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我是我的神 > 第二十六章 水能静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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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葛军机办理了转业手续,离开了部队。

    葛军机沉得住气,事先没有透露自己这个决定,福建部队那头转业手续办了,带着档案回湖北,复转办给葛军机联系的单位是省委办公厅,葛军机去省委办公厅办完手续,才把事情告诉了两位老人。

    萨努娅的病时好时发,发了去医院,然后疗养,然后回家。她拿乌力图古拉做了对头,每天和乌力图古拉斗争,并且乐此不疲,把乌力图古拉搞得十分疲惫。

    乌力图古拉的病也次递来了。主要是战争年代留下的那些伤。没退下来的时候不觉得,一退下来,精神和身体都放松了,没精打采了,病就来了。这个时候,乌力图古拉就想起了老战友葛昌南。照顾什么身体,排斥知识分子嘛。葛昌南当年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留在中南的,让他去对付土匪,结果失足掉进冰冷的沅江。葛昌南那是风凉话,过去乌力图古拉最讨厌风凉话,谁说风凉话他就冲谁皱眉头,摔谁的骡子。现在他知道了,葛昌南那是英雄落魄呀!英雄,又是落魄,不说风凉话说什么?乌力图古拉现在也落魄,他提醒自己,不说风凉话,至少忍住,不多说,这样就不会失足掉进沅江,就不会让冰冷的江水冲得只剩下一只斗笠,就可以守住萨努娅。

    葛军机是晚饭后把转业的事情告诉家里的。保姆顾嫂在厨房收拾碗筷,公勤员郝卫国去警卫连找老乡玩,乌力图古拉、萨努娅、葛军机和童稚非坐在客厅里说话。萨努娅要葛军机坐在自己左边,童稚非坐在自己右边,她一手拽住一个,好像他们是风筝,她怕风大,线细,非抓住不可,不抓住就跑掉了。

    “我对不起老葛啊,都正营了,看着看着快了,到了没当成政委。”乌力图古拉知道葛军机有自己的主张,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什么政委?只要不到处去抓人,当什么都好。”萨努娅抢白乌力图古拉。

    “抓什么人?军机他抓什么人?别胡说。”乌力图古拉说。

    “怎么不抓人?抓了就不让见,到处躲,找都找不着,信都没有一封,跟安禾似的。”萨努娅继续抢白乌力图古拉,话跟长了腿似的,然后又叮嘱葛军机,“别学安禾,抓不抓人,往哪儿躲,都得来封信,免得妈牵挂。”

    安禾的死没有告诉萨努娅,只说安禾的姥姥找来,要把安禾领回老家,这边拦不住,让人给领走了。萨努娅为这个非常伤心,埋怨乌力图古拉没把人拦住,埋怨安禾忘恩负义,走了也不给家里来封信,白养一场,埋怨完又不让把安禾的床拆掉,说也许安禾在姥姥那边住不惯,会回来。

    葛军机听萨努娅拿安禾的事情教育他,答应萨努娅,他会听妈的话,他不走,找到亲人也不走,守妈一辈子,看谁敢忘恩负义。萨努娅很高兴,松开拽着童稚非的手,去摸葛军机的脑袋,夸奖他乖,要给他买牛奶去。童稚非在一旁笑,说妈,二哥多大呀,都二十七了,喝什么牛奶呀,又不是奶毛毛。

    童稚非的话提醒了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想,都这么大了呀?掐把着指头算算,葛军机是建国后第二年出生的,真是二十七了。接下去又想,二十七了,又是现在家里最大的孩子,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葛军机调回武汉前处过两个对象,一个是部队医院的护士,一个是福州市杂技团的演员,都没处长,以后就说不急,搁下了。乌力图古拉头一次婚姻是十八岁,第二次婚姻是三十六岁,在他那个年代,二十七岁早儿女成群了。头一个女人丢掉后,乌力图古拉没那么急,到后来仍然儿女成群,没落下什么,所以,葛军机不急,乌力图古拉也不急。现在乌力图古拉想想,二十七了,该成家了,成群不成群的,得先把父母当上,才能有儿女,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

    葛军机在复习功课参加高考。他拿过中山大学哲学专业的文凭,但那是工农兵学员,部队保送的,他想凭自己的能力再上一次大学,考上去,所以,即将恢复高考的消息一传来,他就开始复习,准备参加高考。葛军机和萨努娅说了一会儿话,哄萨努娅高兴了,又吩咐童稚非给妈妈揉揉腿,自己起身,回房间去复习功课。

    葛军机前脚进了自己的房间,书没看两页,乌力图古拉后脚跟了进来。葛军机放下书,就说爸。乌力图古拉说坐吧,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葛军机看出乌力图古拉有事要说,说爸,找我有事儿?乌力图古拉开门见山说,你也不小了,二十七了,该成家了。葛军机说,还没呢,现在顾不上。乌力图古拉说,考大学不误什么,你爸在东北娶你妈那会儿,四保临江打得正凶,撒尿都没有时间系裤带,你妈带着弹药车到你爸部队上,在指挥部人撞人见了一面,你爸说,这一上去还不知道能不能下来,咱们结了吧。你妈说,那就结吧。你爸你妈当着大伙儿的面拉了一下手,就算结了,你爸就领着部队上去了,不也没误什么吗?葛军机笑,说我还没对象呢,真有对象,我也学我爸我妈,高考那天和对象见一面,拉一下手,就上场考,也算结了。

    乌力图古拉也笑了,很起劲的样子,有一种回到了战争年代,如沐春风如蹚春水的感觉,笑过以后说,有一个人,我觉着挺适合你,就不知道你是不是能看上。葛军机问谁。乌力图古拉不说谁,说了一件十几年前的事儿。那次基地党委请苏联专家喝酒,酒喝完,简先民在酒桌上说了要把雨槐配给天赫,雨蝉配给天扬,他没同意,要雨槐配给军机,说雨槐配军机。简先民答应了,后来因为什么事儿,两人翻了脸,事情没定下来,以后再没提过,现在想不起,当时是什么事情翻了脸,没定下来。

    “你们那时小,就算不翻脸,我们做老人的也不会搞包办婚姻那一套。不过,爸爸觉得吧,雨槐这丫头心善,待人好,模样儿不错,院子里这么多女孩子,就属她安静,别的丫头比不上。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爸,这事儿您提起,我也不瞒您,我喜欢雨槐。不光我,基地的男孩子,没有不喜欢她的,连天扬都喜欢。天扬还给妈说过,要娶雨槐做老婆,那个时候,天扬也就十岁吧。可爸,简叔叔这人怎么样,我们先放在一边不说,他说雨槐配天赫,他那样说有道理。雨槐喜欢天赫。”

    “这事儿我知道。雨槐小时候老来家里只找天赫。我说过这孩子像水晶似的往哪儿放哪儿亮堂。”

    “您不光说过她像水晶,您还说过她安静。雨槐从来不和别的男孩子说话,只和天赫说话。”

    “那不是小时候吗?现在都大了,不同了。她二十出头了吧?也成年了。再说,天赫都几年了,十一年了吧?一点儿音讯都没有,我看雨槐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喜不喜欢,都得丢掉。”

    “爸,您是不是,心里还堵着?”

    “你说天赫?我原来想,他是恨我,怨我对他太狠,和我犯犟,才说不认这个家的。这种事儿,放在年轻的时候,我也能干出来。现在,我不这么想了,都十一年了,这个恨,这个怨,拖不了那么长时间。我看,天赫他,已经不在了。”

    乌力图古拉不这么说,葛军机也这么想过,只是没有说出来。十一年了,四弟音讯全无,再怎么绝,也绝不出这样的做法呀。葛军机沉默了一会儿,一桩在心里埋藏了十一年的秘密滑到嘴边,又让他给压了回去。他把话题岔开,问乌力图古拉是不是想回科尔沁老家去看一看,要想去,他考完以后陪爸爸走一趟。

    乌力图古拉在乌力天赫的问题上继续不下去,葛军机一提科尔沁草原,他就松了一口气,来了情绪,眉眼活开,话篓子也打开,说了好多科尔沁草原的事。以后父子俩又换了话题,聊别的事。父子俩是真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聊了很长时间,聊到很晚,直到童稚非揉着眼睛进来,说你们怎么还不睡呀?葛军机低头看看表,说哎呀,爸,都快一点了,看把您拖的,您快睡去吧,明天我再陪您聊。

    “雨槐在乡下受了欺负,孩子遭罪大了。”乌力图古拉出门的时候站住,回过头来对葛军机说,“你是男人,应该大方一点儿。要是心里有雨槐,能担起她遭的罪,就采取主动,别让人家女孩子像河边的柳树,老在风里戳着,啊?”

    “爸……”葛军机说出那个爸字,打住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没说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简先民前两年整我的事儿,对吧?”乌力图古拉看着自己的老二,目光纯净,“红凤菜开出的花是臭的,可当年打仗的时候,我们拿它的叶子充饥,还治痢疾;黑芥菜闻一下就熏得人流眼泪,可你要拿热水泡着,那个香味儿呀,一辈子难忘。孩子,我和简先民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你别把这事儿背着。你就把你的事儿处理好,你要处理好了,那才是希望。”

    葛军机果然就听乌力图古拉的,隔了几天,带了两本书,去了简家,说是来看雨槐妹妹的。

    葛军机到简家来,让简家受宠若惊。简先民像来了中央代表团似的,又是拿抹布抹凳子,又是端茶倒水,殷勤得不得了。方红藤有些出乎意料,有些迷惑,反应不过来。但雨槐是人家乌力家弄回来的,乌力家不计前嫌,救了雨槐的命,想感激都不好意思,没脸感激,乌力家的人上门,怎么都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儿,于是也跟着张罗接待。葛军机懂礼貌,叔叔阿姨的叫着,不让费心,说了几句话,然后去了简雨槐的房间。

    简雨槐在基地印刷厂当排版工,那天刚下班回家,很收敛地冲葛军机笑了一下,去卫生间里洗了手上的油墨,再换下工装,换上干净衣裳,回到房间里坐下,陪葛军机说话。

    简雨槐病好以后,人瘦得完全成了一副骨头架子,坐在床头不动,头低着,看着膝盖发愣,有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抿着嘴笑一下,笑得很茫然,让人看着心疼。葛军机心疼这样的简雨槐,不想她动,就想她那么坐着,发愣,或者无声地笑一下。他甚至不希望她说太多的话。她那么单薄的身子,话说多了,会累着的。

    以后,葛军机隔三差五地去简家,有时候送一本书给简雨槐,伤痕文学什么的,有时候是顺路,回家前绕一脚,到简家坐坐,和简雨槐说几句话,说到简雨槐沉默了,他就起身告辞。

    只有一次,葛军机买了两张歌剧票,是重新公演的《江姐》,请简雨槐去看,简雨槐拒绝了。葛军机以为这件事刺激了简雨槐对过去经历的联想,所以她才拒绝,过了几天,换了两张电影票,这回留意了,买的是纪录片《高山植物》的票,片子获过第十届国际科技电影节金奖,和文艺没有关系,应该没有忌讳,谁知简雨槐还是拒绝了。

    简先民和方红藤都看出来了,葛军机不是随便来看简雨槐的,是认真地看。本来他两人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方红藤天天压抑着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剪刀,免得一时没把住,真把简先民给捅了。葛军机来过几次后,两个人的敌意相反化解了一些,私下里嘀咕,但又不敢肯定,不敢往那方面想。

    简雨槐拒绝葛军机请看电影的邀请后,方红藤心里有些不安,趁简雨槐不注意,追出门撵上葛军机,向他赔着小心,说雨槐就是这么个脾气,心里想着的事,未必嘴上答应,要他别往心里去。葛军机不是压不住事的人,真没往心里去,笑一笑,说阿姨,雨槐不是脾气,她是在铅字架前站了一天,身子乏,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就好。

    方红藤回家就对简先民说,军机这孩子知道疼人。简先民说,我知道他疼人,要不当年我在贵阳满大街找他呢,我还让雨槐跟他。方红藤瞥了简先民一眼,说雨槐的事,你不要再插手。过了一会儿又说,要真是让雨槐跟了军机,你从江湖郎中手里领回军机,也算做了一件好事。简先民让那话堵住,不再说什么,拿起一张纸头、一支笔,算这个月的工资单。

    乌力图古拉看着葛军机去过简家几次,自己出了面,在路上拦住方红藤,主动打招呼。方红藤欠着乌力家的情,不好意思,又怕再给人家添负担,回了一声,想一低头走过去,被乌力图古拉叫住。

    “我家老二去找你家老二了吧。”

    “是。”

    “我看,两个孩子挺合适的。”

    “是。”

    “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都成人了。”

    “是……”

    “要是你们家同意,我们家不反对。”

    方红藤呆住了。她先前一直忐忑不安,不敢看乌力图古拉,觉得简家卑鄙得很,无赖得很,把乌力家害成这样,还要腆着脸往人家树上攀,还要人家够下枝头来让自己攀,现在看来,人家没有觉得自己卑鄙和无赖,人家把话挑得明明的,分明是支持这件事。方红藤哪有不同意的,激动得要命,一个劲儿地点头,点完头,神神道道地往家里跑,回家就给简先民说了乌力图古拉的话。

    简先民先是不相信乌力图古拉会前隙尽释,主动提婚,怀疑老乌力搞阶级斗争新动向,等相信了,眼泪流下来,人往床上一瘫,跟在炉子里退了火的镰刀似的,脆弱得很。

    简雨槐坐在水龙头下,拿一把刷子刷手,手心手背,指甲缝里,刷一遍,清水冲去肥皂,重新打上肥皂,再刷,一遍一遍,很投入,没表态。方红藤以为女儿没听清楚,又把乌力图古拉的话说了一遍,简雨槐还是没说话,方红藤就急了。

    “你说话呀,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也没想。”

    “那也得有个回答呀,妈在问你话呢!”

    “都说了,没想。”

    “你过年就二十一了,该考虑了。军机他多好啊,院子里的孩子就属他有出息。”

    “再出息也是他。”

    “那你说吧,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考虑。”

    “没有时候。不考虑。”

    “孩子,”方红藤一急就豁出来了,非要把简雨槐这个关攻下来不可,“妈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有天赫。妈早就知道这事儿。可天赫在哪儿?这么多年了,人影子都没有一个,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你能等到什么时候,等来等不来?再说,你不想一想,你现在和过去一样吗?你就是等来天赫,天赫他那样烈的性子,他连家里人都不容,他能容你吗?”

    简雨槐不说话,彻底地不说,把一双手浸在清水里。她的呼吸很平静,好像水能静成什么样子,她就能静成什么样子。

    事情进展不下去,方红藤急,也无计可施。葛军机倒是不急,性格本来就好,又是有主见的人,还像往常一样,来看雨槐妹妹,还不让那个看成为雨槐妹妹的负担,来是有间隔的,一周左右一次,来了也不多坐,说几句话,看雨槐妹妹把目光转向窗外,就起身告辞,不给雨槐妹妹留下讨厌的印象。

    本来这样下去,也可能就这样下去了,不会出现变化——简雨槐拿定了主意拒绝一切,就算知道简家欠乌力家的,欠大了,一辈子还不清,自己是简家的人,没有资格激烈,没有资格把乌力家的人往屋外推,也守住了不接招儿,根本是一个不字把天下。葛军机凡事为人着想,不会拿上辈人的恩怨做资本,不会逼着人家去拆挂在嘴边上的那个不字。高考结束以后,葛军机考上了武汉大学哲学系,省委办公厅同意葛军机带薪读书,他学业紧张,没有太多的时间往简家跑,两个人实际上僵滞在那里,谁也不会再往前迈一步,就当还是一个院里的孩子,只是比别人走动得多了些罢了。可是,出了一件事,这件事把简雨槐和葛军机往前猛推了一步,事情就起了变化。

    分配在街道童衣厂工作的简小川准备了好几个月——偷听“**”和bbc电台,查地图,筹集钱粮,练长跑,练擒拿格斗,学习在冷水里憋气,学习东北方言,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带着简明了离家出走,去了黑龙江,打算从那里偷越国境,去苏联。走到半道上,简明了害怕了,担心边境上军民警惕性高,人没跑出去,捉回来毙掉,又不敢给简小川说,怕简小川杀了自己,到了白河,简明了借口出门买馒头,爬上一趟运木头到绥化的货车,一路颠簸,逃回武汉。

    简家为简小川和简明了失踪的事急了十几天,一看又脏又累的简明了回来了,连忙问情况。简明了不是宁死不屈的地下党,开口就招。

    事情不是简单的事情,投敌叛国是天大的罪,罪不会当事人一人承担,是要株连九族,连带着家人一一过堂,是不是审过绑出去一同斩了,那得听天由命。简先民和方红藤蒙在那里,一个差点儿没当场哭出来,一个张着嘴发呆,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如果简先民在台上,事情还有个补救,如今沦落成丧家犬,过去的熟人避之莫及,哪里还能托人堵住简小川。简先民拿不出主意,方红藤也拿不出主意,简雨槐比两个大人镇定,虽说拿不出主意,但知道听天由命不是办法,要去印刷厂请假,只身去东北找简小川。方红藤下意识地不想丢了儿子再丢掉女儿,能护住一个就护一个,不让简雨槐去。简先民醒过神儿来,分析形势,简明了和简小川已经分手了十几天,十几天时间,他要真行动起来,要么已经过了边境线,要么已经被捉住,简雨槐就算去,也于事无补。还有一种可能,简小川没有行动,还在等待,或者被边防军民的威慑力震住,要另外寻找机会,这样的简小川是亡命之徒,好比卡在网眼里的鱼,前面是热锅还是猫嘴他都不会在乎,要鱼死网破往前挣,简雨槐去了,两个人若拉扯起来,更容易暴露目标。这样一想,简小川已经是死鱼一条,简雨槐再要被当成同案犯,简家就算一半儿被天收了回去。

    为简雨槐去不去东北找简小川,一家人争了半天。争是两方争,简雨槐说什么也要去,简先民和方红藤坚决反对。简明了坐在一边不说话,挤脸上的青春痘,好像自己逃回来了,别的事情便与自己无关,只是听客。大门紧关着,声音压得很低,是防着隔墙有耳,让别人听去。

    争来争去,简先民豁出来了,说不用争了,要去我去,反正我已经让人拿住,咸鱼翻身没有指望,我去把小川找回来,找不回来,我们父子俩一块儿挨枪子儿。方红藤待在那儿,不是被简先民的决定感动,是被简先民的话提醒了——简雨槐不能去,去了也没用,可对简雨槐有好感的葛军机能去呀!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方红藤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简雨槐当即反对,埋怨母亲,亏你想得出,叛党叛国的事,怎么能连累别人呢?方红藤气短地说,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小川不管吧。简先民赞成妻子的主意,说是个好办法,乌力家的人,没有嫌疑,又是军机,办事稳妥,比一百个我强。简雨槐急了,说你们不要这样,这样太缺德,你们真要这样,我就去公安局,把事情说出来!

    方红藤当然不会让简雨槐把事情说出来,但她已经下了决心,非把儿子救回来不可。第二天,方红藤借出门上班的机会,去了武汉大学,找到葛军机,把事情告诉了他。葛军机果然稳妥,不但没有吃惊,而且看出方红藤是孤注一掷来找自己,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就让方红藤先别急,告诉她,事情往坏的方面准备,往好的方面努力,准备的事情交给简家,简家不管什么人,都不要再有任何行动,努力的事情交给他,他要简小川的所有线索,他来处理。

    葛军机挑可能和可靠的名单,给自己在东北的战友和校友打电话,又在学校这边请了假,就说家中有急事要处理,当天买了火车票北上。到了黑龙江,先找到省军区一个叫孙新民的战友,让孙战友给打听打听。孙新民就给打听,往各个军分区和边境武装部打电话,问抓住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简小川的,问完再问葛军机,什么人让他这么动真格的。葛军机说一个大院儿里的,从小一起长大,不想看着他走绝路。孙新民说,你还真说对了,真是绝路,越境过去的不是什么福气,机灵点儿的,训练一下派回来,担心吊胆搞间谍活动,迟早得抓住;不能干的,丢到西伯利亚修路伐木,比苦力还苦,落不下好果子吃。

    大海捞针,捞了二十多天,简小川的行迹一点儿也没有。葛军机每隔三天往基地印刷厂打一个电话,找简雨槐。电话里不能多说,只说到了鹿场,鹿茸没买着,还在等,这是走之前和简家约定好的,意思是人还没找着。孙新民要带葛军机去白河玩,那里有火山堰塞湖,美得跟天堂似的。葛军机心里有事,没去。等到时间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简小川的踪影,葛军机心里没谱,孙新民就分析,要么真让小子越了境,要么害在熊瞎子嘴里,这种事情常有,不稀罕。葛军机想,简小川就带那么几个钱,早该花光了,人生地不熟的,野果子未必他就认识,待不住,恐怕真过去了,或者让野兽害了。葛军机就打算往回走,走之前给基地印刷厂挂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对简雨槐说,鹿场说,今年鹿不产茸,鹿茸买不着。简雨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快回来吧,别等了。又加了一句,给你添这么大麻烦,你辛苦了。葛军机放了电话,孙新民在一旁笑,说女朋友吧,看你说话的口气,要不是**,只能是女朋友,没有第三个人。

    买了票,是第二天去北京的。谁知当天下午,黑河武装部来电话,说找到了简小川,人是在上马场抓到的,大概想从那里越境,去苏联的海兰泡。人已经抓住了二十多天,因为简小川用了假名字,又没有身份证明,没查出来。等把偷越国境的人和盲流集中起来,往齐齐哈尔送的时候,一个武汉籍的企图越境者,是**事件的重要通缉犯,这个人认出了简小川,黑河方面才把简小川的身份弄清楚。

    孙新民立即在电话里告诉黑河武装部,人扣在那儿,别上往送,他们赶过去。放下电话,孙新民和葛军机就往黑河赶,在黑河见到了简小川,人狼狈得不像样子,但的确是他。简小川看见葛军机,吃了一惊。葛军机拿眼神示意简小川,让他不要开口。孙新民那边很快把事情办妥,把简小川从武装部领出来,捎带着提了一大包猴头菇和五味子,上车走人。

    回到哈尔滨,葛军机不逗留,立刻买了车票往回返。葛军机在北京给简雨槐挂了电话,说鹿茸买到了。电话那一头,简雨槐又是半天不出声,再出声时声音哽哽的,说,连累你了,谢谢你。

    “你哥是家里的独子,你哥要出事,这个家就算完了。军机他是咱家的救命恩人。”

    “我谢过他。我说了连累他。”

    “那是连累吗?学不上了,冒那么大危险,就一个连累吗?人家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已经看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妈,你别逼我。”

    “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人家乌力家。你当你的心思乌力家不知道?乌力家为什么把你弄回来?人家知道你心里有天赫,人家那是对天赫有个交代。人家交代了,才把你弄回来。人家就不惦记天赫?那是儿子,是心头肉,你要不嫁,人家一辈子都得想着天赫,一辈子都得在苦汤里浸着泡着,你要逼人家死呀!”

    “是我逼的吗?谁逼谁了?乌力伯伯被整成那样,萨努娅阿姨被整成那样,天时哥残了,安禾死了,军机和稚非有家不能归,天扬进了少管所,都是我逼的吗?”

    简雨槐少见的激动,脸儿苍白得像一张暗处的纸。方红藤愣住了。女儿不是没想过这个,不是没清算过这个,她想过,清算过,知道简家是乌力家的祸根,简家害苦了乌力家,该乌力家的债八辈子还不完,她心里清清楚楚,就是没有说出来。现在她说出来了,她还是简家人,还是背着简家人的黑锅,她是一个怎样把苦涩都深深埋在心里的女儿呀!

    “你知道这些就好。知道这些,我们就不说谁逼谁,我们就说我们欠了谁的,我们该还谁的。”方红藤没有机会那么永远愣下去,既然女儿什么都明白,那她也不再怕什么,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再把这个机会丢掉,“你爸他是畜生,他害了乌力家,他把乌力家害苦了,害得没有了一点儿生气。可你爸是谁?你爸他是你爸,你就是拿把斧子劈了他、改了姓、离开这个家,他还是你爸,你还是他姑娘。父债子还,人家在那里盼着,你爸他还不起,我还不起,你哥他还不起,能还起的,只有你!你就说说,我们简家欠下乌力家的这个债,还,还是不还?”

    简雨槐不出声,人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户外面,一会儿动了一下。方红藤以为她要说话,没有,人起来,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手;先用肥皂洗,一遍又一遍,洗完用水清,一遍又一遍。方红藤坐在里屋,听见女儿在卫生间里鱼儿划水似的洗着手,没完没了,自己手上的皮肤隐隐作疼,一直疼进关节腔里。

    方红藤根本不能依靠简先民。简先民现在是虎落平川,整个儿没脾气,见了谁都点头哈腰,见了孩子都站住,没皮没脸的,笑眯眯地问人家好。方红藤豁出来,去找乌力图古拉,说了简雨槐的心思。

    乌力图古拉沉默了很长时间。乌力天赫的事是长在他心里的一丛荆棘,这丛荆棘任何时候都在刺痛他。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老了,刺痛却越来越深,而且无法排解。他不是一个能投降的,哪怕对儿子,哪怕对自己,不投降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承认自己错了,打死也不承认。但对雨槐这样的好孩子,这样让人疼到心里去的孩子,他不会那么做。

    乌力图古拉去卫生间洗了脸,穿上外套,扣好风纪扣,拍了拍外套上的折子,走出家,走过营区的林荫道,走进干部宿舍区。从江边过来的风撵上了他,吹动他花白的头发,那让他像一根孤立无援的芦苇,显得很苍老。

    “孩子,本来我不该告诉你,可不告诉你,你就不在,就活不回来,所以,我得告诉你。”乌力图古拉腰板笔直地坐在简雨槐对面,目光里透出无尽的疼爱,“天赫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不在了。”

    乌力图古拉知道自己很残酷。他事先就知道这个,并且做了准备。但他还是被那个纤弱的女孩子的失声痛哭给吓住了。乌力图古拉坐在那里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就那么坐着,听那个女孩子把自己往死里哭,并且等着她哭出绝境。方红藤在外屋,把大门紧紧地掩上,把窗户全都关起来,把简先民、简小川和简明了推进另外一个屋,把门关上,然后,她自己倚在门上,捂住嘴,也哭了。

    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简雨槐经历了什么。从奉节回到武汉后,她去胜利文工团找陈小春。陈小春转给她几封信,那里面没有乌力天赫的信。以后陈小春复员回上海,走之前来和简雨槐告别,说槐姐我走了,你要保重啊。陈小春走了之后,简雨槐每隔一段时间就跑一趟胜利文工团,看看有没有乌力天赫的来信。没有。乌力天赫没有来信。一封也没有。他就像失踪了似的,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来过信。现在,乌力天赫没有来信的原因得到了证实——他死了,再也不能给她写信了。

    简雨槐整整哭了一个星期,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的她这次旷工了整整一星期,那一个星期,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不出门,哭。

    简先民和简小川被紧闭着的门里时而放声时而轻啜的哭声吓得不轻,守在门口,商量是不是要破门而入,被方红藤拦下。方红藤这回铁了心要往绝里拯救女儿,抹一把泪对丈夫和儿子说,你们别管她,让她哭,让她哭够,哭够了,哭绝了,她才会有下辈子。

    葛军机和简雨槐的婚事很快定下来。这回不用乌力图古拉出面,萨努娅比乌力图拉还要积极,把事情揽过去,和方红藤商量,两家都是头一个孩子成家,得好好办一下。

    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春节喜庆,是送旧迎新的好日子,适合办喜事,挑了春节。萨努娅很郑重地和方红藤约定,婚礼简繁任由两个孩子,先把假请下来,蜜月一定要度完,不能像老乌力似的,新婚不到九天的头上就摔门走人,摔过了让警卫员来取东西,一火车拉到丹东,再拉到朝鲜——蜜月得度完,谁也不能摔门。

    方红藤不知道甩摔走人这档子事儿,能让简雨槐嫁给葛军机,已经是烧高香了,不好再问,只是心里想,蜜月可以度完,门可以不摔,可婚姻这种事,要几十年来熬,变数大了,谁能说中呢?

    简雨槐任由方红藤操持,换了新衣裳,去了乌力家,看望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依着方红藤事先教的,叫了爸爸妈妈,算是正式上了门儿。在照相馆里拍结婚照时,简雨槐也没有犯脾气,头上裹一条中国红围巾,乖乖地坐在葛军机身旁,照相师让靠拢一些,她就靠,照相师让笑,也抿了嘴,总之很配合。只有一件事她犯了犟,就是她和葛军机的新房,她说什么也不肯安在乌力家,不去那里建自己婚后的小巢,任方红藤怎么说都没用,再说急了,就说,那就不结。

    还是葛军机懂事。葛军机打小起就一直懂事,没有让人犯过难。他拦住方红藤,说雨槐不愿意的事儿,别勉强她,我去找罗叔叔,先借一间房,等单位的房子分下来,我们住到自己家去。

    方红藤千夸万夸葛军机,忍不住责备简雨槐,真是让人操心呀。简雨槐没有还嘴,头扭到一边,呆呆地看着窗外,看几个孩子,脚下趔趄地从黑糊糊的雨水中蹚过去。简雨槐心里想,怎么就没有雪呢?

    大年初一,葛军机天不亮就到简家来接简雨槐。葛军机进门的时候,简雨槐已经收拾好了,紫面棉袄,月白色褂子,黑色长裤,一身素,只在辫子上扎了一根红绸绳,人坐在床边,呆呆地等人来领。

    “爸,妈,小川,明了。”葛军机和简家人打招呼。

    “哎,来啦?”简先民点头哈腰。

    “外面冷,快进来,看冻着!”方红藤欢天喜地。

    “我可没钱送礼啊。”简小川冷冷地。

    “军机哥,有席吧?去哪儿吃?”简明了腆着脸问。

    “来了。不冷。不用客气。我妈准备了饭,就在家里吃,你们一块儿去。”葛军机一一回应。

    一家人正站在客厅里说着,简雨槐在里屋突然惊喜地叫了出来:

    “呀,雪,下雪了!”

    大家吓一跳,回头去看坐在里屋床头的简雨槐,连葛军机都吓住了,没见过简雨槐用那么大的声音喊叫。简雨槐跳下床,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拽住葛军机,转来转去看他头上肩上落着的的绒毛似的雪花,惊喜地说,是雪,是雪!然后就撇下葛军机,拉开门冲到外面去。

    雪。是雪。

    1978年正月初一,武汉三镇下了一大雪。雪是从凌晨开始下的,到下午的时候,三镇已经洁白一片,看不出城市原来的样子了。

    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

    (简雨槐写给乌力天赫的第159封信。和这之前所有写给乌力天赫的信一样,因为无处寄出,它没能寄出。)

    雨槐:你还好吗?

    我刚刚结束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回到我的窝里。

    你简直想象不到,我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旅行者。就在给你写这封信的前两年,我去了秘鲁,在那里待了七个月,然后离开了那里。而在非洲的刚果(金),我则整整待了十一个月。

    我在秘鲁沿着神秘莫测的安第斯山脉行走。公元11世纪,印第安人在这里创建了伟大的印加帝国,公元15世纪,这里成为印加文明的辉煌殿堂,我在文明的遗址上行走,它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由一种文明组成的,是由无数种文明组成的,而每一种文明,哪怕它们正在消失或者已经消失了,都是令人景仰和尊重的。

    人类一直在无数的可能和不可能中选择,他们选择得最多的是辉煌,但我不知道,他们能否和这里的遗址一样,在辉煌之后,坚守住遥遥无期的孤独?

    我在美丽的阿普里马克河畔住了两个月,跟印第安朋友学会了拗口的阿伊马拉语,这和我刚学会的西班牙语完全不同。但你只要知道,我身边的这条粗犷的河流,它其实是亚马逊河的主源,你就会理解,我总是把“的的喀喀湖”直接说成“活着的鱼”,并且让我的印第安朋友哈哈大笑,那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在刚果(金)的那十一个月,是我旅行生涯中最难以忘怀的。那是一个由众多部落组成的国家,(据说它有二百多个部落,还有人告诉我说是三百多个)这个国家非常美丽,有安徒生笔下的原始森林,仙女般的玛格丽塔雪山,还有无数让人惊讶的河流和湖泊。钴和金刚石遍布刚果(金)全国,人们说它是世界原料的宝库,这个说法一点儿也不过分。我去过北部的阿赞德高原、东部的米通巴山脉、南部的加丹加高原和西部的刚果盆地,它们迥异的风格令我流连忘返。我真想永远待在那里,成为那里的一棵树,或者一头熊。要是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了。

    在阿赞德高原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夜里走出帐篷,躺在草丛中,长久地仰望星空。无数的流星和流星群从夜空中经过,间或发出炫目的银色或褐红色光芒,慢吞吞地消失在更为耀眼的群星中。我在想,生命是地球人唯一拥有的形式吗?在地球人之外,宇宙中再没有其他的生命存在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生命则是孤独的形式。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希腊语的原意中,流星被称作漂流者。

    我给你提到过这里的语言了吗?法语在这里是官方用语。这帮了我大忙。而林加拉语比阿伊马拉语好学多了。反正我再也没有犯过把一座湖泊当成一条活着的鱼这样让我的朋友忍俊不禁的错误。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这件事倒是不太重要,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1978年春节那一天,我在安第斯山脉遇到了大雪。那是什么样的雪呀!你要明白,我是在炎热的丛林中、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遇到了那场雪,它们从天空中悠然飘落下来,落在我身上,覆盖住了我。

    雨槐,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什么吗?我想到了你。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到了你!

    说了这么多,我都忘了问你。雨槐,你还好吗?你真的还好吗?

    (乌力天赫写给简雨槐的第三封信。这封信被寄到胜利文工团,静静地躺在收发室的信架上,一直无人领取。半年后,它和另外一封乌力天赫随后寄给简雨槐的信,还有一大堆旧报刊一起被装进麻袋,卖给了废品站。)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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