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十五章 如同一道温暖的风
秋天到来之前,乌力天赫完成了他飞翔前所有的秘密筹备。他不再需要理由,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和帮助。天空在那里,他的翅膀也在,剩下的,就看他如何振动他的翅膀了。
乌力天赫从报纸、广播和地图上捕捉一切有用的信息,决定了飞行路线,季节则选择在秋天。秋天到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慢慢适应了乌力天时造成的震动。只有一点不同,这个季节是鸟儿南下的季节,乌力天赫却偏偏选择了北上。
1967年10月11日黄昏时分,武昌沿江大道一带响起密集的枪声,还有几声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不久就有消息传来,“百万雄师”和“三钢三新”发生了一场激烈枪战,造成数十人伤亡。但这并没有让人们诧异。两个多月前的“七二零事件”使武汉两大派造反组织关系更为恶化,武斗飞快地升级,长江大桥上已经出现了坦克和装备了重型武器的卡车,枪战不时在三镇各地展开,人们对城市战斗已经开始习以为常。
乌力天赫在隐约枪声中出了院子,朝简家走去。他穿过营区马路,走过桉树林,在简家院子门口站下,告诉简家警卫,他要找简家老二。简雨蝉很快出来,告诉乌力天赫,简雨槐不在。
“她不是每个礼拜天都回家吗?”乌力天赫有些意外。
“也许这个礼拜不想回来呗。她就喜欢疯,臭丫头。”简雨蝉没心没肺地说,然后疯疯癫癫地把乌力天赫往院子里拉,“天赫哥哥,你来看我刚刚盖的野战医院。我给五个布娃娃开了刀。我攒了好几条漂亮的腿。你帮我看看,把哪两条腿给天时哥哥接上?”
“我得回家了。”乌力天赫和蔼地对头发汗漉漉贴在脸上的简雨蝉说。
“你还是不喜欢我。”简雨蝉不高兴,樱桃叶儿似的嘴嘟起来,“你还是喜欢简雨槐,对不对?”
乌力天赫没有回答简雨蝉,冲她扬了扬手,离开台阶,跳到路上,像来时那样,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里走去。有一阵儿他什么也没有想,他走在路上的样子就像一名十分老练的士兵。后来他开始想了。他想,要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等到这个礼拜天了。他想,不要紧,就算我不说,你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那些鸽子现在飞得有多么棒。他还想,就算我没有亲口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一名多么出色的士兵。乌力天赫这么想着,把胸脯挺得更高,就这么一直走回家里。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乌力天赫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裳,溜出门,下了楼,去了鸽舍。他爬上梯子,打开鸽笼。那些漂亮的铁青、瓦灰、点子、霞白、麒麟和宝石眼儿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从笼子里滚出来,冲着他咕噜咕噜叫唤,然后分散到屋顶、水池边和草地上。乌力天赫站在那里看他的鸽子,他看它们的样子就像是老朋友,或者说,他就是它们当中的一员。他向它们扬起手臂。那些鸽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起张开翅膀飞向天空。它们如同一道温暖的风,从他的头顶上掠过,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这就是飞翔呀!乌力天赫热泪盈眶地想。
两个小时后,乌力天赫出现在汉口江汉关海关大楼门口。他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军帽的帽檐低低地遮住眉眼,斜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横冲直撞大步走进大楼。大楼的造反派没有管他。这种旁若无人的家伙全都有来头儿,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和中央文革小组的人有关系?
乌力天赫顺利地上到顶楼,并且在那里找到通道,很快登上大楼楼顶。他在那里打开挎包,从挎包里取出一摞印刷品,挎包翻了个个儿,露出里面事先缝上的蓝布,脱掉身上的军装,只穿蓝色运动衫,军装连同军帽一起装进挎包。做完这些事,他把印刷品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他把它们放在楼顶朝向长江一方的排气口的铁皮沿上,脱下胶鞋压住,挎包搁下;另一部分他带着,朝大楼东边走去。他跳过楼顶管道,绕过沥青带,顺着女儿墙爬到东边的楼檐尽头,探出身子朝楼下看去。
正是早上日出的时候,沿江大道上人很多。乌力天赫朝如蚁的人流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那叠印刷品。那是一份题为《十问中国向何处去》的传单,钢板刻的,俊秀的仿宋体,他写的。它以人民的名义建立,人民有理由问,它是人民理想中的国家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伸手,将手中的传单抛出去。他没有看它们如何在天空中如花般绽开,转身往回爬,跳下女儿墙,绕过沥青带,翻过管道,回到大楼南端,在那里取回压在印刷品上的胶鞋,把鞋穿回脚上。看着头几页传单被排气口里的气流吹起来,飘向空中。他弯腰拿起挎包,斜挎在身上,转身离开那里,很快消失在楼顶。
简雨槐第二个礼拜天回到家里,在饭桌上听说了乌力家老四的事。
乌力家老四失踪了,乌力家找遍了基地,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哪儿都没有他的影子。乌力家老五就像生长在地下洞穴里的盲眼鱼,瞪着眼睛看着问他的人,一脸阶级仇恨地说,他捡弹壳儿去了呗,不带我,这个左倾冒险主义的孝子贤孙,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乌力图古拉怒气冲冲,发誓要打断老四的腿,但他说过那句话以后,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老三,又改口说打扁老四的脸。可直到目前为止,乌力家老四的脸还没有被打扁,因为他始终没有出现。
“江边打死了几十个,拖到火葬场烧掉了,好多人抢骨灰,抢去种南瓜。”简明了抠着鼻子兴奋地说,搛了一筷子紫姜爆炒仔鸭塞进嘴里。
“你知道什么?那一仗两边都动了机枪和手榴弹,我都没敢靠近,他能过去?”简小川不屑地瞥了简明了一眼。
“你们在说什么?天赫怎么了?”简雨槐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看简小川,再看看简明了。
“天赫哥哥逃跑了。”简雨蝉在一旁大大咧咧地说。
简先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人民日报》,这个时候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目光落在两个男孩子脸上,用耐心的口气教导说:
“叫你们多学习,你们就不学。看看最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彭德怀在批斗会上被打倒在地七次。‘上柴联司’让‘工总司’给踏平了,死伤上千人。谢富治说,公检法必须彻底砸烂。北京红卫兵火烧了英国驻华代办处。缅甸军队连续侵犯我领土领空。印度军队再度入侵我边境。林副主席说,乱是必要的,不乱,反动的东西就不能暴露。你们不要只关心武斗,武斗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谁说我没关心阶级斗争新动向?”简小川不服气。“上周一江汉关那个反动传单事件,我一听说就乘军轮过江去了,还从别人手里弄到一张传单呢。”
简先民警觉地追问传单在哪儿。简小川不情愿地上楼去把传单拿下来。简先民草草看了一下,然后一下一下把传单撕掉,叮嘱简小川,不要再说传单的事,公安部门已经在全市展开大搜捕,这个写反动传单的人是个臭老九,有一定理论基础,很可能是社科院的人,撒传单的人胆大妄为,居然选择江汉关作案,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反动集团,抓住非枪毙不可;这种事不叫关心,叫自绝于人民。
好了,过来。简先民命令他的孩子们,让他们一个个放下筷子,站起来,到他身边。他一个一个地拥抱他们。你们都是好孩子。他用肯定的口气对他们说。他拥抱简雨槐的时间比拥抱其他孩子的时间要长一些,也更加温柔一些。乖女儿,你是爸爸的骄傲。他这么对他的大女儿说。方红藤在一旁看着她的男人拥抱他的儿女们,目光冷漠。
简雨槐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天快要过完了,暑气尚未消尽,营区里的树上,知了在完成它们最后的绝唱。简雨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一把蒲扇,看隔了一条林荫道的那只灰色鸽舍。她看见乌力天扬光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撅着屁股往鸽舍上爬,去给鸽子们喂食,那些鸽子像是中了暑,恹恹的,没有精神。简雨槐站起身来,朝院子门口走去。她在那里被方红藤堵住。
“我去看看天时哥哥。”女儿平静地看着母亲。
“你不是看天时。”母亲平静地看着女儿,她的目光能把任何事情看穿。
“那好,我去看我想看的人。”女儿依然平静。
“别给你爸惹事儿。”母亲警告。
“爸还是整了乌力伯伯,对吗?”女儿紧紧盯着母亲。
“大人的事儿,孩子不要关心。”母亲坚持着。
“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再说,他们家都那个样子了,还能惹什么事儿?”女儿乞求着。
“听话,回家背你的谱子。”母亲很固执,而且不准备让开。
简雨槐低下头,转身朝屋里走。她当然会听话。她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她就想安静,她的安静就是安静。
简雨蝉在屋里剪头发。她跪在凳子上,操着一把巨大的裁缝用的大剪子,对着镜子一剪一剪把小辫儿剪下来。
“你说,我演大春哥像不像?”简雨蝉问。
“大春是男的。”简雨槐没精打采地坐在床头。
“我就想当男的。男的尿尿的时候不会流血。”简雨蝉满不在乎地说。
“小妹?”简雨槐刚还在自己的思绪里,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惊讶地把目光转向妹妹。雨蝉的裤裆处鼓鼓囊囊,像揣着一只小兔子。
“别那么大惊小怪。你和你妈也流血,我流怎么不行?”简雨蝉咬着牙用力剪下去,这一剪很管用,剪下半条小辫儿。
简雨槐起身把房门插上,回到简雨蝉身边,把她手里的剪子夺下来,放在桌上,把她从凳子上拖下来,不由分说扒下她的裤子。那是一大堆零乱不堪的草纸,星星点点地落着一些红色,像风儿吹落的桃瓣儿,没有人怜惜,胡乱地包裹在草纸中,花瓣儿揉得零乱不堪。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简雨槐责备道。
“为什么要告诉她?她又没有生我,管不了我。”简雨蝉推开简雨槐,把草纸胡乱塞回两腿间,连掉在地上的一团都没落下,裤子拉上,鼓出来的地方拍下去,威胁简雨槐,“不许当长舌婆。”
“我去告诉妈妈。”简雨槐往外走,“她就是你的妈妈。是我妈妈,也是你妈妈。”
“那我就不告诉你天赫哥哥说了什么。”简雨蝉张开两只手,小指抹掉鼻子上沾着的一撮头发,重新操起剪子。
“他说了什么?”简雨槐站住了,回过头来急切地问。
“他逃跑前来找过你。”简雨蝉眼睛往上翻,露眼白,把剪子伸向头顶。
“我问你他说了什么!”简雨槐跺脚。
“你先向**保证。”简雨蝉仰起下颏儿。
“我向**保证。”简雨槐盯着简雨蝉。
“帮我把头发剪了,剪成大春的样子。”简雨蝉把手中的剪子一伸,命令着。
简雨槐找出一件衣裳,围了简雨蝉的脖颈,很快替简雨蝉剪出一个干练的运动头。
“我要洗澡。”简雨蝉继续下命令。
简雨槐去盥洗室打好水,伺候简雨蝉洗过澡,再去自己房间找出一副卫生带,精巧的船儿一样叠了草纸,用带子缚牢,替她系上,细绳儿在腰间打了个蝴蝶花结,告诉她,以后就照这个样子照顾自己。
“姐,你真好,我不该妒忌你,说你坏话,我是小心眼儿。”简雨蝉甜甜一笑,玩弄腰上的蝴蝶结,去亲简雨槐的脸蛋儿。
“告诉我,他说了什么?”简雨槐推开简雨蝉。
“他对周班长说,我找雨槐。周班长说,雨槐不在家。他说,雨蝉呢,雨蝉在不在?周班长到院子里叫我,说雨蝉,有人找。我就出去了。我说,哈,天赫哥哥,快来陪我玩儿。我给你看野战医院。我攒了好多漂亮的腿。”简雨蝉即使讨好谁,也没有忘了伶牙俐齿。
“呀,你能不能快点儿?说重要的,他说我什么了!”简雨槐又急又气。
“我还慢呀,嘴都说酸了,说麻了。”简雨蝉不高兴了,瞪了不知好歹的简雨槐一眼,“他说,她不是礼拜天回家吗?我说,也许她不想回家,她就喜欢疯,臭丫头。他生气了,眼睛瞪得像吊死鬼,牙里淌着血,抓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敢说她臭丫头,我扒你的皮、剐你的肉、抽你的筋、拆你的骨头、挖你的肝肠肚肺,把你点天灯!他喜欢你,该死的!”
简雨槐白了简雨蝉一眼,扭头朝门外走去。
“我说的是真的。”简雨蝉拍桌子。
“哪句话是真的?”简雨槐站住。
“我……我也说不清。”简雨蝉沮丧地想了想,“可后面的话肯定是真的,就是他喜欢你那句。我说,你还是不喜欢我,对不对?你还是喜欢简雨槐,对不对?他说,是的,我喜欢她。”
“他是这么说的吗?”简雨槐的心揪紧了,跳得厉害,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让我想想,”简雨蝉皱起鼻头,转了转眼珠子,“哦,我记错了,那句话不是真的,他不是这样说的。”
简雨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的手紧紧捏着,指甲把手心都掐疼了。
“他说,是的,我就是喜欢她,我太喜欢她了。”
简雨槐不可能再站在那儿了。她扭过头,冲到门口,拉开门,跑出去,穿过走廊,上了楼,跑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扑上床,拉过被角堵住嘴,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团里排芭蕾舞剧《白毛女》,喜儿、灰毛女、白毛女,a组b组一共六个女主角。简雨槐在市青少年宫舞蹈班学了六年芭蕾,是春蕾少儿舞蹈团的领舞,又是胜利文工团学员队里最出色的学员,团里考查了她的情况,把进团不久的她分到b组扮演白毛女。简雨槐上个礼拜天本来打算回家,她想回家让妈妈给做些好吃的,她多吃一点儿,吃胖一点儿,就不会因为太瘦,更接近受尽苦难的白毛女,被分到白毛女组,她就可以演她最喜欢的喜儿了。临出门的时候,她想起雨蝉亲乌力天赫的事,想起爸爸整乌力家的事,想起简雨蝉到处找她妈妈的事。她难过地站住,返回宿舍,换上练功服和芭蕾鞋,去了排练场。她在那里练习大跳、打脚、碎步、脚尖功,练习行云流水的阿拉贝斯克1、抒情缠绵的阿蒂迪特2、如痴如醉的富艾泰3。她把自己练得汗水淋淋,练得再也没有力气做一个富艾泰,这才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到宿舍,洗了澡,吃了两块饼干,上床缩进被子里,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色发呆。
她想,我哪里是不想回家呀,我是不愿意看到你让小妹亲你,不愿意看到乌力伯伯和萨努娅阿姨挨我爸的整,不愿意看到小妹到处找她的妈妈,不愿意我爸再对我撒谎!她想,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想,要这样,就没有什么了,我以后每个礼拜天都回来,不管你去了哪儿,我都等着,我总会等到你自己对我说这些话的。
简雨槐回到简雨蝉房间,在简雨蝉的床边坐下,把一方叠成四叠沉甸甸的手绢放在床上。简雨蝉打开手绢,手绢里是一枚总政版**五星像章、一枚湖南版**竹制像章、一枚香港版**荧光像章,它们一个比一个漂亮。
“我才不上你的当。”简雨蝉怀疑地看简雨槐。
“随你的便。”简雨槐淡淡地说,把一个信封放在像章边,“这封信交给天扬,要他在天赫回家后立即交给天赫。不许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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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3 芭蕾术语。
简雨槐摇晃着漂亮的男孩儿头,跑去找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拿着信左看右看,又举起来对着阳光看,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写的什么?”
“我姐不让看。”
“怎么成你姐了?你们和好了?”
“**让我俩和好。”
“**管你和你姐的事儿?”
“我姐给我**像章,那就是管。其实我姐挺疼我的,我只是不喜欢她比我多个妈。”
“我永远也不和乌力天赫和好。**说了也不行。除非**多说几遍。”
“小心眼儿。”
“我以后娶老婆,坚决不生儿子。我不生儿子,我就不能打他们,他们自己也打不成。”
“我姐从不打我。”
“她也不会打我。”
乌力天扬找到了理由,刷地把信封撕了,从信封里翻出一张信纸。两个人脑袋凑脑袋地看那页纸,那上面写了一段话:
人们称他为男子汉之前,他得走过多少路?白鸽在沙滩上安睡之前,它得飞过多少条河?当他能把天空看清之前,他得凝望多少时间?当大山被海水冲塌之前,它得存在多少年?炮弹还要呼啸多少回,才能最终销毁?对这个回答,我的朋友,这回答正随风飘去。
“什么意思?”简雨蝉十分困惑,“她说路干什么?还有河,还有时间。谁会回答她?”
“你这都不懂。”乌力天扬手里捏着那页纸,像捏着一份沾满烈士鲜血的遗书,脚在地上摩擦,眨巴着小眼睛,快哭了。
“你懂?”
“没看你姐怎么叫他,‘我的朋友’。”
“那又怎么啦?”
“就是说,他们跟松树和红土一样,不会分开。”
“为什么是松树和红土?”
“你真是蠢!”
“好吧,就算你对。”
“那,我也叫你‘我的朋友’。”
简雨蝉看看抽着鼻子的乌力天扬,突然笑起来,人往一边软,没扒住桌沿,从凳子上滑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笑死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俩在一起唯一没有吵架和打架的一次。
秋天过完,乌力天赫没有任何消息。乌力图古拉和所有能联系的关系都联系过,他们没有乌力天赫的消息。乌力天赫失踪了。
萨努娅心里急,又不能和乌力图古拉讨论这件事,私下里和严之然分析,乌力天赫会不会失足落水、外出被车撞死、病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去社会上参加武斗、到全国各地去串联?分析过去分析过来,都有可能,又都拿不出依据,等于白分析。萨努娅有个想法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乌力天赫哪儿都没有去,就藏在家附近,他能看见家里人,家里人却看不见他。萨努娅那些日子染上了一个怪毛病,每天早上出门前,或者晚上回家,她都会在院子附近走来走去,突然冲进小树林中,用手电筒往林子里照,或者冲进工作人员宿舍,掀开床单往床下看,然后露出一脸的茫然,好像她怎么都不肯相信乌力天赫不在那里。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大吵了几架。在她看来,要不是乌力图古拉把老四打成那样,老四不会离家出走。乌力图古拉反对这种说法,他认为老四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孩子当中最具反骨的,这个小兔崽子早就心生叛逆,越来越不像乌力家的人,他就是永远都不回到这个家里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当这个家少了个害人虫。
乌力图古拉还讽刺萨努娅,说她搞国民党特务那一套,又是跟踪又是盯梢,结果呢,她并没有把一个叛逆分子拯救回来。萨努娅不能听“特务”这话,造反派就是拿这个词儿称呼她,给她定性。萨努娅还嘴说,有你这么个不讲道理的爹,光知道操不知道心疼的爹,不要说天赫,哪个孩子在家里也待不住,连蚊子都待不住。乌力图古拉想也没想,扬手给了萨努娅一巴掌,把她打倒在沙发上。萨努娅当然不会甘心做一个受压迫者,她奋起反抗,从沙发上爬起来,冲过去,对乌力图古拉又踢又咬,在他胳膊上留下好几排牙印。但是,没有老四提着菜刀往屋里冲,她失去了支援,被乌力图古拉摁住,在屁股上恶狠狠地打了几巴掌,然后拖进卧室,丢沙袋似的丢在床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的吵架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光吵架,还动手。萨努娅说乌力图古拉失去了耐心,她自己也失去了耐心。她在失去耐心之后学会了说粗话,并且丝毫不比乌力图古拉用得生疏,有时候甚至能骂出乌力图古拉闻所未闻的话,让乌力图古拉瞠目结舌。事后萨努娅想过这个问题,她为自己的出格行为感到吃惊和羞愧。但吃惊也好羞愧也好,这一切都没能止住,无法止住,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大到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不再是一对夫妇了。
他们有好长时间不曾亲昵过。乌力天时回家后,萨努娅每天都在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等她回到卧室,乌力图古拉早就睡了。在乌力图古拉第二次动手打萨努娅之后,萨努娅有了理由,她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安了一张床,她就带着安禾睡在那里,睡在乌力天时身边,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楼下的卧室去。
萨努娅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照顾老三天时身上。她每天早晨7点钟乘军用轮渡过江去汉口,到单位接受无休无止的审查交代。她总是凌晨5点起床,花十分钟时间处理个人内务,另十分钟花在去轮渡的路上,留出一百分钟替老三洗脸刷牙,进行功能锻炼,喂他服下催醒药。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会小声地和老三聊天。
“天时,你团里又来人了。是王副团长,还有叶指导员,他们代表部队来看看你。他们都挺想念你的。”萨努娅说着,轻轻地用温水浸湿的毛巾一点一点地替老三洗脸。她在洗去老三眼屎的时候,特别地多在他的眼窝处稍稍地加了那么一点点力气。她总有一种预感,老三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睛后面藏着一些什么,是等着她去呼唤的,她只要不放弃呼唤,迟早有一天,藏在老三眼睛后面的东西会醒过来,给她带来惊喜。
“安禾要过生日了。是军机提醒我的。瞧我这记性,这段时间忙得我都给忘了。我说给安禾煮鸡蛋。安禾要煮双份。我问她,你想吃多少都行,想吃多少妈都给你煮,干吗要双份?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要三哥陪我过生日。”萨努娅说着,回头朝另一张床上睡梦中的安禾看了一眼,然后把毛巾蘸湿,替老三洗耳朵。老三的耳朵很大,像两只灰色的香草菌,醒目地挺立在头发的香茅草中。萨努娅想到了一句中国俗语:耳大有福。她为自己能想到这样一句中国的俗语笑了。
“我昨天说了美丽。我说你要再不结婚,我就不认你,把你赶出去,不让你进这个家门。你猜美丽怎么说?她说不认就不认,赶出家门就赶出家门,反正我不结婚,反正我还是这个家的人,在门外站一辈子也是这个家的人。你说这孩子,什么没学到,这个家的犟劲儿倒学会了,我该拿她怎么办?”萨努娅说着,开始替老三擦身子。每次替老三擦身子的时候,萨努娅都会有一种奇怪的举动,她总是忍不住要往空着的下半截床上看几眼,好像擦完老三的上半身,她的工作还没有做完,还有另外一半工作要做,或者说,她是在期待着另外一半工作。她擦呀擦呀,什么时候突然一回头,空着的那下半截床上就会出现老三失去的另一半身子,那她就得继续擦下去,她的事情就会多起来。
“白求恩……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员……五十多岁了……”乌力天时瞪着全是眼白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咕哝声,“……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和美国**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后来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职……”
“是啊,你说,**他说得多好啊。”萨努娅听出这是**“老三篇”里的话,想着白求恩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另一个国家来到这个国家的,也是不远万里,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经历,便顺嘴接了下去,“‘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精神,每一个中国**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萨努娅说着,端了盆子起来,去楼上的卫生间倒水,“天赫还是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这话妈没对别人说过,妈只是担心,妈只是对你说。”
“所有……所有二流子……都要受到改造……参加生产……变成好人……”乌力天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喉咙里咕哝着。
“你说什么?”萨努娅在门口站下,回过头去不明白地看着乌力天时。乌力天时不说了,连嘴唇都不动,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的一角,像只专注的蜘蛛。萨努娅想,天赫怎么会是二流子呢?他不过是这次闹得有点儿过分,让家里担心罢了。他是个好孩子,用不着改造!
萨努娅这么想着,去把水倒掉,毛巾晾好,回到房间,替睡梦中的安禾掖好被子,看了看表,在老三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替老三一点一点地按摩手臂上的肌肉。
乌力天时永远是一个姿势躺在那儿,固执地一动也不动。他躺在那儿的姿势就像一只蚕蛹,总也不肯破茧而出。他已经被锯掉了半个身子,他的另半个身子正在不可遏止地萎缩下去。萨努娅不能允许她的儿子萎缩得看不见。就算他是一只蚕蛹,她也不允许他消失掉。她要他永远吊在她这个枝头上。
萨努娅一边替老三按摩手臂,一边接着刚才的念头想,也许天时不是骂弟弟,是说别的事。别的什么事呢?天时为什么要说二流子呢?萨努娅就想起来,天时刚刚说的那句话,好像她在哪儿见到过,好像是**说过的。也就是说,天时和她说话,不是说他自己的话,而是说**的话。也许他是想借**的话,来说点儿他想要说的什么。萨努娅这么一想,好奇心上来了,停下按摩,起身找来一本《**选集》,一页一页的翻,还真的在《组织起来》一文中找到了那句话,这个结果让她忍俊不禁。
“傻儿子,妈和你说天赫弟弟呢,你拿**的话来和妈对,妈知道你想说什么?妈不知道。”萨努娅笑过,合上书本,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坐回床头,继续为老三按摩。但是很快地,萨努娅又停了下来。她呆呆地想,不对呀,照医生的说法,天时是严重意识障碍,根本就不会记住任何东西,他就算说什么,哼哼唧唧几句,也是无意识的表现,连傻话都算不上,既然如此,他怎么会记得**的那些话呢?他怎么会不断地说出**的话呢?他怎么会不断地拿**的话来应对她,而且每一次应对都像是他知道她在说什么?萨努娅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天哪,天时在医院里就这样,他一直都这样,他和我说了这么多,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
萨努娅高兴得都快傻了。她把老三的手臂放下,替他盖上被单,转身朝门口冲去,拉开门,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冲进客厅,冲进卧室,语不成气地喊,天时不是残废!他不是白痴!他能背**语录!他能背很多很多**语录!
乌力图古拉很早就起来了,靠在床头看材料。他看萨努娅冲进来,听萨努娅朝他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萨努娅。萨努娅激动地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天时能背**语录!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冷冷地说,那又怎么样。萨努娅着急地解释,他能记住**的话,他有记忆,也就是说,他不是残废,不是白痴!
乌力图古拉很快明白过来萨努娅在说什么。是的,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他们都忽略了。乌力图古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丢下手中的材料,赤脚下床,把萨努娅撇在身后,光着脚丫大步朝楼上迈去,差不多是一步两节台阶地上了楼,撞开乌力天时的房门。
家里人听见萨努娅的叫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裳跑进乌力天时的房间。安禾也被闹醒了,坐在床上懵懵懂懂地揉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时,”乌力图古拉神色激动地坐在老三的床头,然后他又站起来,重新坐下,坐到小凳子上,给老三让出宽松的位置,好像那样做,就能给老三创造一个良好的发挥空间。“儿,儿子,”他伸出手去抚摩老三的脸,半途上又改变了主意,一把抓住被子的一角,有些颤抖,有些语无伦次,“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听见了吗?你,天时,乌力天时,乌力家的天时,你给爸爸背一段**语录,好不好?”
大家都很紧张,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躺在床上的乌力天时。他们突然对**语录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和渴望。他们都希望乌力天时在从那块十九吨重的巨石下面爬出来之后,再创造一个奇迹,让**语录的背诵声响彻云霄。
乌力天时一动也不动,翻着大大的眼白,看着天花板,连头都没有转过来,要不是他的一只手指在一点一点机械地抠着床单,他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
“天时,妈妈在这儿,妈妈在你身边。”萨努娅过去,把乌力图古拉推开,在床头坐下,小心地把儿子抱起来,把他巨大的头颅搂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你是妈妈的宝贝,你是妈妈的乖儿子,你给妈妈背一段**语录,啊?”
乌力天时还是不理睬人。他动了动,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好像到早晨了,他该睡觉了,家里人不该撞进他的房间,他们那样做侵犯了他的权利似的。当然,他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也没有任何表现,只是大家这么感觉。大家突然地,就有了这样的念头:他讨厌他们,不愿意他们走进他的房间,不喜欢他们站在那儿,这会让他非常地烦躁和不安。
“他累了。他不愿意说。”卢美丽心疼天时弟弟,不想让这样的游戏进行下去,央告萨努娅,“别让他说了阿姨,他累了。”
萨努娅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慢慢把儿子的头放回到枕头上,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遗憾地替他盖好被子。乌力图古拉失望地站起来,垂头丧气地朝门口走去。
“长江……长江是中国的内河……”乌力天时突然开口了,像是在晨曦中最后跳动了一下的启明星,吐出几个字。
“他在背!”萨努娅激动地喊道,返回床边,再度把儿子的头抱回怀里,同时伸手去向卢美丽要放在五屉柜上的《**选集》。
乌力图古拉在门口站住,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萨努娅怀里那颗硕大的头颅。萨努娅正在卢美丽的帮助下用一只手飞快地翻动《**选集》,她挡住了那个巨大的脑袋,他看不清那张嘴。
“……你们……你们英国人……有什么权利将军舰……开进来……没有这种权利……中国的领土……领土主权……中国人民必须保卫……绝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外国政府……来侵犯……”
“不用翻了,四九年过长江后传达过,是**的话!”乌力图古拉结结巴巴地肯定。
“找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为英**舰暴行发表的声明》,第1349页!”萨努娅激动地说。
“好……好儿子……”乌力图古拉大步抢上前去,粗鲁地推开萨努娅,从萨努娅怀里抢过老三,把老三巨大的头颅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我的好儿子……你……你太了不起了!”他眼里闪烁着泪花,拼命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掩饰着转过身子,大声对萨努娅说,“你说得对,他,天时,乌力天时,乌力家的天时,他不是白痴,我的儿子不是白痴!”
萨努娅用力点头,流着泪在笑,泪水滚落到《**选集》上,她抹一把脸上的泪,再抹一把书上的泪。卢美丽一个劲儿地抓起床单的一角揩眼泪,把床单都拉歪了。葛军机把童稚非揽过去,搂进怀里,自己落泪,也替小妹揩泪。安禾用手捂住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除了躺在床上的乌力天时和站在门口拼命咬着嘴唇的乌力天扬之外,乌力家的人都流泪了。
萨努娅找来所有的《**选集》,精装本、平装本、线装本、普及本还有精装合订本,堆在一张小桌子上,整整码了一桌子。萨努娅开始背诵《**选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分钟的时间,她也会把《**选集》拿出来,念念有声地背诵其中的文章。她睡觉前背,起床后背,走在路上背,过轮渡时背,甚至到单位接受审查和批斗的空隙时还背。背诵《**选集》几乎成了萨努娅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萨努娅的这种反常行为让单位的造反派感到困惑。他们不明白萨努娅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但显然,《**选集》不是国家机密,连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头子们也该好好学习一下,她这样做,看不出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许这是一种金蝉脱壳之计?这需要提高警惕。
乌力图古拉开始担心。萨努娅在家里的表现就跟一只不生蛋光打鸣的母鸡差不多,而且是一只老在篱笆边走来走去不断“咯咯嗒”的母鸡。乌力图古拉问萨努娅,卢美丽去什么地方了?萨努娅茫然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说“全国妇女起来之日,就是中国革命胜利之时”1。乌力图古拉说怎么没看见天扬?萨努娅说,“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2。萨努娅这么说也罢了,她不好好说,像念经似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巴翕动着,发出蚊子似的声音,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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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在中国女子大学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2 见**《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觉得有点儿神秘,又有些害怕。
“你能不能,”乌力图古拉皱紧眉头,“好好说话?”
“在我们的许多工作人员中间,”萨努娅想也不想,开口就来,“现在滋长着一种不愿意和群众同甘苦,喜欢计较个人名利的危险倾向,这是很不好的。1”
乌力图古拉想给严之然说些什么,人叫来,想了想,又挥挥手让他走了。乌力图古拉在厨房里转圈子,把卢美丽转得莫名其妙,却什么都没说,出了厨房。卢美丽犯嘀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让乌力图古拉逮住,要收拾自己。乌力图古拉最后把孩子当中最可靠的老二葛军机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很严肃地给他下指示,要他注意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妈妈最近有点儿不正常,他要多留心,要是看到他们的妈妈去厨房拿菜刀,或者去院子里揪了花往嘴里塞,如果她那样做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里阻止住她,并且立刻向他报告。
乌力图古拉并不知道,萨努娅不是不正常,不是要做一只蜕皮的知了,她是要把《**选集》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这样,她就可以和她的老三说话了。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2”乌力天时躺在床上,瞪着白眼望着天花板咕哝着。
“积一百零九年的经验,积几百次大小斗争的经验,军事的和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流血的和不流血的经验,方才获得今天这样的基本上的成功。这就是精神条件,没有这个精神条件,革命是不能胜利的。”萨努娅想也不用想就接上去。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
“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
乌力天时说上句,萨努娅接下句;乌力天时再说,她再接。母子俩就像在
聊天,儿子说一句,母亲接一句,儿子和母亲谁也不会丢掉谁,看起来是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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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2见**《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下同。
地温馨和默契,好像那样聊下去,聊长了,儿子随时都有可能从床上爬起来, 去把母亲抱住,夸奖母亲接得好似的。有时候,萨努娅会伸出手去,替儿子揩掉嘴角的口水,不让它妨碍了他说话,有时候她会大声说上两句,或者咯咯地笑,好像怕儿子听不见,或者他们刚才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乌力天时当然不会从床上爬起来,或者说,他暂时还不能从床上爬起来。大多数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对萨努娅的大声说话和格格的笑毫无反应,让期待中的萨努娅从幻想中一点点醒过来。萨努娅就像才想起似的,明白过来儿子不会笑,也听不见笑,她就不笑了,长长的,叹息一声。
卢美丽终于结婚了。她不结不行,萨努娅真把她往外赶。萨努娅很严肃地对卢美丽说,美丽,不是阿姨赶你,你这样做对不起小匡,你是在给工人阶级摆架子呢,你是在给工人阶级示威呢。
乌力家没有人参加卢美丽的婚礼。卢美丽求萨努娅,要把弟弟妹妹带去。卢美丽说,我是乌力家的人,您和首长不能去,弟弟妹妹总能去吧,乌力家没人送我出门,我拿什么幸福啊!萨努娅不让,说人家总得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回答?美丽,不是幸福,不光是幸福,成家是挑担子,是把你爱的那个人、那些人的命担起来,担在肩膀上。路长着呢,别让你们落下什么,别给匡家带了连累。
婚礼当天,卢美丽和匡志勇回了一趟基地。卢美丽进门就给乌力图古拉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再规规矩矩地给萨努娅鞠了一躬。当然,鞠躬不是她一个人鞠,是她和匡志勇俩。给乌力图古拉鞠躬时,卢美丽说,首长,我和志勇结婚了,我俩回家来给您鞠躬。给萨努娅鞠躬时,卢美丽要说什么,没说出来,上前一把抱住萨努娅,眼泪流出来。萨努娅就笑,拍着卢美丽的背给乌力图古拉说,这孩子,大喜的日子不笑反哭,没出息。
卢美丽后来不哭了,从提包中取出一大包糖果,全是上海奶糖,是她和匡志勇一粒粒挑出来的,只给乌力家挑。萨努娅埋怨卢美丽不听话,人走了不到半天又往回赶,不长进的鸟儿似的。卢美丽辩解说,不是她要做长不大的鸟儿,是匡家的老人往回赶。匡家的老人说,美丽一个孤儿,长这么大,亏得乌力家,忘什么都别忘本,不说乌力家情况的话,也不说新娘子回门的话,头一定得磕,喜糖一定得送,要不磕,要不送,这个喜就不是喜。萨努娅听了卢美丽的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卢美丽不仅婚礼当天回来,以后也常回来,有时候和匡志勇两个人来,有时候匡志勇有事,她自己来,萨努娅怎么说都拦不住。卢美丽一来就帮着做事,屋里屋外院前院后走来走去,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要匡志勇把杂物间收拾出来,要匡志勇把菜刀磨了,把拘谨的小匡指挥得一愣一愣。匡志勇抹抹脸上的汗,小声问卢美丽,她是不是原来也这样,也管着这个家,要是,她就太了不起了。卢美丽骄傲地说,你没看首长在家的时候,我让首长脱鞋首长就得脱,我让首长洗脚首长就得洗,可听话了。卢美丽说了就去埋怨通讯员周中保,嫌周中保没打扫扬尘,她在的时候,别说扬尘,连灰尘都不许进乌力家的门呢。
匡家给卢美丽找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煤店打蜂窝煤,工作是半机械化,不算太累,就是整天和煤粉打交道,脏了点儿。卢美丽不在乎,何况在煤店工作工资高,每月能挣二十二块钱,还另外补贴两块五毛钱健康费。卢美丽对自己的新工作非常满意。
卢美丽走后,乌力家最大的问题是没人做饭。老厨师万东葵走后,基地拖着不给派厨师,饭一直由卢美丽做,现在卢美丽走了,乌力家就得自己做饭吃。
萨努娅很快教会安禾煮稀饭、摊饼和下面条。葛军机在这方面能帮上一把,他做的疙瘩汤放足姜,再滴上几滴醋,味道很不错,让乌力图古拉赞不绝口。萨努娅还要求每个孩子洗自己的衣裳。安禾越来越懂事,像个小妈妈,不光洗自己的衣裳,还帮小妹童稚非洗。她还要洗乌力图古拉的衣裳,萨努娅没让,告诉安禾,爸爸和三哥的衣裳不用别人洗,留给真正的妈妈来洗。乌力天扬在一旁怪声怪气地说,三哥有什么衣裳?三哥的衣裳就是被子。萨努娅就骂乌力天扬不懂事。
贵阳人民医院护理乌力天时的那位护士长小张给乌力天时和萨努娅各写了一封信。她在给乌力天时的信中,表达了她对钢铁战士乌力天时的敬仰之心和爱慕之情。在给萨努娅的信中,她这样写道:敬爱的天时妈妈,天时同志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人,他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感动了我,让我难以忘怀,我是在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青年,今年二十二岁,身体健康,家庭出身工人,共青团员,我愿意一辈子照顾天时同志,永远在他的身边,向他学习,为他服务,请您,英雄的母亲答应我的请求,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萨努娅见过小张护士长,在贵阳时见的,也是她送乌力天时从贵阳回武汉的。萨努娅很喜欢这个相貌清秀、业务出众的姑娘,她觉得这个姑娘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雏菊。萨努娅给刚刚开放的雏菊回了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小张姑娘,我不知道天时会怎么想,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最可爱的姑娘,我想,天时要知道了,他会为认识你这样的姑娘而高兴,他一定会喜欢你。可是,我不能替天时答应你的请求,因为这种事情,你说的一辈子和永远的事情,是你和天时之间的事情,我不能替天时做主,也不能在天时不知道的时候替他做主。
萨努娅把小张护士长的两封来信和自己写给小张护士长的信读给天时听。她读得很慢,她想让天时把信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听进去,听明白。她读完了那三封信,有一段时间,乌力天时什么反应都没有,躺在那儿,好像睡着了。然后,他咕哝道:
“我和白求恩同志……只见过……只见过一面……后来他给我来过许多信……可是因为忙……仅回过他一封信……还不知……还不知他收到没有……对于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现在大家纪念他……可见他的精神……感人之深……1”
“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萨努娅抹了一下眼泪,微笑着接着背诵,“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有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第二天,萨努娅把写给小张姑娘的那封信投进了邮筒。她站在那里,看着一辆响着高音喇叭散发着传单的宣传车从面前过去。她在想,这封信送到贵阳需要几天呢?它不会在路上被粗心的邮递员给弄丢吧?
萨努娅这么想着,朝两边看了看,迈下马路,向对面的单位走去——去接受当天造反派对她的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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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纪念白求恩》。下同。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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