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三十八章 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
雨槐: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我离开了喀布尔。离开了那座被人类疯狂的热情摧毁得完全失控的城市,这让我感到轻松了许多,我好像重新回到了生命世界里。
如果你要问喀布尔最多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你,不是挤满惊恐万状的人们的黑市,也不是睡眠严重不足的政府武装人员,而是占领者的坟墓。喀布尔几乎被大大小小的各种坟岗给包围住了。我去过一座坟地,它修建得非常漂亮,我不知道战争打成这样,政府打哪里弄来那么多的花岗岩。那座坟地里密密麻麻埋的全是占领军的飞行员,他们大多是被“毒刺”导弹击落的,所以,这座墓地也被称作“毒刺墓”。
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正在经历痛苦的人,而是他们的亲人。
我刚从世界上最大的联盟共和国境内返回克什米尔山区,在春寒料峭的薄雾中做短期休整,养好我在那边染上的伤寒。我已经好多了,基本上已经痊愈了,也许再过几天,我就该丢掉我的手杖,以及让我迷恋的草药汁——它们就像上等的郎姆酒,味道非常醇正,令人难以割舍——回到昆都士或者塔哈尔,去那里开始我新的工作。
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不过被蚊子咬了一口。也许这样反而是件好事,它让我能够暂时离开寒冷的城市,在克什米尔的阳光下好好地呼吸几天清新的空气,让这里没有被硝烟污染过的雾洗一洗我有点儿僵硬的肺。在克什米尔地区我能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在北边的那个大国就不那么方便。我有安全的渠道进入那个国家,而他们对安全这个词汇的理解和我完全不同。他们越来越知道自己在干着什么。他们曾经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一直在互相敌视。但老实说,我们之间并不熟悉,至少半个世纪以来,我们是陌生的。他们的傲慢、深沉和自以为是是我陌生的,那些可怕而固执的想法也是。
我在那个国家看到的情况让我感到沉重。那些士兵的家属们,他们不断接到自己亲人的阵亡通知和锌制棺材,他们承受着亲人转瞬即逝的痛苦,并且将用余下的生命去咀嚼那些痛苦。而那些回到国内的伤残军人,他们虽然没有死在战场上,日子却非常不好过。他们得到严厉警告,不允许把作战的真相泄露出去。这些以国际主义战士崇高名义出境作战的年轻人,很快就被处理复员,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普遍受到冷落,甚至遭受到残酷的对待,有的截肢军人想得到一辆轮椅都不可能。
战争不是作战者的选择,是从来不曾参加战争的那些人的选择。这真是一个可悲的现实。人们都怎么了?每个人都在发疯,或者以病理学的方式,或者以别的什么方式,比如政治家、民族英雄或者别的什么。
我在一场反战骚乱中遇到了一点儿麻烦。有人以为我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抓住了我,差点儿把我送到秘密警察手中。中亚地区一些加盟共和国的民间武装正在与游击队取得联络,向驻扎在南部的他们自己的军营射出仇恨的子弹。在前线,战场上的麻烦是表面的,军队里吸毒、抑郁症、偷卖武器装备、自杀和枪杀事件非常普遍。
其实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仍然不是我说的人类的罪恶和苦难。不是那些亲人以及伤残者,而是整个人类的灵魂。人类的灵魂在经历着罪恶和苦难,它们不是天生的,而是来自人类向往的自由。自由同时指向天堂和地狱,它是一孔双眼泉,既是善之源,也是恶之源,以这眼泉水为生命的人类由此善恶双生,人类的罪恶和苦难正产生于这里。而这才是人类面对的真正的战争。我是说,所有的人类罪恶和苦难都有人类内心战争的份。
一个牧羊人在山下的什么地方唱着歌。乌力天赫停下笔,眯缝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分辨出那不是他的房东基什特曼,然后他埋下头继续写。
雨槐,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有一个牧羊人在山下唱歌。那是一首写给情人的歌。他是这么唱的:
来吧,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我将用玫瑰花做成花床,用一支散发着芳香的花架将它支起,做一个花帽并用爱神木叶刺绣一件长袍。我将用我可爱的小羊身上的羊毛为你做一件晨衣……我还将用青草及常青藤的花蕊为你编一条腰带……如果这能使你喜笑颜开的话,来吧,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吧……
这是一首忧伤的歌,对吗?
可真正忧伤的是什么?我是指人类。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独立宣言》这部人类伟大的著作,它让我无比激动:“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它说得多么好啊!可是,我们拥有这些权利吗?拥有过吗?会拥有吗?为什么民主平等的旗帜在全世界到处飘扬的时候,科学技术的光芒在全世界大行其道的时候,人类却反而处在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黑暗当中?人类历史中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在经历着暴力、恐怖、饥饿、不平等、经济掠夺、宗教分裂和意识形态的压抑,是什么造成了这些压迫和压抑?是什么样的霸权有资格以种种理由剥夺人类自身的权利,而制造这样的忧伤?
我不知道未来人类是不是可以如愿以偿地迁居迪森球1,如果那样,生活在那个人造球体上的几万亿人类能否保证他们将理性地控制住他们新的生存地,或者说,控制住他们不断互相杀害以及戗害他们脚下土地的欲望。
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谁最终存在?
雨槐,我给你说这些,你可能有些不耐烦了。为什么我会说这些和你完全不相干的话?你会这么想。可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生活在战争和战争制造的后遗症中,看着它们不断在吞噬着无辜的人们,它们和所有生活以及将要生活在地球上的生命都有着关系。
风起了,雨燕的翅膀会乱;水黑了,比目鱼回不到礁丛。
…………
乌力天赫写完这封信,捂着嘴吃力地咳了一会儿。他刚刚做过肺部切除术,拿掉了一根肋骨,右膝关节在迅速的萎缩,做了固定,人显得非常孱弱,面容消瘦,下颏儿尖尖,两颊上浮着两朵病态的红晕。他拿起刚写完的信,裹上羊毛毡子,一瘸一瘸地走出木屋,顶着山风,划燃火柴,看着信纸在风中迅速化为灰烬。然后,他坐在滴着雾水的屋檐下,靠着石墙,眯缝着眼睛,听远处山脚下牧羊人的歌声。
牧羊人一直在那儿唱着,风把他的歌声卷得满处都是。乌力天赫看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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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家迪森提出的太阳城方案。在这个方案里,未来的人类世界是一个半径为1亿5千万千米的人造中空球体,届时,太阳将囊括在其中。
不知道无忧无虑的他长得什么样。大多数时候,人们总是看不见他们想要看见的东西,比如说真理,或者他们自己。
那些顾问团中的美国人也一样,他们同样看不见自己。
乌力天赫在白沙瓦与美国顾问团的人有来往,他们在交往中很默契,不会交换任何情报,不会谈论战争以外的事情。在夏季或秋季攻势结束之后,各国的志愿人员在白沙瓦或者瑙谢拉的秘密营地里休整,接受心理干预师的治疗,进行政策甄别。一些人心力交瘁,不再能胜任工作,离开了,一些人留下,继续他们的工作。留下的人在风沙中喝着劣制咖啡,谈论军队、国家和领袖这样的话题。巴基斯坦人和伊朗人喜欢谈论宫闱政变、祭坛血灾、政教合一和他们的精神领袖;美国人喜欢谈论军政独立、联邦与共和、普选代议和三权制衡;以色列人则谈论他们的人民公社和来自巴勒斯坦人的恐怖袭击事件……
美国人几乎在任何地方都有一种本事,就是他们插手的事情最多、得到的好处最多,但绝对不受人欢迎。在白沙瓦和瑙谢拉也一样,他们成了志愿者们嘲笑和鄙薄的对象: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被分成若干个世界,高高在上的第一世界,冷漠矜持的第二世界,还有焦眉躁眼的第三世界。你们北美人是幸运的,你们在建国初期得到了最伟大的领袖,他们是华盛顿而不是拿破仑,是富兰克林而不是俾斯麦,是杰弗逊而不是罗伯斯庇尔或者戈培尔。你们拿到了一副最漂亮的色子……”
“亲爱的山姆,别忘了你们骄傲的理由,别忘了你们的汉堡和热狗是舶来品,你们引以为自豪的南方风味菜是第一批流放犯人从他们的牢饭中发明出来的,你们新教徒的祖先在美洲大陆上岸后的第一个感恩节是靠着后来被他们屠杀掉的印第安人的玉米度过的,有这么一回事儿吧……”
“纳粹德国不过花费了二百万马克来研制原子核武器,而你们投入原子核武器研究的费用是纳粹的四千倍,十二万五千名来自世界各国的科学家以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伟大名义参与了那个武器的研制……”
只有一次,乌力天赫参与了那些讨论。一个叫山奇的性格开朗的美国退役军人,和一些同伴受中央情报局雇用,以志愿人员的身份来到巴基斯坦,在反抗力量基地里向游击队员们传授“毒刺”导弹的使用方法。山奇用一种天真无邪的口吻大谈高贵而朴实无华的美国人对有色人种的忏悔和对自然生命的敬畏,山奇的傲慢激怒了乌力天赫,让一直沉默寡言的他开了口:
“美国人民也许不知道一个事实,也许知道了故意装傻,那个事实是,第三世界要为第一世界的好日子提供一半以上的资源,以及每年二千六百万儿童和妇女的身体。贪婪和霸道不光第一世界独有,而是整个上层精英和中产阶级阶层共有的人格,因为他们比无产阶级更理性,知道如何拥有并使用更多的科学手段、技术和信息权利。问题不在于他们是不是比无产阶级更了解有色人种也是人,人们应不应该尊重残疾了的猫和狗,而在于地球上的资源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具有乐观的再生能力。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高贵而朴实无华的美国人民消费的能源占世界总量的百分之二十五,按照美国人民的消费水平,地球能源总量只能满足世界上百分之二十的人口的需要,剩下的那五十七亿人民怎么办,难道因为他们没有生活在北美洲和西部欧洲,他们就不是人民?如果你们真的具有自己在二百年来一直宣称的那种济世精神,那么你们就应该减少自己的能源消耗,这意味着必须降低生活水平。问题的实质就在这里,第一世界的人民不愿意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以保证第三世界的人民不饿死。所以,这不是一个教育学问题,也不是一个经济学问题,而是一个生存权利问题。你们在扇自己的耳光,这是最可笑的事情。”
“亲爱的白昼,你在宣扬可怕的**言论,一种危险的情绪。”
“你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美利坚合众国接到的求爱信越来越少,人们正在想办法扩大自己的反抗势力,用强盗的方式讨回被强盗窃去的财富,这与**无关。何塞.马蒂几十年前就说过,不是拒绝与美国人谈判,而是被压迫者真正强大之后,以平等的身份坐到谈判桌前,迫使美国人把属于第三世界的财富还给第三世界。”
“我们将是敌人。”山奇忧心忡忡地说。
“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乌力天赫安静地说。
在克什米尔山区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乌力天赫的脸上恢复了血色。房东基什特曼用大量的羊奶和洋葱炖肉让乌力天赫很快恢复了健康,使他的肺部创伤和腿伤完全康复了。基什特曼有三个儿子参加了游击队,十二岁的女儿达乌孜也在为游击队运送粮食。基什特曼用一种将军才会有的口气严肃地对乌力天赫说,伟大的安拉知道,我们为那些教外人准备了足够的坟墓。
结束短期疗养的乌力天赫告别了基什特曼和他又黑又瘦的女儿达乌孜,但他并没有回到昆都士或者塔哈尔,去继续指导那里的抵抗力量进行城市或山地作战,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一次,他走得更加远。那是加勒比海边上一个美丽的岛国。
一个多月后,他在那个美丽的加勒比海岛国给简雨槐写了一封信:
雨槐:
我在初夏浓郁的海风中坐在临海的窗前给你写这封信。这封信写在这样一个地方,它是一座学校,而过去它是一座兵营,它的名字叫蒙卡达兵营,现在改名叫圣地亚哥“七月二十六日学校”。
离开战火纷飞的南亚大陆腹地让乌力天赫一时不能习惯。不仅中亚大陆,整个世界都在作战——危地马拉内战、尼加拉瓜内战、乍得内战、哥伦比亚内战、萨尔瓦多内战、黎巴嫩内战、莫桑比克内战、安哥拉内战、西撒哈拉战争、第三次印度支那战争、苏阿战争、乌干达内战、两伊战争、以色列第二次入侵黎巴嫩、第五次中东战争、索马里内战、第二次苏丹内战……
这些战争,有的已经打了几十年,甚至超过了乌力天赫的年龄!人类在战争中出生,然后死于战争,好像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是为了战争;而另外一些人则因为战争发了财,坐上了王位,获得了荣誉,满足了本能需要,并且名垂青史。战争的硝烟在世界各地弥漫,它们挡住了太阳,让地球面目全非。
乌力天赫离开了战场,这让他有一种初生的感觉。初生真好!可人类会回到初生时代吗?
乌力天赫并没有闲着。他去了这个岛国的好些地方。让他激动的是他在马埃斯特腊山的那些日子。那里到处都是美洲红树林,森林中飞舞着咬鹃和蜂鸟,山坡上开满白色的姜花,山区的妇女们喜欢把它佩戴在胸前。那些肤色健康的妇女亲热地称呼乌力天赫为“契诺”1。她们对他说:契诺,勇敢!
是的,你已经知道了,是古巴,我在这儿。它是加勒比海的一颗明珠,被人们亲昵地称作糖罐,还有另外一个称呼,“战士的摇篮”。人们这么称呼它,是因为这个国家产生了无数的英雄人物,他们为争取和捍卫民族的独立、抗击外国入侵、维护祖国尊严而英勇战斗、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印地安人酋长阿图埃伊,独立战争的领袖马蒂,青铜巨人马塞奥……他们是我从小就景仰的人物。我现在就在他们的祖国。我为人类拥有这样一个不会妥协于任何强权的国家而骄傲。
但我怀疑,为人类的强权和不妥协。我还怀疑,不,不是怀疑,是确信,那些强权和不妥协,它们会持续下去。它们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古巴是一个人种庞杂的国家,初来乍到时,我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到了什么地方。这个国家有西班牙人、克里奥尔人、穆拉托人、印地安人、曼丁加人、卡拉巴里人、刚果人、米纳人和卢库米人。我觉得我来到了人类博物馆。人类真的应该好好纪念自己。但愿这个纪念是值得的。
古巴是一个美丽的国家,1492年10月27日,第一次美洲航行中的哥伦布见到了古巴海岸,他惊奇地称他看到的这块土地是“人类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最美丽的地方”。有意思的是,哥伦布认为,他看到的是传说中神奇的大汗国——那是欧洲人对中国的称呼。他在自己的航海日记里写道:“我决心要到大陆上和京师城(他说的是杭州),以便把陛下的书信递交给大汗,并带回大汗的信。”
哥伦布看到的当然不是中国,但中国和古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百多
年前,十几万中国劳工被贩卖到古巴当奴隶,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和这个国家一起,经受着长期以来的艰辛和屈辱。为了摆脱征服者的压迫,数万名华人参加了古巴的独立战争。何塞.马蒂的亲密战友冈萨洛.克萨达说,在古巴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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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中国人。
国人没有一个是逃兵,没有一个是叛徒。对了,在那以后,一个中国女人曾深刻地影响过切少校。她让切第一次认识到东方革命者的思想魅力。她同时是他的恋人。
到达古巴二十一天后,乌力天赫见到了国务委员会主席菲德尔.卡斯特罗。菲穿着一身洗旧的橄榄绿军装,显得非常年轻。美国人说菲患上了绝症,乌力天赫见到菲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无数谎言中的一个。在乌力天赫看来,菲无疑是一位有着坚强意志的老牌革命家,他的目光中透出犀利而坚定的神情。他详细询问了年轻的中国人去过什么地方,与什么人作过战,然后告诉乌力天赫,人民中国是伟大的,因为那里有着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战士,还有他们高高飘扬的旗帜下勇敢无畏的人民。乌力天赫在心里想,那些照亮人类黑暗的星星,要到什么时候才不再孤独和绝望呢?
这里的人们喜欢吃“摩尔人和基督徒”和“孔格利”。它们是用黑豆子和红豆子做成的米饭,还有用番石榴枝叶熏烤的乳猪,外加炸香蕉。至于喝的,我在哈瓦那海湾西岸一家被海明威称作“深巷小酒家”的酒吧里喝过一种非常有劲儿的烈性酒,当地人叫它“莫希托”。海明威在古巴盘桓了二十年时间,在柯希玛尔港湾钓鱼,在比希亚庄园里写《老人与海》。他常到“深巷小酒家”喝“莫希托”,他差不多把自己当成哈瓦那人了。我找到了桑地亚哥1。他当然不叫这个名字。他的真名叫高利.富恩特斯。他已经九十岁了。我想知道半个世纪前他在海上遭遇到那条大鱼的故事,可他什么也说不出。他真的很老了。他显得很孤独,苍老的目光中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我说不出来那种恐惧到底是什么,它是否与半个世纪前发生的那场人鱼大战有关。你觉得,他是怎么打败那条威风凛凛的大鱼的?
乌力天赫写完信,读了一遍,然后像过去几年中所做的一样,把信烧掉,灰烬冲进洗手池里。然后他离开房间,在7月的明媚天气中走出“七月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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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人与海》中的主人公。
日学校”,走上大街。
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乌力天赫认出了它,它就是他在信中对简雨槐说过的咬鹃。乌力天赫站下来,仰首看那只美丽的、有着蓝、白、红三色羽毛的鸟儿,心里有些遗憾,他觉得应该在刚才那封信中加上一段话:
它们是一种神奇的鸟儿。它们并不反对和人类同处一地,但却决不肯被人
类擒获。如果人们抓住了它们,把它们关进鸟笼里,即使用各种手段强迫它们进食进水,它们也会很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它们渴望自由。
自由和生命是同一体,如果必须分开,它比生命更重要。
7月份的武汉是炽白色的。在其他季节,它是灰色的、赭红色的、蛋清色的。这样的颜色使一座城市显得有些混沌,给人一种创世前的错觉。
乌力天扬打着赤膊,像一匹穿越过整个蒙古大陆的角马,汗流浃背地在农庄里跑来跑去,监督人往车上搬运蔬菜。无风的夏季让人显得绝望,而无土栽培技术有点儿像生机勃勃的蚊子,生育周期短,生育能力强。温室里穿不住衣服。温室里的昆虫和植物都不穿衣服。乌力天扬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一只冬瓜,而冬瓜是不用穿衣服的。
鲁红军带着几个朋友来看日本农作技术结出的硕果。武汉被钢筋混凝土占据得严严实实,没有什么可休闲的地方,这样一来,现代农庄模式的蔬菜养殖基地倒成了一处逸情之地。
简雨蝉也来了,带着她那个一刻也不肯安宁下来的孩子。孩子个头儿很小,不像七八岁的孩子,倒像一匹精力充沛的小狗,满世界跑,把营养钵里的苗拔出来,丢得到处都是。孩子变化莫测,和狗在一起是忠实的朋友,和老鼠在一起是威武的勇士,和蚂蚱在一起是残酷的暴君,和母亲在一起是狡猾的泥鳅。
“我可以把南瓜砸烂吗?”孩子额头上顶着一颗晶亮的汗珠,仰了脑袋问乌力天扬。
“为什么?”乌力天扬不明白。
“我想砸烂。”孩子不容分辩。
“不行。它们是吃的,不是砸的。”乌力天扬阻止孩子。
“我会踢烂你的脑袋。”孩子很有把握地说,然后他跑开了。
简明了前后张罗,替鲁红军撑着遮阳伞,为客人们取冰块儿,严肃地批评乌力天扬没有按照条例穿上保洁工装,叱骂在苗圃里吸烟的汪百团。
鲁红军情绪不错,不断向客人炫耀乌力天扬结实的三角肌和腹直肌,怂恿一个女客人去摸乌力天扬汗涔涔的腹肌。他突然有些生气,把手机丢给简明了,罚简明了当四个小时的老总。老同学,帮帮忙。他拉长声音怪模怪样地说。
他们穿过水塔,绕过箱式养鳝池,还有正在清出塘泥的养蟹池。农庄的两条德国狼犬警惕地看着他们。乌力天扬把鲁红军的尿瓶摘下来,去一旁倒掉,清洗干净,回到轮椅边,重新接好导管,套上卫生袋。两个人在下午的阳光下依傍地眯缝着眼坐着,鲁红军坐在他的轮椅上,乌力天扬坐在地上。一群有着瓦蓝色羽翼的野鸽子懒洋洋地飞起来,从他们头顶掠过。
“你老是看那个孩子。”鲁红军看着远处想挣脱简雨蝉往复合肥堆上爬的孩子,再看看乌力天扬。
“我喜欢没长大的人。”乌力天扬承认,从脖颈上刮下一溜混浊的汗水。
“我也是。但你尤其喜欢那个小坏蛋。你注意他很长时间了。”
“他说要踢烂我的脑袋。”
“野种。”
“什么?”
“你喜欢那个孩子。他是简雨蝉的孩子。你喜欢简雨蝉。”
“是的。”
“你一直都爱着她。”
达尔文主义或新达尔主义一直在证明一些普遍存在的道理。芸香在夏天开出黄色的有苦涩香味的花朵。泽芳的根茎在香料商手中会成为紫罗兰的替代品。比利时马在花式骑术和跳跃表演中表现出它们卓越的才能。自然金在任何酸液中都不会融解。消失掉又被重新发现的生命越来越多,但它们大多数不可能再重新成为一个种属,比如河北细犬。
“是的。”
“我也是。我是说,我随便说说。”
“我不是。”
“你为什么不睡她?”
“什么?”
“你们已经睡过了。你们可以继续睡。什么事情一继续,问题就解决了。”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解决。永远不会出现这种事。”
“你害怕什么?”
“我不害怕。”
“你在害怕。你是不是在想,地狱不止十八层,而是一百零八层,一千八百层,也许还要多,门太多了,我们走不完所有的房间。”
“那又怎么样?”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睡她?你可以为自己找一个伴儿,你们一起穿过地狱。你告诉我地狱和天使的事情,我就想,它们是怎么回事儿?我想明白了,没有什么天使,天使是人们幻想出来的,这样,人们在地狱里待着就容易多了。”
乌力天扬扭头看鲁红军。鲁红军硕大的脑袋被阳光照耀着,额头上满是汗粒儿,样子十分认真。乌力天扬问自己,他幻想过吗?幻想出什么来了吗?也许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他还在进化,还在路上。
那个孩子终于摆脱掉简雨蝉,爬上了粪堆。一群蜻蜓飞过去,在阳光下振动翅膀。孩子想学一只蟑螂,四肢杵地,从粪堆上滚下来,哈哈大笑。
“小时候,我们都爱过她们。我是说,简家姐妹俩。”
“那不是爱。”
“没有人说得清楚那是什么。没有谁会战胜谁。我说的不错吧?”
“需要买两口新锅炉。大棚里温度老上不去。”
“你为什么不睡她?你老是在关键时刻走开,这是你的问题。”
“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关键时刻。”
“要是打点一下,再买三千亩地进来,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都不知道。”
简雨蝉过来了,湿漉漉的,汗水在她脸上和胳膊上流淌。鲁红军眯着眼看跳过鱼池往这边走来的简雨蝉,告诉乌力天扬,好几个北京人打过简雨蝉的主意,可惜没能得逞,这件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想起小时候,他们想干掉简雨蝉,最终也落荒而逃,这么一想就不奇怪了。
鲁红军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按动扶手上的电钮。简明了在远处跳起来,像狗一样四处看,然后向这边跑来,身子一斜一晃。
“你们谈吧。我不喜欢像狗一样激动,也不喜欢像水蛇一样冷静,尤其鄙视落荒而逃,像你似的。”鲁红军把轮椅驶开,去迎接简明了,“对了,我已经告诉办公室,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做助手,你做公司副总。”
“我不做助手。”
鲁红军没有停下来,连头也没有回,让过简雨蝉,被跳蚤似急忙奔过来的简明了推着,上了简易村道。
“为什么?”简雨蝉往红扑扑的脸上用力扇着风,躲进阴凉处,这样她就和乌力天扬离得很近了,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蓖麻子的味道,“他在提携你,给你机会,你没看出来?”
“我喜欢待在有蛾子的地方。”乌力天扬说。他说的是真话。蛾子在眼前飞舞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像空气中的粉尘。他一直在说真话,只是大多数时候别人听不懂,或者不肯相信。
“你想干什么?”简雨蝉看着乌力天扬,下颏儿上一颗汗珠顺着脖颈流淌下去,闪烁了一下,消失在衣领中,“乌力天扬,你怎么这样?你他妈是堆生蛾子的臭狗屎,你他妈是社会渣滓!”
乌力天扬平静地看着简雨蝉。他不明白她干吗要动那么大的气。她可以好好对他说。她就是告诉他,蛾子脏,总是喜欢在粪堆这种地方孵化,也不是不可以。或者,他们可以换一种方法,什么也不用说,只做爱。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找不到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对方的痛恨,或者不是痛恨,而是别的什么。
“你在想什么?”她看他不接她的话,挨过身子,认真地看着他。她长长的睫毛离他的脸很近。
“我俩是一对儿冤家。”他又说了一句真话。
“没错儿,死去活来的冤家,离不开,又搞不好。”她笑了。
“不如不做冤家。”他建议。
“什么?”她把在眼眉上搭凉棚的手放下来,视线离开头朝下打算爬到池塘里去玩泥巴的孩子,看着他问。
“给我生个孩子吧,留下点儿纪念。”他看着她,目光单纯,真诚地说。
“妄想。”她嘲笑道,就像看到了一条蜥蜴,厌恶地撇了一下嘴,“就算我给半个中国的男人生孩子,也不会给你生。”
他们彼此咬住了,谁都不会投降,谁都不会叫对方爸爸或者妈妈,谁都不会把真实的自己交给对方。但是,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他们就像杂卤石和玉髓,一样脆弱,一样以自我为中心,一样容易受到伤害。
“这又何必?何必赌气?”他觉得自己越陷越深。这是危险的。他在失去自己。他在失去破茧而出的机会。可是,他什么时候有过自己?
“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像二流子。你像二流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很踏实。可是,生孩子的事情做不到。我不能让你觉得我欠你的,或者反过来,让你觉得你欠我的。”简雨蝉笑眯眯地把大裙摆撑了撑,赶开牛蚊子,让风顺着汗涔涔的腿滑上去。她发现他根本没有阉掉他的野蛮。他不是当年的他了。他比任何人都结实,而且一如既往。关键的问题是,她发现他随时随地都能点燃她,“我俩就这样,谁也不欠谁。”
“好吧。”他赞同。
他们很快转移开话题。简雨蝉告诉乌力天扬,她打算带简雨槐离开一段时间,去北京看病。简雨槐没治了,这谁都明白,但没治和治不治是两回事。
“反正我现在没事儿。乌力家和简家谁都管不了她,她不能成为没人管的人。她是人,是人就得有人管。”简雨蝉脸上挂着一种淡淡的神色,说。
乌力天扬知道简雨蝉的平静是假的。问题不那么简单。不光是简雨槐,是整个儿简家。
简家的麻烦大了。简先民不到六十就发现了冠心病,人倒过几次,抢救过来了,照说装个支架能解决不少问题,报告送上去,却迟迟批不下来。老干部那么多,需要照顾的心脏越来越多,而且那些心脏是政治审查中过得了关的心脏,轮到谁也轮不到简先民,拿原则说话,给猪装支架也不能给简先民装。简先民在等死。医生说了,他这种情况不会太痛苦,说没就没了。方红藤患上了乳腺癌,切掉了一个乳房,病灶转移了,也在等死。简小川到底做了逃亡者,弃家而去,有人说他在罗马,在等大赦令下来后领取合法居留证,也有人说他死在了缅甸,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人捅死了。简明了只管自己的事,抱怨说他在简家什么好儿也没落下。
简家破落到扶也扶不起来,要说好处,只有一个——基地再也没人翻简先民的老账。谁没有做过缺德的事?谁没有昧过良心?
谁也没想到,简家的二姑娘简雨蝉现在成了简家的支柱。她回武汉,不光为了照顾简雨槐,还要照顾一塌糊涂的简家。她现在是垂死的简先民的拐杖,还是后妈方红藤的希望。她开始学着爱那个什么都失去了的老人,那个想要主宰自己同时征服他人却最终没能做到的老人。她把北京的房子卖了,给简先民做了支架,为方红藤找了最好的肿瘤医生,但她不许他俩流泪。你们不该我的,就算我吃了你们十几年,不白吃,还你们。她这么对他们说的时候,口气仍然是淡淡的。
简雨蝉也爱她的生母,那个叫夏至的女人。生母终于认了简雨蝉,是在她的丈夫死了以后。生母痛哭流涕地告诉简雨蝉,她不能把她俩的关系说出来,说出来她就毁了。简雨蝉从不说她是怎么回答生母的,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生母,就像生母最先离开她一样。
这些事情乌力天扬全知道,却没有说。他一直想着一件事——她小时候那个从地球上坠入太空的梦,现在还做吗?
鲁红军对乌力天扬不当副总的事耿耿于怀。
乌力天扬接手蔬菜养殖基地八个月,基地的基础建设推进迅速,鸡场和奶牛场扩建了,供应商代理网铺进了全市所有主要零售点,一些老大难问题,比如废水涵道问题、垃圾处理场问题、两百亩黑布李果林的烂摊子问题、国营农场下岗职工的社会保险和看病问题,都漂漂亮亮地处理掉了。附近两个“道儿上的”团体,也让乌力天扬给收拾了。人家过去吃国营农场,后来国营农场被鲁红军吃下,变成养殖基地,他们又转吃养殖基地。勋章芋螺吃珊瑚虫,砗磲吃岩藻,蛇鹫吃蜥蜴,公主鹦鹉吃桨果,倒立鱼吃水草,长刺河豚吃河蛤,玳瑁猫吃鸟,人通吃一切,包括吃自己。乌力天扬去了,不让吃,也不让人家下岗,弄了十几个精养鱼池,让两拨“道儿上的”猴子分头侍弄,专门伺候公款钓鱼的主儿。精养鱼池投资不大,来钱快,生意是闲散生意,喝雉呼卢,樗蒱之戏,橘中之乐,“道儿上的”猴子和“道儿上的”主儿,两类人能玩到一块儿,而且都仗义,谁也不打谁的折扣,谁也不赖谁的帐,大家相处起来其乐融融。养殖基地这边,鱼池的租子不收,只接待公司的客人,花销多少,记上账,到年底对折结算。猴子们乐得仗义,公司也免去一笔不小的开支,两厢里皆大欢喜。
鲁红军对“道儿上的”事情不感兴趣,这种事他不耐烦做,要做也能对付。鲁红军感兴趣的是,乌力天扬怎么就把国营农场下岗职工的社保和看病的事情给解决了。鲁红军为这事没少找市里,该打发的部门没少打发,结果事情没解决,钱都打了水漂。后来听说,乌力天扬怂恿下岗职工去政府门口打着标语静坐,怂恿不是公开怂恿,采取诱导的方式,人是老弱病残混成,分成好几个梯队,武警的人抬走一批,预备队上去,补上空缺,抬走一批,预备队再上去,补上空缺,前仆后继,生生不息,还有后勤给送卤鸡蛋和矿泉水,还有医疗小组背着小药箱在人行道上守着,静坐不是一天,是持久战,带着被子和毛毯,夜里不让撤回。他们终于成功地拦下了市长的坐驾,硬是和市长说上了话。
鲁红军吓了一跳。怂恿个屁呀,那就是处心积虑地组织嘛——围魏救赵、借户还魂、擒贼擒王、假痴不阗——计划缜密,训练有素,跟打仗似的。鲁红军汗都下来了,破口大骂乌力天扬,恨不能开着轮椅把乌力天扬给碾死。事后一想,职工又不是他让下岗的,政府光想卸包袱,烂摊子丢给企业,没道理。事情反正不是他让干的,要追究起来,他也会——偷梁换柱、李代桃僵、金蝉脱壳、隔岸观火——把事情往乌力天扬头上推,让乌力天扬去顶缸。总不会把已经办下来的社保和医疗再收回去,要这样,政府就别做政府了。
“你妈的不是在算计我吧?你拿我当段人贵,玩儿你那套丢手榴弹的把戏。” 鲁红军心里打鼓,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狐疑地盯着乌力天扬,探过身子去,闻了闻乌力天扬身上的汗味儿,“要来这个,我对你不客气。”
乌力天扬一点儿也不在乎鲁红军客气不客气。他给鲁红军分析情况。他对鲁红军的不待见,鲁红军比谁都清楚,要是当上了鲁红军的副总,让不让,他都得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鲁红军脚下扔;他不会把手榴弹踢出去,也不会把鲁红军扑到地上用身体盖住,他会让手榴弹当场爆炸。“红旗飘飘”箭响林外,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种公司的猫儿腻大了,偷税漏税、行贿受贿、侵占国有资产、套用挪用资金,哪一样瞒得过副总去?那还不一炸一个准儿,炸出个人仰马翻的动静来呀!
“要这样,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鲁红军承认乌力天扬的分析合情合理,抓住了要害。他很关心接下来乌力天扬会怎么做。“报复我一把?把我弄到牢里去?”
“不会让你坐牢,那样的话,你不愁饭吃,有地方睡觉,有人听你吹牛,没有什么好急的。我不是副总吗,我接管公司,至于你,撵到大街上去。不,你别急着走,摸摸口袋,看兜里还有一分钱没有,有给拿出来。你挣的钱的确不少,可每一分都是人民的,人民的钱也是钱,不能让它们烂掉。”
鲁红军哈哈大笑,笑得很急促,轮椅晃动着,笑声中途戛然而止,很认真地看了乌力天扬半天,抹掉额头上的汗,承认乌力天扬说的对,还真不能让他当副总,他当副总害人。
简明了像是激素没打好,打到尾骨上,气急败坏地问到公司交报表的乌力天扬,别不是来臊他的吧。简明了问乌力天扬他该怎么称呼他,是称呼乌力主管还是乌力准副总。过去你就挑拨我和老同学的关系,现在你还挑拨,你太没劲了。
符彩儿两颊上泛着两道冷冷的青铜色,用不明白的神色看乌力天扬,说她知道会这样,乌力天扬不会接受副总的职位。她只是想不明白,他完全可以不答应鲁红军,根本就不进公司,既然进了,为什么给个位子又不干?
乌力天扬不和简明了符彩儿费口舌,没接他俩的话,但有一个人的话他得接。
简雨蝉悠悠地给乌力天扬说创世纪的事儿。宇宙诞生的时候,温度高如炼狱,它让宇宙粒子经历了兴奋而又苦不堪言的成长,如果炽烈的温度保持下去,辐射会创造出质量超凡脱俗的奇特粒子,不幸的是,温度在下降,不断下降,绝大多数粒子开始衰老,在时光演变中,它们注定了要走向毁灭。不过,也有例外,极少数的粒子坚持下来,它们隐匿在黑暗的太空中,无人觉察,却在顽强不屈地继续演变,用天体物理学家的话说,它们是宇宙针尖上舞蹈着的天使。
“真正征服邪恶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去爱它。你是这么想的吧?”简雨蝉揶揄乌力天扬。
“那倒不是。我就是想做点儿正经事,比如捉捉菜虫子什么的,省得一天到晚泡在酒缸子和澡堂子里,迟早淹没了。”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有战胜,包括你自己。”
“我要战胜什么呢?”
简雨蝉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一脸认真,没有说俏皮话的意思。简雨蝉想起来,乌力天扬打重新露头起,就没有说过任何俏皮话。但她还是想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想知道他的真实念头。
“我们常爱说,‘脑子里一闪。’一闪是多少?一秒钟吗?百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到底是多少?要是短到一秒的十亿分之一呢,十亿分之一又十亿分之一呢?我们肯定在想,肯定想了。可那是什么?我们到底想了什么?所以,我们不知道我们想了什么,我们想的大部分事情都一闪而逝,没有留下来,也不会留下来。”乌力天扬想起小时候,自己离开同伴,坐在水龙头旁,在最后一缕晚霞中,一把接一把吃掉了一大抱桉树叶子,那是他最接近自己的时候,“没有真实,因为没有人面对过真实,没有人能够面对真实。我们会在真实的自己面前停下来,我们会被自己吓坏。”
“所以,你说你在寻找?”
“是的。”
“这回见你,真有点儿不同了。”简雨蝉若有所思地看着乌力天扬。她这么说过以后就走了,带简雨槐去北京看病。
乌力天扬去火车站送简家姐妹,肩上扛着姐妹俩的箱子,被人群挤来搡去。简雨蝉为简雨槐戴了一顶大大的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尽可能遮住简雨槐惊恐的眼睛。她握着简雨槐的一只手,一边推开拥挤的人群一边对乌力天扬说,这回非得把简雨槐的病治到头儿,北京不行换其他地方,不治到头儿不回来。
简雨蝉要乌力天扬带话给方红藤,孩子牛痘已经种过了,乙肝疫苗也打过了,要是方红藤不舒服,或者头疼管孩子,星期天就不用去寄宿学校接他,让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待着,和篮球架玩儿。孩子皮实,能对付。
“你不该把孩子丢在学校。”乌力天扬说。
“那怎么办?我爹和方红藤病入膏肓,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孩子跟精猴子似的,你给我带?”简雨蝉不耐烦地说乌力天扬,“给你说这个等于对牛弹琴,你谁也不相信,就连你自己,也只偶尔相信自己一次,那还得看天气阴晴的情况。”
乌力天扬想对简雨槐说,她说得不对。他并非她说的谁也不相信,连自己都不相信。他是相信的,而且越来越相信。正因为相信,他才会回到这座城市来,他要从源头寻找,从他出生的地方寻找,找回他失去的相信。但他没说,没把那些话告诉简雨蝉。简雨蝉匆匆忙忙,下定决心,是要把简雨槐的病治到头儿的。治到头儿,不是治愈,就是说,她也在寻找,不说出来,但在寻找。所以,他们说的都不对,说出来的都不对。
火车开走了,简家姐妹消失在铁轨的尽头。乌力天扬逆着人群往外走,隐隐约约感到心口灼疼。
“‘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1”吃晚饭的时候,萨努娅看乌力天扬没精打采地往嘴里扒饭,严肃地对他说。
乌力天扬被萨努娅的这句话给逗笑了,差点儿没让饭粒噎着。
“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伸出筷子指点菜碗。“这碗烧白是左还是右?这碗豇豆呢,是左还是右?不是扯淡嘛!它们就是猪肉和豇豆,吃了有营养,拉了能做肥。”
“‘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2”
“阶级就不吃饭了?哪个阶级他不吃饭?哪个阶级宣言上说了他们就想当饿死鬼?打上烙印不还得生活,还得吃饭吗?”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3”
“萨努娅,你有完没完?”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
乌力天扬嘴里嚼着米饭,心里想,这话说的多在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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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事情正在起变化》。
2见**《实践论》。
3见**《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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