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三十二章 回到母亲子宫
在家里待了十天,乌力天扬买好车票,要用剩下的探亲假办点儿事,打算第二天就走。
正逢着星期天,葛军机和简雨槐赶回家来送乌力天扬。一家人吃过饭,乌力图古拉要看新闻联播,童稚非看天气好,拉着其他人去院子里坐着说话。
乌力天扬给简雨槐削苹果。简雨槐说该我给你削呀。乌力天扬说你是嫂子。简雨槐抿嘴笑,说你是咱家的大英雄。童稚非在一旁纠正说,嫂子说的不对,五哥不是咱家的大英雄,五哥是国家的大英雄。简雨槐不反驳童稚非,只是笑,脸颊上浅浅地,洇着两汪灯光。
“你们说天扬什么?”萨努娅让童稚非捶着背,本来闭着眼养神,挺舒坦的,这时睁开了眼睛,很警觉地说,“天扬才不做什么英雄呢。”
“妈,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英雄。现在不兴那样的英雄了。”童稚非的小拳头轻轻落在萨努娅肩上,“五哥保卫祖国,是保卫祖国的英雄。”
“保卫祖国可以,英雄咱们不做。”萨努娅叮嘱乌力天扬,伸手去摸乌力天扬的脸。
“妈,你放心,咱们不做那样的英雄。”葛军机看乌力天扬没有回答,替他回答,“五弟不做那样的英雄。”
乌力天扬不是没有回答,他在心里想,高东风都快当爹了,葛军机比高东风大六七岁呢,该有个孩子了。乌力天扬就问葛军机和简雨槐,什么时候他能当上叔叔。
“这得听雨槐的。”葛军机扭过头去,目光温柔地看着简雨槐。
“往我身上推干嘛,一会儿妈听见,该怨我了。”简雨槐红了脸,小声说葛军机。
“不怨你,怨我。是我没让生。”葛军机笑着把话头儿往自己身上引,探过身子去,轻轻摘掉落在简雨槐肩头上的一片落叶。
“不怨他,怨我。”简雨槐连忙拦下葛军机,对乌力天扬说,“他给领导当秘书,工作紧张,我不想拖累他,是我同意的。”
“你同意,我拿的主意,还是怨我。”葛军机说。
“你看你,我都说是我了,你就别再往自己身上揽呀。”简雨槐看解释不过去,小声埋怨葛军机,“妈怨我就怨我,我以后改正还不行吗。”
“妈才不怨人呢。妈就奇怪,二哥怎么就结婚了。”童稚非在一旁抢着对乌力天扬说,“二哥和嫂子的事是妈给办的,办完妈就忘了,背地里对爸说,军机和雨槐你得管管,两个多好的孩子呀,老往一块儿凑,别犯下什么错误。”
大家就笑。童稚非笑得岔气,葛军机笑得开心,简雨槐笑得羞涩,一个劲儿地往葛军机背后躲。萨努娅看大家笑得热闹,没闹明白,也跟着笑,说童稚非,鬼丫头,又编派我了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乌力天扬没笑,坐在那儿看藏在葛军机身后的简雨槐,心想,她曾经是水晶一样干净透明的生命,现在,她还是吗?
看着天色晚了,江水黑下去,乌力天扬催着葛军机和简雨槐早点儿回家,催了两次,葛军机和简雨槐才起身。葛军机向乌力天扬解释,明天一早要跟书记下乡检查工作,雨槐也要上班,不送他了。简雨槐说,天扬,给我们来信啊,我们都挺惦记你的。乌力天扬本来没打算送,走到院子门口,突然心血来潮,说我送送你们吧,就算你们送我了。
出了基地大门,简雨槐要乌力天扬回去。乌力天扬不肯,说反正出来了,送到家吧,到家我就回来。葛军机看出乌力天扬是真想送,就对简雨槐说,当兵的觉少,就让五弟送吧,见一次不容易,再回来还得两年呢。
三个人不坐车,一路走着说着,很快到了胭脂路省委宿舍。乌力天扬在楼下站住,开玩笑说自己不送上楼了,脚臭,嫂子会嫌。简雨槐腾地红了脸,说瞧你说的,再嫌我能嫌你。三个人在楼下告别,乌力天扬正打算往回走,一旁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
“干吗急着走?招呼也不打一个?”
乌力天扬被熟悉的声音当头来了一记,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人蒙在那儿,简雨槐惊讶地叫出“雨蝉?”他才慢慢地转回身。
明媚的美人儿简雨蝉身着剪裁过的合体军装,长腿、翘臀、纤腰,脸上挂着她特有的、洛丽塔式的、能降服所有男人的微笑,从黑暗中走出来。
“雨蝉,你,你怎么在这儿?”简雨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傻在那儿。
“姐,军机哥。”简雨蝉罩在车灯中,轻盈地从人行道上下来,和简雨槐葛军机打招呼。
“这么多年,你都干什么去了?也不来个信!什么时候回来的?”简雨槐这下喘过气来了,又惊又喜地扑上去,拉住简雨蝉。
“6点多下的车,到家吃了点儿东西,妈给了我地址,刚才我上楼去,家里没人,我想你们肯定看电影去了,反正我也没事儿,就在附近逛了逛。”
“我和你姐回基地去了。”葛军机连忙解释,“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走吧,到家里说话。”
“快,到家里,家里坐着说话。”简雨槐忙不迭地去拉简雨蝉。
“怎么,就走?”简雨蝉不动,转过头来看乌力天扬,目光平静又带着一丝挑衅,“不上你哥我姐家坐坐?”
“时间不早了。坐了一天。他们都有事儿。我还是回去吧。”乌力天扬还没有回过神儿,有些语无伦次,脑袋嗡嗡地响着,像挨了一枚手雷。
“那好,”简雨蝉转过头去,对简雨槐和葛军机说,“姐,军机哥,我替你们送客人吧,明天我再过来看你们。”
简雨槐没明白过来,有些不能接受,要说什么,葛军机已经从简雨蝉和乌力天扬的眼神儿里看出点儿蹊跷,悄悄拉了一下简雨槐的胳膊,把简雨槐的手从简雨蝉的胳膊上拿了下来。
两人一路没有话。谁也没看谁,都看脚下,或者往远处看,看夜幕中长江大桥和蛇山上那些收拾不住的灯光。人离着一步的距离,并排走,对面有人过来,两个人就靠近半步,给人家让开路,等人走过去,再分开半步,或者看见路人过来,两个人各自拉开一步距离,等路人从中间过去,再各自收回一步。路灯给两个人各添了一个影子,那样走着,就像四个人,好歹是个伴儿,不孤单,只是两个影子没有脚,不出声响,而且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鬼鬼祟祟的,有车迎面过去或者从后面过来,那影子干脆就消失在车灯中,靠不住,等于还是两个人。
他们没有回基地。两个人出了胭脂路,简雨蝉在前,穿过民主路,往阅马场方向走。乌力天扬没有问要去什么地方,也没有停下脚步,两个人还是并排走,穿过蛇山隧道、武昌起义军政府旧址,到了首义饭店。简家没地方住,简雨蝉在首义饭店开了房间。简雨蝉叫服务员开了房间的门。脸上有一块紫癍的女服务员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乌力天扬,没说什么,斜着身子紧贴着墙壁走开。
房间靠着马路,家具和卧具十分陈旧,散发出一股尘土的味道。因为是老饭店,地板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塌陷下去,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乌力天扬进屋的时候,一刹那间有点儿犹豫,他想那塌陷下去的地方会不会埋设了踏发雷,或者那吱呀声就是引信启动的声音。
简雨蝉没有留意乌力天扬的犹豫,开了房间的灯,绕过站着发愣的乌力天扬,过去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空气流淌进来,再把放在沙发上的旅行包拿开,去卫生间里拧了一条毛巾出来,把沙发擦了一遍,对乌力天扬说,坐吧。
乌力天扬把目光从脚下收回来,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简雨蝉又去卫生间里洗了杯子出来,给乌力天扬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摘了军帽,脱去外套,把帽子和军装挂在衣架上,腰被皮带掐得细细的,只穿一件白衬衣,回来坐在乌力天扬身旁。
有一阵子,两人沉默着。乌力天扬憋得心里发疼。他把茶几上的那杯水端过来,也不管是不是烫嗓子,一口气喝光,再把空杯子放回茶几。简雨蝉坐着没动,好像并不打算为乌力天扬再倒一杯水。那一刻,乌力天扬有一种窒息感,感到自己无趣得很,打算站起来走掉。但他没能做到,有人敲门。
简雨蝉站起来,绕过乌力天扬,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手里拿着电筒的中年便装男人,一个蓝衣民警,还有刚才那个脸上长着紫癍的女服务员。
“有事儿吗?”简雨蝉问。
“查证件。”中年便装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不是登记过了吗?”简雨蝉说。
“登记是登记,查是查,不一样。”中年便装说,再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简雨蝉回到房间,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军官证,出去交给中年便装。
“那位同志,你的证件。”中年便装看过简雨蝉的军官证,冲房间里努嘴。
乌力天扬从兜里掏出军人通行证,起身到门口,把证件交给中年便装。中年便装仔细看过乌力天扬的证件,然后把两个人的证件交还给他们。
“饭店有规定,客人10点钟以前要离店,现在快11点了,请你送客人离开。”中年便装对简雨蝉说。
“他不是客人,是我男朋友。”简雨蝉说。
“有结婚证吗?”中年便装问。
“我说了,是男朋友。”简雨蝉有点儿生气。
“没有结婚证就不行,有结婚证不办住宿手续也不行。请你送他离开。”中年便装公事公办地说。
“我凭什么要离开?”乌力天扬突然火了,“这儿是雷场?不离开你们就开炸?”
中年便装和蓝衣民警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你打过仗?”蓝衣民警贴了过来,兴奋地说,“我看出来了,她出示的是军官证,是机关的;你出示的是军人通行证,是野战部队的。你肯定打过仗,对吧?”
“打没打跟你没关系,你们该干吗干吗去,我们不陪。”乌力天扬往房间里走,把简雨蝉往房间里拉。
“打仗一定很刺激,对吧?”蓝衣民警伸手撑住门,不让乌力天扬把门关上。
“刺激你妈个蛋!蠢货!”乌力天扬怎么都压抑不住,愤怒得连头发都充血,一根根矗立起来,冲蓝衣民警吼,“你没让机枪子弹打成筛子,不知道透风是什么滋味儿,你没做过蛆,不知道腐烂是什么滋味儿,刺激个屁!”
简雨蝉去拉乌力天扬。中年便装去拉蓝衣民警。蓝衣民警愣在那儿,不知道乌力天扬干吗发那么大的火。这边简雨蝉已经把乌力天扬推进房间,回头说了声对不起,反手把门关上。
乌力天扬还站在那儿喘粗气,手在发抖,不知往哪儿放。简雨蝉回身就把乌力天扬抱住,眼泪夺眶而出。两个人都委屈到极点,都像刚出生的孩子,没法儿适应和不肯适应面对的这个世界,没法儿适应和不肯适应守责的中年便装、好奇的蓝衣民警和警惕的紫癍女服务员。他们像急迫地想要寻找回到母亲体内的那根脐带的婴儿,急迫地去寻找对方的嘴。
他们找到了对方,又因为不适应这个世界的呼吸,他们的呼吸全靠对方来支持,所以就更急切。简雨蝉的嘴被堵得结结实实,哽咽着,泪水怎么都止不住,弄了乌力天扬一脸一身。乌力天扬觉得脸上滑溜溜的,像兜头泼过来的海水,而他自己则像一条不肯认错的露脊海豚,粗鲁地去扒简雨蝉的衣服。简雨蝉也扒乌力天扬的衣服。两个人毛毛糙糙地把对方扒光,然后跌倒在床上。
走廊里有人走过。马路上有车驶过。他们身陷绝境。
他看着身下的她。因为有他的掩盖,她松弛下来,以一种必死无疑的姿势决绝地躺在那儿。她纤长的双臂和纤秀的腰肢分外柔和,柔软的腹部因为拧转而有些透明,这样的身体绝对是他的理想,是他在绝境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同伴。他还在哆嗦,还没有止住恐惧,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去死,一起去赴汤蹈火,逃离绝境。他俯身向她,去寻找他想要的那条必死之路。可他失败了,好像他若不肯认错,若要躲进温带海域,不肯循着冷洋流游进智利或者秘鲁外海的亚热带纬度区,失败对他来说就在所难免,他就必须活下去,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耻辱。
“别急宝贝儿,你太紧张。”她喘息着,腾出一只手,抹一把泪,把挂到眼睛上的乱发撩到一旁,再去抚摩他的脸。
“你他妈才紧张!龟孙子才紧张!”他躲开她的手,粗暴地说。
“你就是龟孙子!你以为你是谁!”她生气了,在他身下咬牙切齿地说。
要是这样,他就根本不能认错。他凭什么要认错?绝境是他的错吗?理想的身体是他的错吗?腐烂的筛子是他的错吗?错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她美得太夸张,太膨胀,那简直就是淫艳,让人无法容忍。她的淫艳不是那种自我意识很强的淫艳,不是那种要做给人来看的淫艳,唯其如此,她才显得既色情又纯洁,让他不断地在心里对她进行诅咒。他有什么错?她是越轨最多的那个森林精灵,要认错的应该是她。
她感觉到了他执拗的愤怒,感觉到了他的蛮不讲理。这让她很生气。这个王八蛋。他就是一个王八蛋!既然这样,她也不认错了。她本来就没有错。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呢?摇摆着的松枝应该对风认错吗?闪烁的星星应该对夜色认错吗?他不是露脊海豚吗?那她就是领航海豚,她能在水中潜行半个世纪,能跃身击浪,能在游进中贴着海面快速滑行,或者高高地飞跃起来。她现在就那么做,带领他去深海而不是浅海;她现在就来认错。
好了,他发现了她用美丽的背鳍犁开的通道。他跟了上来,在暖流尚未消失之前排闼而入。他跟上了就好办了,排闼而入就好办了。她回身迎合他的跟进,用强有力的尾鳍推动他,用柔韧的胸鳍将他包围得绵密无隙。那是一种来自海洋深处的生命的默默鼓励,他感觉到了,可并不满足,作为曾经的逃逸者和失踪者,他更迷恋陈述性的下潜和升降的过程,比如潜翔中对海底世界一丝不苟的探索,浮窥时海水划过腹部和背鳍时的细致,飞跃起来用尾鳍拍打海浪时的感染力。迷失掉什么就想找回什么,缺少什么就想获得什么,情况就是这样。可是,他迷失掉了什么?有什么是他缺少的?他不明白这个,或者说,他明白,却不肯承认。
她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不决。她开始用各种姿态来挑逗他,激起他对她的持续愤怒。她给他的感觉从来就不是模棱两可的。她太强烈,对他的进入反应激烈,容不得他歇息和反抗。他当然不会歇息,当然会反抗,他的反抗就是进攻。他的进攻简明扼要,洗炼明了,在最初的拍击海浪之后,丝毫也不停顿,长驱直入,气势磅礴,直捣深海。
她不由自主地挺起身子叫了一声。她的呻吟划过深海的礁丛,追上一群惊诧地游弋开的鱼儿。她用他结实的肩膀堵住自己的嘴,用她两排尖细的牙齿,在他的脖颈上、肩膀上、胸脯上留下一排排绯红的牙印。汗水顺着她光洁滑腻的肌肤往下流淌。她觉得她支离破碎了。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一直把她折腾到奄奄一息,不再动弹为止。然后他也被海浪抛回到沙滩上,不再动弹。
“天哪!”过了好一会儿,她喘过气来,扭过湿漉漉的头,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你的仗还没打完吗?你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仇恨?”
他没有回答她。汗水在他的额头上碎成无数的星星。他们又躺了一会儿。窗户大敞着,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不是海水,但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他们原谅了这个世界,他们愿意把他们遇到的一切都当成海水。
“想什么呢?”过了好一会儿,她翻过身来,侧着身子对着他,顽皮地伸出一只光洁的胳膊,用手指去拨他的眼皮。
“什么?”他反问,想躲开她的手指。痒痒的,他有点儿受不了。
“在路上。”她朝他的眼皮吹了一口气,兰草的芬芳吹进他的鼻孔。她的短发乱成一蓬,搔得他又想打喷嚏。
“老等着雷响,雷老不响,紧张得要命。”他说,一只手不老实地伸到她的怀里,捉住一只柚子般结实的乳房,心慌意乱地握紧,“后来就有一种豁出来的念头。反正遭遇上,躲不掉,就当是烈士,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为什么不说话?” 她抬起身子来,趴在他的胸膛上,用迷茫的目光看着他,“反正豁出来了,反正是烈士。”
“说什么?求你的雷快响?”刚才被他捉在手里的那只乳房从他手中滑落掉,压在他的胸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然后把笑声憋进腹腔里,撩开他的胳膊,爬过来,钻进他的胳肢窝里,贪婪地闻着他大汗淋漓后焕发出的体味。
“你呢,你想什么?”他没有得到答案,不肯放弃。
“想你是撒谎大王。”她没憋住,咯咯地笑出声,重新躺下,撩了他的一只胳膊起来。这回不是要嗅他,是拿它当枕头,垫在她的脑袋下,“你不是撒谎大王是什么?你就是撒谎大王嘛!”
两个人几乎同时睡去,像两个无辜的婴儿,想回到母亲子宫里却没能做到的婴儿。她在他的怀里均匀地呼吸。他从后面搂紧了她,枕着她丰俏沁凉的肩头。她很满意有这样温暖结实的鸟巢,只是有点儿不放心,反过一只胳膊,揪了他的一只耳朵不肯松开,好像那样一来,他就不会悄然离开,她的鸟巢就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能让她一直度过这个冬天了。
窗户大敞着,市井之声全然消失,干净的夜风潮水般地涌进房间,在曙光到来之前,一层浅蓝,一层深蓝。他们没有说到在广西发生的那件事——关于绝望的鲁红军,乌力天扬的血誓,两只芜菁,找不到人的电话。他没说,她也没说,好像那些事儿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
那些子弹飞得非常缓慢,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苍蝇,在天空中慢吞吞地舞蹈着,很悠闲。
乌力天扬看见肖新风朝这边走来,脸上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好像他知道,那些苍蝇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它们会找到他,重新回到他的身体中,他命里注定了躲不开它们。
乌力天扬从草棵中跳起来,大声喊着,朝肖新风奔去,然后在半道上停下来,又转头朝那些苍蝇奔去,想要阻止住它们的飞行。
乌力天扬看见鲁红军从另一头朝这边走来,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色,在他身后,一枚压发雷飘在空中,慢慢变大,绿色、铁皮壳、癞蛤蟆似的,背着成百上千枚带毒的钢珠,它越飞越快,快要撵上鲁红军了。
乌力天扬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急得发抖,朝那枚压发雷奔去,又站下,转身朝子弹奔去,然后再站下,想去阻止压发雷。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孩子兵突然从高草中站起来,恐惧地看着他,通帽下,一张稚气的脸上挂着一行肮脏的泪珠。乌力天扬吓坏了,扣动了扳机。孩子兵胳膊一扬,往后摔去。与此同时,乌力天扬感到心脏部位一阵钻心的疼痛,胸口冒出一股血花。是他射出的那发子弹,它击中了他。他丢下手中的枪,踉跄着跌了下去……
乌力天扬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汗淋淋的,整个儿人都浸泡在冷汗里,连怀里的简雨蝉也被他的冷汗浸泡住。
“怎么啦宝贝儿?”简雨蝉颤抖了一下,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惊慌地问。
“没事儿。”他心虚地说,知道是梦,没有动弹,口气冷静得如同亿万年钟乳石上滴下来的硅酸钙水珠儿,“没事儿,睡吧。”
她真的继续睡过去,窝在他怀里一动没动,像一只寻找了亿万年再也挣不动翅膀的乖乖鸟。她听他的,他说没事儿她就信,他说睡吧她就睡,这一点,也像乖乖鸟。
天还没有亮,和他们睡之前没有太大区别。也就是说,他们只睡了一会儿,或者说,他只睡了一会儿。有一阵儿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像睡着了似的,但他没有睡,是像睡着了的那样没有睡。她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动弹了一下,翕动着花瓣似的双唇嗫嚅了一句什么。是梦呓。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与海豚有关。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是心疼的那一种,因为命里注定而且无法逃避的那一种。他钩下脑袋,让自己的嘴唇轻轻地贴在她纤尘不染的额上,就那么把她搂紧在怀里,同时为他钩下脑袋时趁机侵入他们之间的光和空气而充满了嫉妒。他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样。他和她,怎么会这样?他们曾经是一对儿冤家,谁都想狠狠地咬对方一口,现在他却迷恋她,迷恋到疼痛,迷恋到无法摆脱。那么,他们还算不算冤家呢?
天在亮起来。在漫长的黑夜之后,天亮的速度是飞快的,像锋利的刀子。有什么东西在切割下来,他感到皮肤凉飕飕的,由不得打了个寒噤。现在他才发现,他们什么也没盖,像两条真正的海豚,除了海水,什么保护也不肯要。黎明的乳色在他们的身上涂上了一层浅浅的亚光,这样一来,他们就成了两条瓷海豚。为这个,他把她搂得更紧。他痛恨那些无处不在的光线和空气,为不能覆盖住她的每一寸肌肤,不能保护住她而深深地痛恨自己。但肯定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在切割他,以及肌肤相连的他们。有一阵儿,他有些困惑。很快的,他感到了害怕。他知道是什么在切割他——他害怕见到醒过来的她,害怕她醒过来,用她那双平静的、带着挑衅眼神的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她会怎么对待他,这是一个谜。他被那种害怕慑住,一阵一阵的,恐惧如晨曦,潮水般涌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伤得这么厉害,被谁伤得这么厉害,以至于他必须去伤害另外一个人,一个他此生最心疼的人,才能让自己的伤口减轻疼痛。
他搂着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因为依恋而心疼不已。然后他慢慢地,抬起环住她的那只手臂,再从她的脖颈下,轻轻抽出另一只胳膊。他把自己一寸一寸地从她的皮肤上剥离下来。有一刻,他疼得几乎快叫出声来。他差点儿没弄醒她。是她的一只手。她的那只手拽着他的一只耳朵。她一直不肯相信地拽着它,在整个儿睡眠中不曾放开。他歪着脑袋,去一旁够过被子,替她轻轻盖上,被子的一角做成耳朵状,替换下自己的耳朵。然后他坐起来,看着她捏住被子一角的那只手,怔怔地发呆。
乌力天扬离开首义饭店的时候,服务员正在交接班。他们打着长长的哈欠,神情呆滞地检查胸前的**像章,把空水瓶集中起来,把手里的抹布团来团去,不耐烦地去倒垃圾篓。那个紫癍女服务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乌力天扬从她面前走过,出了饭店。紫癍很生气,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
现在,乌力天扬站在大街上。他逃离了海洋,回到了陆地。他感到身体在飞快地干爽起来。他活过来,踏实了,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了。他就用那种死里逃生的劲头穿过马路,向单洞门方向走去。
“昨晚去哪儿了,怎么送你哥你嫂送得不回家?”乌力图古拉听见大门响,手里拿着一张《解放军报》从办公室里出来,问正准备上楼去收拾行李的乌力天扬。
“遇到一个朋友。和朋友在一起。”乌力天扬抓住楼梯扶手,站下,口气淡漠,因为不得不提到简雨蝉,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吹熄灯号也不回营房?”乌力图古拉的口气像是说笑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像是讽刺。
“我在休假,不是在部队。”乌力天扬尽量耐心地解释。他像是欠下了天下所有人的。他们是父子,他不想做出一副忤逆的样子,那样对父子俩谁都不好。
“在不在部队,你都是当兵的。当兵就得讲纪律,哪有整夜不归队的兵?”乌力图古拉根本就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乌力天扬一不配合,他就严肃起来。
“爸,你能不能让人轻松一点儿。我是回家探亲,总不能进门喊报告,见面叫你首长吧。”乌力天扬压抑着,不想让自己深深的沮丧表现出来。
“轻松是老百姓的事儿,要轻松就别当兵。”乌力图古拉一点儿也不通融。
乌力天扬看出和父亲谈不下去,也不想再谈下去,径直上了楼,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回家时一个旅行包,装了给家里人带的礼物,现在空了,塞进两件换洗衣裳,剩下的事情就是告别。
萨努娅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坐在床头,和乌力天时小声说着话。乌力天扬没有惊动母亲和三哥,在一张椅子上悄悄地坐下,安静地看着他们。
“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么……1”
“我们和无论什么人做朋友,如果不懂得彼此的心,不知道彼此心里面想些什么东西,能够做成知心朋友么?2”
“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变革梨子……亲口吃……吃一吃……3”
“所谓失败者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这个道理。4”
————————
1见**《反对党八股》。
2同上。
3见**《实践论》。
4同上。
萨努娅坐在床头,把乌力天时的一只手捉在自己手里,一下一下替他按摩手指。乌力天时的手指已经干枯了,像一束发黑的陈年麦秸。萨努娅则像一个富有童话精神的农妇,一点儿也不肯放弃,硬要把那一束干枯掉的麦秸揉出绿色,揉出根须和种子。乌力天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顽强的母亲,这样固执到
不讲道理的母亲。他眼眶湿润着,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萨努娅。
萨努娅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孩子,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让乌力天扬抱着她,没有回头,手里依旧揉摩着乌力天时的手指,嘴里依然和乌力天时说着话。她和她的头腹子现在成了一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们一唱一和,谁也无法进入他们的那个世界。
乌力天扬拎着空空的旅行包从楼上下来。没想到,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份《解放军报》,等着他,好像他知道他能等到什么似的。
“和你妈说过了?”
“说过了。”
“你妈没说什么?”
“说了。她说‘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1”
乌力图古拉有一阵儿没有说话。乌力天扬站了一会儿,说爸,那我走了。乌力图古拉点点头,看乌力天扬拉开门,让他等等,把报纸换了一只手,说:
“你们一批当兵的,三个参战,一个失踪,一个落下残疾,只有你活得好好的。你活得好好的,就得继续好好地干,不要辜负了党和部队对你的教育。”
“我好好干了。我没辜负谁。”
“光好好干还不够,光不辜负还不够,还要努力。”
“爸,”乌力天扬忍了几下没忍住,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 我这么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就不正常,就让你不高兴,就非得弄个断胳膊断腿儿才好?我是不是最好失踪掉,否则事情就不正常,你脸上就没有光,就没法儿向人交代?没错,我的确全胳膊全腿儿,人活着,活得好好的,回来了,但这不是我的罪过,我也没有必要为这个去讨好谁,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就觉得欠下了谁的。还有,你以后别再教育我了。你已经教育得我够了。说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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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菩萨蛮.大柏地》。
话,我从你那儿受到的教育,它们根本帮不了我,在一颗地雷的爆炸中,它们就全炸得没了影儿。对我来说,它们根本就没有用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乌力图古拉粗粗的眉头挑动了一下,在乌力天扬拉开门走到院子里去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说,人也没有跟出去。他太软弱,乌力图古拉在心里想,他想要成为一个男子汉,还早着哪。
一整天简雨蝉都没有离开饭店,很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等乌力天扬,等他回到饭店里来。她哪儿也没有去。她甚至没有吃饭。只是在天黑以后,她离开房间,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再回到房间,把门关上,盘腿坐在床上,一块一块的,发着狠,把那包饼干全都吃掉。然后,她去卫生间刷了牙,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冷水澡。
简雨蝉一直习惯洗冷水澡,十冬腊月也如此。她不是那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的姑娘,她没有那么疼惜自己,这一点,她从小就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站在淋浴喷头下,任冰冷的清水从头上淋下来,顺着脸颊、脖颈、胸脯、小腹和腿流淌下去。冷水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切割进她的骨髓里去,在体内最细微的缝隙里充盈着,然后在那里渐渐地变得温暖起来。
简雨蝉洗完澡,用一块干净毛巾裹住湿头发,换了一件白布衬衣,一条白布衬裤,光着脚,趴在窗台上,看路灯下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辆。她趴在窗台上的样子很奇怪,坚决得很,固执得很,像是一只把自己做成靶子的小鸟,等着人来射击,根本不打算飞走,如果枪声不响,她会一直那么趴着,直到烂掉为止。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不会再敲响她房间的门。她太了解他了。昨天晚上,他易怒而脆弱,忘情地干她,直到把她干得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奄奄一息。他那是在害怕。他害怕他自己。他害怕一切。他根本就是一粒从滑膛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没有长性,没有什么可以做保证,这就是他的问题。
她没有告诉他她的地址,因为他没有告诉她他的地址。好像他们故意要那样做,故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到对方怎么也别想找到。这是他们的诡计,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他们是玩迷藏的好手,不会放弃任何一次机会。正因为如此,在和他相处的七八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没有告诉他,她不是特意回武汉看父母的。她甚至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她的那些身份暧昧并且已经被生活遗弃掉的家人。如果有什么特意,那这个特意就是他。她有一种直觉,说不出道理,她觉得她会在武汉见到他。
她的直觉很灵。她真的见到了他。
在这场关于射击的迷藏中,最终是作为靶子的她,赢了作为子弹的他。
在夜色越来越深浓的窗台前,简雨蝉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微笑,那个微笑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看见,她就让那个微笑挂在脸上,任泪水在无人知晓中顺着脸颊一颗颗滚落下来,滴淌在窗台上。
乌力天扬离家的第二天,下雨了。
从旅游学校回来的童稚非正在门口跺脚上的泥,看见简雨槐撑着一把雨伞穿过雨雾从院子外面进来。童稚非和简雨槐打招呼,说,嫂子。不知道是否与风雨有关,简雨槐像是没有听见童稚非叫她,迷蒙着眼从童稚非身边过去,推开门,径直进了屋。
简雨槐走进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人颤抖着,站不住,歪歪扭扭地走到沙发边,伸手扶住沙发,坐下。乌力图古拉正一笔一画,用红蓝铅笔在报纸上认真地画横杠,新华社中新社画红杠,美联社越通社画蓝杠,划了一半,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着简雨槐,手中的笔停在那里。
“爸,您为什么要骗我?天扬为什么要瞒我?”
乌力图古拉的眉头跳动了一下,把手中的红蓝铅笔放下,摘掉老花镜,身子往后一靠,看着面前身子颤抖着的简雨槐。
“您为什么告诉我天赫死了?天扬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见到了天赫?”
有很长一段时间乌力图古拉没有说话。屋里一片沉寂,能听见屋外的风声,还有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
“你听到了什么?”乌力图古拉问。
“天赫没有死,他,他活着……”简雨槐啜泣着说。
“谁告诉你的?谁?”乌力图古拉再问。
“雨蝉……雨蝉告诉我的。天扬见到了天赫……在广西。天赫……他没死……他活着……”简雨槐泣不成声。
乌力图古拉说不出话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他觉得红蓝铅笔根本没有用。他觉得新华社中新社根本没有用。他觉得美联社越通社非常可耻,自己非常可耻。他卑鄙地诅咒了自己的一个儿子,言之凿凿地保证他死了,不在世上了,与所有活在世上的亲人都没有关系了。他不光是那个儿子的父亲,他还是另一个孩子信任的老人;他其实知道那对简雨槐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那么做了,还是欺骗了她。孩子也许还在,却在被人欺负,被我们自己欺负,道理还是没有讲过来。
泪水簌簌地从简雨槐的脸上流淌下来。一时之间,屋外漫天漫地的雨水涌进了房间,而简雨槐就像被她自己的泪水抽空了,从头到脚雾蒙蒙一片。
简雨槐大病了一场。她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家里的窗帘从来是拉严着,两居室的房间十分安静,像是两间可供人神交流的忏悔室。平时若是简雨槐一个人在家,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一道阴影过来,就是人来了,阴影停下,就是人停下,阴影短了一半,就是人坐下了,然后,连阴影都不动了,静了。只有葛军机回家的时候,简雨槐才会把窗帘拉开,让喜欢通风的葛军机不至于感到人神无法沟通的憋闷。
简雨槐喜欢独处,而且是在私密的环境里独处。她不愿意任何声音和尘埃进到她的世界里来。她甚至因此拒绝了和煦的秋风。这样的简雨槐躺在床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把老树皮似没精打采的被单拉上来,严严地掩住身子,只留出半张苍白而消瘦的脸,睁着一双大而无光的眼睛,呆滞地看着窗帘,一整天,再一整天。
葛军机急坏了,急出一嘴的口疮。组织部长和葛军机谈了话,准备把他下派到一个边远县挂职锻炼,做县委副书记。省委书记对葛军机说,不是我撵你,你不是做秘书的料,做秘书你亏了,到基层去吧,锻炼锻炼,对你有好处。从宜昌一回武汉,组织部就通知挂职的那个县,要县里来接人,说好立刻就走。简雨槐一病,从来没有为私事请过假的葛军机,这一次也破了例,向组织上告了两天假,回家照顾简雨槐。
“她已经知道了。”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那头儿说。
接下来父子俩什么话也没有。乌力图古拉甚至没有问老二什么时候动身下县里去。电话里,只有两个人喘气的声音。然后,他们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你们这算什么?你们把她当成什么了?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简雨蝉盯着葛军机的眼睛愤懑地质问。
“告诉她能解决什么问题?能解决吗?”葛军机恨恨地盯着简雨蝉的眼睛反问。
“要解决什么?你们要解决什么?雨槐做了什么事要你们这样对待她?她惹过你们谁了?”简雨蝉气呼呼地说。
“她得生活下去,这就是她要解决的问题。”葛军机阴沉沉地说。
“说得好,她是得生活下去。可你们要她怎么生活?她爱天赫,就算她嫁给了你,也有权利知道天赫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简雨蝉发作道。
“然后呢?”很长时间葛军机没有说话,他一直那么看着简雨蝉,看着他妻子的同父异母妹妹,“你知道雨槐经历过什么?知道在你离开武汉之后她遭遇过什么?你不知道。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经历的,不是,甚至不是一条狗应该经历的!在她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天赫在哪儿,他在哪儿?你呢,你在哪儿?你们关心过她吗?真正关心过吗?你们有什么权利对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的她的生活指手画脚?有什么权力让生不如死过的她再一次受到伤害?”他发怒了,眼睛瞪得圆圆的,是简雨蝉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想一想吧,你,还有天赫,你们认真想一想,她在你们的生活中算什么,在她需要人关心和在意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请你们,请你们在为她要求和向她要求权利的时候明白一点,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得活下去,重新活一回!她不能为了知道谁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而活在这个世界上!”
简雨蝉被葛军机的样子吓住了。她看着葛军机,葛军机的脸色难看极了,就像一头并非饥饿而想要把人撕碎吃掉的动物。这是整个儿基地最讨大人们喜欢的孩子,他的温文尔雅和上进心成为大人们在饭桌上教育自己孩子的典范,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们怎么不像军机一样?现在这个温文尔雅的不一样的青年楷模怒气冲冲地盯着简雨蝉,一副要吃掉她的凶狠样儿。
简雨蝉不光是害怕,她也没有时间等着被葛军机吃掉,她要赶去车站,离开武汉,回到北京去。她当然想知道简雨槐在她离开后经历了什么——什么样的经历让简雨槐只剩下活下去这样一件事情?什么样的遭遇让葛军机变成了一头想要把人撕碎吃掉的动物?
“告诉我,她怎么啦?”简雨蝉忐忑不安地问。
葛军机狠狠地瞪了简雨蝉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走开。他走开的样子就像一块冒着烟的岩石,正顺着火山口快速下坠。
简雨槐很听话,摇晃着身子从床上撑起来,让葛军机搀扶着,跟着他去了医院。
医生看不出简雨槐得了什么病。她不发烧,不咳嗽,血常规正常,生化指标正常,所有的生理指标都正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病症,这让医生很糊涂。
“她没病。”医生说。
“她有病。”葛军机说。
“她没病。”医生强调说。
“她有病。”葛军机固执地说。
医生不知道简雨槐得了什么病,葛军机知道。简雨槐病了,他能肯定。他还知道她是为什么病的。
葛军机把简雨槐带回家,替她换衣裳,搀扶着她在床上躺下,打来水给她洗脸洗手。他知道她信赖清水和肥皂,她只相信它们。然后,他去卫生间里仔细地洗过手,再走进厨房,为她熬米粥。
简雨槐不想吃东西,见了喷香的米粥就皱眉头,把脑袋转向一旁。你得吃一点,一点点就好。葛军机把粥勺送到简雨槐嘴边。她像是在梦中,好半天没明白他在干什么。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你得吃一点,要不会饿坏的。他哄她。她摇头,往后躲,像躲灰尘。他端着米粥碗,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他把碗放下,坐在床头,无所适从。他想他总得干点儿什么。他起身朝窗前走去,想去拉开窗帘。
“别拉开。”简雨槐气若游丝地对窗台边的葛军机说,“求你。”
葛军机手里拽着窗帘,人被钉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流下泪来。他撇下窗帘,转身走回来,在床边跪下,捉住简雨槐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中。简雨槐的手瘦成了枯柴,冰冷,贴在葛军机的脸上,像两块再也没有温度的陨石。
“别这样……别这样……请你别这样……”葛军机的泪水浸润在简雨槐的手掌上,顺着指缝淌走,“求你……是我……求你……”
有一段时间,简雨槐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她像一个幽灵似的撑起身子,移过来,把手从葛军机手中挣脱出来,捧住他的脸,摩擦着它,像擦拭一件陌生的瓷器。然后,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失魂落魄地贴紧了他。
葛军机想反过来抱住简雨槐。可她是那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让人无法往怀里拥,这让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茫然。他的心疼得直抽搐。
“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留在你身边吗……我可以留在你身边……我哪儿也不去……我不去挂职……我回家照顾你……”
简雨槐的嘴唇动了一下,它擦动了葛军机的鬓发。有一阵儿,他没有听清她蠕嚅动的嘴里在说着什么,然后,他听清楚了。
“……一百七十九,”她说,“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
葛军机突然有一种奥尔甫斯1的恐惧。他感到她体内最细微的缝隙里都充满了寒冷。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现在,而是从一开始,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就离开了她的躯壳!她是结束了她自己,才把她嫁给了他!她是那么地决绝,是宁愿腐烂掉,也不会再让自己活下去!
就像在证实葛军机的预感,简雨槐松开了他。厚厚的窗帘遮蔽住外面的光线,眷恋着的蛋黄色早就变成了蛋青色,屋子里混浊一片,看不清她的面目,这使得她更像一个早已不在人世间,却找不到神灵接应的幽灵。葛军机觉得自己往下重重地坠了一下,脸上空荡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屏住了呼吸。
“……二百零二,二百零三。”简雨槐停下来,好像做完了一门艰难的功课,然后抬手捋了捋额前的散发,看着葛军机说,“军机,我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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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奥尔甫斯:歌剧《欧律狄刻》中的人物。奥尔甫斯的爱妻欧律狄刻婚后不久被毒蛇咬死,奥尔甫斯悲痛欲绝,冥王哈德斯同情奥尔甫斯,同意他把欧律狄刻带回人间,但有一个条件,离开阴间时不得回头。奥尔甫斯未能遵守这一约定,欧律狄刻被重新带回阴间。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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