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我是我的神 > 第八章 干掉一只狐狸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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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先民对乌力图古拉说,乌力家和简家都是好园子,是基地的标杆园子,应该嫁接一下,让革命的果实代代相传,同时也给基地别的园子树立一个学习的榜样。

    那天刚刚结束了新式武器入库的验收工作,苏联顾问团波里哈斯上校对中国同志的工作很满意,提议庆祝一下。波里哈斯上校对中国的茅台酒情有独钟,他提议庆祝一下,意思就是弄上两瓶茅台喝上一顿。乌力图古拉一撇嘴,对政治部主任罗罡说,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和四联高速机枪是用来杀人的,怎么庆祝?扛出来对着猪圈扫它一梭子?波里哈斯眼睛尖,看见乌力图古拉咬罗罡的耳朵,扭过头问翻译,乌力将军对罗大校说什么?翻译当然听到了司令员对政治部主任说什么,但他不好翻译,怕说出来影响中苏两党两国和两国人民的关系,有些尴尬地待在那儿。简先民看出来了,要翻译告诉苏联同志,乌力司令员对罗主任说,苏联同志喜欢中国茅台,证明苏联同志对中国的情况是了解的,对中国是热爱的,这样的苏联真是了不起,真是“欧沁哈拉烁”!翻译把简先民的话传达给波里哈斯上校,上校笑逐颜开,嘴都合不上,欠起宽大的屁股,隔着桌子和乌力图古拉热烈握手。

    那天的酒宴不光有茅台,还有五加皮。菜比较简单,一筲箕带刺的黄瓜,一筲箕水淋淋的大葱,松花蛋剥了一脸盆,各个晶莹剔透,活像魔鬼的眼珠子,涪陵榨菜装了几大碗,管够。他不就是要喝酒吗,乌力图古拉对后勤部长汪道坤说,酒备足,再弄点儿鱼腥草来,醋泡上,喝死他。大家都笑,说司令员又犯军阀作风了,而且这个军阀作风犯得大,犯到了苏联老大哥头上。波里哈斯上校听不懂,这回没让翻译,看着大家笑,也跟着笑,哈哈的,拍乌力图古拉的肩膀,拍得跟亲家似的。

    军人喝酒和打仗差不多,来势凶狠,何况是两支军队的军官一起喝,那酒就喝得就有点儿邪乎。基地党委七个首长,加上苏联顾问团三位顾问、一名翻译、两名技术干部,一共十三个人,八瓶茅台十二瓶五加皮见了底,一半是乌力图古拉、简先民和波里哈斯上校喝掉的。罗罡喝得在屋子里直转悠,一个劲儿地问汪道坤,老汪你看看,我的头是不是大了一圈儿。汪道坤说大什么,我都没见着你的脑袋在哪儿,光看见你肚子了。乌力图古拉就在一旁笑着使坏,嘿嘿的,怂恿罗罡出去找猪圈扫他一梭子。

    简先民就在这个时候,拿开波里哈斯上校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把满桌摸大葱皮的罗罡推到一边,挤到乌力图古拉身边坐下,向乌力图古拉说出了两家搞嫁接的想法。老乌,咱们把雨槐嫁接给天赫,雨蝉嫁接给天扬,怎么样?

    “雨槐那丫头,水晶似的,往哪儿放哪儿亮堂,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丫头。”乌力图古拉夸过简家大姑娘,歪着脑袋眯了眼睛看简先民,像一只吃饱了停在岩石上晒着太阳看牛蒡花下鼹鼠打洞的草原雕,看了一会儿,撅一根筷子,用断碴儿挑牙齿里的榨菜头子,不容置疑地说,“天赫先放一边,让雨槐跟军机。雨槐配军机。”

    简先民喝了不少酒,心里却一点儿也不犯糊涂。他想好哇你个老乌力,你拿筷子头剔牙,你眯着眼晒太阳,你在这儿等着我哪,你狗日的这样做,是把我简先民不放在眼里呀。简先民就有点儿不高兴。

    简先民不高兴有原因。1929年,十五岁的乌力图古拉追随嘎达梅林在科尔沁草原举事,参加抵抗达尔罕王爷和奉系军阀的“西夹荒”和“辽北荒”开垦,跟随嘎达梅林转战昭乌达盟和哲里木盟,从此纵骑沙场。那以后,乌力图古拉在保定军官学校念过书,在东北军带过兵,以后又投身革命;他熟读战史,擅用兵机,打了二十年仗,人死过好几次,又生生活了过来;建国以后,军队的三大勋章1,他一口气拿了两个二级,一个一级,加上一大堆七零八碎的奖章,要挂全,得挂到裤腿上去。

    简先民1935年参加革命,是红军后期的干部,解放东北的时候,他调到乌力图古拉身边,给乌力图古拉当政治部主任。建国以后,乌力图古拉调到基地,把他要来,凭着读过中学的那点儿底子,他进步很快,没有辜负乌力图古拉的

    器重,从政治部主任升到了基地副政委,主持基地的政治思想工作,虽说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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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即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土地革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的荣誉勋章。

    还差着乌力图古拉一截子,职务上基本和乌力图古拉平起平坐,两人属于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团体。

    简先民跟随乌力图古拉多年,对乌力图古拉十分敬佩,愿意向乌力图古拉学习,学得和乌力图古拉一样风光。可他心里清楚,有的事情他能学,有些事情,比如政治上的事情,为人单纯的老乌力还不能小觑了他,得反过头来向他学。可要论着杀伐之气,论着刺刀尖上挑了血糊拉一颗人胆,站直了、昂了头、咬天上落下来的雹子吃,那不是想学就能学成的,那是骨血里的东西,他简先民没有啃过白水煮牛头,没有呼啸原上的祖先,永远学不会。简先民资历上不如乌力图古拉,比英雄比不过乌力图古拉,但他脑瓜子灵,能琢磨。都说在朝之人,儿女亲事须遵在朝之道,师生门弟是树上挂果,同朝联姻是果上挂果,挂上就是同道,这方面,简先民正好有本钱。乌力图古拉有五个长势喜人的小子,简先民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有了这样的本钱,简先民才决定和乌力家联姻,这个姻要联上了,他简先民就不光是乌力图古拉的部下,而是亲家了,在自己这儿是铁打的势力没人能撼动,到了儿女那儿就是良缘佳偶,那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呀?现在乌力图古拉让把简雨槐说给葛军机,葛军机是乌力的螟蛉义子,不是乌力的种,简先民当然不能接受,心里骂了一声“盗马贼!”

    简先民骂归骂,和乌力图古拉家联姻的事,他是拿定了主意不退却。他在心里迅速权衡了一下,葛军机虽不是乌力夫妇所生,却被乌力夫妇当亲生儿  子收养,一点儿不比亲儿子差。再说葛昌南也是他简先民的老上级,论玩心眼儿耍舌头,  他简先民不是葛昌南的对手,人家要不是脚跟子不稳,一头扎进沅江,活到现在,级别只会比自己高。葛军机有这么一个烈士生父,再有一个英雄养父,添上自己这后来居上的岳父,那是三重顶戴的光荣身份,这些光荣最后都得落到雨槐身上,自己一点儿亏也没有吃。

    “那就把雨槐给军机,把雨蝉给天赫。”简先民坚持要把一个女儿“嫁接”给乌力家老四。他认定乌力家老四日后必有大出息。这小兔崽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只看他那一双冷冷的眼睛,还有那狂傲狷介样儿,就知道他长大以后绝不会是寻常之辈。

    乌力图古拉很爽快,一口答应,同意雨蝉配天赫。事情定下来,简先民的两个丫头,一个不少全说了出去。这个时候,简先民就有些后悔,当初没在方红藤身上多下点儿工夫,让她多生几个女儿,这会儿也好派上用场,除了乌力

    天赫,乌力家其他几个小崽子一个个套上嚼头,谁也跑不了。

    简先民到底是搞政治的,思维敏捷,很快想到事情并不只有一种做法。他

    简先民可以把女儿嫁给乌力家,乌力家也有女儿,也能嫁到简家。安禾和童稚非虽说不是乌力图古拉亲生,可武将之后,弱不了,一个嫁给儿子简小川,一个嫁给侄儿简明了,一点不亏。这么一想,他就为自己这个主意感到兴奋。

    “要这样,索性风从龙,云从虎,都配了,把安禾嫁给小川,稚非嫁给明了。”

    “那得先看看小川和明了,看他俩日后出息不出息,是不是龙,是不是虎。”乌力图古拉把身子往前倾,狡黠地拿一双眯缝着的骆驼眼乜斜着简先民,像瞟一头饿急了眼在湖边逛来逛去的狐狸,“要不出息,弄个犬鼠之辈出来,别把我姑娘糟蹋了。”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我家姑娘往你家嫁,你笑纳了,你家姑娘往我家嫁,

    就成了糟蹋?”简先民嫁接出两个姑娘没捞回一个本儿,还让乌力图古拉在众人面前说自己儿子侄儿是犬鼠之辈,觉得这个该死的斜眼鞑靼太霸道,太压人。简先民到底也是挨过枪子儿的,酒有点儿上头,顾不上谋略,赌气拍桌子,“要这样,你也别娶,我也不嫁,这个园子,我荒了它!”

    乌力图古拉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嘿嘿笑两声,一推杯盏,旱地拔葱似的站起来,大声嚷嚷道,回家啰,回家数蛋去!

    事情过后,简先民酒醒了,很后悔,觉得原本一件好事儿,是把两处上好的园子往一块儿凑,凑成一片好风景,是件既往根子里红、又往树梢上红、红成千秋万代的儿孙大事,自己思谋了多少日子,结果在霸道或赌气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计较太多,让好事儿荒了。

    简先民把事情说给方红藤听,说完之后咬牙叮嘱方红藤,把两个姑娘调教好,看住长势,只要姑娘有出息,不要说军机被雨槐迷上,天赫死活缠上雨蝉,乌力家男孩子一窝蜂地往上蹿也不是不可能,那个时候再说什么叫糟蹋吧!

    乌力天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简雨槐的父亲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约定,在这个约定里,有二哥葛军机、四哥乌力天赫,没有他。乌力天扬一门心思地喜欢着简雨槐。

    萨努娅说,乌力天扬一生下来就喜欢简雨槐。萨努娅这个漂亮得一塌糊涂的鞑靼女人有着一副开朗的胸怀,爱指草为母指风为父地开玩笑。她说世界上所有漂亮的孩子都是她生下来的,她是他们的妈妈,这种离谱到南极还拐个弯儿的疯话,相信的没有几个。对于乌力天扬来说,母亲萨努娅不像别人的母亲,而是一个老是在讲童话故事并且讲完之后自己先哈哈大笑的母亲,这样的母亲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更像一个玩伴。没有长大的乌力天扬要是不捣蛋的时候,或者在受到别的孩子的攻击而无法还手的时候,就会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脸肮脏地攀上萨努娅的膝头,忧郁满腹地让母亲讲自己和简雨槐的故事。这个时候的乌力天扬乖乖的,既不踢桌子,也不啃脏手指头,让萨努娅没法儿拒绝他,萨努娅就满足乌力天扬的要求,讲他和简雨槐小时候的故事。

    萨努娅知道自己的老五喜欢简家的大姑娘雨槐,而雨槐却喜欢自己的老四。萨努娅不但不阻止,不说破,反而从中积极撮合,鼓励老五往雨槐身边凑。她说男人只有在恋爱中才能长大,还说自己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只不过她爱上的不是一个小伙子,而是一匹叫做“狐”的布琼尼种战马。据萨努娅说,乌力天扬身上的胎液还没有揩干,就踢开襁褓,推开前来阻拦的萨努娅,摇摇晃晃地跑进简家,要往雨槐的摇篮里爬,去亲雨槐的嘴。乌力天扬被这个故事说得很兴奋,一个劲儿地问萨努娅,他真的踢开过襁褓吗?他刚生下来就会走路了吗?他最终是否成功地爬进了雨槐的摇篮,并且亲到了雨槐的嘴?萨努娅被自己傻乎乎的老五逗得哈哈大笑,丰满的乳房颤动着。笑过之后,她并不告诉老五答案,只说让他自己去问雨槐。

    乌力天扬真的就是去问简雨槐。他从母亲膝上下来,走出门,穿过梧桐如盖的林荫道,敲开简家的门,找到简雨槐,一本正经地问她,还记不记得他们小的时候,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他踢开襁褓,爬进她的摇篮,和她亲过嘴?

    简雨槐在钩桌布。简雨槐在惹人怜惜的膝头铺了一块布,一根长长的白线缠在钩针上,钩针如鱼啄水,钩出一朵朵牡丹,再钩出一只只喜鹊。你说呢?简雨槐笑眯眯地看着乌力天扬,放下手中的钩针,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乌力天扬的脸,问他。

    其实,乌力天扬根本就没有去问过简雨槐。这只是他的幻想,是他在漫长的童年里不断地受伤之后唯一保留的快乐节目,这样的节目仅限于在他和母亲萨努娅之间进行,别人不知道。乌力天扬不能拿母亲的话去求证,不能去问简雨槐。他太软弱,软弱到根本就没法儿接近简雨槐,找不到求证的机会。

    有一次,萨努娅带乌力天扬到简家去串门,和方红藤俩坐在夕阳辉照的窗边唠着闲话,简雨槐和简雨蝉姐妹俩安静地在一旁刻剪纸,乌力天扬在姐妹俩身边走过去走过来,像一只让人踩伤了爪子的小狗。

    “去,闻闻她们姐妹俩。”萨努娅停下和方红藤的聊天,怂恿自己的老五。

    乌力天扬高兴得很,摇摇晃晃地过去,撅了屁股,踮了脚尖,很认真地挨个儿闻了闻姐妹俩。

    “她俩什么味儿?”方红藤笑着问。

    “香。”乌力天扬说。

    “什么香?”方红藤再问。

    “她是蜂蜜香,”乌力天扬指妹妹,再指姐姐,“她是槐花香。”

    姐姐安静地看着乌力天扬。妹妹突然噘嘴,冲着乌力天扬吐了一口唾沫。

    萨努娅饶有兴趣地看着老五,想看看老五怎么对付那个精灵古怪的妹妹。她很失望。老五的眼睛里汪着一汪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神经质地抻裤腿,用力抻,就像一条想得到一朵浪花的鱼,却被水抛上了河滩,无助地晾在岸上。

    老五太软弱,成不了气候。萨努娅叹了口气,暗暗地想。她瘦了点儿,男人不喜欢瘦马。萨努娅皱了皱漂亮的鼻子。这是她对老五意中人的评价。

    简雨槐喜欢乌力天赫。她很早就喜欢上了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是一个忧郁的男孩子,生着一副清瘦的脸庞,棱角分明而又不失俊朗,两颊凹陷,尖尖的下颏,嘴巴宽大,冷凝的眸子,目光阴郁,一绺倔犟不驯的头发老是往上翘着,让人想到迎了风的草原雕。简雨槐读过一本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雨槐惊讶地冲着书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喊,他俩多像呀!

    简雨槐喜欢上乌力天赫的原因令人费解。有一次,乌力天赫从家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往身上套衬衣。简雨槐正在自家门前摘桑叶,远远地看了乌力天赫一眼。乌力天赫没注意到简雨槐,他眯着眼对天空看,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乌力天时和乌力天扬的眼睛像他们的母亲萨努娅,眸子是瓦蓝色的,像一块藏地琼结产的上等水晶;乌力天赫则不然,他的眸子是淡绿色的,有点儿冷,这使他不像他的父亲、母亲以及任何一个兄弟。简雨槐愣了一下,她被乌力天赫对着天空漫不经心伸出长胳膊来的样子征服了,被他淡绿色的眼睛里迅速漫起的雾气征服了,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

    乌力天赫并不知道简雨槐在想什么。他套上衬衣,看见简雨槐咬着下嘴唇,踮着脚够树上的桑叶,怎么也够不着,就说,别够了,差八丈远呢。说着跳过矮墙,走进简家院子,脱下刚穿上的衬衣,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地上,哧溜两下爬上树,帮简雨槐摘了够蚕吃到下辈子的桑叶。一松手,他从树上跳下来,看了简雨槐一眼,突然说,我妈说,你喜欢我。

    简雨槐的脸腾地红到脖颈,慌里慌张没有遮掩住。简雨槐的脸再红也没有她的嘴唇红,她的嘴唇红得就像两片娇嫩的花瓣。

    “我妈没说。”

    “我妈说的。”

    “我妈不会说。”

    “我没说你妈。我说我妈。”

    “我妈就是不会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你说的。我没说。”

    简雨槐脾气好,从不生气,但这一次她生气了。她怀里抱着桑叶匆匆进了院子,回身把大门关上。她走掉的样子就像一只被风吹了个趔趄的蝴蝶。一些桑叶落下来,掉在地上。一只银背牵牛从银杏树上俯冲下来。风把夹竹桃吹得凌乱,夹竹桃花很怪,一落到地上,粉红就变成雪白。

    简雨槐从没对人说过她喜欢乌力天赫,可她老是找乌力天赫玩。基地的男孩子都喜欢简雨槐,美丽安静的简雨槐,可人儿简雨槐,谁不喜欢呀!但是,他们没办法走近简雨槐,没办法和简雨槐一起玩。简雨槐干干净净,他们邋邋遢遢;简雨槐乖乖巧巧,他们惹是生非;简雨槐会跳脚尖舞,跳起舞来的样子让人如风沐面,而他们呢,除了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再找不出能露上一手的本事。和简雨槐一比,男孩子先就没了勇气,怎么走近呀?

    乌力天扬到处散布乌力天赫的坏话,说乌力天赫包皮长,撒尿撒不准,老撒到浴缸里,把冰在浴缸里的西瓜浇得快生秧了。

    乌力天扬突然对简家老大简小川殷勤起来。他跟在简小川屁股后面,简小川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还不要脸地说简小川是基地最有力气的孩子。简小川不信任地问乌力天扬想干吗。乌力天扬就像一名得到了情报的伪军,向简小川透露,乌力天赫快弹尽粮绝了,只要简小川下次出三张海口、五张乌鲁木齐、八张哈尔滨,乌力天赫就非出那张漠河不可。

    乌力天扬吃饭的时候故意打喷嚏,啊嘁啊嘁,而且专门朝着乌力天赫的方向打,把嘴里的东西都打到乌力天赫的碗里。我病了,病得很厉害,嗓子发炎。乌力天扬喝了一大口榨菜汤,让自己坐好,面对乌力天赫的饭碗,酝酿着这一次怎么把喷嚏打得更好。

    乌力天扬就像爬上滩涂有一段时间的弹涂鱼,晚饭后大量喝水,灌皮球似的,灌得直翻白眼,这样到了半夜,他就会被尿憋醒。乌力天扬像电影里偷地雷的山田队长,在黑暗中蹲下身子翻乌力天赫的书包,翻出语文课本,不出声儿地撕两页,翻出算术课本,又不出声儿地撕两页。第二天到学校,乌力天赫的课本面目全非,被老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乌力天扬去找葛军机。二哥我们打扑克吧。乌力天扬手里捏着双王,三个小二,两把尖子,输了。咕咚咕咚,灌一大缸水。乌力天扬去找安禾。小禾我们丢沙包吧。乌力天扬把沙包往脑袋后面丢,输了。咕咚咕咚,又灌一大缸水。乌力天扬去找童稚非。小妹我偷你的歌片儿了,我认罚。咕咚咕咚,再灌一大缸水。

    乌力天扬把自己弄得跟呛了水的青蛙似的,谁看了都心疼。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干,干得越来越过分,终于惹怒了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揪着乌力天扬的耳朵,把他拖到基地游泳池,推进池子,自己在一边看小人书。乌力天扬泅到游泳池边上,攀住池壁往上爬。乌力天赫收了书,起来,走过去,拿脚把乌力天扬踹回水里。乌力天扬再攀回池壁,往上爬。乌力天赫再收书,把乌力天扬再踹回水里。乌力天扬在游泳池里来来回回游了两个小时,终于坚持不住,烈士一样翻着白眼沉到水底。乌力天赫这才丢开小人书,不慌不忙地跳进水里,把乌力天扬捞起来,晾在池子边,一脚踩下去,乌力天扬像超级消防水龙头,吐出的水足可以扑灭一座火山。

    乌力天赫是冷冷的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是白杨般挺拔的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是桦树般高贵的乌力天赫。乌力天赫的拳头很硬,基地的孩子没人能比,这当然得归功于乌力图古拉的“法西斯”教育。

    直到小学毕业,简雨蝉才知道自己不是方红藤的孩子。

    简雨蝉和女孩们跳房子。她打着赤脚,把裙子撩得高高的,亮出长胳膊长腿,两根小辫儿在脑袋后面晃来晃去,眨眼从一跳到十二,再眨眼从十二跳回一,枝头间跳跃的鸟儿似的。

    女孩们说,简雨蝉你无耻,还让不让我们跳了呀。简雨蝉让女孩们跳,自己拎着红色塑料鞋,光脚噼啪地往家里走。因为快乐地疯过,她汗淋淋的,头发贴在脑门上,鼻尖上粘了一块黑,眼圈罩着一抹赤潮。

    “你怎么向雨蝉的母亲交代?”

    “她的事你不要管,管好你自己的孩子。”

    简雨蝉停下光脚噼啪。方红藤和简先民停下争执。方红藤从客厅出来,不看简雨蝉,用一块手绢揩拭着眼睛,匆匆上了楼。

    简雨蝉生气。她不是姐姐简雨槐那种乖女孩,她性子野,脾气犟,说话呛人,敢和男孩子打架,喜欢干大人不让干的事情,大人把它叫做惹祸,这些都是事实。可她聪明伶俐,胆子大,有主见,不肯服输,人长得像洋娃娃,谁见谁喜欢,这些也是事实。她需要交代什么,向谁交代?

    那天简雨蝉不和家里的任何人说话。简雨槐送给她一根果绿色的发绳,她没有理简雨槐。简明了咬着铅笔头子问她向秀丽浑身烧伤多少度,她没有理简明了。简小川挨了简先民的训,她没有帮简小川。她安安静静地写作业,干干净净地洗手绢,坐在饭桌前有滋有味儿地吃方红藤做的蒜泥白肉、姜汁豇豆、豆瓣鲫鱼和凉拌茄子,并且把掉在饭桌上的饭粒捡起来,塞进嘴里吃掉。直到晚上,简雨蝉缩在被子里,看窗外月光一点一点地驱走黑暗,移到床头,攀上她的枕头,她才开始想,她白天听到了什么。

    “你怎么向雨蝉的母亲交代?”

    “她的事你不要管,管好你自己的孩子。”

    他们一个很冲动,一个不耐烦。

    很明显,方红藤说的“雨蝉的母亲”,不是方红藤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简先民说“管好你自己的孩子”,是指方红藤生下的孩子,那些孩子当中不包括简雨蝉。一问一答,意思就是,那个大汗淋漓一脸苍白咬牙切齿把简雨蝉从自己的脐带上剪下来的人不是方红藤,而是另外一个女人。方红藤不过是简雨蝉名义上的母亲。事情就这么简单。

    简雨蝉就像一只热带雨林里生活着的红腰穗鹛,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出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和住习惯了的球状巢。现在她却被告之,她不是这个球状巢里的土著,不是那两只老红腰穗鹛孵出来的孩子,不是那些总是发出一连串短促活泼悦耳鸣啼声的小红腰穗鹛们的小妹,她有另外一个母亲,不是方红藤这个母亲的母亲——甚至,她还有着另外一个父亲,不是简先民这个父亲的父亲。

    有好几天,简雨蝉惊慌失措,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处。那些天她走路老是磕破脚趾头,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方红藤给她抹上红汞后,她的脚趾头就像一丛散了花瓣的大丽菊。她连续几天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冷汗顺着背胛往下流淌,把衬衫都濡湿了。她想知道她是谁,谁生下了她。至少应该有人告诉她,如果她不是方红藤生下来的,不是红腰穗鹛,那么她的母亲在哪儿,家在哪儿?她是黑翎噪鹛的孩子,家是用薄而韧性的冷杉叶铺成的宽碟形巢?她是眼纹噪鹛的孩子,家是用结实的草根树枝和竹叶铺成的杯状巢?或者她是栗冠弯嘴鹛的孩子,家是用细细的白茅草和柔软的羊毛铺成的半球形巢?生命再多,世界再大,不管是谁,在哪儿,总得有个生她下来的人,有她一个家啊!

    没有人告诉简雨蝉她想要知道的事情,简雨蝉等了几天,窗外并没有悦耳的鸟叫声出现,召唤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那两只在一天之内变得陌生起来了的大鸟,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根本不把简雨蝉的苦恼和恐惧当做一回事。简雨蝉不能再等了。她已经害怕得快要叫出声来了。

    “你们不是我的父母,对吗?”

    “谁告诉你的?”

    “我听见了你们的谈话。”

    “小孩子,不要瞎说。”

    “我的父母是谁?”

    “我们就是你的父母。”

    “撒谎!”

    “不许这么和大人说话!”

    “告诉我!”

    “不许胡闹!”

    简雨蝉看了一眼皱着眉头的简先民和一脸苍白的方红藤,不再说什么,把一张南瓜贴饼丢进稀饭碗里,再从米汤中捞出那张饼,丢在地上,从凳子上跳下地,用红色的小皮鞋狠狠蹍了两脚,然后仰起脸儿噔噔地推门而去。

    简先民阴沉着脸,腮帮子一抽一抽的。方红藤神经质地咬紧了筷子头。简雨槐吃惊地捧着碗,看一眼父亲,再看一眼母亲,然后把头转过去,寻找她的小妹,碗中的稀饭不住地晃动。

    简雨蝉抱着腿,蜷坐在防空洞阴凉干爽的脚落里,下颏支在磕膝头上,扁着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并且不断地命令自己哭,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

    后来简雨槐来了,身后跟着简小川和简明了。简雨槐不放心小妹,要小妹跟她回家去。

    “回去也行,你们先告诉我,我的父母是谁?”简雨槐把在饭桌上问过的问题,向那几个小红腰穗鹛提出来。

    “你的父母不就是我们的父母吗?”简小川笑道。

    “小妹,别瞎想,”简雨槐担心地握住简雨蝉的手,担心地劝慰她的小妹。“难道你还能有别的父母?”

    “管谁是你的父母。”简明了有一种找到了同志的兴奋,“你就当是我,就当你是亲戚的孩子,抱到这个家里来的,反正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就当你是他们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好了,都一样。”

    没有找到答案的简雨蝉像是一只听不见大鸟翅膀扇动的小鸟,这相反激发了她弄清自己身世的欲望。简雨蝉像苏格兰场的实习生一样,顽强地跟踪简先民和方红藤认识的所有的女人,在她们当中甄别那个可能是自己母亲的女人。她甚至仔细观察过屋檐下的燕子,还有喜欢在黄昏时分出没的翅膀上有奇异花纹的红裙灯蛾。她这样做,当然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现在可以肯定,方红藤不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在生育下自己之后就藏匿起来的女人。简雨蝉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她从此痛恨她的父亲,她在心里一直叫他简先民。

    简雨蝉开始做一个梦,那个梦非常奇怪。她在梦里看见了她的生母。生母看了她一眼,叫她,然后朝远处走去,走远了,远到地平线的尽头。她拼命奔跑,去追生母,跑呀跑呀,跑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头开始朝下,越来越朝下。她没有追上生母。生母不在了。她倒悬着从地球上坠落下去,坠落向无边无际的太空。她害怕极了,张扬着手臂,大声呼喊着惊醒过来。

    简雨槐穿着一件套头睡裙跑进简雨蝉房间,问简雨蝉怎么了。简雨蝉把她做的梦告诉了简雨槐。简雨槐把小妹搂过来,搂进怀里,说你傻呀,地理课教了,地球是个类球体,地球有引力,人和物体永远也不会跌落进太空。简雨槐忧心忡忡地说,小妹,你别瞎想,妈妈就是你的妈妈,你没有别的妈妈。

    简雨蝉不相信这个。她反复做着从地球上坠入太空的那个梦。她每一次都会在梦中向地平线尽头拼命奔跑。她固执地坚守着她会坠入太空的念头。她怀疑就是因为她的生母走远了,她才会跌入太空。

    简雨槐不想看到小妹老做噩梦,为这个她很不安。

    简雨槐梳好小辫儿,去敲简先民办公室的门。她说爸,我能进来吗。她当然能够进去。简先民是世界上最好的那种慈父,一儿两女,三个孩子他都爱,但他最疼大女儿。大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他的骄傲,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就是要他趴在地上让她当马骑他也会答应。乖女儿,你想不想去月亮上?你要想,爸爸抱你上去。

    简雨槐坐在简先民面前。她坐在那里的样子乖乖的,真是让人疼惜。她说爸,小妹不该把饼子丢在地上用鞋踩,那是浪费。可是,小妹的妈妈真的不是妈妈吗?我是说,小妹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吗?她还有一个妈妈,是这样的吗?

    简先民看着大女儿。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祥和爱意。他有一个多么好的女儿啊。不,是两个。她们是他的骄傲。他为什么不骄傲呢?有什么理由不骄傲呢?月亮的事怎么样了?月亮还是放在一边吧,它不配他的女儿。

    简先民把手头的工作放下,把身子转向女儿,以示他对她的重视。他口气亲切地问女儿,作业做完了吗?今天练功了没有?春蕾舞蹈团最近有什么演出?要有,一定要告诉他,还有她的妈妈——她们的妈妈,他们一定要去看女儿的演出。是的,饼子来之不易,不能丢在地上,更不能用鞋子踩,这让那些曾经受过苦的长辈,比如说,他和她们的妈妈心里发疼——当然没有别的妈妈,怎么可能有别的妈妈呢?

    简雨槐羞涩地笑了。她很高兴爸爸告诉她这些。她知道饼子来之不易。她从来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会浪费任何东西。她为这个感到心疼,还为这个感到羞愧。不光是饼子,还有妈妈。小妹没有别的妈妈。小妹的妈妈就是自己的妈妈。她难过地想,我这是怎么啦?我多对不起妈妈呀!

    来,到我这儿来。简先民张开怀抱,把女儿搂进怀里,爱惜地替她整理了一下小辫儿。我要你知道,你是爸爸的好女儿,你让爸爸感到骄傲。看着女儿走出办公室,简先民的目光落在重新掩上的门上,脸上依然带着慈详的微笑。

    简雨蝉的确有个妈妈。她的妈妈不是方红藤。

    简雨蝉的妈妈是总部的一名年轻干事。简先民在总部负责一个兵器试验项目的时候,他们认识了。简先民和年轻干事的关系保持了几个月,在方红藤发现之后,他们的关系告吹。年轻干事很快被调离,在破格晋升为上尉军衔之后,她离开了军队,转业到地方。以后的日子里,简先民信守承诺,没有再和年轻干事见面。但在那之前,方红藤和年轻干事被同时巧妙地安排到了外地,在那里“工作”了几个月,直到年轻干事生下一个女婴。那以后,这个孩子取名简雨蝉,管方红藤叫妈妈。

    自从年轻干事的事情发生之后,简先民始终保持着警惕,感情上再没有出轨。一个人想要进步并非轻而易举,尤其是在硝烟散去的和平年代。战争的死亡威胁和泾渭分明的利益让人们集团化,清晰的敌对阵营提供了充足的力比多宣泄渠道,高度限制着人们对同类的攻击,而和平年代,这种限制很快被打破,撕咬频仍。简先民心里清楚,必须谨慎从事,以免让政治对手拿住。要是那样,他就永远无法勃起了。

    简先民不担心方红藤。她不会和他闹。她也有把柄捏在他手上,闹不起来。

    方红藤被她同父异母哥哥奸污过。那是她十四岁时发生的事情。那个四川绵阳大户家族中的七哥,因为苦于寻找理想生活的目标而需要撕开自己,认清他本能中潜藏着的兽性,柔弱美丽的十一妹成了他的目标。有一次,十一妹去七哥房间为七哥送家佣刚采摘的百花桃,七哥没有动那些水灵灵的果子,动了生涩的十一妹。那以后,七哥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十一妹不能再忍受,只身逃出那座万恶的深宅大院。

    方红藤在上海流浪了几个月,以其天资聪慧和相貌清纯被联华公司的星探看中,在两部电影中扮演了两个不太重要的角色。她很快受到电影界进步思潮的影响,参加了左翼文化运动,在抗战热潮中,撇下锦绣前程,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延安。

    方红藤到延安的第一件事,是和其他投奔光明的青年一样,接受组织上的调查。她就像一个婴儿面对自己的母亲,什么也没有隐瞒,说出了自己经历中的一切。

    为什么到延安来?革命,我要革命。你革命的动机是什么?向肮脏的旧世界复仇!那么,那个什么,你叫七哥哥,对吧,他是你的亲哥哥吗?你们有血缘关系吗?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们同父异母。你说被他睡过,是什么意思?他奸污了我。是你情愿?投怀送抱?不,我不愿意,我害怕。他参加过反动组织吗,比如说,三青团?他参加过**地下组织的活动,他给我讲马克思,还有托洛斯基,他憎恨这个世界。如果革命需要,你会向你的罪恶家庭宣战吗?会,我会!欢迎你,方红藤同志!

    简先民负责对方红藤的调查。他一下子就被这个满怀复仇心理的少女的美貌吸引住了。她不光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有一种电影人不顾一切豁出来的勇气。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在参加革命以前,他曾经做过天一影业公司的场工,少年时代的他,每天收晚工回到臭烘烘的阁楼,躺在蚊虫肆虐的地板上,在她的同事阮玲玉、汤天锈、林楚楚的电影海报上,奉献出了他青春年少时代的大半狂想和梦遗。他暗自决定,他要和天真无邪的方红藤合拍一部戏,一部人生的大戏。不为票房,他要捧红她,捧红自己。

    延河水是多么地清亮啊!简先民的心里是火热的,热得他想成为一个救世主,去拯救被侮辱和欺凌的方红藤,去拯救全人类。他放慢脚步,痛心地告诉方红藤,一朵鲜花落上了一只苍蝇,有人会觉得苍蝇脏,也有人会觉得那朵鲜花被弄脏了,人们大多时候会原谅鲜花的孤独,却不会原谅鲜花被玷污。他在晚风中站下来,真诚地问方红藤,她能不能战胜歧视和偏见,忍受没有文化而只有粗暴拳头的老革命对她的傲慢和野蛮占有?她愿不愿意成为勇敢的战士,和有文化有抱负的他一起,不但向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宣战,也向腐朽没落的习惯势力宣战?

    简先民在胡宗南进攻延安的隆隆炮声中迎娶了白区来的电影演员方红藤。一对新人即使在中央机关匆匆撤离延安的路上也在激动着。他们相信,两个人的结合是两个生命的新生,他们甚至因为这个,比别人更坚信党中央退出延安只是暂时的,他们有信心和党中央一起重返延安。

    事实上,简先民并没有当成救世主。他当然要宣战,他甚至敢于向高山和大海宣战,但是在人才济济的革命队伍中,他太不起眼儿,太单薄,方红藤若不配合他,他一个人,怎么面对高山丛林中那些动物腐尸,以及大海峡谷中沉淀的淤泥呢?方红藤的表现让他大失所望。她根本不愿意按照他的暗示行事,去那些和他有直接关系的首长家串门,亲切地让首长握住她的手,直到深夜还不肯离开。她落落寡欢,拒绝去首长家,拒绝和他们说话。她说她厌恶了达官显贵,并且厌恶成为男人注视的对象。现在他知道了,七哥是一条毒性何等剧烈的毒蛇,他让她变成了性冷淡的女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作用,就是被她的七哥奸污,并且为了这个经历成为一个空想的复仇主义者。

    简先民痛心疾首。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它毁了他,还将彻底地毁下去。别人都认为他是为了方红藤漂亮的脸蛋儿才娶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次年轻人虚荣心驱使下一时冲动留下的苦涩果实,这枚果子要他在漫长的日子里点点滴滴地消受,那些带着各种复杂心态赞美方红藤和他们之间美好结合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那么好吧,那就报复吧。让我原谅你带给我的终身耻辱?不,不不,你得把我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养大,这才叫原谅,我们共同原谅。

    乌力天扬要把简雨蝉干掉。他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的跟屁虫高东风、好朋友鲁红军,还有几个一起玩的同院孩子——总工程师汪道坤的老六汪百团、政治部主任罗罡的老三罗曲直、修缮队队长邱金汉的老大邱义群。

    简雨蝉是她爸爸和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女人生下来的野孩子,这件事情渐渐在基地传开。大人们对这种事讳莫如深,谁也不愿意撩起简副政委的短襟看看他的肚脐长得什么样,可孩子们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在孩子们看来,野孩子就是野孩子,就像单独行动的丛林野猪,或者总是撕咬伙伴的山猫,以及别的什么来路不明的家伙,是丛林中其他动物共同的天敌。况且,简雨蝉不是一般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太可气。她和她的姐姐简雨槐长得一样漂亮,不同的是,简雨槐是瘦骨仙,长发长腿,说起话来娇声娇气,人很安静,站在那儿或坐在那儿,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愿意原谅她的漂亮;简雨蝉则是典型的婴儿肥,胖嘟嘟的,浑身上下净是酒窝,媚人之态让人看着可气,完全像一个不驯服的小妖精。长成这个样子也罢了,她还目中无人,说话口无遮拦,语速很快,常有惊人之语,不说话时哈欠连天,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要是再斜了眼睛看人,和狐狸精有什么区别?

    有一个事实无可辩驳,那就是简雨蝉老是能扇动起男孩子们的破坏欲,让他们无端生出干坏事的念头——用刚上脚的新皮鞋去踢地上的砖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别人家的窗户装鬼叫,莫名其妙地和老师还有大人捣乱……这些坏事从来没有让男孩子们得到任何好处,不是因为皮鞋踢坏了被妈妈骂得狗血淋头,在漆黑的夜里被警卫连的士兵撵得鸭子飞,就是被游刃有余的大人捉住教训一顿。这他妈的太可气了,他们都是一些好孩子,是一些有教养的孩子,他们又没惹谁,只不过在少年时期有点儿冲动,需要发泄一下,这有什么错?

    乌力天扬承认,简雨蝉并没有怂恿他和他的伙伴们干那些坏事。她没有对他们说,喂,你们的新皮鞋怎么不派上用场?她也没有让他们在水盆里盛上脏水,再倒上半瓶墨水,丢几只毛毛虫,然后把水盆架在教室的门上,让推门而进的老师淋成“化学落汤鸡”。是他们自己要那么干。他们禁不起该死的狐狸精简雨蝉用讥嘲的目光看他们,鬼使神差地就干了,这和怂恿没有什么区别!

    有一段时间,男孩子们很想知道女孩子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不是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差不多所有的男孩子都渴望遭遇一场淋透的确良小褂的大雨,或者掀起裙子的大风。比如罗曲直,他老是蹲在基地女澡堂门口的大树下,看进进出出的女兵。罗曲直下颌大得像河马的下颌,脸上永远挂着笨拙的微笑,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像故事里的守株待兔者,因为没有一只女兔子为衣裳被人抱走冲出澡堂撞在他身边的大树下被他从容拎走而心里充满了伤感。

    汪百团不守大树。汪百团的骨节粗大,皮肤白得像个娘儿们似的,他的目标是和娘儿们一样的母牛。他侦察到基地奶牛场的一头母牛要生孩子了,就兴冲冲地通知男孩子们放学以后到奶牛场看母牛生孩子。那头要生孩子的母牛吊着骄傲的乳房,在草地上悠闲地走来走去,看样子它并不打算立刻就生下它的孩子。

    男孩子们没看成母牛生孩子,无聊得要命。简明了问谁带了烟。邱义群从书包里摸出一大把晒干的丝瓜藤,每人分几根。他们划着火柴点燃丝瓜藤,像真正的牛仔那样趴在粗大的栅栏上,或者骑在上面,晃荡着两条腿,抽着丝瓜藤。

    丝瓜藤抽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苦涩,让人晕晕乎乎,不停地吐口水。他们比赛谁的口水吐得远。简明了吐到一丛鸡冠草上。乌力天扬吐到一丛野莴笋上。乌力天扬赢了简明了。但是乌力天扬在吐烟圈上却败给了简明了。简明了老练地吮住丝瓜藤,不让烟漏掉,拿一根手指头戳腮帮子,戳一下,嘴里冒一个圆圆的烟圈,戳一下,嘴里冒一个圆圆的烟圈,这样不停地戳下去,头顶上孪生似的排出一长串烟圈,它们不断地往上翻滚,明明没脚,却像是牵了手在走。乌力天扬不行。乌力天扬白长一张好嘴,要论逗嘴,八个大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可吐起烟圈来却糟糕得要命,只能吐出乱七八糟的云彩,散到高处,像是一块没洗干净的烂抹布。乌力天扬不服气,不断地吐,嘴都吐麻了,直到把丝瓜藤全抽光,也没能吐出一个正经烟圈。

    “等我有了钱,非把全世界的烟都买光,看鸡巴谁还吐烟圈!”乌力天扬丧气地发狠说。

    “可惜。”简明了慢慢吞吞地说,吐出一个烟圈。他和高东风商量,两人合伙儿买一支冰棍。高东风没钱,他爸没钱给他。他爸高二油给乌力天扬他爸开车,没几个工资,还要攒着给他的瘫子妈治病。他很自卑,所以简明了总爱欺负他。

    “我们合伙儿买支冰棍吧。”简明了换了自己的同班同学鲁红军,“我出一分钱,外带跑腿,你出四分,我们买牛奶冰棍。”

    “凭什么我出四分,你才出一分?”鲁红军不高兴。鲁红军是武昌区委子弟,他爸是区宣传科职员,他妈是灯泡厂职工,他没事总爱往基地跑,先是找同学简明了玩,慢慢地就和基地的孩子们混熟了。鲁红军头发凌乱,身材瘦长,有点儿驼背,走路外八字,人自信得很,整天像个魔术师,笑眯眯地从远处走来,突然从什么地方变出一只肉乎乎的小老鼠,拎着尾巴在孩子们的鼻尖下晃荡,吓得孩子们大惊小怪。简明了埋怨鲁红军脏,给自己丢脸,但乌力天扬觉得鲁红军挺有意思,鲁红军找到了知音,不理同学简明了,改和聪明得一塌糊涂的乌力天扬交上了朋友。

    “我都跑腿了,你多划得来呀。”简明了比鲁红军还不高兴,“有你这么抠门儿的吗?”

    “呕——呕呕——”乌力天扬掐着脖子,做出一副呕吐得要晕过去的样子,然后拉长了声调说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的台词,“老大,过来吃。”

    “我不吃,打鱼这倒霉的行道,连根上吊绳都买不起。”鲁红军嘻嘻哈哈地接上。

    “我揍你个吃屎的家伙。”简明了气咻咻地对着乌力天扬攥拳头。

    “没听说吗,”乌力天扬蔑视地换了八路军特务罗金保的台词,“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简明了气得脸发白。要是单挑,他能对付乌力天扬,可乌力天扬不是一个人,身后有个堡垒户高东风,再加上非常想当皇协军的鲁红军,一对三,他下不了手。他想好吧,总有一天他会让乌力天扬吃屎。

    “简明了,听说你家简雨蝉裙子里什么也没穿,有没有这回事儿?”鲁红军出卖简明了。他在勇敢方面无人可比,这也是乌力天扬拿他当朋友的原因。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简明了眼皮一翻。

    “有就是狐狸变的。”鲁红军吐一口唾沫。

    “变什么?她本来就是狐狸。”简明了卖关子。

    “你怎么知道?”汪百团问。

    “少来,鸟儿都知道,你们装什么。”简明了摆谱地抬起下颏,“再说,简雨蝉是我们家的人,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会舔鼻涕。”乌力天扬哼了一下。

    “你胡说!”简明了朝乌力天扬迈出一步,用胸脯顶住乌力天扬的胸脯,就像大义凛然的地下党员,“党组织的情况我知道,党员的情况我也知道,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们。”

    “这种人,给个烈士都不敢当。”乌力天扬老奸巨猾地跳下栅栏,提了提快要掉下来的裤子。“走吧,去游泳。”

    “走喽,游泳去喽。”男孩子们跳下栅栏,跟着乌力天扬朝江边走。

    “站住!”简明了被晾在那里,脸气得发白,“你们站住!”

    “阿巴拉乌,呜,阿巴拉乌,呜……到外流浪,噢,到处流浪,噢……”孩子们勾肩搭背,像伤透了心的流浪汉拉兹,流里流气地唱着歌走远了。

    “我说还不行吗?”简明了完全像绝望中的叛徒,他站在那里,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也不知道简雨蝉的裙子里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如何干掉简雨蝉,成了男孩子们的一桩心事,这让他们很苦恼。简雨蝉的眼仁是那么黑,她的小鼻头就像从露水如珠的蓬叶下钻出来的草莓,他们不能把这样的草莓揍一顿,这不公平。

    乌力天赫警告乌力天扬,别去碰简雨蝉。你俩是一路货色,都是毛刺栗子,到处扎人。乌力天扬说,那就对扎,看谁扎死谁。乌力天赫鄙视地说,浑球儿,你扎不过她。那丫头扎人不看对象,谁都敢往死里扎,她连自己都敢扎。你俩一对冤家,哪一次狭路相逢,不是你这个投机分子败下阵来?乌力天扬被四哥拿住,鼻子酸酸的,委屈得想死,还想尿尿。他发狠地想,看谁怕谁。

    简雨蝉臭美得不像话,高靿小羊皮靴,黑色波兰绒短腰夹克,黑红相间的厚呢裙,裙子奓撒开,就像一只到处寻找坚果的火鸡。臭丫头嘴里叼着一只卤鸭脚,有滋有味儿地舔着,还斜了眼,身子一摇一晃,检阅似的在路上走,漂亮的小皮靴踢得地面啪啪响。她看见一只情绪不正常的猫,那只猫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狗,见到谁都昂了脑袋冲人叫,还试图去扑一辆过路的汽车。她站下,叼住囟鸭脚,两只手指钩住嘴角,用力往两边拉,吐出粉红色的舌头,朝情绪不正常的猫龇牙咧嘴。猫被简雨蝉的样子吓住了,全身的毛耸立起来,绿眼成了灰眼,慢慢往后退,腹腔里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简雨蝉觉得没劲,松开手指头,瞧不起地朝猫“耶——”了一声,然后她看见了乌力天扬。他坐在路边的一堆砖头上,朝她丢小砖块。

    “干吗?”

    “没干吗。”

    “那你丢石头?”

    “不是石头,是砖头。”

    “一样。”

    “不一样。石头是天生的,比如我。砖头是制造的,比如你。”

    “乌力天扬,你给我说清楚。”

    乌力天扬眯缝着狡狯的小眼睛,痞里痞气地看着简雨蝉,他看见简雨蝉肥嘟嘟的手背上那一串气呼呼的肉窝,得意地想,哈,小妖精,我可把你收拾了。

    男孩子们不承认这就是收拾。收拾怎么是这样呢?乌力天扬怎么能证明简雨蝉肥嘟嘟手背上的酒窝是气呼呼的?它们就不能是喜洋洋的吗?乌力天扬这种收拾,用乌力伯伯的话说,叫大象累了,找一只蚊子来给大象捶腿。男孩子们勾肩搭背地唱:喔,喔喔,大象累了,大象累了,大象它太累啦。

    “亲她的嘴儿怎么样?最好的办法,是亲她的嘴儿。”乌力天扬打了个寒战,突然说,然后像受了惊吓的麻雁似的嘎嘎地尖笑起来,把停在球场边草地上的一群鸽子都惊飞起来。

    男孩子们激动了。这才是高级主意,有质量的主意,比扯断橡皮筋和倒掉书包强多了。男孩子们一想到简雨蝉被亲了嘴儿,她再也做不成狐狸精了,他们就万分兴奋。可是,谁来实施这个计划?谁去充当亲简雨蝉嘴儿的那个人?如何亲?要是简雨蝉反抗,她尖叫、逃跑,或者不逃跑,反而站下来,给实施者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该怎么对付?是继续下去,宜将剩勇追穷寇,还是放弃计划,索性做了可笑的项羽?“谁”是资格问题,“如何”是手段问题,“耳光”是后果问题,“项羽”是荣誉问题。对这些问题,男孩子们争论了很长时间,就像为了要不要帮助被希腊联军重重围困的特洛伊人,阿尔卑斯山上的诸神在月桂和丁香树下彼此意见不合那样,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乌力天扬决定,谁也不实施,他们共同实施,像青年近卫军一样,集体行动,一起“干掉”简雨蝉。

    “怎么个集体?”邱义群发现了乌力天扬计划中的破绽,“每人亲一下吗?那得多长时间?要是把她的嘴亲破了怎么办?”

    “你妈的比日本鬼子还要傻,集体不等于每个人,是说荣誉。好比打鬼子,不能捉住一个都上去给一枪,那还不打成筛子呀,而且浪费弹药,而且还有胆小的、准头儿差的、不敢打和打不上的。”谁叫乌力天扬那么聪明,他简直太聪明了,让人不服都不行,“谁亲上,行动就结束,大家就撤,不许补枪,而且不管谁亲上,都不许用牙咬。”

    放学之后,男孩子们一溜儿飞鸽锰钢转铃全链盒,大叉腿狂蹬一阵儿,撵上简雨蝉的二六凤凰,煞车,两脚支地,胳膊抱在怀里,把简雨蝉圈在当中。凶猛的乌力天扬不煞车,前车轮直接别进简雨蝉前车轮的钢圈里,把二六凤凰别停下。

    简雨蝉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既没有尖叫,也没有扇谁的耳光,甚至没像别的女孩儿那样,慌不迭地地从车上下来,而是和男孩子一样,一脚点地,一脚支在车踏上,左边歪一下脑袋,右边歪一下脑袋,看着四周的男孩子。

    “站住。”乌力天扬苍白着脸,激动地宣布。

    “我已经站住了。”简雨蝉看着因为猛蹬车,招风耳显得兴奋而红晕的乌力天扬,好意提醒他。

    “我们要干掉你。”乌力天扬愣了一下,有些懊恼,提了提气,继续宣布,

    “怎么干掉?”简雨蝉眨巴着黑得瘆人的大眼睛问。她没有问“怎么干掉我”,而是饶有兴趣,好像这件事与她无关,或者她并不反对被人干掉似的。

    “我们决定,”乌力天扬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亲你的嘴儿。”

    简雨蝉慢慢抬起下颏,看了乌力天扬一眼。她看过乌力天扬之后又看简明了,“简明了,你等着,我回去找你算账。”然后她沉下脸推车,拿车撞乌力天扬,“让我过去。”

    “没门儿。”

    “流氓。”

    “流就流。”乌力天扬知道,“流氓”是一句口头语,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说“流氓”,就像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说“真的呀”一样。她们其实很崇拜流氓,比如像拉兹这样的小偷,这让没有鬈发并且热爱着丽达的乌力天扬恨得咬牙。

    简雨蝉说过“流氓”这两个字以后就上了车,用力蹬踏板。但是男孩子们围住了她,没有人让她过去,连大义灭亲的简明了都没有让开。行动就是这样,一旦制定就必须实施,否则就成了一个笑话。

    “你们敢强奸我吗?”简雨蝉下车,虚眯着黑得瘆人的眼睛冷笑一声,“有本事,你们强奸我好了。”

    所有的男孩子都笑了。但是他们很快就傻了,继而害怕了,因此闭上笑起来十分夸张的嘴。天哪!怎么回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吗?难道希特勒没有死?先是简明了,他装作裤腿被链盒绞住,不想影响整体行动,退到一边,弯下身子噼噼啪啪地拍链盒。然后是罗曲直,脸上露出非常讨厌的神色,装作伸手扑打脖颈上落下的鸟屎,倒蹬着地往后退了几步,仰了脑袋看天上。其他男孩子受到启发,很快找到比干掉简雨蝉更重要的事情,陆续撤出行动的队伍,闪开一条道儿。

    “让开。”简雨蝉盯着面前孤零零的乌力天扬。

    “不让。”乌力天扬脸色苍白。

    “那你来呀。”简雨蝉嘲笑地看乌力天扬。她的嘴唇就像两片鲜艳而骄傲的花瓣,刺眼地炫耀着。那简直就是一朵该死的罂粟花,“你来强奸我呀。”

    乌力天扬全身僵硬,眼珠子发直,两腿提着车前杠可笑地挓挲开,身子绷得紧紧的,好像他在等待简雨蝉的再一次指令,然后他就会扑过去,把她干掉。

    简雨蝉真的下令了。她松开一只车把,腾出手去推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中,跳了起来,在简雨蝉的手还没有接触到他之前,提起车龙头飞速地闪到一旁。简雨蝉上了车,看也没有看乌力天扬,从他让开的地方蹬车驶走了。

    “操,她头都没回!”过了好一会儿,鲁红军像是被远处的知了提醒了,冲地上啐了一口。

    “她就是这样!臭丫头!她老是这样!”简明了殷勤地接上话。他的车离乌力天扬最近,汗涔涔的胳膊几乎贴在乌力天扬的胳膊上,好像他一直和乌力天扬站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乌力天扬。

    泪水像凿开的泉眼,往外一跳,从眼眶里涌出,顺着乌力天扬脏兮兮的脸颊流淌下来。他比谁都聪明,可他觉得自己比谁受的打击都要多,自打他生下来,荣誉之光就没有照耀过他。他总是显得那么脆弱,因此他总是收获耻辱。难道,难道这就是聪明的全部好处吗?

    浑浊的眼泪越流越急,越流越多,很快就把乌力天扬淹没了……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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