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我是我的神 > 第四十章 下到水里当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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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不是简家塞给乌力家的,是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在路上捡的。

    孩子在学校惹了祸,用石头把教导主任的脑袋给打开了花。学校让家长去解决问题,简家去不了人,学校就把孩子给送回来了。

    孩子不能再留在学校和篮球架玩,再皮实也得待在家里。孩子倒是无所谓,学校有篮球场,基地也有篮球场,学校没有妈妈,基地也没有妈妈,在哪儿都一样。简家却遭了殃。孩子真跟精猴子似的,比齐天大圣没戴金箍时还能折腾,两天不到,简家就被彻底掀了个个儿——简先民和方红藤的药被倒进厕所,炉子上的火差点儿没玩到房顶上,红灯牌收音机在洗脚盆里冒气泡,隔壁朱技术员家的窗玻璃给砸碎了三块……

    简先民的心脏病气得犯了好几次。方红藤只惦记着怎么把药再配回来,根本没有力气追剿小肇事者。简明了正忙着离婚,躲前妻躲得整天不回家。孩子没人管,乐得从家里折腾到外面,仓库玩几天,警通连玩几天,饿了或要或偷或抢,冷热生馊,能塞一嘴就行,困了随便找个地方蜷缩着睡上一觉,有一天睡在操场的检阅台下,那晚下雨,人泡在泥水里还呼呼的睡,愣是没被浇醒。

    乌力图古拉牵着泥猴似辨认不出模样的孩子,心疼得直抽搐,站在操场上大骂简家缺德,还歪着半边身子非要去收拾简先民。萨努娅怀里抱着药包,一脸的迷惑不解,不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问乌力图古拉,雨蝉上学呢,多大的孩子,她打哪儿来的孩子?不可能。

    碰上那天乌力天扬回家,才把事情解决了。

    乌力天扬好些日子没回家,他和汪百团在黄陂承包了百十亩菜地,雇了十几个四川人种菜,让农民工胡纠纠管着,用种菜的收入供卢美丽治病。乌力天扬脑子好使,看着什么菜时兴,什么菜市场上没有,专种什么菜,吩咐不用化肥,用大粪和河泥,不用农药,用草木灰杀虫子,还给菜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村里菜”,市场上很受欢迎,菜价比大棚菜高出两三成。

    乌力天扬那天回市里收钱,再去肿瘤医院交钱,顺道回家给老干部们送柿子椒,路上碰上乌力图古拉、萨努娅和孩子。乌力天扬想也没想就说,要收拾早干什么去了?早你饶过他?行了,别在这儿宣读檄文了,领回家去吧。

    回到家,乌力天扬给孩子洗澡。孩子突然吸了一口洗澡水,没等乌力天扬说水脏,不能喝,孩子鼓成皮球的嘴对准他,一口水一点儿没浪费,全吐在他脸上。

    “你这是干吗?”乌力天扬抹去脸上的水,不解地问孩子。

    “你胳肢我。”孩子愤懑地说,低头要去喝第二口水。

    “我那是给你搓泥。”乌力天扬拉住孩子,不让他喝第二口。

    “你想害死我!”孩子挣扎着,抽出一只滑腻的小胳膊,猝然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

    “别闹!”乌力天扬把孩子抱住,像抱一条露出牙齿的小黑鱼。

    “我踢死你!”孩子扑腾着,又踢又咬,看着扑腾不动,顺手拽过皂盒,使劲儿砸在乌力天扬脸上。

    好容易把孩子收拾干净,乌力天扬洗了被肥皂水刺疼的眼睛,接过萨努娅从箱子里翻出的乌力家男孩小时候的衣裳,生硬地替孩子往身上套。孩子这个时候老实下来,不反抗,小而有神的眼睛骨碌碌转,惦记着乌力图古拉读报纸的放大镜。萨努娅还在疑惑孩子的来历,埋怨乌力图古拉骗她,假模假式地在操场上玩演戏的那一套。乌力图古拉怎么解释也没用,两个人吵起来。萨努娅指责乌力图古拉拿对付敌人的办法来对付自己的同志,搞党内阴谋。乌力图古拉在操场上撒了一阵子气,这会儿工夫要养气,只管冷笑。

    乌力天扬替孩子穿好衣裳,把生着气的萨努娅劝开,牵到屋外去晒太阳。乌力图古拉在萨努娅那儿吃了败仗,要捞回来,在身后警告乌力天扬,别分你二哥的心,他忙着退垸还堤工程,几十万人的事儿,比孩子的事儿重要。

    晚上童稚非一回家就火了,不说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说乌力天扬,你还嫌家里事少呀,爸妈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说了爸妈你管又不管,你的话我根本不相信,还领个孩子回来,你不是要爸妈的命吗?不是要我的命吗?你领回来你管,我不管!

    那天晚上乌力天扬一夜没睡。不是不困,是让孩子闹的。孩子从屋里溜出去,想回到操场上去睡,让乌力天扬堵住,两个人搏斗了一场。乌力天扬把孩子捉回来,命令孩子和自己一起睡,孩子不干,还跑,最后只能找出绳子,把孩子捆在床上。孩子动弹不了,吐乌力天扬唾沫,吐了上百口,吐干了,精疲力竭,这才怏怏地睡去。

    乌力天扬第二天去了寄宿学校,找校方谈孩子的事。学校问乌力天扬,你是孩子什么人?乌力天扬说,算是叔叔吧,来替孩子赔礼,替孩子认罚,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怎么罚都行。学校说,礼是肯定要赔的,罚是肯定要认的,但不是你。孩子的监护人是谁让谁来。监护人来不了,谁生了孩子谁来。谁生了孩子来不了,直系亲属来。叔叔算什么?

    乌力天扬跑了四趟学校,还打听到教导主任家,给教导主任送苹果,走时留下医疗费,请学校和主任给孩子一条出路,让孩子回学校上课。学校给堵回来:现在搞四个现代化,打砸抢抄抓行不通了,得讲师道尊严,孩子闹了那么大事儿,家长面儿都不露,不还跟文革一样,把我们当臭老九吗?

    童稚非不是赌气,家里两个老人、一个二哥,痴的痴,瘫的瘫,残的残,童稚非工作没法儿安心,境外导游的赚钱活一次也不敢接,让人觉得她患上了厌钱症。这还不算,每天到点儿就得往家里赶,一路上惦记两个老的出什么事儿没有,二哥出什么事儿没有,没出事儿,这一天就算完整过去,再操下一天的心。这种情况,真没办法再留下谁。别说孩子,一只蜻蜓也留不住。

    乌力天扬还是给简雨蝉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一五一十,把孩子的情况给简雨蝉说了。谁知简雨蝉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好半天没有出声儿。等乌力天扬喂喂地叫过两声,那头把电话挂断。再打过去,打出警报声也没人接。

    乌力天扬不明白简雨蝉什么意思,是不相信他的话呢,还是急赶着去火车站买票回武汉?凭直觉,两样都不像。乌力天扬想不明白,苦笑一下,去柜台交电话费,出了邮局。

    孩子被带到蔬菜养殖基地,高兴坏了。他喜欢这个地方,啊啊地叫,像一头小野兽,叫完以后打一个响亮的喷嚏,和乌力天扬交涉,他要爬粪堆、下干池塘、骑狗,谁也不许管他,谁管他他就砸南瓜,他还踢破谁的脑袋。他知道南瓜在哪儿,也知道脑袋在哪儿。

    汪百团直皱眉头,说乌力天扬,破孩子,又不是你的私生子,领到这儿来干吗?怎么带?不是添乱吗?汪百团看孩子去撵那两只狼狗,撵得狼狗满大棚乱窜,瞎眼往上一翻,出了个主意,让乌力天扬再跑一趟邮局,给简雨蝉发个加急电报,就说孩子没了,下河游泳淹死了,让简雨蝉回来收尸。后来又出了个主意,孩子送到四川人那里去,让胡纠纠的老婆带,胡纠纠的老婆养了四个孩子,个个肥头大耳,再让她养一个精猴子,泔水调得稠稠的,直接喂成小猪娃,让他在圈里躺着哼哼,省得闹事儿。

    乌力天扬没听汪百团的,孩子带在身边,也不调泔水,也不喂猪娃,想怎么玩儿都行,敞养。告诉孩子,想砸南瓜也行,想踢碎人脑袋也行,但有规矩——砸南瓜和踢脑袋都得讲出道理,讲不出道理,南瓜砸掉一个种十个出来,脑袋踢碎一个赔十个出来。不种不赔,就把他当南瓜种进地里去。

    孩子警觉得很,认准乌力天扬是一头阴险无比的丛林蚺,合计着要吞掉他,老和乌力天扬保持一定距离。吃饭的时候,孩子非得等乌力天扬端着碗从饭桌边走开,走到门外去蹲着,才肯上桌吃饭,还拿眼睛往门口睃,看那条阴险的蚺是不是悄悄游了进来。

    有一天晚上,乌力天扬从睡梦中疼醒,醒来闻着一股焦臭味儿,伸手一抹,鼻子给烧出一串大水泡。是孩子干的。孩子一直在暗中算计乌力天扬。他打算从乌力天扬的鼻毛开始,一样样收拾他,按照计划,半夜起来摁着了汽体打火机。

    乌力天扬从杂物间里把孩子捉出来。孩子紧张得要命,牙咬得咯咯响,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乌力天扬,因为恐惧,一张小脸儿显得十分丑陋。乌力天扬也瞪着孩子,心里怎么都排解不掉对小崽子深深的妒意。他想过简雨蝉十月怀胎时的模样,那个鬓角有几根白发肚子腆起来的海军军官晚饭时喝了两盅军费购买的五粮液,心满意足地打着酒嗝儿,嘬着牙花子打量着简雨蝉的肚子,眼里全是猥亵。孩子是那个臃肿的海老鼠的种!

    乌力天扬想揍孩子一顿,像当爹的揍自己孩子那样揍。这么想着,拳头攥紧,气提到胸口,可看到孩子恐惧的眼睛,突然心软下去,气头子无缘由地消失掉。

    两个人一前一后,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精养池塘爬去。孩子有一阵儿跟不上,想站起来,被乌力天扬狠狠地摁在地上,摁了一嘴泥。乌力天扬拿眼睛瞪孩子,示意他别出声。乌力天扬的目光寒冷得很,在月光下亮得让人心悸。孩子打了个寒战,没敢出声。

    有两次他们差一点儿被人捉住。一次是狗,那狗闻到了人味儿,狂吠着向空中伸出鼻子,想绕过池塘来。乌力天扬嘬了嘴学青蛙叫,狗安静了。一次是孩子失脚掉进池塘,弄出响动,棚子里出来人,睡眼惺忪地拿手电筒往四处照。乌力天扬水獭似无声无息地潜进水里,捏住孩子的鼻子,抱着孩子没入水中,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喘息着浮出水面。

    孩子蜷在瓜地里,冷得直哆嗦,没看见乌力天扬是怎么把鱼弄上来的。一条气势汹汹的大白条,差不多两斤来重,在月光下用力扑甩着尾鳍。他们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找地方收拾战利品。

    “知道不知道,你他妈真让人讨厌。”

    两个人站在滠水河边,一高一矮,都抱着胳膊,腿大叉着。孩子光着身子,衣裳在篝火边架着,为那条烤在篝火上的大白条遮挡夜风。孩子先没抱胳膊叉腿,看乌力天扬那样,学乌力天扬的样子,也不管小鸡鸡是不是让乌力天扬看见。孩子哼了一声,没哼好,鼻子里冒泡出来,这让他很恼火,但又不肯输给乌力天扬,脖子梗着,不去擦鼻涕。

    “看起来你挺聪明的,可白聪明了,连在瓜地里爬都不会,连在水里呼吸都不会,讨厌都比我小时候差多了。”

    “你骗人!”孩子生气。

    “你别往水里跌呀,有本事自己弄一条鱼上来。”乌力天扬不管孩子生不生气,冷笑一声。

    孩子被击中要害,说不出话来,抽搭一下鼻子,有些难过。乌力天扬翻了翻火苗上的鱼,拢了拢篝火,顺手摘下一片黄姜叶,揉巴揉巴,递给孩子。孩子顺从地接了黄姜叶,揩鼻涕。

    鱼很快烤熟了,香气扑鼻。更香的是玉米。乌力天扬消失了一小会儿,回来时一绺拎着几穗玉米,换了个地方架篝火,原来的灰烬拢到一块儿,玉米埋进去,不一会儿工夫,玉米噗噗响起轻微的爆裂声,香味儿从灰烬中涌出。孩子很快吃掉大半条鱼、三个玉米,因为暖和过来,鼻涕早没了,鼻子下一抹黑灰色的玉米浆,样子像贪吃的小浣熊。这个时候的孩子可爱得很,而且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乌力天扬没有吃玉米。他坐在那儿,仰头眯缝着眼看天上。滠水河汩汩地流淌过去,有各种昆虫在草丛里了无忧愁地鸣叫。

    “我妈也喜欢看星星。”

    孩子悄悄地移动着身子,靠近乌力天扬。乌力天扬看了孩子一眼,把烘干的衣裳取过来,扑打了两下,帮孩子穿上,用巴掌把孩子鼻子下的玉米浆抹去。

    “我妈咬我爸。她叫我爸去淹死。”

    “别说大人的坏话。”

    “我妈是婊子。”

    “不许这么说。”

    “是我爸说的。”

    “那也不许说。”

    “我妈就是婊子。她把我爸踢得站不起来。婊子才这样。我喜欢做婊子。”

    孩子仰天向后倒去,重重地跌躺在草丛里,腿扬得老高,像做广播体操的青蛙。乌力天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巴掌,把巴掌在裤腿上蹭了两下,坐了一会儿,过去把孩子从草丛中拽起来。孩子勇敢,一声没吭。乌力天扬坐回篝火边。过了一会儿,孩子也过来了,动静很大地坐下,往乌力天扬身边挪了挪。

    “你妈看的不是星星。”

    “那是什么?”

    “她看她自己。”

    “怎么是她自己?”

    “有时候,她不想待在地上,想去别的地方。她想去别的地方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东西。”

    “我知道。我也不想待在地上。我想下到水里去,当一条鱼。”

    “好主意。”

    乌力天扬笑了,扭头去看孩子。夜色中,无形的风现身出来,淡蓝色幽灵似的,在篝火旁来来去去,搅得无数的火星飞到高空。孩子受到夸奖,兴奋了,挡开乌力天扬想要去摸他脸的手。他已经不在乎那里是不是还疼了。

    “你说好主意。”

    “我说了。”

    “你同意我当鱼?”

    “让我想想。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肯定?”

    “你得答应我,不许踢人的脑袋。”

    “嗯。”

    “不许做婊子。”

    “嗯。”

    “要疼女人。”

    “包括妈妈吗?”

    “她是第一个。她是最美的鱼。”

    “明白啦!”

    孩子很快跑开,去河边玩水。他把脑袋埋在河水里,像一头去水底寻找同伴的水獭。

    乌力天扬从后面看孩子,他觉得孩子应该跟父亲过一段日子,不管父亲是不是海老鼠,喝不喝军费开支的五粮液,孩子都需要父亲。何况,海老鼠,他总能带着孩子下海吧,即使孩子不能变成鱼,至少也能和海水成为好朋友。孩子该是一切事物的朋友,而不是别的。

    过了几天,鲁红军打电话过来把乌力天扬骂了一通,说乌力天扬拿着他的工资跑自己家保姆的事儿,不光工资,还有时间,还有汽油。乌力天扬知道是谁告的密。有时候就是这样,告密者永远都是告密者。但他没有提亲戚的话,只说这件事他必须管,工资可以停发,汽油费另算,但车得用,要不跑一趟武昌得五六个钟头。

    鲁红军倒是没在这件事情上纠缠,让乌力天扬别拿辞职威胁他,坦率地说,蔬菜养殖基地需要乌力天扬,没他玩儿不转,叮嘱乌力天扬抓紧度假山庄装修的事儿,他几个朋友已经说了,今年春节不去澳门赌了,太累,就在度假山庄里等着,打点儿小牌。

    “你还是放不下简雨蝉。”鲁红军在电话那头说。

    “孩子得有人管。”乌力天扬看看屋外。外面的风很大,孩子在小路上歪歪扭扭地推一辆两轮车。他想把那辆两轮车推上路坎。风迷住了他的眼睛。

    “简雨蝉在干什么,还赖在北京?简雨槐已经疯了,根本没法儿治。听说小杂种的爹正在活动往总参调,这样的话非找简雨蝉不可,让她亲妈出面嘛。海军的人往总参调可是稀罕事儿。”

    “气象预报说今年上游的雨量大,得准备点儿麻袋石头。”

    “长江是中央的长江,你管得了?上面有葛洲坝挡着,孙文大总统设计的,你就放心吧。要不,我让符彩儿去你那儿,帮你把小杂种带着?”

    “不用了。我能行。”

    “我说,你真该把她睡了。”

    乌力天扬知道鲁红军说的是谁。听得出来,鲁红军是真心的,他的口气甚至有些伤感,和平常的他不一样。乌力天扬没有接鲁红军的话,先把电话挂掉,起身去屋外,叫汪百团去胡纠纠那边看看菜地的情况,再叫孩子把车放下,和自己一起去检查蔬菜大棚。

    孩子像鸟儿一样飞过来。

    风大了,天阴得厉害。

    雨季没有和谁商量就来了。

    大雨一连降了十几天,蔬菜大棚里的机器一天二十四小时运转着,棚顶上挂着大滴大滴的水珠子,钢结构上长出一层茸茸的绿霉。先是奶牛场断了饲料,运牛草的车过不了九丈堤,那里的湖水漫上来,路基全泡垮了。接着是养鳝池、牛蛙网箱和精养鱼池。附近几爿荒湖吃足了雨水,一下子丰腴起来,湖水倒灌进池塘里,野鱼家鱼乱了阵线,鳝池里的鳝鱼全跑光了,牛蛙死了不少,塘鱼跑了几十万斤。黄花畈一带的油桃林和黑布李林也积了水,排水管道堵塞住,十几台水泵没日没夜地轰鸣,积水还是排不出去,出现了果树烂根的情况。

    孩子对这样的局面高兴得很,整天在雨地里撒野,跟着乌力天扬去各处抢水,要是只鸟儿,也是水鸟。乌力天扬嗓子都喊坏了,养殖基地百十号员工全都吃睡在水里,连度假山庄的装修队都停工拉过来,跟着到处堵漏,可到底还是架不住雨水无休止地往下倾泻,不少员工病倒了,汪百团也拉上了肚子,那种抗争,真是可怜得很。

    肿瘤医院来电话催治疗款,对方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质问乌力天扬,平时跑那么勤,现在人影子也见不到,是不是家里商量好了,看着病人没有治疗价值,想把人丢在那儿,弄个呆账出来啊?乌力天扬解释,自己在抗涝,实在分不开身,一时去不了医院,没有赖账的意思。对方说,我们不管抗涝的事儿,给你三天时间,拿钱来,要不我们就把药给停了,通知法院裁决欠款。卢美丽在人家手里,要治,气就得受着,乌力天扬不能发火,告诉对方,三天之内一定送钱过去,然后收了线。

    雨这么下着,胡纠纠那儿的菜全烂掉,根本收不上钱来。乌力天扬和汪百团商量,往下怎么弄钱。汪百团拉长声音说,能弄的地方挖地三尺,钱渣滓都没落下,能找的人求爷爷告奶奶,脸打肿了冒充营养过剩,还能有什么办法?铸钱需要铜,我们这儿只剩稀泥,拿什么铸?你要真想救卢美丽,只有一条路,贩货,那玩意儿来钱快。乌力天扬知道汪百团说的是什么,不接他的话,心里想,雨就不停了?真是绝路了?

    乌力天扬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是乌力图古拉接的。乌力天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妈妈怎么样,天时怎么样。乌力图古拉不耐烦地说,你没上堤抗洪?闲着没事儿干?你把你的工作管好,家里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戗得乌力天扬话没听完就把电话撂下了。

    挨到天黑,估摸着童稚非下班了,乌力天扬再往家里挂电话。这回果然是童稚非接的。乌力天扬觉得自己舌头大了一倍,吞吞吐吐,半天问了一句,家里能不能给凑一笔钱?家里的钱一直由童稚非管着,小看家狗责任心强,问五哥要钱干什么,要多少。乌力天扬说,能凑多少就凑多少,越多越好,是借,会还给家里,只是借期要长一点儿,得先还外面的。童稚非一听,警惕性提高了,声音也提高了,说乌力天扬,外面也借?你借那么多钱干什么?不是干坏事儿吧?乌力天扬发毒誓自己不是干坏事儿。童稚非不相信。你要搞科研肯定不会在鲁红军那儿搞,要创业你拿证明出来,只要走正道儿,别说家里的钱,我不结婚,连辫子都绞了,加在嫁妆里全支持你!

    乌力天扬能拿出证明,但那样就不光是钱的问题,连一家老小都得拖下水。乌力天扬只能默认拿不出证明,要钱与走正道无关,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

    汪百团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乌力天扬,吹口哨,吹《在希望的田野上》。乌力天扬脸阴沉得能拧出水,咽一口唾沫问汪百团,贩货的事儿不干,有没有别的能弄到钱的事儿?汪百团看一眼乌力天扬,没逼他,挂了两个电话,在电话里和人说蓝田人语,急赤白脸地讨价还价,吵了半天,挂断电话,告诉乌力天扬,市场不景气,乌力天扬又不愿干来钱的活儿,没什么体面活儿给他,老关系照顾,给了一份单子,钱不多,还危险,问乌力天扬愿做不愿做。乌力天扬先问什么事,再问能拿到多少钱,干活儿需要多少时间,干完活儿是否能立刻拿到钱,问完告诉汪百团,接。汪百团奇怪,说就问这个?乌力天扬说还问什么?汪百团说,我都说了,这活儿危险,你怎么不问问危险的事儿?乌力天扬没说话,愣了半天,说百团,我得谢谢你。

    “你什么意思?”汪百团急了,“你骂我不上心是不是?市场不景气又不是我让不景气的,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乌力天扬不看汪百团,把脸扭过去,看屋外斜飘着的雨丝,“百团,卢美丽的事儿和你没关系,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我对不起你。”

    “我就看不来你这样。你要不扭脸好好的,一扭脸让人不认识。”汪百团吸了一下鼻子,“天扬,我给你说实话吧,我也不要谁谢,不习惯这个。这件事情,我是仰着头看你。卢美丽都这样了,你还死拽着不松手,你把自己跌得没影儿了也不松手,我一辈子,没见过人对人能死心眼儿到这样。我是看得来你这个,才跟着你,不是你把我拖下水,是我往水里扑。”

    不知道是不是汪百团的话重了,屋外的雨丝不再往一边斜,拉直了往下落。雨点儿打在泥地上,那里早已吃足了水,蓄不住,很快流向低洼的地方。

    大雨连着下了二十多天,完全没有停下来的兆头。

    鲁红军打电话来问养殖基地的情况。乌力天扬身上已经发了霉,头发湿漉漉地支棱着,在电话里告诉鲁红军,菜已经没了,地里连点儿绿都看不见了;水产品倒了一多半,剩下的全是野湖汊子里倒灌进来的野鱼;果树正在往根里烂,牛开始烦躁;员工病了不少,男的不同程度地烂裆;现在最缺的是柴油和人手,没有这两样,基地全得泡汤。

    鲁红军一点儿也不在意烂裆和泡汤的事儿,问乌力天扬想不想洗温泉,这些天雨气重,他腿伤犯了,过些日子他去咸宁泡几天温泉,乌力天扬要是扛不住,就撤回汉口,跟他一块儿去。还能比小鬼子厉害?你就当是和小鬼子干吧。鲁红军在电话里说。

    鲁红军的电话刚收线,肿瘤医院的电话就来了。孩子举着硕大的电话跳过积水跑来,嘴里咯咕咯咕学青蛙叫。乌力天扬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大喘气,雨水顺着雨衣袖口往胳肢窝里流淌。他想,到底还是没拦住。

    乌力天扬放下电话就往场部冲,去开那辆破江陵。他叮嘱孩子,跟着汪叔叔,别一个人往水深的地方跑,晚上冲个澡再睡觉,别把蚯蚓带上床,继续做剩下的作业,等他回来检查。然后告诉汪百团,他可能有两天回不来,基地的事儿,人比别的都重要,先照顾人,再照顾牛鱼蛙树和赌场,如果能喘气,多收集点儿麻袋和铁锹,可能用得上。

    两天之后,卢美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卢美丽死之前很痛苦,癌细胞布满她的全身,不用杜冷丁根本不能睡觉。好几次她疼得满床打滚,疼得去抠自己的眼珠子。乌力天扬死死抱住她,不让她抠。她抠不到眼珠子,就抠乌力天扬,把乌力天扬抠得血糊拉的。

    “天扬,”卢美丽鲢鱼似瞪着一双突眼球死死盯着乌力天扬,大口地喘气,“天扬你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死。我要死了丫丫怎么办?你姐夫怎么办!”

    “姐你叫,你叫出声儿来!”乌力天扬头发潮乎乎的,好几天没洗澡,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水腥味。他紧紧地搂着卢美丽。他把卢美丽搂在怀里。他能感到她让疼痛折磨成什么样。魔鬼缠住了她。一枚要爆炸的草籽,碎裂掉也不过如此。“姐你别忍,你叫,大声儿叫,我在这儿呢!姐我们不怕,什么也不怕;我们不死,说什么也不死,谁来也不死!我们做老白菜!”

    卢美丽还是死了。匡志勇带着丫丫冒雨赶到武汉,赶上卢美丽咽下最后一口气。乌力天扬没让丫丫看卢美丽最后的那副惨样儿,叫护士把丫丫堵在病房外。丫丫在病房外哭着叫着喊,阿姨你让我进去,阿姨你让我进去呀,你让我再看一眼妈妈!

    丧事是乌力天扬给办的。匡志勇完全失去了主张,哭得像个泪人,也不管丫丫连着两天坐在屋角里发呆,怀里抱着卢美丽的一只鞋,怎么也不肯松手。匡志勇一夜之间进入更年期,碎嘴子,老说卢美丽没了,他说什么也活不下去,要不是丫丫,他就随卢美丽走。乌力天扬知道那是真话,卢美丽不光伺候了匡志勇十几年,她是给匡志勇当了十几年主心骨,当得匡志勇已经没了主心骨。

    乌力天扬不是因为这个才操办卢美丽的丧事。卢美丽是孤儿,娘家早没了人,她是乌力家的人。卢美丽在乌力家做过多少碗烧煳了的红烧肉啊!她还痛快淋漓地骂过乌力天扬。你恨人不恨人?我过去在家里就觉得你讨厌,你还真是讨厌!讨厌鬼!你是谁生的,谁养的?你怎么没让他打死?你这种儿子,就该让他打死!他没被打死,她却先死了。一朵南瓜花,成了老白菜,最后,蔫儿了。

    趁着大雨喘息的空隙,乌力天扬领着工人动土,把卢美丽安葬在武昌郊区的九公山公墓。墓碑是一块汉白玉,上面刻了一行字:卢美丽之墓。

    “姐,我送你到家了。”乌力天扬抹一把潮乎乎的脸,再抹一把潮乎乎的墓牌,对石头说,“姐,不是兄弟心硬,人都是一辈子,都得另找家。姐你得认这个家,你得先把这边的日子过习惯,过暖了,等姐夫,等丫丫,你让兄弟放心。”这么说过,也不管墓地上泥水乱成怎么样,在坟前跪下,冲着墓碑磕了两个头。头一个是为自己,后一个是替乌力家。磕完,让丫丫过来,跪下磕头,“告诉你妈,就说,你一辈子做好女人,报答她。”

    接下来,和匡志勇商量丫丫的事。卢美丽不在了,匡家塌了天,九十多岁的老奶奶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丫丫没人照顾,匡志勇自己的衣裳扣子全掉了,也没人缝,这种事拖个一年半载可以,往永远上拖,拖不过去。乌力天扬让匡志勇自己回蒲圻,去照顾老奶奶,把日子撑起来往顺当上过,丫丫留在武汉,他来管,等丫丫大了,再让她回蒲圻去孝敬老人。

    “这怎么可以?”匡志勇又傻又拘束,擤一把鼻涕,说话没精打采。

    “我姐的孩子,就当是我的孩子。”乌力天扬不耐烦地说。

    这回再瞒不住家里,乌力天扬把丫丫领回家,卢美丽的事情说给家里人听——怎么病的,怎么治的,怎么走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乌力天扬看了童稚非好几次。他拿定主意,不管童稚非怎么发作,他都听着,不回嘴,就算童稚非要他自己管丫丫,他也不回嘴。孩子和丫丫他都管,都认。他让他们睡在他身旁,一边一个,一个当儿子养,一个当闺女养,他认。

    萨努娅拿一块抹布抹乌力图古拉的鞋,半天没明白乌力天扬在说什么。什么死了?谁死了?美丽她不是结婚了吗?结婚就好好过日子,干吗死?她和小匡闹矛盾了?她欺负人家工人阶级了?这怎么行,批评她。

    乌力图古拉叹了一口长气,说这孩子,这孩子,说过以后很不满意地瞪乌力天扬,把乌力天扬狠狠埋怨了一通:事情怎么能这样处理呢?早怎么不给家里说?怎么就把人治没了?医生是干什么吃的?科学是干什么吃的?就算人没了,丫丫领回家,小匡呢?奶奶呢?你叫他们怎么过日子?为什么不一块儿领回来?

    童稚非倚在门口,沉默了半天,身子一挺,去屋子当中,牵了呆呆站在那儿的丫丫,把她往楼上领,去安顿下来。乌力家的人一个个出走,走了就不回来,空出的房间不少,床一张没拆,都留在那儿,不愁丫丫睡的。

    路过门口时,童稚非站下了,没看乌力天扬,喉咙哽咽着,叫了一声哥。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堵回去了,眼里噙着泪花,牵着丫丫上了楼。

    乌力天扬低着头,一时没话。他知道,怎么说,她都是他的小妹啊!

    川水和汉水两条水系长时间停留在雨季里,降雨量大且急,水来不及走掉,形成两条咆哮的长龙,由西边和北边直扑江汉平原。武汉上游,不少生机勃勃的垸子被汹涌的洪水攻破,洪水涌进美丽的田园,顷刻间收复了本来属于它们的领地。长江里,大水气势磅礴,不时泛起人畜的尸首和人类曾经的生活痕迹。武汉市几十万人上了大堤,日夜严防死守,惟恐百里大堤破溃,上游则有好几百万人守在疮痍满目的长江大堤上,目的只有一个,保住武汉这座居住着七百万人口的大城市。

    汪百团来过好几个电话,每个电话都像是从地狱里打来的,催乌力天扬赶快回蔬菜养殖基地,口气悲怆的像是最后告别。蔬菜养殖基地已经完了,全泡在水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重要设备和办公室往外撤,还有暂时活着的人。

    “撤什么?”

    “不撤做鳖呀!”

    “孩子怎么样?”

    “比虾还活,满世界蹦跶。”

    “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早做鳖了!”

    “那也等着!”

    “有你这样的战场指挥员?把士兵丢在战场上,自己往后跑?像你这样的,放在我手里早毙了!”乌力图古拉极度不满地说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不和乌力图古拉争辩,放下电话往外走,在门口套上早已进了水的雨靴,取过雨衣,出了门,上了那辆破“江陵”。萨努娅追出来,手里捏着擦鞋的抹布,探着身子替老五擦去车窗上的雨水,口气温和地对儿子说:

    “‘在野兽面前,不可以表示丝毫的怯懦。我们要学景阳冈上的武松。在武松看来,景阳冈上的老虎,刺激它也是那样,不刺激它也是那样,总之是要吃人的。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1”

    乌力天扬笑了。这是这些日子里他头一回笑。他隔着车窗玻璃,意气风发地冲萨努娅扬了扬手。破江陵跳跃着,甩起两汪泥水冲出院子。

    回到蔬菜养殖基地,乌力天扬才知道,他离开的这几天,问题严重到什么地步——长江水倒灌得厉害,滠水河的水出不去,一个劲儿地往上抬,子堤破了好几处,管涌现象到处都是。省市政府很紧张,派了几批督查组上堤探视险情,查看洪水是不是会从北边涌入汉口市区,要那样,武汉就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三次被淹。头两次是在上两个政府手上,几十万人死在大水和紧跟其后的瘟疫中。也有第二手准备——市政府已经在组织人撤离危险区,但这个撤离,不包括汉口的几百万居民。

    简明了给乌力天扬打电话,要他赶紧带人往市里撤,要是路上堵,撤不出来就组织人上高地逃命。乌力天扬告诉简明了,他是打算带人上高地,但不是

    ————————

    1  见**《论人民民主专政》。

    撤,不是逃命,是去堤上堵水。简明了申明,往市里撤不是他让撤,是鲁总。鲁总交代,基地毁就毁,人不能丢,丢一个是一辈子的麻烦,多丢几个公司就不用办了,改善后公司。乌力天扬试图说服简明了,让他向鲁红军汇报,没打算要没血没肉的东西,目前这种情况,想要也要不了,但往后撤容易,回来不容易,基地糟蹋过黄陂,黄陂泡在水里基地也有责任,不能这么不要脸,说走就走。简明了说,谁让你管糟蹋的事儿,黄陂又没埋你家祖坟,没必要在那儿要脸,更没必要为脸丢命。乌力天扬说,埋不埋的,过若干年,我也是祖先。简明了说,乌力天扬,你一辈子聪明,这回傻,你还疯狂。乌力天扬说,就算吧。乌力天扬说完把电话挂断,掐断电源,真拿它当了砖头,丢在一旁。

    乌力天扬没有理会鲁红军。他现在顾不上他。他把基地的员工召集到一块儿,告诉他们,几十年的开垦,养殖基地一带早已被掏空,成了低洼地带,各种输水输污管道的铺设,使滠水河堤坝埋藏下大量隐患,有点儿脑子的都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得走人。可是,人能走,别的走不了,这一带不光有昔日国营农场几千户员工的家,还有好几个自然村落、一座小学、一座技术学校,一座变电站,要是大堤崩溃,这些全都得毁,毁得干干净净,人们祖祖辈辈守宗守祖居住着的家园将陷入一片泽国,不复存在。还有,滠水河堤坝要是垮了,长江水会从这儿倒涌进来,涌向汉口,没有什么可以挡住脱了缰绳的大水。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去堤上,去堵水,洪水能被堵住,河堤不会坍塌,大水不会从这里涌入武汉。也许不能。”乌力天扬觉得嗓子疼得厉害,沙哑得厉害,是上了火,“上游已经塌了好几处,死了不少人,我们这儿也一样。堤是泥筑的,要真塌了,会水不会水,堤上的人都难跑掉。”他想不起来什么地方有几片黄连素,给牛服用的,应该把它找到,那玩意儿也许管用,“我在养殖基地管事儿,也干过掏空的勾当,水来之前还在干,没脸走。我现在到堤上去,看看能不能做点儿什么。”他不再去想给牛服用的药,在大雨中站着,身子笔直,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他脸上,他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看着那些完全失去了主张的人们,“现在,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站出来。不愿意的,回去收拾东西,带着自己的家人,尽快往高处走。”

    六十多个青壮年站了出来,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样算起来,比一个排还多出两成。乌力天扬一个个询问了那些站出来的志愿者,问了他们的身体情况,比如有没有心脏病,是不是独子,这样剔除了几个,其余的人编成三个组,指定了组长和副组长。他还需要两个机灵点儿的联络员,也选了出来。他还需要更多的人手,但他没人可选,他不能洒豆成兵。

    乌力天扬把站到他面前的孩子拎到一旁,塞给汪百团,要汪百团带着孩子留在基地。上堤是没日没夜的事,雨水里视线本来就差,换了洪水,跟兜头泼糨糊似的,汪百团一只眼,肋下少两根横骨,肚子屙得只剩下一层皮,上去也派不上用场,留在基地组织不想回家的人往堤上运麻袋,算后勤保障。

    汪百团觉得受了侮辱,痉挛着脸破口大骂:我说了我没死,我没死不是我怕死,你他妈的风光过了,让人仰头看,还嫌不够,风光的事儿都霸着,把破麻袋留给我,你让我在姑娘面前要脸不要脸!

    乌力天扬没有理会怒气冲冲的汪百团,带着三个组上了堤坝。汪百团是后来上来的,孩子也跟着,怎么撵都撵不下去。乌力天扬又累又疲,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人吵架,指了堤下几棵大树和不远处一座水塔给汪百团,告诉汪百团,要是堤破了,就往那儿抢,拼命抢好头几把,上树或塔,渴了喝自己的尿,别喝生水,只要坚持一两天,就会有人来救援。又告诉孩子,别到处乱跑,尽量靠近他,眼睛放尖,堤破的时候别慌,变成鱼向他游,变成鸟向他飞,游近飞近够住他,他告诉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孩子很兴奋,他不怕大水,大水能让他做鱼或鸟。

    大堤对岸是驻汉军队守护的地方,那里的局势十分危急。洪水连续几次冲垮了堤防,一群群年轻的士兵扛着麻袋喊着口号往堤坝上冲,然后把自己当成麻袋投入洪水里。有一次,一个兵没跳好,头朝下栽进黄汤汤的水流中,水中的人们被冲得东倒西歪,顾不上去捞,那个兵很快被冲得不见人影了。

    乌力天扬这边抢得快,而且是孤注一掷的防守法——放弃子堤,子堤上的沙袋石块全往大堤上移,堤防里的菜地土一车一车夯在堤上,管涌发现了十几个,都给堵得严严实实。

    省市和县里知道养殖基地的人没往下撤,赶过来视察。先没看明白,见乌力天扬把子堤丢掉,全线退守干堤,连缓冲也没有,大吃一惊。乌力天扬人在发烧,打着摆子,简单说了自己的理由,大水涨得快,子堤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是分散兵力,把子堤丢掉,说不是赌博说不过去,但不是毫无章法地赌,那叫只守底线,守住底线。

    省市和县里的人看出乌力天扬有胆有谋,魄力冷静一样不少,大堤有希望保住,马上调整防汛方案,派了一支抢险队上来,木桩和沙袋源源不断往堤上运,充实乌力天扬的力量。督察组现场宣布,这一段堤防由乌力天扬牵头,县里派来的抢险队听乌力天扬的,无论如何,守住武汉的北大门,不让洪水吞噬掉这座有着两千年文化的城市。

    原以为坚持住了,人们的脸上开始露出希望的笑容。可上堤后的第十一天头上,大堤还是垮了。

    水看起来很平静,无声无息,先是追着堤防漫上大堤,黄缎子似地往堤内漫,一小片堤角恋恋不舍地陷下去,陷得很慢,好像地底下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把它往下拽,然后是另一片。

    乌力天扬正在棚子里红着眼睛包扎被钢筋扎破的脚,脑袋一栽一栽地老想睡觉,联络员冲进来,声音都变了,一个劲儿地说完了完了!乌力天扬赤着脚一瘸一跳地赶到险区,大堤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约莫有五六尺宽,困兽般的大水找到了出处,一涌而上,短短几分钟就把口子撕到十来尺宽。人们慌乱起来。有人开始逃亡。叫喊声和哭声响成一片。乌力天扬脸都痉挛了,跳上跳下,指挥抢险队把大石块推下豁口,沙袋一只只往豁口里填。可那一段堤坝太陡峭,沙袋一下水就被冲走,冰箱大的石头顺着堤坡滑出老远,根本来不及夯上泥土。乌力天扬看出这样不行,堤坝要再撕开几尺,别说石块儿,就是砸进一艘万吨巨轮也挡不住整条河往下垮了。乌力天扬下令停止抛阻,从抢险队中挑结实的拽出上十个,吩咐抢险队负责人,他带人抢在堤坝崩溃之前下水,拦住浪头,固定石头和沙袋,负责人再指挥抢险队在他们身后下土打桩。生死都是那一下了。

    孩子鱼儿似的过来,贴住乌力天扬,仰了脑袋看他,一脸激动。

    “站在高处,不许下水!”

    “我要跟着你!”

    “水里有钉螺!”

    “我踢烂他的脑袋!”

    乌力天扬抡起巴掌,狠劲儿把孩子抽到汪百团怀里。你得把自己还给妈妈!他没有说这个,张开双臂,纵身一跃,浪花四溅地砸进水里。

    裹挟着碎石和泥沙的洪流扑面而来,乌力天扬被水流冲出好几米。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一块大石头,固定住自己。身后十来个棒小伙儿也陆续下到水里,大家很快在乌力天扬的高喊声中连成一道人坝。抢险队负责人一点儿也不含糊,石头木桩一块儿下,准备的沙袋一个不留,全扔到水里,经过几十分钟不要命的拼抢,到底把豁口给堵上了。接下来,立刻上土夯实,终于把破掉的堤坝给重新夯上了。

    乌力天扬是最后一个上到堤坝上来的。孩子被汪百团拿一根绳子拴在腰间,另一头系在汪百团腰上,当狗一样牵牢了,正拿满是敬佩的眼神儿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吐着泥水往堤上爬的时候,孩子变了脸色。乌力天扬原以为孩子还记着刚才挨扇的事儿,要装生气,或者自己的衣裳被水剥光了,光着血糊拉的身子不好看,等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根脖颈粗的松木檩子埋藏在洪水里,从上游飞速冲来,重重地撞在乌力天扬的腰上。乌力天扬猝不及防,两手一扬,往后跌去,浪头一卷,顷刻间消失在洪水中……

    鲁红军在咸宁温泉被几个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带上一辆经侦处牌照的公务厢式车的同时,检察院的人冲进了红旗飘飘公司总部,查封了公司的所有账目和银行户头。

    鲁红军没着装,假腿都没戴,正让按摩生往身上涂精油。一名服务员进了桑拿房,怯生生地叫鲁先生到大厅接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鲁红军裹了一件浴袍,让人从桑拿房里推出来。一进大厅,几名精干的年轻人上来,推开服务员,连人带车把鲁红军劫出洗浴中心大门,直接抬上一辆黑色厢式车。鲁红军先还以为遇到了黑道儿上的人,和人讲条件,但很快的,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闭上了嘴。

    鲁红军没有被带回武汉,而是连同随后取来的两条义肢,直接被公务车带去了宜昌,人关在葛洲坝工程局的一个招待所里,在那里被秘密审讯了两个月。

    头一个半月,鲁红军死扛着,拒绝与预审员配合。预审员向鲁红军出示各种走私汽车、汽油、电子芯片的证据,他咬定那是伪造文件。预审员向鲁红军出示免去他省人大代表资格的书面材料,他爽朗一笑,说自己当了两届代表,也该歇歇了,歇足了劲儿从头再来。直到预审员让鲁红军打了几个电话,接电话的人一听是他,劈头盖脸把他批评一顿,让他老老实实接受审查,不容他有任何说辞就把电话摔上,或者在电话那头想半天,硬是想不起他是谁,这个时候鲁红军才明白,他是撸光了毛的鸭子落进汤锅里,水冷水滚都是一样的结局了。

    红旗飘飘公司倒得非常快。高层负责人抓了好几个,关键部门的负责人一个没剩,全进去了,都是鲁红军指认的。事情披露出来,公司里的员工才知道,公司的餐饮业、蔬菜基地这些子部门,根本就是幌子,是拿着残疾人就业明星工程的优惠政策,私底下做着走私的勾当。员工们明白了之后,一时作鸟兽散,只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以为找了家优秀企业,端上了好饭碗,结果却栽进了屎坑里。

    简明了是最早离开公司的人,第二天他就去了海南岛。他在那里多少还认识几个人,走前留下话,那几个人若做了豺狼,他就做秃鸦,那几个人若做了秃鸦,他就做食腐蚁,那几个若做了食腐蚁,他就做蘑菇,总归饿不死。

    大水退去,黄陂养殖基地的员工正在收拾洪灾带来的巨大损失,通行的说法叫抗灾自救,检察院来人宣布对公司处理的决定,查封了基地办公室和一应财产账目。

    汪百团根本没有能力应付这种情况,跑回汉口向乌力天扬通报情况。乌力天扬刚从医院回家,身上的数处外伤封了口,腰伤尚未痊愈,在家调养。乌力天扬对这个消息一点儿也不吃惊,让丫丫去给汪叔叔倒水。丫丫乖巧得很,水杯下给托了个软垫子,这样,水再烫也能端住。

    有一点可以肯定,检察院掌握了大量材料,每一份材料都切中要害,让鲁红军和同伙儿们没有脱身的可能。也许是那几个货真价实的北京人做了手脚。他们不会拍死武汉,但并不保证他们就不会拍死武汉人,比如说,像鲁红军这种自以为是、不怎么听话、有时候还来点儿猫玩虎游戏的武汉人。

    也有人怀疑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这事和符彩儿有关,和简明了有关,这两个人都有报复鲁红军的动机,也有下手的机会。汪百团说那是屁话,公司里点着人头数,一多半能找出报复心来,真想报复,什么机会没有。乌力天扬沉默了一会儿,给汪百团说了他和鲁红军曾经有过的那番对话。在那次对话里,他说了要把身无分文的鲁红军送到大街上去讨饭。

    “你那不是吓唬他吗,要真想干,能告诉他吗?”

    “你错了。我是真想过要干,只是没下手。”

    汪百团不解地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替丫丫编着辫子。辫子辫好,他让丫丫去自己的房间做作业。等丫丫走开,他对汪百团说:

    “没有天使敢保证他就是天使,也没有魔鬼能说他就是魔鬼。我们都有踩着云彩到处送雨的念头,也有驾着雷电作恶多端的念头。这就是我们。”

    乌力天扬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黄陂县政府托人捎信,希望他能回到黄陂去。养殖基地的事要等法院的最后判决,但黄陂是武汉市辖区内地域最广阔的县,是武汉市的后花园。黄陂人看出乌力天扬和一般人不同,有想法,有能力,是干大事的料,愿意和他合作。

    汪百团一切都听乌力天扬的,让乌力天扬拿主意。乌力天扬本来打算去南方,看看那里是不是能够找点儿什么事情来做,但身边有孩子和丫丫,他决定留下,暂时不走,这样的话,回到黄陂,倒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孩子已经回到学校去了。童稚非找到一个在教育局工作的熟人,让熟人出面疏通,赔偿了教导主任的医药费,向教导主任和学校方面赔了礼。有证明孩子的妈妈一直在外地,旁系亲属都是走不出家门的病人,不是不尊重知识分子。学校方面不好让一个学生长期停课在外,那样教育局查下来,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发生在孩子身上的事,简家自然会转告打电话回家的简雨蝉。简家告诉简雨蝉,孩子星期天不肯回简家,非要回乌力家。孩子像是长大了许多,不上房不揭瓦了,见人还行礼,有一次硬要帮人拔鸡毛,弄得过去习惯了孩子偷偷跟在后面踩脚后跟的人都有点儿紧张,不知道孩子在琢磨什么鬼蜮伎俩。简雨蝉在电话里听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别的什么也没说。

    丫丫在武汉上了学。头几天情绪不高,放学回家不怎么说话,还哭过一场。问她,先不肯告诉大人,后来说了,原来是同学笑她的乡下话。这件事让乌力图古拉很生气,拄着拐杖要去找老师,问乡下是不是中国的乡下,说了乡下话为什么要被中国人笑话?让童稚非给拦住。

    丫丫的户口问题暂时没有考虑,丫丫迟早要回匡家,匡志勇那种条件,再婚的可能性不大,能把老奶奶给服侍闭眼就算不错。丫丫得学会少哭和不哭,长大以后还得赡养父亲,受委屈的事,日后多了,都她要去经历。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商量着回黄陂的事。有两个农产品零售集团看上了乌力天扬,知道红旗飘飘一时不可能东山再起,愿意另立山头,出资建立武汉市最大的蔬菜养殖基地,让乌力天扬当蔬菜养殖基地的总经理,被乌力天扬拒绝了。乌力天扬打算自己贷款,再去农业大学找专家,办一个现代化农场,自小至大,死活都是自己。

    汪百团眨巴着那只好眼睛,额头上顶着一抹潮红,兴奋地畅想着农场的长远规划——洋水果抢摊抢得厉害,果林是要栽的;“村里菜”已经有了老客户,这个品牌不能少;花圃的主意不错,谁都想住在巴黎那样的森林城市里;池塘也得有,但不养鱼,改养水鱼和蟹,这样才能挣大钱。

    汪百团开始戒毒。很痛苦。有两次戒不下去,口吐白沫,疯了似的跑出去找货,被乌力天扬堵在门口,两个人动了手。汪百团困兽犹斗,出手狠毒,乌力天扬的眼角被打开了花,胳膊被汪百团用铁铲砍开一条大口子。最终乌力天扬还是摁住了汪百团,用绳子把他结结实实绑在床上。

    汪百团备受折磨,痛恨乌力天扬,破口大骂,从头辈儿祖宗一直骂到九百九十代,发誓要把乌力天扬捅了,捅个对穿对过,不捅是小娘养的。后来又求乌力天扬,他只吸一次,只让他吸一次,吸过他就戒,求乌力天扬亲爹了。后来狼似的嗥叫,咬舌头,绝食,大小便拉在床上,基本上算是死过去了。

    乌力天扬不接汪百团的话。汪百团说什么他都不接,人坐在床对面一张破椅子上,看日头升上去又落下来,人发呆,任胳膊上的血凝住,干成痂。汪百团骂了十天,求了十天,死去活来十天,乌力天扬十天没有给汪百团松绑。也许事情很困难,汪百团做不到,他也做不到,他只是不回头,不肯回头。

    熬了半个月,事情缓过来,汪百团筋疲力尽地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以后问乌力天扬,他要真戒不下来,乌力天扬是不是不会放过他。乌力天扬承认是。

    “百团,你并不真的需要它,你只是找不到需要,才告诉自己它是你的需要。我宁愿你死掉,或者你砍了我,也不会再让它跟着你。”乌力天扬嗓子哑沙地说。

    汪百团开始进食。吃泡面。答应进戒毒所,配合医生把根掐断。两个人坐在屋里说话。门还关着,汪百团已经松了绳子。说着说着就说到罗曲直和高东风。罗曲直病了好长一段时间,风湿病,一早一晚骨头疼,整天裹在臭烘烘的被子里哼哼,汉川媳妇不理他,说他故意装病。高东风现在真成了著名诗人,得了不少奖,还把自己弄进了武汉大学,是插班生,等毕业出来,不知道能不能又弄出个别的什么著名来。

    老话讲,说什么来什么。两人说到罗曲直和高东风的第二天,乌力天扬就见到了高东风。是因为汪大庆。汪大庆终于做了一件让高东风发疯的事,她割了自己的手腕,然后给乌力天扬打电话,告诉乌力天扬她把自己割开了。电话那头儿有很大的杂音,乌力天扬没听清楚。

    “你怎么了?”

    “我要死了。”

    “为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冷。我害怕。孩子还没有放学。冰箱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只想告诉你,我恨世界上所有他妈的狗杂种诗人!”

    乌力天扬赶到汪百团家,踢开大门,冲进卫生间,用一条干净毛巾扎住汪大庆的手腕,从水池子里把光着身子的汪大庆捞起来,胡乱套了件衣裳,把她背到医院。

    “别碰我!”乌力天扬一身血污地从挂号室回到急诊室,听见汪大庆在冲护士喊,“你们是猪!全是猪!”

    “劳驾,让一让,让一让。”乌力天扬推开围观的人群,一转眼他被身后冲进来的一个人撞翻在地,嘴角磕在满是污秽的垃圾筒上。

    “哦,他妈的!哦,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乌力天扬从地上爬起来,听见那个狗杂种诗人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喊,“你们傻站在那儿干什么?为什么不把她泡进消毒药水里!”

    忙乱了好一阵子,总算是忙出了个结果。因为抢救及时,汪大庆脱了险。医生给她缝合住伤口,注射了镇定剂,让她睡过去。

    乌力天扬一身血迹,去卫生间里洗了手上和腮帮子上的血污,检查了磕破的嘴皮,和高东风两人到院子里坐下喘气。高东风狠巴巴地抽烟,乌力天扬不抽,看着高东风。高东风穿一件竖领学生装,混纺料子,裤缝笔直,皮鞋锃亮,下巴颏儿刮得比皮鞋还要亮,不怎么像学生,倒像一个春风得意的富家子弟。乌力天扬拿不准老婆切脉这事儿会不会刺激高东风,也许他能拿这事儿写一首好诗出来?这个他倒不怎么关心,他在思忖,要不要提醒高东风,请个人来照顾汪大庆,他自己出门去躲几天。汪百团在戒毒所,但事情瞒不过他,一旦他知道汪大庆把自己切了,高东风是死是活就很难说了。

    还有一件事情乌力天扬想不明白,诗人高东风——唐风,他眼睛好好的,没有一点近视,干吗要戴个平光眼镜。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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