,她觉得在列宁、斯大林、**和朱德之外,哥哥库切默不是孤独的,他有很多目标清晰、意志坚定的同志,乌力图古拉就是其中的一个。萨努娅很早就读过《理想国》《乌托邦》《太阳城》这些理想主义者们凭着想象撰写的著作,她知道乌力图古不是柏拉图、普罗提诺、莫尔和康普内拉视野中的那些人,他对现实世界蛮不讲理,对旧的秩序粗野而蔑视,不会也不打算束缚自己破坏一个旧世界的自由欲望,可他却比那些凭着想象建立出逃避现实、在极端的对立中寻求避难所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们所创造出的任何人物都要鲜活生动,富有朝气。他是在用他朴素的理想和果敢的行动毫不留情地蔑视并且摧毁着那些压制,创造着他自己的黄金时代。
这是萨努娅在离开汉口前往广州途中生发出的全新认识。她为自己有了这样的认识而高兴。
在萨努娅进入中国南方那座财富和鱼腥味同样让人坐卧不安的城市时,乌力图古拉正带着整编后的313师进入广西,在十万大山中辗转作战。
313师参加了粉碎白崇禧南路攻势的作战,而后转战粤桂边境,参加了追击和歼灭白崇禧主力的钦州围歼战役。重新整编过的313师兵源好,有国民政府军起义部队,有解放区踊跃入伍的青年,宜沙战役牺牲掉的干部也从别的师抽调来补上。经过一段时间的整训,部队积极性空前高涨,在好几场战斗中,穿插果断,追踪迅猛,阻截有力,攻击凶狠,表现可圈可点。
广西战役结束后,乌力图古拉率部开赴雷州半岛,参加解放海南岛的渡江作战。因为忙于整编工作,加上一路舟楫劳顿,身体本来就弱的葛昌南染上了疟疾,钦州战役的后几天,基本是警卫营的士兵抬着走。部队转道广州去雷州半岛时,葛昌南实在撑不住了,被留在广州养病。乌力图古拉平时不怎么待见葛昌南,老觉得他阴一句阳一句,拿狗屁文化来压人,要不是有纪律约束,早摔他的骡子了。可一旦要分开,乌力图古拉反倒抽筋似的腿软,心里空空的,舍不得。那天广东军区请转战雷州半岛各部队的指挥员吃饭,葛昌南躺在床上瞪着眼望着天花板打摆子,一个劲儿地咳嗽,去不了。乌力图古拉也不肯去,散了神似的茫然着,在床边转来转去。
“你别遛马,这个习惯顶不好,遛得人心慌。”葛昌南破车轴子似的空空地咳了一阵儿,皱着眉头说乌力图古拉。
“非得留下?不就是打摆子吗?屁大点儿事儿,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拿出革命毅力,战胜它?”
“拿什么战?怎么胜?我不如你,我都四十了,又没喝过马奶子,又没和骡子摔过跤,顶不住。”
“你哪里是顶不住?你是临阵逃脱!”乌力图古拉失望极了,一失望,嘴里就收不住,开始放恶,“革命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什么毛病不好得,非得上打摆子的破毛病。你还不如挨一发炮弹,天灵盖儿直接掀掉,我也不用指望你。”
“咳,呵呵,咳,呵呵。念我的好处了吧,看出真佛来了吧。”葛昌南咳一声,笑一声,再咳一声,再笑一声,咳过笑过以后得意地指指桌上的水杯,示意乌力图古拉取过来,伺候自己喝水,又指示他送回水杯,重新躺下,拉过被单掩住半边瘦脸,“你也不用往死里咒我。不是我说你老乌,你这种人和谁能搞好?也就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没脑子的那一种。所以说,除了我,你和别人还真没办法相处。”
“别夸大啊,我有这么糟糕?我跟谁没搞好?”乌力图古拉不服气,水杯也不放回去了,咚咚地喝个底朝天,空杯子抱在怀里,“我恨不得都是亲兄弟,缺胳膊缺腿儿的大家相搀着,这还不算搞好啊?”
“你自己想一想,想彻底了再开表扬会。”葛昌南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真诚地点拨乌力图古拉,“你和谁搞好过?别说兵的事儿,兵是你儿子。说上面,说同级,说说你搞好过没有。想不好,我这个政委白给你当三年,就算天灵盖儿掀掉也不甘心。”
“老葛,”乌力图古拉让葛昌南说得动了情,丢开杯子,坐到床头,伸手把葛昌南的手拽住,捏在自己的大巴掌里。“我给你坦白了吧,上面搞好搞不好我不在乎,同级各吃各的马料,我也不在乎。我是真舍不得你,王八蛋骗你!”
“老乌,说话就说话,骂人干什么。”葛昌南让乌力图古拉说得心里发酸,热乎劲儿上来了,不想让乌力图古拉把自己当羊羔似的一把一把地抚摩,显弱了自己,于是撑起身子,抽回手,说乌力图古拉,“要真舍不得,行,病养好了我追你去,海南岛赶不上,台湾能赶上,我还看你摔骡子。”
“呵呵,”乌力图古拉得了葛昌南的话,一颗心落下来,笑眯眯地放开他,床腿吱呀地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广州,好地方啊,离海近,大夫个个学渔民,会剖鱼,给他们说说,这回治干净,连肠子一块儿剖开,好好洗洗,别回来老摸屁股,让下面的人看着影响不好。”
广东军区的酒席没吃成,乌力图古拉不甘心,吩咐下面准备一顿好饭,给政委送行。军队进入大城市,供给容易多了,跑采购的科长换上便装,去市场里扛回半头猪,还弄回两条鱼。葛昌南听说后,心疼钱,一个劲儿地咳嗽,批评科长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就学会糟蹋,败家子,还说自己胃口弱,鱼能吃两筷子,猪肉不能吃,让把猪肉退回去,钞票换回来。乌力图古拉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说退什么,你胃口弱,你吃鱼,剩下的我们能对付,不用你操心。葛昌南就明白了,乌力图古拉是拿犒劳他当幌子,自己解馋呢。
那天他们还说了一些别的,其中提到了萨努娅。
葛昌南告诉乌力图古拉,自己见过萨努娅,是去汉口野战医院看乌力图古拉的时候,在路上见到的,后来还专门去探望过一次。“专门”的意思,是拿萨努娅当重要人物,和乌力图古拉以及313师有特别关系的人物,和萨努娅扯了一通野棉花,正经事儿没说,留给乌力图古拉自己说。葛昌南特别补充,搞对象不属于政治思想工作范畴,所以说,本政治委员不予干涉。葛昌南以为自己办了件大好事,不光没落下插手搭档婚姻大事的口实,政治思想工作也做到前面去了,论工作技巧,叫扇阴风点鬼火,叫欲擒故纵,属于比较高明的一种。葛昌南想,你老乌挨了一发炮弹,一个师的儿子交给我带,没过门儿的媳妇得我去安抚,我还只能吃两筷子鱼,上好的四指膘猪肉留给你,我这心操的,够呛。葛昌南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等着乌力图古拉来表扬自己,对自己感恩戴德。
乌力图古拉先前一直拿葛昌南开涮,又是拍大腿又是砸鞋子,哈哈儿打得震天响,开心得要命。可等葛昌南自摆功劳地说出萨努娅的事,他不拍腿也不砸鞋子了,脸阴沉着坐在那里,半天没话。
葛昌南看看乌力图古拉的脸色,问他怎么了。乌力图古拉假模假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葛昌南看出来,公鸡不打鸣,那是公鸡出了问题,不是日头没了,比如乌力图古拉变脸,是乌力图古拉出了问题,不是他下手错了。葛昌南揪住不放,问乌力图古拉没什么是什么意思,特别解释了一句,我都说了,光扯闲淡,正经事儿没说,你那一肚子屎全给你兜着,一点儿臭气也没露出去。
乌力图古拉本来不想说,让葛昌南这么一逼,也不管葛昌南是不是在那一头吓了一跳,说,仗没打完,人还在往死着烂着,我这儿闹着娶媳妇,心里亏,不提这事儿。
葛昌南一时反应不过来,拿眼睛怀疑地看乌力图古拉,意思是狼改牧羊犬,鹰改稻草人,你哄谁呀,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就不是一肚子屎的问题了。乌力图古拉看出葛昌南真想知道,便坐正了身子,拿出一副掏心窝子的真诚架势出来。
“老葛,这事儿我没给人说过,本来也没打算说,你这么问,我就给你说了吧。宜沙战役,我挨那发炮弹,炮弹落下来,我飞到天上,人清醒着,没失去知觉。我在天上看下面,那些个兵,全都血糊拉的揪在一起,搂着抱着,往死里捅,往死里掐,更多的兵,烂泥似的躺在水田里,脸扎在泥水里,动弹或是不动弹。我就想,人是什么?人能经得往什么?人什么也经不住,一阵风就能扔到天上去,再摔下来就成了一摊烂泥。
“老葛,我扛枪打仗,是人家欺负我,抢我家的牧场,夺我家的牛羊,不让我活;是我知道,人不光只有当奴隶的命,还有更好的活法,堂堂正正挺着腰杆子的活法儿;我不愿意让人欺负,我得奔着更好的活法儿去,我是为这个,和反动派干上的。现在,我和人家小萨干上了。我瞧上了人家小萨。我没觉得瞧上不对。可我不光瞧上了,我是要抢她的婚,夺她的人,这就是欺负她了。我也没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她想要什么样的活法儿?我这不是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了吗?不是也该让人往死里捅,往死里掐,变成烂泥吗?
“老葛,我想过了,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我对不起从家里出来那天在格里额河边起过的誓,对不起家乡的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对不起我死去的阿爸和额娘,对不起那些让人欺负的、不想当奴隶的、想要过好日子的人。小萨那里,我是犯错误了,真犯错误了,错误犯大了。我浑哪!我想认错儿,可脸上臊,当面儿说不出口。写信吧,又拿捏不出什么好词儿,不想丢这份儿脸,信写了又给撕了。我也不是那种脸皮厚的人,我也不想再认什么错儿,我想好了,打从今往后,不再招惹小萨,她是百灵我把鹰毛拔了,她是白天我往夜里躲,总之离她远远儿的。你这儿,也别再给我提这档子事儿;小萨那儿,她爱怎么想让她想去。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葛昌南目瞪口呆,没想到那发炮弹打老远的地方飞来,把乌力图古拉掀到天上去,再摔下来,埋了个九十九层,竟然掀、摔、埋出了神奇,让乌力图古拉得出如此深刻的反省!葛昌南倒不是觉得乌力图古拉的反省不好,乌力图古拉的这番话,是掏心窝子说出来的,说得他眼里有了潮湿,想流泪。可他又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什么地方弄拧了,不该这样,或者说,事情要真是这样,就落下了遗憾。葛昌南一个老政工,嘴皮子是看家本事,要显摆,能从天上显摆到地下。他可以告诉乌力图古拉,麦子割着根儿还疼呢,麦子也没说过它愿意泼撒在地里;桃子摘着桃枝还冒浆呢,桃子也没说过它愿意烂在树上;怎么就把麦镰和桃筐都给否了呢?可是,一看乌力图古拉那张严肃的脸,那张脸上呈现出的严峻,不比当年他们举着拳头站在党旗前发血誓的样子轻松,他就知道,乌力图古拉是认真的,是自己和自己较上了劲儿,不是麦子和桃子的道理可以哄过去的,别人扳不回来。
这么想过,葛昌南就不再把话往下说了,只是担忧乌力图古拉这样把自己憋着,迟早得憋出毛病,而且,放着如花似玉的小萨憋着,让人家小萨没了招惹,两头儿都可惜。葛昌南除了咳嗽之外,就又多了欷嘘和摇头,觉得自己失败得很,不是一个优秀的政委。
部队第二天在大坦尾码头乘船,沿珠江入海,去雷州半岛。本来没有葛昌南什么事,他却非要送,说上次那发炮弹没打准,这回说不定打准了,乌力图古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再从天上逍遥地往下看,再踹了医院的门跑出来撒野,自己先送送,就当向遗体告别。
葛昌南送乌力图古拉到码头,先和副师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一应同僚握手,叮嘱了若干的话,再和乌力图古拉并肩站在码头上,看士兵们上船。
313师大半是北方人,不习水,见了水就头晕,虽说事先做了一些训练,找营地附近的小河沟里泡过,蹲在木盆子里荡过,毕竟真正的训练得到雷州半岛去进行,还是鸭雏子,一上船,船一摇晃,吱哇乱叫,像是上到了风大时的月亮上。船工提意见,要大军们安静下来,照石灰画的圈坐下,别扭秧歌,免得动静太大,引了国民政府军的轰炸机来下蛋。
葛昌南看到这种情况,不放心地叮嘱乌力图古拉,要他千万留意,打海南岛时,没学会水的坚决不让上船,别再弄出过长江时翻船淹死人的窝囊事;又叮嘱办事牢靠的简先民,盯住师长,别让师长脑子一热,到时候犯浑。
乌力图古拉没说什么,也没和葛昌南握手,大步朝码头走去,两臂一张,一个鹞子跃,人就扑上了船。
船离岸,大大小小上千条,把珠江挤得顷刻间瘦了不少。果然就有四架国民政府军的轰炸机飞来,在广州上空盘旋了两圈,一扎头,两架去了丫髻沙方向,去追先出发的民工船队,另两架直扑大坦尾,丢下几颗炸弹,再拉高,扎下来,用机载机枪胡乱扫射了一通。地面早有准备,沿珠江一线部署的高射炮乱珠齐发,江中大船上架设的高射机枪也吐出火舌。轰炸机看出下面不是空庙中的供果,有金刚守着,讨不到便宜,在空中绕了两个圈,飞走了。
313师有一条船被炸中,死伤了一些兵。死伤的兵从江里捞出来,和炸烂的船一起交给岸上处理,船队不受影响,该机动的机动,该扬帆的扬帆,编队朝珠江口驶去。还有老长一段路,部队不会因为挨了一脚便停下来。
轰炸机丢炸弹的时候,葛昌南被通讯员拉着走,找地方躲炸弹。本来已经躲好,葛昌南一个近视眼,怎么就看见了乱糟糟的码头上,一群穿灰布干部装的人在火光中抱头乱窜,其中一个穿掐腰列宁装的年轻女同志,人漂亮得扎眼,在人群中跑动着,尖着嗓子喊叫,要同伴们不要乱跑。葛昌南让飞机炸过,吃过亏,知道从天上下来的不光是炸弹,紧接着还有顺道儿秃噜的机枪子弹,他从躲藏处冲出来,边喊边朝穿灰布装的人群冲去,大声叫喊着,叫他们别乱跑,找地方躲起来。等他跑过去,轰炸机已经俯冲下来。他顾不得那么多,把穿掐腰列宁装的扎眼女同志往地上一摔,自己也趴下,抱住头,无助地算计着这一秃噜自己是不是靶子。
等轰炸机过去之后,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看对方,都眼睛一亮,同时喊出声:
“葛政委?”
“小萨!”
萨努娅带着人往大坦尾码头运送支前的粮秣、雨具、蚊帐和医药器材,只知道乱哄哄往船上挤的部队是去打海南岛的,也没问是哪支部队,没想到物资刚移交完就遇到敌机轰炸,更没想到炸出了个葛昌南。
“不光我,313师刚走,乌力师长就在船上!”葛昌南一激动,摆子又上来了,身子颤抖着,嘴唇乌紫。追过来的通讯员赶紧拿棉大衣把他包裹住,像裹早产的胎儿。
萨努娅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地盯着葛昌南,然后转过身去,看白茫茫的珠江。
珠江上乱云飞渡,千帆竞发,庞大的船队拉出一道道尾浪,浩浩荡荡向远处的珠江口驶去。原先一江的江鸥,广州人上街都得捂住脑袋,怕鸥粪落到头上,现在每艘船后面撵几只,散得七零八落,显不出阵势了。
“他在哪儿?”萨努娅像是在问葛昌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在问着另一个世界的谁,那一脸的茫然,让葛昌南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要早来一步就好了,就能见着他!”葛昌南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没说对。萨努娅来得并不晚,她和乌力图古拉,他们在一个码头上忙活了半天,而且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他们就像挂在一株树上的两只果子,近在咫尺,却被热闹无比的枝叶给遮挡住,谁也没看见谁。葛昌南这么一想,先前在乌力图古拉那儿落下的遗憾,此刻在萨努娅这儿又平添出几分。
当天晚上,萨努娅忙完工作,从市区赶到凤凰岗,看望住在那里的葛昌南。萨努娅给葛昌南带了芒果,说芒果性热,吃了抗摆子。葛昌南埋怨萨努娅不该跑这么远的路,天又这么黑,城内还有特务打黑枪,昨天还通报两名干部让人给放倒在马路上,一个城区派出所里飞进一颗手榴弹,伤了不少人,萨努娅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这个老头子可担待不起——真要有好果子,说一声,他让通讯员取去。
“您算什么老头子呀,比我哥也就大几岁。”萨努娅抿着嘴笑,将削过皮的芒果递给葛昌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同志在您这个年龄,一天只睡三四个钟头的觉呢。”
“不光比你哥哥大几岁,也比乌力师长大几岁。”葛昌南很认真地在灯下看削成了片的芒果,特别强调说,“怎么能和列宁同志比?人家是领袖,领袖不能比。所以说,老头子。”
葛昌南美滋滋地咬了一口芒果,嚼了几口,不说话了,牙龇着,一副痛苦极了的样子。
“怎么啦?”萨努娅吓一跳。
“什么味道,鸡屎似的。”葛昌南呸呸地把嘴里的东西吐掉,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要通讯员快给自己拿牙缸来漱口。
“好果子呢,葛政委您怎么这样。”萨努娅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扛枪打仗的,嘴没遮拦,比较油,比较痞?”葛昌南被萨努娅笑得不好意思,漱过嘴,又哈着气自己闻了闻,“鸡屎鸡屎的,不文明吧?”
“嗯。”萨努娅点头承认,想一想,补充说,“你们中国同志,特别是军队里的同志,的确和我们苏联同志不同。我们苏联同志也开玩笑,可不说粗话。”
“乌力师长也让你不习惯吧?”葛昌南老惦记着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算了”的那件事,有些不甘,不由得话往上说,“他一犯浑就绕嘴,你就觉得他不讲道理,气人得很,对吧?”
“嗯。”
“没办法,都是让战争给逼的。和无常天天面对面地撞着,小鬼爷拎着绳子在背后站着哪,就等缚你走人。要说,都是死,咱不怕,可革命没成功,死不瞑目呀,得活着。这活着的事儿,光拿严肃对付不了,严肃能对付谁?所以说,革命的乐观主义嘛。”
“总不能不讲道理吧。葛政委,您就挺讲道理的,多好呀。不像他,什么道理也不讲,野蛮人一个。”
“这你就错怪他了。你是没把他琢磨透。他不是不讲道理,他是太有道理了。”
“那,他总得把道理说出来,让别人知道吧。”
“有哪一只臭虫告诉过你,它蜇你是为了什么?相反,所有不生蛋的母鸡都会红着脸扑棱着翅膀咯咯地乱叫。所以说,不能一概而论。”
萨努娅被葛昌南的比喻逗笑了。他们已经很熟悉,像忘年交,一个床上躺着,一个床下坐着,床下坐着的一会儿过来替床上躺着的喂口水,揩揩汗,外人看见,像爷儿俩似的。
“其实吧,老乌他不是臭虫。他蜇你也不是想喝你的血。他有时候根本就不蜇人。他是一只好臭虫。他是一个大好人。”
葛昌南这么说,讲了一个乌力图古拉的故事:1942年,在晋察冀,乌力图古拉奉命回八路军总部开会,路上遇到一队娶媳妇的,乌力图古拉过去凑热闹,用马鞭挑开新媳妇的盖头,看新媳妇。后来鬼子来了,双方干上了,鬼子没捞上乌力图古拉,把迎亲的老乡连同新媳妇一块儿抢走了。按规定,为减少伤亡,在鬼子的地盘上不许和鬼子纠缠。可冲出重围的乌力图古拉不守这个规定,带着手下的人调头回去,从后面揍了鬼子,生是把新媳妇抢了回来。那一次,牺牲了两名战士,伤了好几个,乌力图古拉因此受了处分。乌力图古拉不服处分,说怪话,说女人是咱们的女人,凭什么让鬼子糟蹋?男人不为这个死,算什么男人?我看死得值。
讲完这个故事,葛昌南咳上一阵儿,就着萨努娅递过来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接下来,就把乌力图古拉在分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说给萨努娅听了。
萨努娅听完,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这以后她变得有些沉默,不怎么说话了,笑起来也有些勉强,是那种一笑就立刻收住的样子。
又坐了一会儿,萨努娅起身,替葛昌南掖了被子,和他告别,说天快亮了,自己还有工作,得赶回驻地去。
破晓时分,风很强劲,晨曦被风吹得一点点破开,地平线上溢出一抹鱼肚白,再往上,鱼的鳞甲一片一片分出来。只是鱼不是随便的鱼,是整座天空,大到不见尾首,不知道这样大的鱼,被人称作宇宙的鱼,要多大的水域才能让它游动起来。
萨努娅走得很快。走到大元帅府时,她叫住一辆黄包车,上了车,让车夫拉她过江,去江对面的省政府。路上已经有了行人——扛着鱼篓的,是去洲头咀鲜鱼码头贩鱼的贩子;荷着枪枝的,是匆匆走过的士兵。还有风,风追上来,吹拂起萨努娅的头发。她一点儿也不管头发乱成什么样子,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她想,那些船,它们现在到了哪儿?是不是已经驶过了虎门,进入伶仃洋了呢?她想,他说“算了”是什么意思?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娘儿们”照顾,还是因为她不叫“萨雷.萨努娅人民”而让他失望?她想,她不同意他的“合适”和“烂掉”理论,不同意他把挡在前面的任何东西都视为对头,但她同意他用朴素的理想和果敢的行动毫不留情地蔑视并且摧毁旧世界的压制,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她不光同意,她也在摧毁旧世界,也在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他们的理想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共同拥有的道理。她还牵挂地想,他说对不起从家乡出来那天在格里额河边起过的誓,对不起家乡的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这是什么意思?他起过什么誓?他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格里额河是什么样子?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是什么样子?
这些纷乱的念头,让萨努娅想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了省政府,也没有想出答案。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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