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我是我的神 > 第三十五章 光不在了怎么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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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又一个躁动的年代。中国在这个年代里有了经济特区,葛洲坝水库正在紧张地拦截长江,个体户成了雨后到处蔓延的蘑菇,走私货进了千家万户,**喇嘛致电祝贺新的**中央主席当选,邓小平批评资产阶级自由化阻碍了中国的改革之路,尼克松早不干总统了还老往中国跑,中国女排连获世界冠军打遍世界无敌手,廖承志致信蒋经国,要蒋贤弟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汪道坤和胡敏去了老家,受到家乡的热烈欢迎。他们给汪百团写信,告诉他,他们打算在几乎没有汽车所以听不到汽车喇叭声的县里圈一块地,盖房子养老,不再回武汉,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再把自己弄进监狱里去。

    罗曲直一直在搞自己,他就像没有足够勇气长大的孩子,宁愿躲在黑暗的子宫中,龇牙裂嘴自己搞自己,并且因此痛不欲生。乌力天扬觉得罗曲直需要振作,不要尿了一次床就一辈子愁眉苦脸。他到处张罗,为罗曲直找到一份在长江边捞死尸的工作。

    罗曲直很感激乌力天扬,但对这个工作冬天闲夏天忙的季节性感到不满,他希望夏天的时间长一点,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死尸可以捞。乌力天扬要罗曲直去找一个姑娘,最好是身强力壮的励志女青年。可是,罗曲直真是倒霉,姑娘们根本不买他的账,她们和他接一次吻就离开他,说他连舌头都没有,根本不能靠励志解决问题。

    猫被乌力天扬感动,带来几个姑娘,把她们灌醉,赶到马路上去,任她们七零八落地蹲在路边,消防栓似地往外吐发过酵的啤酒,然后让罗曲直充当人道主义者,陪着醉醺醺的姑娘们坐在马路牙子上,为她们递草纸揩嘴,听她们又哭又笑地说酒话。罗曲直后来把一个姑娘带去停尸棚,但是他没有碰那个姑娘。姑娘在长椅上睡着后,他守着一具刚捞上来的尸体哭,哭了整整一夜。他说他受不了姑娘那双沾上了呕吐物的带襻儿皮鞋,它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任何希望的人。所以,罗曲直只能自己搞自己。

    有时候,他们会到外面去疯上一阵子。不光他们,全武汉的年轻人都在外面疯,因为疯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出生在一个贫穷家庭、一家五口挤在一张床上、长了四环素牙齿和患有小儿麻痹症、成绩不好没有考上大学、因为好奇偷看过女厕所、因为嘴馋在七岁的时候被隔壁的老鳏夫猥亵过、送不起烟酒不认识街道干部找不到工作、家里有精神病患者和下岗者……这些事情不是他们的错,所以,他们只能走必经之路。武汉人不说必经之路,管这个叫“抽筋”。

    三层楼文化宫是他们常去抽筋的地方,那里有武昌区最桀骜不驯和令人炫目的年轻人——男青年“孔夫子”、“大指甲”和“踢娃”,女青年“巴豆”、“浪尖”和“飞飞”。那里的待业女青年比任何地方都要多,她们一个个含苞欲放,等着男孩子们去搞她们。国家已经取消了上山下乡的政策,他们失去了农村这片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一个个无所事事,等于失去了长大的机会。这真是一个无聊透顶的时代,竟然不许人长大,所以大家都去抽筋,在抽筋中搞和被搞,在搞和被搞中摆脱童贞,走时代赋予他们的必经之路。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秘密,生命总得长大,总得经历痛苦的拔节,没有人知道这就是叛逆,反正大家都留着大鬓角、穿瘦腿裤或喇叭裤、跳贴面舞、满嘴国骂,男孩子吹着口哨,手揣在裤兜里,中指上戴着有机玻璃指扣,到处寻衅闹事;女孩子则随时找机会躺下来,把腿叉开,让人家搞,然后就成人了,抓住搞她的人,一起进入新的人生。

    露天舞场是最好的抽筋场所,舞场里聚集了全武昌区年轻有为的杂种,他们一个个怒不可遏,横冲直撞。音乐不是在演奏,而是在声嘶力竭地轰鸣,让人马上要坍塌掉的感觉,绝对让人心动过速,让人觉得不必担心自己非得要活到被人讨厌那么大,不必考虑为谁活和谁生下了自己这些严肃的问题。

    猫在舞场中很得分。她就像一只营养不良的母豹子,丝毫不守规矩,对朴素的布鲁斯、高贵的探戈、俏丽的伦巴、灵动的吉特巴一律抱以藐视。她在人群中游来游去,扭动着绷得紧紧的小肚子和屁股,以无人可及的鬼魅舞步在舞池中央移动,引得一群小年青朝她吹口哨,大喊大叫。

    秩序被猫搞乱了,搞得屁滚尿流。猫就是想与众不同,她就像一枚金刚石,用力把身子往乌力天扬的胯里镶嵌,气咻咻地喘着,告诉乌力天扬她快不行了,央求乌力天扬在这里干她。

    乌力天扬也很得分。他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衣和一条松松垮垮的单军裤,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他的漫不经心和冷峻不是练习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流淌出来的,这让很多女孩子着迷。

    要知道,这里是武汉最飙的舞场,这样的舞场不可能没有挑战者。“七叶一枝花”像避水珍珠似的分开一条道,走过来。她们一色少年犯打扮,剃男孩儿头,穿窄腿裤,敞着怀,一点儿也不在乎平平的胸脯是不是让人看见。这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混世组合,她们曾经把一个多管闲事的警察打得往公共汽车下钻,还把江汉关那座著名的大钟拨快了两个小时,拥有狠毒和不可思议的名声。

    “七叶一枝花”在舞场中央堵住乌力天扬,众星捧月,把他团团围住。这就是武汉,武汉就出产这种敢于戳破天的妞,有时候,你会觉得在武汉做一个有喉结的人无比悲哀。

    “是你来采我的蜜,还是我来给你授粉?”“一枝花”用盖住轰鸣的舞曲的声音问乌力天扬,“喂,我说,别像个娘儿们,说点儿什么。”

    猫试图阻挡“一枝花”,被“七叶”们推得老远,而且她们冲她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这让猫非常恼火。去你妈的,他才不是娘儿们呢,他是你爹,你少惹他!猫冲“一枝花”喊,结果她挨了一耳光。不是“一枝花”打的,是其中的一片叶子打的。猫捂着她那张汗涔涔的俏丽脸蛋,无辜地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没有反应,傻乎乎的,好像在考虑,是不是要挤到舞场边上去买一支奶油冰棒,那愚蠢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汪百团推开人群冲上来,笑呵呵说,嘿,你们这群母蜂子,离她远一点儿。高东风也挤过来了,演话剧似的,动作很大地去解腰上的皮带,可就是解不开。罗曲直就像一辈子都在等着这个机会,脸憋得煞白,摆出伊里安岛大狒狒的架势,从人群外挤进来,嘴里念念有声,挨个儿地数叶子们的脑袋,好像数完脑袋,他就一个接一个地开它们的瓢。他还说,操,坏人当道,当兵的让人欺负,这个世界搞颠倒了!

    “一枝花”对这种结果很高兴,说她早看出来了,乌力天扬是解放军叔叔,所以他才不出手,这叫不和老百姓一般见识。她在乌力天扬的肩膀上拍打了几下,说看在解放军叔叔的面子上,不把高东风打得钻汽车,也不把罗曲直拨快两小时,但是他俩回去必须排练一下解皮带和数脑袋的动作,下一次别给解放军丢脸。

    乌力天扬把“一枝花”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怜香惜玉地在手里握了握,像真正的鱼水情一样。“一枝花”告诉乌力天扬,她很欣赏他,要是退回去两年,她非缠着嫁给他不可,不光她,全国的女人都想嫁给额头上顶着一颗红星的男人,现在只有一半儿女人还惦记这个,另一半儿觉悟了,改巴结知识分子了。

    猫整个晚上都不愉快。她伤心极了,躲开乌力天扬,走得远远的,故意像没有氧气的孑孓,在舞池子里和几个男青年暧昧地挨来擦去。到舞会最后一曲,全场蹦迪的时候,她哭了,把一个老缠着她的大龄青年重重地推倒在水磨石地上,然后守着卖冰棒的箱子,一口气吃了六根冰棍。

    高东风想让人们大开眼界的,他把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女孩子丢出去,又拉回来,他的屁股不知怎么变,被它刺激的不是人们,而是冲天辫的塌鼻子男朋友。塌鼻子带着几个纯正的杂种过来,一句话也没有,把高东风打倒在地,踢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罗曲直吓得呆在那里,一时半会儿扮演不出伊里安岛大狒狒的角色,一个劲儿地向塌鼻子道歉,说天气太热,让人失去平衡,完全是一场误会。汪百团去舞场边上摸汽水瓶子,然后一瘸一拐地朝这边奔来,被哭喊着的汪大庆紧紧抱住。猫冷冷地朝这边看,同时把第七根冰棍塞进嘴里。

    乌力天扬在,事情不可能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乌力天扬太狡猾了,突然出手,攻击了对方。塌鼻子最先倒霉,东倒西歪地坐下去,吐了一嘴血牙在地上,很快被众多的脚踢得看不见了。

    猫被乌力天扬揍人的样子震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谁揍人能揍得这么精彩和迷人。乌力天扬的机敏和凌厉让他浑身焕发着金花鼠般的魅力。他和虚张声势到处找半推半就受害者的汪百团不一样,和参加开国大典的乐队队员似的高东风不一样,和拼着小命想要证明自己不光能搓自己而且能搓别人的罗曲直不一样,他是玩儿真的。他用拳头揍那些家伙的下巴,用脚踢那些家伙的小腹;他用的根本不是拳头和脚,而是恶狠狠的那股劲头儿。他在攻击对手的意志,那个伤害将是永久性的,没有什么可以医治。

    舞场发生了骚乱,汽水瓶在空中飞来飞去,有人被撞倒,被踩中了肋骨,发出受袭的天鹅般尖锐的惨叫。汪百团终于摆脱掉汪大庆,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只麦克风,他就像一个憋急了的强奸犯,拼命往人多处冲,把对方的一个脑袋敲开了花。

    这是一场集体的狂欢,乌力天扬是这场狂欢中最令人激动的元素。现在猫看见乌力天扬如何杀人了。她被他疯狂的狠劲儿给吓住。她发现她不光是迷恋,而且是深深地爱上了他。她宁愿去舔他的脚,让他揍她的下巴,让他踢她的小腹,让他彻底伤害她,在她心里留下永久性的伤痕。

    情况变得越来越糟,那些狗娘养的全都拼了命,跳蚤似地往上扑。谁都想宰了别人,所以出现了砍刀和三棱刀。猫像过年似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老想凑到前面去扇人耳光,因为没有得逞,急得直跳脚。汪百团的鼻血怎么也止不住,下颏儿也给打开了花,样子就像一个烂透了的桃子。罗曲直差点儿被一个小眼镜捅穿脊梁。乌力天扬一脚把那个小眼镜踹出了舞池。高东风朝乌力天扬喊,狗屎,敌强我弱,快跑!高东风一把拽住汪大庆,往舞池外溜。关键时刻,他是一个顾及自己女人的男人,所以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警察来了。整个舞场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哦,他们敢包围正规军,他们不如杀了我!罗曲直委屈得脸都痉挛起来。乌力天扬第一次看到他的同行怎么使用电警棍。他没有教过他们这个。他教他们用56式手枪速射和在障碍行进中换弹匣,教他们辨别射击时枪口发出的微光距离自己有多近。他觉得那个**似的玩意儿握在那些龟孙子手上真是可笑极了。

    乌力天扬把最后一个对手扛过头顶,狠狠地摔在地上,站稳,手伸出去,巴掌摊开,向冲上来的同行示意自己没有凶器,也不会反抗,然后乖乖地举手搂住后脖颈,叉开两条长腿,等着那些冲上阵地的胜利者铐住他。

    他们在派出所待了一夜,分别被提出去做笔录。罗曲直一直在发抖。猫在隔壁的屋子里大喊大叫,摔东西。汪百团的烟瘾上来,想找警察要一截烟头,被骂得狗血喷头;他的那只好眼睛被血封住,看不清路,回到墙角时差点儿没摔跟头。高东风一个劲儿说,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很可笑,我们一直在寻找真理,真理它不过是一场狗屁群架,简直太荒谬了!

    派出所把电话打到警官学校,核实教员乌力天扬的身份。学校领导坚持要乌力天扬听电话。学校领导在电话里问乌力天扬是不是真的是他,他是不是真的在舞场里出了手,对方是不是街头的小痞子。学校领导很不甘心地放了电话,现在,他更相信乌力天扬在那场战斗中的战斗目标是老弱病残了。

    他们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汪大庆不断地抹眼泪,并且因为困乏而哈欠连天。高东风说汪大庆,婊子养的,你烦不烦。武汉人说婊子养的不是骂人,有时候它表示亲热,所以汪百团听了也不发火。汪百团的肋骨被踢出了问题,一路上都捂着肋骨吸凉气。但是汪大庆还是因为高东风和别的女人跳舞惹出了事抽了高东风一耳光,然后他俩手牵着手,小声商量给儿子买雀巢奶粉的事儿。

    他们真是非常合适的一对儿,这个时候,你就会羡慕那些有老婆抽耳光的男人。

    葛军机和乌力天扬谈了几次话。

    葛军机已经调到地委工作,比在县里的时候更忙。谁都知道他是省委书记的红人,他跟着省委书记去北京开人代会回来,马上要赶回地委去检查土地承包政策的落实问题——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国有土地半私有化,这可是国家大政方针的改变哪——但他还是趁着在武汉短暂逗留的时间,和乌力天扬谈了几次话。

    乌力天扬不想和葛军机谈责任感问题,也不想让葛军机辅导自己如何紧跟时代的步伐。乌力天扬的意思是,葛军机不必用太多的中央文件来教育他,不必跟着不要脸的报纸鹦鹉学舌,那样的话,比有没有志气这种事更无聊。

    “我没想告诉你如何战胜软弱。天扬,你不软弱,如果愿意,你比谁都勇敢。你是不愿意看到现实,你是在逃避现实。”葛军机盯着乌力天扬,不让他逃掉,“现实是,你所经历的那场战争,它的意义比我们过去的理解深刻得多。它让中国解决了始终徘徊不决的局面,打开了国门;它让世界大吃一惊,不得不正视中国屹立于世界之林的愿望和决心,以及当它站起来之后焕发出来的巨大的发展潜力;看看现实吧,西方的智慧是如何表现出来的,那场战争之后,它们的封锁正在全面崩溃,它们对中国这个世界最大市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长城和马王堆女尸的兴趣,中国正在大步走向现代化,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个。天扬,那场战争是值得的,国家儿女的浴血奋战和捐躯是值得的!”

    “是吗?”乌力天扬问。他很平静。他比任何时候都平静,“那么告诉我,国家怎么成了父母的?我们怎么成了国家儿女的?”

    “天扬,你不能这样。这样你会失去自己。你会找不到自己!”葛军机痛心疾首。

    乌力天扬无法回答二哥的话。他已经失去自己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在失去那枚战功章之后,他已经把自己与自己的前历史割裂开了。但他知道,生命的毁灭不是结束,毁灭会形成新的元素,它们被吹散到黑暗中,看起来零落不堪,甚至看不见,而正是这些死亡的碎片,构成了另一些生命的材料。乌力天扬在心里嘲笑自己,看起来,他比已经子承父业的二哥更像政治委员。

    乌力天扬和乌力图古拉的冲突越来越严重,两人总是吵架。乌力图古拉已经打不动乌力天扬。他不能再把乌力天扬当沙袋,拎起来往地上掼,然后再让他爬起来,自己摔自己。乌力天扬不想再吵,觉得没意思。他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他说“你”。他已经很久没有叫乌力图古拉爸爸了。这个当然和葛军机说的国家不同,可乌力天扬就是不想叫。

    乌力天扬在家里待不下去。乌力图古拉还有最后一道防线,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中,只有乌力天扬还站在他面前。乌力图古拉在忍,没有出手,但谁都看得出来,迟早有一天,他会出手,宰了他的老五。

    童稚非像一只小看家狗,坚决站在父亲和二哥一边。只要她在家,乌力天扬那帮乌七八糟的朋友谁也别想进乌力家的门。

    “讨厌这个词儿你学过吗?你想想苍蝇、臭虫、老鼠、蛆,想想那些东西,现在你明白什么是讨厌了?”童稚非把大门用力关上,把那几个苍蝇、臭虫、老鼠、蛆关在门外,转身盯着没精打采的乌力天扬,冷笑道,“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的五哥会变成这种样子,让我恶心。好吧,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我有一个反面典型的哥哥,一个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的哥哥。”

    “你们在批斗谁?”萨努娅紧张地从屋里出来,问乌力图古拉,再问童稚非,“谁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不许你们上纲上线,不许你们冤枉人!”

    “天扬,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样?”简雨槐伤感地伸出手,抚住乌力天扬的脸,让他偏向她,让他好好地看着她。

    简雨槐的手指冰冷,像一排正在融化的冰凌。她难过的样子让乌力天扬受不了,好像他真的是那种自绝于人民的人。可他怎么说得清楚,他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有错,又是谁让他错的?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既没有被上帝选中,也没有被魔鬼选中,他被悬置在那儿,成了一枚风干的果子,谁能说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学校分给乌力天扬一间房子。没有厨房,厕所共用,他从家里搬出去,住到单位里,也就是找了一个地方睡觉。他自由了,自由的同义词就是独立卧室。

    汪百团给了乌力天扬面子,准许汪大庆和高东风每周回家住一天。高东风如愿以偿,他按捺不住胜利的喜悦,给乌力天扬分析历史,蒋介石从来就没有接受过**,在他眼里,**始终是土匪,可惜国共合作这种历史的步伐谁也阻挡不住,天下迟早是**的。

    高东风老想表现出自己的政治水平,他现在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政治抒情诗人。乌力天扬并不想打击高东风的热情,他还是希望高东风成长为马雅可夫斯基什么的,不过乌力天扬劝高东风别做政治抒情诗人,那得装出一副很懂政治的样子,这是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而高东风的致命问题就是藏不住,有一点儿小得意就暴露出来,逮住谁都瞎扯一通,连送牛奶工都不放过。

    乌力天扬很认真地建议,大家应该去上业余大学,武大或者湖大什么的。他们不必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儿的,但必须知道他们自己是谁。

    大家瞪着眼睛看乌力天扬,像看马戏团里的小丑,然后他们一起嘎嘎大笑起来,好像乌力天扬在用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谋杀他们。汪百团摹仿一名著名的励志青年说,身残志不残,噢噢,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噢噢。

    乌力天扬非常固执,他找来一支铅笔,在汪大庆儿子的奶粉纸上一笔一画地安排每个人的学习方向。汪百团瞎了一只眼,视力不好,因此蔑视一切制度,他应该学法律,以后当个律师,别一天到晚惦记着咬风一口的事儿。罗曲直一身尸臭,还老惦记着被人摁住的事儿,除了死人,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那就学工科,比如车钳铣刨,说不定能和女师傅或者女徒弟恋爱上,解决个人问题。高东风渴望茁壮成长,他就像一棵野心勃勃的苦艾草,文学是他最好的肥料,也许让文学一催,他真能成个不起的诗人,这也没个准儿。汪大庆有孩子拖着,只能学幼师,为四个现代化培养优秀人才,让国家可劲儿地使用。猫的专业比较难办一些,她快二十岁了,年纪不小了,又没有大到可以重新开始生活的份儿上,学什么都有点儿前后不着调,乌力天扬最后决定,让猫去学烹饪,虽然这不符合她青铜刀的气质,可总能让她有机会切点儿什么,也不算荒芜了。

    猫不同意乌力天扬对她的安排。猫想成为乌力天扬的同行,当警察,不切萝卜白菜,切人。乌力天扬从学校找来一份上年度的考卷让猫做。猫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做了几个小时,乌力天扬给她判分,a卷三页做了一页半,错了一页,b卷一道题也没做,上面画了一件汗衫,还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乌力天扬告诉猫,警官学校最差的考生也能给她改卷子,她考不了。猫因为这个和乌力天扬翻了脸,好几天不理他。

    乌力天扬真的去湖北大学报了名,学经济。他还给猫报了名,让猫学教育。他觉得她应该远离催眠术,像个时代好青年。这件事被当成一个笑话,汪百团他们一说起来就笑。但猫很听话,依了乌力天扬。她知道乌力天扬在拼命摆脱什么,比如说一种惯性,好让自己从什么运动状态中停下来。当然,猫上课的时候从来不去她自己班上,不去听老师讲如何和孩子们搞阶级斗争的那些破事儿,她坐在乌力天扬身边,帮他整理书本,帮他拧钢笔帽,玩儿上一阵子,然后趴在他胳膊上睡到放学。

    这种情况坚持了一年,乌力天扬很投入,忘我地糟蹋作业本,星期天还去书店买书。慢慢地,他不再和汪百团们来往,基本上不再回基地。谁都认为他变了,真成了一个有志青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书本上的东西根本就不能拯救灵魂,它们不过是一些知识分子躲在黑暗中自娱时留下的排泄物,这样的东西连稻草都不是。

    大多数时候,乌力天扬不想猫在他身边,就算猫精力充沛,而且会用一种迷惑人的语音对他说,你是不是想找个地方放你的家伙,如果那样,你找错人了。

    猫总是把乌力天扬当成一个过家家的伙伴,几乎一步也不离开他,整天在他身边转悠,给他剪脚趾甲什么的。她经常往警官学校打电话,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说想他了,或者说心慌,怕他出什么事儿。

    乌力天扬烦这个。她又不是一张网,而他也不是她的老鼠玩具,他们为什么要总是纠缠在一起。他不能每天晚上给她讲故事,按照她喜欢的方式,抓住她的小乳房哄她睡觉。乖乖,我们现在讲故事,故事是这样的,天黑了,我们上路了,怀里揣着零延时手雷,肩上扛着火焰喷射器,去杀人。这算他妈的怎么回事儿?

    乌力天扬不想让猫束缚住。有时候他管不住自己的精液,会把它们涂得到处都是,可这不是他的错,这比那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到处乱说话的人要好得多。

    “你能不能从我身上下来?你弄得我难受。”

    “你说过我是你的一把钥匙。”

    “我忘了把你放在哪儿了。”

    “乌力天扬,我警告你,别想着和那些街头的女孩子鬼混,她们不适合你!”

    “你真他妈的幼稚。”

    “混蛋,你混蛋!”

    “你能不能坐到地上撒泼去。你挡着我撒尿了。”

    后来猫停止了夸张的尖叫,搂住两条光光的瘦腿,窝在床角仇恨地看着乌力天扬,看他摸摸索索地去拿烟,笨拙地叼在嘴上,却不点着。他们都不说话,就像他们都死去了一样。

    “我想不起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了。”乌力天扬笨拙地叼着烟,感伤地说。

    “我也是。”猫说,然后钻进被窝里,伤心地睡了。

    有时候猫会问起简雨蝉的事,问乌力天扬喜欢简雨蝉什么,和简雨蝉怎么搞,简雨蝉在床上是不是很浪。

    “她凭什么骑在我男朋友身上?她应该感到害臊。”猫气咻咻地说。

    乌力天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孩子气的猫。她还没有长大,脸还没长开,青桃似的小乳房总也没有起色。也许他该叫她放轻松点儿,到外面去踢一会儿毽子,再回来洗个热水澡。也许不是她,而是他,该他放松一点儿。何况,猫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她一直想成为陈冲那样被人叫做小花的好女孩儿,从此以后不再喝醉,他想不出她有什么错。

    乌力天扬想不出任何人有任何错,如果错了,这些错该如何改变。猫也一样。所以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儿。不搭界,但他们是一对儿。

    鲁红军的假肢真是漂亮无比,它们有着一流的质地——线条流畅、骨感逼真、肌纹清晰,比所有的真腿都棒。

    鲁红军在北海的疗养院里没有闲着,经过刻苦煅炼,路走得有板有眼,从容不迫,像亚洲丛林象,很稳妥。但是,鲁红军大多数时候不走路,他愿意坐在同样质地一流的轮椅上,眸子里流露出深邃的属于思想者的光芒,让人推来推去,或者自己摇来摇去。这使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中心,赢来人们钦佩的目光。

    鲁红军回到武汉后,在荣军疗养院里也没有闲着。他穿戴得整整齐齐,胸前的衣襟上别着几枚亮晶晶的功勋章,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政治辅导员,到处去作报告。那是一个鱼儿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年代,国家连同人们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国家连同人们都需要向上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榜样,鲁红军就是这样的榜样,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鲁红军成了武汉著名的公众人物,他可歌可泣的事迹到处传扬。

    回到武汉一年之后,鲁红军做出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他拒绝继续享受国家给他的各种福利,拒绝成为军队的拖累,主动要求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上自食其力。这件事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解放军报》做了大版报道,题目是《无腿英雄再度出征  革命路上继续前进》。

    鲁红军转业到地方后真的没有食言,他和几名伤残军人一起办起了一家餐馆,他任餐馆经理。餐馆开业的第一件事不是杀鸡宰鹅,而是捐出一笔残疾金,帮助十名城郊失学儿童回到学校继续读书,电视台为此做了专题报道,鲁红军再一次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和敬佩。

    鲁红军和他的同伴不断地上报纸,他们还到电台去,声音坚定地回答朴素的市民们用哽咽的声音打进直播室的电话。鲁红军进步得太快了,他知道如何用自己的两条假肢和空空的阴囊感染别人,特别是感染报社和电视台那些文理不通的记者,以及在政治口径的刀锋上游刃有余的官员。而且,鲁红军待他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战友们很好,他们经常在一起回忆改变了他们一生的战斗经历。哦,回忆,真他妈不错!

    鲁红军和他的伙伴们的创业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关注,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为他们大开绿灯,一些背景暧昧的干部子女公司和另一些背景复杂的道上公司都争着和他们做生意,利用他们的平台“借船出海”,连一些政府官员都成了餐馆的座上客。用高东风的话说,鲁红军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问题。

    鲁红军和他牵上关系的政府官员们心照不宣,共同玩一个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政府官员是猫,鲁红军不是老鼠,也是猫。鲁红军为自己的餐馆取名红旗飘飘,在汉口、汉阳和武昌开有好几家分店,菜名由他亲自拟定,充满杀戮之气,叫“风卷残云”、“冲锋陷阵”、“铁马金戈”、“战地黄花”、“火烧连营”之类,因为菜式适合武汉人的江湖气质,拥趸者众,生意一时火及三镇。以后鲁红军又和两家干部子弟的公司联手,涉足制药业、房地产业、种植业、物流业、废旧物资业,红旗飘飘很快做成了集团公司。

    鲁红军的业务在武汉越做越大,好像全武汉都在给他让路,或者说,给他那两条质地一流的假肢让路。

    有一次,鲁红军打空快餐的主意。他飞来飞去地做生意,觉得航空公司提供的快餐难吃得要命,像牢饭。他盘算着想把航空快餐业务接下来,去找航空公司谈合作项目,结果没谈成,人家不给他做。鲁红军没有气馁,召集他的智囊团开会,研究怎么办,然后他换上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胸前佩戴着一大堆闪亮的奖章,坐在轮椅上,把自己摇进了省政府。

    鲁红军给省直机关的青年党团员们作了一场精彩的演讲,讲他和他的战友怎么在前线为国争光,怎么争掉了两条腿以及他没来得及出世的后代,讲他和他的战友们怎样自强不息,艰难创业,把国家发给他们的抚恤金全都拿出来,一部分捐给了失学儿童,另一部分办起了红旗飘飘。现在,他们想改变人们吃牢饭的命运,办一个航空快餐公司,但没有门路,把持门路的人就是把航空快餐做成粪便,也不许别人染指。

    在含着热泪经久不息的掌声中,鲁红军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省直机关党政工团负责人当场表示,他们来做这个工作,他们来打通这个不许别人染指的门路,连工商税务都不用新时代最可爱的人跑,全由省直机关党政工团包下来。人家还说,小鲁,有什么事,你尽管发话,我们没能在战场上为国家争光,我们能在湖北为国家提倡的事情盖章。

    报纸上刊登了鲁红军一句名言:倒下去的不叫英雄,倒下去爬起来的才叫英雄;断了腿的不叫英雄,断了腿继续前进的才叫英雄!

    乌力天扬知道鲁红军一直在打听他。有好几个战友给乌力天扬捎信,让他主动去看看鲁红军。人家现在是名人,著名企业家,自强不息楷模,你该主动。乌力天扬想,名人真不错,企业家真不错,楷模真不错,主动也行,可看什么呢?他们之间谁看谁?鲁红军没有腿和睾丸,他没了时代,他俩谁更值得看?

    那天乌力天扬回基地看萨努娅,葛军机也在,刚从北京回来,和乌力图古拉坐在客厅里说话。父子俩说的是春旱的事。乌力图古拉牵挂农村的情况,担心春旱会影响全年收成,问葛军机怎么应付猖獗的旱魃,问得很详细。葛军机让乌力图古拉放心,说他到地委以后,专门组织专家搞了一套科学的减灾方案,这次派上了用场,现在地委已经全部动起来,机关干部都去了抗旱第一线,他这次去北京,是想找部里要一批资金,购买抗旱设备,他和全地区干部群众都有信心战胜旱灾。

    乌力图古拉对葛军机的信心很满意,对葛军机的日益老练很满意,表扬葛军机,知道动脑子,不蛮干,越来越像你父亲。本来挺高兴的,一看见乌力天扬进屋,乌力图古拉就来气,站起来走开了。葛军机要去看望简雨槐,然后赶回地委去指挥抗旱工作,也准备走。走之前,他和乌力天扬谈了几句。

    “听说,你在和染厂的一个女孩子同居。”葛军机说什么都稳稳当当,是代表乌力家家长的口气,“当然,这是个人生活。不过,妈的意思,你年纪不小了,也到成家的时候了,如果对方不错,你觉得合适,不如把婚结了,你们搬回家来住,这样对你,对女方,对这个家都好。”

    “要是不结呢?”乌力天扬不喜欢这种上下级似的谈话,免不了生出恶意,“你都知道同居了,干吗不直说,往妈身上推?”

    “天扬,咱们这个家庭,不是社会上那种家庭,咱们做家庭成员的,得考虑影响,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葛军机耐心得很,一点儿也不躁,“人家说三道四,不是说咱们这些做孩子的,是说咱们的父辈,说父辈代表的阶级,说他们开辟的事业,所以,我们没有权利随心所欲。”

    “你们操心操得太多,容易得心脏病。”乌力天扬盯着葛军机,“凭什么你们要来管我的生活?凭什么我非得按照你们的要求过日子?你都说了,这是私人生活,私人生活干你们什么事儿?”

    “就算你有你的生活准则,”葛军机一点儿也不恼,有条有不紊地反驳乌力天扬,“可结婚是正常的事情,怎么叫管呢?这种要求不算过分吧?你总得生孩子,生养后代的职责你不会不要吧?不结婚怎么生孩子?人家女方总不会一直和你同居下去吧?”

    “我讨厌孩子,讨厌做父母,”乌力天扬觉得自己不做魔鬼都不行,“你可以那么做。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像他们一样,生一大群孩子下来,再养一大群孩子,然后好好地管教他们,让他们都正常起来。可我不会。我不会生下我的儿子。我出门就去把自己结扎了。”

    “天扬,你这样是没有出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我这么说会激怒你,可我还是要说。”葛军机痛心地看着自己的五弟,掏心掏肝地说,“历史不会停下来不走。历史讲的是硬道理,那就是强者更强,弱者更弱。要想做强者,你就不能停在过去,你就得往前走,什么也别想,只管往前走。”

    “我现在知道了,”乌力天扬盯着自己的二哥,“爸爸为什么会喜欢你。”

    乌力天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被一辆黑色的尼桑车拦下。尼桑是红旗飘飘集团公司董事长鲁红军的坐骑。鲁红军到基地来看望他的熟人——那些在他少年时代关照过他这个地方子弟的好人——并且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事情往往是这样,种一畦蒜根根不抽苔,蔫得像绿鸡毛,反倒是蒜种里带了一粒瓜籽,满畦结瓜,让蒜畦成了瓜畦。

    “喂,排长,”  鲁红军让车停下来,摇下车窗,亲热地叫住乌力天扬。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微笑,“我们什么时候冲锋?什么时候吃压缩饼干?”

    乌力天扬看鲁红军。他们几年没见,鲁红军焕然一新,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穿一身挺括的西装,头发向后,梳得油光水滑,的确像著名企业家。

    “不认识了?你看,我老没到你这儿来报到。我忙啊。我得学做天使。还记得这话吧?你说的,我可没忘记。一想起这个,我老是热泪盈眶。”鲁红军口气里充满了嘲讽。

    乌力天扬当然记得。要想当天使,你得先下地狱。这是他说的。他没有告诉鲁红军,这是当年他流落街头时,一个老乞丐对他说的。那个老乞丐后来让人给打死了,尸体丢在汉口十七码头,好几天没有人管。老乞丐姓米,做乞丐前是教堂里的神甫,做神甫前是南洋的富商,做富商前是剑桥的学子。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告诉鲁红军?

    “听说你当警察了?这么说我还得让你保护?怎么会这样?怎么你老比我进步?要不咱俩联手,你保护我,我交你租子,你替我看门,见鬼杀鬼,见魔杀魔,怎么样?”鲁红军幸灾乐祸地说。

    乌力天扬当然是警察。警察的保姆。妈妈。教父。孵化器。制造商。但他从不收租子,也不替谁看门,尤其替断了腿还继续往前走的英雄看门。红军当兵是人家天扬帮的忙,当兵后又归天扬领导,反击战也是天扬带上去的,你让天扬怎么说?

    “怎么,不同意?还是单纯的喜儿?觉得让黄世仁糟蹋了影响不好?要当喜儿别当警察呀,当警察迟早得进奶奶庙,迟早得做白毛女,影响谁?”鲁红军耐心地开导乌力天扬,“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还没弄明白,人民警察就得和魔鬼打交道,你们是这样说的吧?可魔鬼最不怕的就是天使。天使你能干什么?你背一对小翅膀飞来飞去,谁怕你呀?你只能做魔鬼,比魔鬼还魔鬼,这样魔鬼才怕你,你才能战胜他,对不对?所以,没有什么糟蹋不糟蹋的,你迟早得把自己糟蹋掉。”

    “你为什么不下车?你肯定觉得你是世界上站得最稳的那个家伙。”乌力天扬冷冷地说。

    “是的,我是。”鲁红军一点儿也不生气,心平气和,“我敢肯定,你现在就想杀了我,因为看见我,你的腿就开始发软,你就难过得受不了。你真是白有一双好腿了,糟蹋了。顺便说一句,大多数时候,我不站着,我得节省体力,干更重要的事儿。”

    乌力天扬觉得这事儿真他妈的无聊透了,他们像两个伪君子,遭到抛弃的同性恋者。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对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也在为这个生气。他们还不如猛踢对方的肚子,把对方的下水踢出来,或者干脆,拿榔头直接砸碎对方的脑袋。

    蠓是一种奇异的生物,把它们装入试管,放入100度的烈焰中烘烤,再放入太空低温下冷冻,再置于强辐射下照射,然后让它们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那些经过残酷杀伤的蠓很快就能苏醒过来,恢复旺盛的活力,并且繁殖出完全健康的后代。

    蠓的故事是乌力天扬做流浪儿的时候大庆油田的一位技术员讲给乌力天扬听的。技术员讲过这个故事后,很激动地向乌力天扬提了一个问题,希望乌力天扬回答,结果乌力天扬没能回答出来,只知道傻乎乎地啃天然气烤焦的馒头。

    技术员的问题是:人类连最顽强的地球生命都不是,他们凭什么自以为是?

    现在,乌力天扬可以回答技术员这个问题了。不,错了——不是人类错了,是技术员的错了——技术员只拿烈焰烘烤、太空低温、高剂量辐射这些科学可以测验的内容来做考验生命力的参数,他忽略了那些科学无法测验的参数,那才是考验生命力更为重要的内容。

    汪百团又一次惹出了麻烦。他帮一个朋友打架,把对方一个人砍成了残废。公检法迅速介入案子,判了汪百团五年。

    汪道坤和胡敏连武汉都没有回,托人从老家带话来,说他们早就不认汪百团这个儿子了,他们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只当没有他这个儿子,生下他这么个儿子是他们一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现在,他们要把这个错误彻底改正掉,就像改正令人烦恼的脑震荡一样。

    汪大庆哭哭啼啼找到乌力天扬,说她想不出该给汪百团准备什么东西,监狱里潮气重,他别又带一身疥疮回来。高东风非常兴奋,而且一点儿也不想掩饰他的高兴,他忙着收拾儿子的奶瓶、屎片,还有自己的书本、退稿信,一趟趟往汪家搬。

    “我们进城赶考来了,人民会得到一份他们满意的答卷。”高东风叉着腰,站在汪家的院子里,理了一下大背头,环顾四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湖南话器宇轩昂地宣布。

    乌力天扬早就料到会出这种事,但事情出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觉得他是眷恋汪百团的,像兄弟一样眷恋,这种感觉和痛恨一样强烈。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汪百团这样迷恋监狱,迷恋残疾,是什么让他不断地把自己搞进监狱里去,并且热衷于把自己的某些器官弄得面目全非。乌力天扬没有给任何人说过,那两年的少年犯生活彻底改变了他,他痛恨那种被当成灰尘和虱子的日子,痛恨被人操屁股的日子,他不会再把自己弄进任何监狱里去。

    乌力天扬到处跑,打听汪百团的案子,托人帮忙活动,看能不能把案子翻过来,要翻不过来,起码少判个一年半载。汪百团从看守所里带话出来,让乌力天扬别管他的事儿,说这回混栽了,他认,安安心心去国家指定的疗养院休息两年,出来接着混。

    十天的申诉期结束,汪百团果然如他所说,没有提起申斥,满心欢喜地去“国家疗养院”休息去了。

    汪百团被送往沙洋农场那天,乌力天扬托劳改局的朋友请沙洋农场来提人的管教干部吃饭,拜托他们关照汪百团,别让汪百团吃太多苦。酒菜要了一大桌,乌力天扬挨着个儿敬酒。酒是一敬三巡,一巡三组,一组三杯,谁不喝乌力天扬就上去抓谁的衣领,不依不饶,这个乌力天扬会,乌力天扬会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惊天动地。乌力天扬一组组往嘴里倒酒,也没忘了找服务员要两个快餐盒,就桌上菜盘里的肥肉装了两盒,托管教干部带给汪百团,让他吃了再进班房。

    酒喝到一半,猫、高东风和罗曲直赶来了。乌力天扬不高兴地说,不就几件衣裳吗?又不过野猪林,就扛不动,走死你们了?高东风没回乌力天扬的话,往桌边一站,举了酒杯,先说了几句酒逢知己千杯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千金散去还复来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话,然后挨个儿点射。

    罗曲直把包袱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小声向乌力天扬解释,不是他们走不动,是出来时碰到简明了,说了一会儿话,所以来晚了。罗曲直看了乌力天扬一眼,又吭吭哧哧地小声加了一句,简明了说,简雨蝉回来了。

    乌力天扬正往酒杯里倒酒,想把沙洋的朋友往死里灌,灌到不关照汪百团就对不起人的程度上去,听罗曲直这么一说,心里嗡地一沉,人就像抽掉一根筋,往下一坐,杯子里的半杯酒泼在衣领上。

    那边高东风敬过一巡,叫罗曲直前赴后继接着上,自己坐下,拣了一条小鱼干在嘴里嚼,接过罗曲直的话告诉乌力天扬,简明了拉着他们抱怨了半天,说简雨蝉一回来,他就得出去找地方住,地方不好找,他已经在礼堂里睡过两晚上了,简雨蝉又不说她在家里待多长时间,要是十天八天还行,无非他出去混个十天八天,要是简雨蝉一个月不走,或者更过分,永远不走了,那他就只能当个晃晃,和野外的蚊子老鼠拜把子了,哪儿来的公平?

    乌力天扬看着高东风。他看高东风的样子就像他不认识高东风,不知道高东风在说一些什么,说谁。

    “而且,简明了说,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他还得给简雨蝉干活儿,帮着简雨蝉带孩子。”高东风打了个酒嗝儿。

    “她有孩子了?”乌力天扬吃了一惊,血往脑门儿上冲,话没拦住。

    “孩子的爹是海军,没套住简雨蝉,结了又离了。孩子一岁多,男孩儿,鬼机灵,知道往人碗里吐唾沫,还拿榔头砸人脑袋,磨人得很,简雨蝉被他磨苦了。”高东风喝猛了,又打了一个酒嗝儿,就着酒嗝儿吐出鱼刺,“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是个女孩儿,我就和简雨蝉攀亲家。我最不怕磨,唾沫榔头都不怕。”

    猫吃醋,拿脚在下面蹬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没反应。接下来的酒全靠高东风和罗曲直,乌力天扬完全不能喝了,废了,人坐在那儿发呆,然后傻笑,拿一支筷子东戳西捣,哈,哈,哈,哈,谁说话他都打哈哈,像受了风寒的麻鸭。酒喝到不分敌我的程度,一个管教干部东倒西歪,亲热地拍猫的手背,大着舌头说,没关系嘛,晚上用酒洗个脚,叫犯人来给擦个背,就活过来了嘛。

    喝完酒,送走管教干部,汪百团的肥肉也送走了,乌力天扬和猫回警官学校,高东风和罗曲直回基地。本来已经到了车站,乌力天扬突然决定和高东风罗曲直一起回基地。

    猫恨恨地说乌力天扬,你就那么傻,你以为你的魅力比山高比海深?你也不想想,人家孩子都一岁多了,加上十月怀胎,两代人的岁月,人家早就把你给忘了。乌力天扬根本不听猫的,酒上了头,哪里拦得住,也不管高东风和罗曲直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云,撇下猫,抬脚上了车。猫拦不住,后脚也跟着上了车,看乌力天扬沉着脸,不敢再吭声,拿眼睛一下一下地瞟乌力天扬。高东风和罗曲直撵上车,看看乌力天扬,再看看猫,也不敢吭声。

    进了基地大门,乌力天扬径直往干部宿舍走去。

    猫紧紧跟在乌力天扬身后,要小跑才能跟上,人很紧张,嘴里神经质地嘀咕,她会说,嘿,把你漂亮的小母猫牵走,别让我生气。我就说,我要不走你会怎么样?你会拔光我的毛对吗?好吧,有本事你就试试,你要敢动我一指头,我让你粉身碎骨。高东风和罗曲直用不着跑,可是不敢跟近,远远地掉在后面。

    四人一条线到了干部宿舍,隔着好几栋宿舍楼,看见简雨蝉站在门口的水池旁,衣袖绾得老高,在给简雨槐洗头。

    乌力天扬先站住,然后是猫。高东风和罗曲直慢慢跟上来。四个人站在那里,看简家姐妹俩。

    简雨蝉一副居家女打扮,短发随便顺在脑后,一绺被汗贴在脖颈上,露出高高的额头,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白色棉布圆领衫,一条水洗布牛仔裤,裤腿七分长,露出脚脖子,简单的打扮,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迷人的身材。这样的简雨蝉光彩照人,锐不可当,不是人们熟悉的月亮,或者习惯中的星星,而是宇宙万物的中心。

    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在传说中磨人的孩子,扬着两条小胳膊,从水龙头溅起的水雾中摇摇晃晃地穿过。水珠泼撒下来,洒在孩子的小脸上,孩子喜欢极了,咿咿呀呀叫嚷着,摔进水里,被简雨蝉哈哈大笑着捞起来。孩子要下地,继续疯,简雨蝉不松手,孩子就在简雨蝉的怀里踢蹬着腿,水淋淋地大叫。

    乌力天扬像是种结实了的白杨,待在那儿。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可能走近她,因为他不是那种可以穿越雨林的虻或者天牛,而是老在蛹和成蛾之间来回徘徊的蝴蝶。而她,是不会对蝴蝶感兴趣的。

    猫那天哭了。乌力天扬不知道猫哭什么,她有什么必要那么激动。后来猫告诉乌力天扬,她不是因为乌力天扬回基地看简雨蝉哭,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满二十岁,她想和乌力天扬一起过她的二十岁,生日没过成,她才哭。

    乌力天扬在路灯下站下,很认真地想自己的二十岁。军号声像狗一样地撕咬他的屁股,班长在拉练的尘埃中骂他昨晚打的洗脚水不烫,二米饭里满是硌牙的沙子,被窝儿里的手抄本。姑娘,如果你是地狱,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永堕之中。1没有,他没有二十岁,没有姑娘,没有谁可以让他和她在一起,可那的确是他的二十岁,他就那么过来了。

    现在,猫也二十岁了,她的无忧无虑彻底结束了,这太可怕了。乌力天扬觉得,他有责任给猫过一个生日。但是,他给猫过了二十岁,以后呢?三十岁呢?四十岁呢?他拿什么给猫过?他怎么承担猫,承担自己,并且承接住?他活着,经历着活着的每一分钟,每一天,可他什么都没有把握住,没有找到他的开始。他把目光投向永堕之处,比如说,明天,比如说,未来,可是,没有,没有什么明天,明天根本不存在,那都是扯淡。他在欺骗自己,他在欺骗中扯淡。

    乌力天扬这么想,他知道他已经荒唐到了头,他要结束掉“这一个”开始,去寻找另一种新的生活。如果你是树上的花……是露水……是阳光……是天空……是地狱……这样我们就能够结合在一起。2乌力天扬这么一想,就温存地伸出胳膊,把猫弯过来,弯进自己胳肢窝下,很爱惜地替她掩了掩衣领。

    “好了,结束了。”

    “我早就困了。我们回家吧,回家你操我。”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俩,结束了。”

    猫钻出乌力天扬的胳膊,借着路灯昏暗的灯光看着他。她渐渐地蹙起眉头,鼻子上皱起了一道小纹路,眼睛在灯光下泛着暗蓝色的幽光,那两点幽光一跳一跳的,这是不是说,她的真身要出现了呢?

    乌力天扬做好了准备,他想她会怎么对付他,是扇他的耳光,咬他的手指,掐他脖子上的肉,狠狠踢他的裆,还是亮出她的青铜刀,宰了他?

    “乌力天扬,你累死我,你就不能早点儿说出这个话?你还算个男人吗?”猫说,真的一副累极了终于解脱掉的样子,“喂,你没听到我的话呀?我是说,你早干什么去了?结束的话,为什么不早说?你肯定早就这么想了,对不对?”

    “不对。”乌力天扬有些缓不回劲儿来,像个无知的小学生,呆呆地看着猫,

    ————————

    1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山陀尔(1823-1849)《我愿意是树》中的诗句。

    2同上。

    “我没有早这么想。我是刚刚才这么想。”

    他们不再说什么,继续往回走。猫低着头,不断地捋头发,像是想要看清自己的鞋子。猫穿着一双布鞋,赤着脚,她喜欢赤着脚的那种感觉。

    等回到警官学校,一进屋,猫就慌了。没等乌力天扬把门关上,她就把他紧紧抱住,不肯松手。

    “别让我走,求你,别丢下我!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让我去爱。我没有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害怕。请不要让我走!”

    乌力天扬挣开猫,去找啤酒。啤酒里,有虫子?桌子上没有,过道里没有,床下也没有。乌力天扬不知道啤酒都到哪儿去了。你根本就不想待在那儿,可你却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好像你渴了一辈子,你是一只无药可救的酒虫子,你不是撒谎是什么?他去公共厕所接了一大缸子自来水,喝了一半,猫抢过去,把另外一半喝光。他们其实很相像,而且彼此在乎。

    “我早就受不了你了。我早就受不了你了。”猫喝过自来水后冷静多了,盘腿坐到床上去,捋了一下头发,“我都二十岁了,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是因为你,因为你是英雄,我想和你在一起。”她有些发愁,像是把一件心爱的玩具弄丢了,“可是,你要我干什么,你要我怎么办?”

    “别再回合唱团。别再去唱《我爱北京**》。别相信任何英雄。”乌力天扬认真地想,为猫盘算,“你读书吧。你读书。要是不想当孩子头,随便读点儿什么都行,毕业以后找个老实厚道的男人,把自己嫁掉。”

    “你就这么狠心?”猫的眼泪流淌下来。

    “别这么说。”乌力天扬觉得自己很卑鄙。

    “你爱过我吗?”猫擤了一下鼻子问。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乌力天扬想,猫不过是一个被生活遗弃的女孩儿,还没有懂事就知道孤独是什么,与其说她想要找到快乐,不如说她想要摆脱掉害怕。她这样的生命,在快乐面前从来都是顺从的。可惜,她不是快乐的宠儿,在哪里都找不到快乐。

    “相依为命算不算?”

    “算。”

    “那我爱过。”

    “还有一个问题。我可以偶尔来找你吗?比如说,有时候我会不坚强,会害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要你带我去看江边的风筝,然后你就杀掉我。”

    “不,已经结束了。”乌力天扬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猫不抱怨?人们不抱怨?人们没有永生的权利,难道连抱怨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要你明白,已经结束了。”

    “那我怎么办?我真的不行。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猫泪流满面,那张动人的小脸蛋儿乱得一塌糊涂。

    “过来。”乌力天扬向猫伸出胳膊,牵着她的一只手,把她从床上接下来,抱进怀里,让她在自己的腿窝里坐得舒舒服服,“我刚刚在书上看了两个故事,讲给你听。”

    猫抹一把泪水,往乌力天扬怀里靠了靠,仰了脑袋看着他。

    乌力天扬讲的第一个故事是五祖法师的故事。

    一天夜里,五祖法师和几个弟子返回寺院。走到半路上,突然一阵大风刮来,众人手里的灯笼全熄了。法师问他的弟子,光不在了,你们靠什么走路?有个名叫佛果园悟的弟子回答法师,看脚下。

    “第二个故事呢?”猫耸了耸鼻子,那里挂着一颗泪珠,欲坠未坠。

    “释迦牟尼八十岁时染上病,在传道途中死去。临终前,弟子阿难问他,我师死后,我依靠什么生活?释迦牟尼说,以自己为明灯而依靠自己,以佛法为明灯别依靠佛法,其它的没有一样可以依靠。”

    “乌力天扬,你原来很会讲故事嘛!”猫破涕为笑,鼻尖上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换了个姿势,在乌力天扬怀里跪起来,捧住乌力天扬的脸,很郑重地亲了亲他的脸蛋儿,然后松开他。

    “生日快乐。”乌力天扬真诚地对猫说。他想,她是一个好女孩儿,她是值得他爱的,否则他不会到处去找啤酒,不会担心啤酒里有虫子,不会因为找不到没有虫子的啤酒就那么伤感。但是,他没有把这话告诉她。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能在黑暗中对一个人说出真话,如果你真的在意这个人,就应该明白,黑暗会毁掉他(她),真话也会毁掉他(她)。

    第二天,乌力天扬没有去给学员上枪械课。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背着行囊出了警官学校,跳上一辆长途汽车,离开武汉,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乌力天扬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向单位请假,他就这么消失得无踪无迹。两年后,警官学校不得不对乌力天扬教员做出处罚,他们把乌力天扬的事情上报给市局政治部,以自动离职为由,将乌力天扬从学校教职工的花名册上勾掉。乌力天扬的档案被转往市人才交流中心,和一大堆失踪人员的档案堆在一起,很快被灰尘覆盖住。

    乌力天扬从武汉消失几天后,简雨蝉在染厂职工宿舍里找到了猫。两个女人,一如蛾,一如蝶,盘着腿,促膝儿坐在一张乱七八糟的床上说话。

    “他不是一个狠心的男人,不是。每次我说我害怕,他都会抱着我,抱得紧紧的,直到我不再害怕。他那天走的时候把装着钱的信封留在枕头下,他说你去读书吧,一定得读。”猫的泪水止也止不住,这让她失去了做一把青铜刀的资格。她从简雨蝉手中接过手绢,胡乱揩了一把脸,把手绢团在手心里,神经质地揉捏着,“不,他不喜欢和我做爱。他喜欢喝啤酒,还有,发呆。我们只是说话,像兄妹一样,说累了,就闭眼睡觉。我睡床上,他睡床下。他喜欢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床脚。他比我更害怕。他是在害怕黑暗。我心疼他,从床上下去,躺在他身边。他钻进我的怀里。他就像我的孩子,一动也不动,一觉到天亮。”猫用手绢团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破啼为笑,看着面前那个百娇千媚的女人,“知道吗,我真的希望和他做爱。他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男人。可我不会勉强他,不会那样做。我见过他解决自己。就在我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把自己给解决了。你明白我的话吗?他是那样地容易受伤。他是一个孩子。他就是一个孩子。”猫笑着抹掉脸上的泪水,她问了简雨蝉一个问题,“可是,我弄不明白,我已经答应和他分手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英雄,他为什么还要逃避?”

    “他不是在逃避你。”简雨蝉想也没有想,回答猫。或者说,回答她自己,“他不是在逃避任何人。而且,他不那么想,他不会认为他是在逃避。”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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