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邺的四月,一向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长公主的昭阳殿更是极尽奢华,牡丹园中种植着玉楼春,玉重楼,岛锦等众多极为稀有的牡丹品种,郁郁葱葱,花团锦簇。饶是人还未走到昭阳殿的附近,便已然能闻到这馥郁攒动的腻香了。
几个粗使婆子缩在角落里,手支着扫帚嚼舌。
“你们说近些日子,圣上是不是有意要为长公主殿下赐婚啊?长公主殿下要是从昭阳殿内嫁出去,还不知道我们姐几个要被分到哪个旮沓角,再分到些累人的活计,到时候可真的是做了大孽了。”
“哪里能找到昭阳殿这样活少清闲的活儿,长公主也确实快到了要说人家的年纪,不过这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该关心的事情。”婆子啧地一声,“这可是嫡出的长公主,金枝玉叶一般的人物。陇邺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是任她挑选?”
“我可是听我那个相好的说,圣上似乎是属意景家的那位三公子。”
旁边的人推搡了一下,“景家的三公子?宫中设宴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过一眼,那可真是长得俊俏极了。不愧是最为受宠的长公主,许的人家也是百里挑一的出彩。”
……
谢妧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床幔之上是一颗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夜明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颗夜明珠并不算大,所以虽然成色极好,但也称不上是极品。
也是这样的认知让她瞬间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因为这样的一颗珠子,不应该出现在此刻的昭阳殿内。
怀明帝谢策登位之后,在东海边境苛捐杂税,尤其是盛产夜明珠的滦州,就是为了让长姐惠禾长公主的昭阳殿内装上一颗足以媲美月色的夜明珠。
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之后,在百姓的怨声载道之下,谢策终于得到了滦州进贡而来的、可以说的上是稀世珍宝的夜明珠。
可是此刻在谢妧面前的夜明珠,比起之前谢策捧到她面前的那颗,不仅成色不及,而且大小也是天壤之别。
甚至,好像是谢策还未登基之前,父皇曾经赏赐给她的那颗。
谢妧心间微跳了一下,顺势抚上自己胸口,那里光滑细腻,没有任何的伤口。
而景佑陵提剑将她穿心而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甚至那般的痛觉都像是曾经亲历过的一般。
而此刻昭阳殿内的摆设一如往昔,好像刚刚过去的那几年,都只是一场冗长又真实的大梦。
谢妧起身下床,看到镜中的自己,未绾的发散落在肩头,不沾丝毫的脂粉。而且,镜中的她看上去至多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和谢妧最后的记忆里她妆容秾艳,身着嫁衣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还在愣怔,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朗的声音——
“长姐!”
远去的回忆又纷至沓来,明明之前的一切只是梦,谢妧却觉得现在这样的谢策却仿佛遥远地犹如多年以前。
她对谢策的印象,居然只有梦中他那般暴戾偏执、枉顾天下百姓性命的暴君模样。
可是谢策,怎么可能会变成那般模样?
不过就是荒诞一梦罢了。
她失笑一般地摇摇头,然后听到自己的贴身婢女剪翠同谢策说道:“殿下,公主现在还在歇息。要不还是过半个时辰前来找她吧。”
谢策听闻这话,在外面嘟囔了几句,然后道:“也行,等长姐醒了,你派人去知会我一声。”
谢妧此时身着寝衣,不太方便见人,只在殿内唤道:“阿策。”
谢策原本正准备离去,没想到她正醒着,轻叩了一下殿门道:“长姐快些随我去永延殿,我可是寻了好些东西要给长姐看!”
剪翠也朝着谢策略微福身,“那奴婢先替公主殿下洗漱,还请端王殿下避让一二。”
剪翠替谢妧梳妆之时,看了看她的脸色,“公主这是昨日歇息得不好?还是近些日子乍暖还寒,受了风?我看殿下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一脸倦容。”
谢妧还在思索之前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切的发生过,倘若是仅仅是梦,为什么自己对于现在的一切这么陌生。但是倘若这一切不是梦,梦中的此间种种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那又实在是荒诞之极。
谢妧问道:“现在是什么年岁了?”
剪翠也没想到她居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手背在谢妧的额头上贴了贴,“现在当然是弘历十四年,殿下莫不是真的受到了风寒,怎么怎么问?”
谢妧微微叹了一口气,手撑着自己的下颔,“倒也没有什么事情,大概是因为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剪翠掩唇低低笑了两声,“倒是很少见殿下你有这样无精打采的时候,回头殿下从永延宫回来的时候,我给公主做杏子酪,前些儿时候燕小侯爷特意从西南那边儿捎过来的呢。”
燕小侯爷。谢妧眯了眯眼睛。
“燕绥?”
剪翠一边点头应是,一边从衣柜中拿出一件胭脂色的襦裙,上面的各种挂饰叮咚作响,而诃子上是姑苏的顶尖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瑶池牡丹,从花蕊处便是由浅到深数十种颜色,从羊脂白一直到最外层的深红色。
堪称花中国色。
谢妧生来就是金枝玉叶,整个陇邺城中也只有她最为相配这样的秾艳花色,曾经有新科状元在一场赏花宴上盛赞长公主殿下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样的盛赞实在说得上是风雅至极偏生又没有逾矩,甚至当时圣上都动了才子佳人的心思。只不过不知为何,最后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了。
自然也没有了后续。
寻常谢妧也是经常穿这样张扬的衣着的,但是不知道为何,今日里看到这样绚烂得犹如天边云霞的衣物,她却偏偏觉得碍眼。
这样的衣裙,实在是像极了那件层层叠叠又繁复的嫁衣。
谢妧抬抬手指,“换一件。”
剪翠将手上的衣物拿起来仔细检查检查,确认了并无什么差错以后道:“殿下平日里不是很喜欢这件衣物吗?”
谢妧垂眼,“今日看着这件碍眼。”
门外的谢策等得有些无聊,他蹲在地上顺手折了根树枝,从琼月池中沾了一点儿水,歪歪扭扭地在地面上写着‘长姐长命百岁’的字样。他生得极为乖巧,瞳仁分明,笑起来还有两颗尖尖的虎牙。虽然还未及冠,但是头发用一根发带规整地绑在脑后,此刻蹲在地上写字,看上去更是乖巧。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哪怕是谢策经常做一些混账事情,圣上也会因为这样的一张脸而败下阵来,只骂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就作罢。
谢妧刚刚出来就看到他蹲在地上,身上昂贵的蜀锦衣袍落在地上也丝毫不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用手上的那节树枝写字。
她走过去,只看到地上半干的水渍,隐隐能辨认出他写的是什么。
这字还是一如既往地像是狗刨出来的,实在是丑得神鬼莫辨。
谢策抬眼看到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用手在身上掸了掸,“长姐!”
他邀功一般地想去拉谢妧的手,却被她一手拍开,谢妧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这这儿摸摸那儿摸摸的习惯从哪儿学的?平日里不学好就算了,现在居然还不爱洁。”
谢策揉了揉脑袋,朝她笑了笑,指着地上未干的水渍道:“看我刚刚写的,阿策要祝长姐长命百岁!”
“你若是平日里好好做功课,别到处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的,让我少受一点儿气的话,”谢妧顿了顿,“那我说不定真的能长命百岁。”
谢策闻言立刻将自己手上的树枝扔了,似乎是想在身上抹一抹,但是还是忍住了,“长姐,先随我去永延殿。我可是有好些东西要给你看!”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值得谢策大早上地就过来守在她的殿外,就等着给她看。
谢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有颗小小的梨涡,谢妧心想,之前的那一切果然就只是一个荒诞的梦罢了。
他怎么可能会如她做的梦一般,成为那样一个喜怒无常,惨无人道的暴君。
她从小就一直看着长大的阿策,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从昭阳殿到永延殿路程不短,谢策平日里早晨是个需要好几个内仕轮着才能叫醒的主儿,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起这么大个大早,还在昭阳殿外等了这么久。
谢策拉着谢妧的袖子,从永延殿的主殿经过,越走越偏僻。之前还有些宫女内仕在同他们行礼,后来就几乎是看不到人了。谢策终于在花园的一隅停下来,然后就像是献宝一般地将上面的叶子拨开——
宫闺深处,三只仔兔缩一起,每只都不及巴掌大,甚至是缩在掌心之中都已经足够。它们还在微微颤动着,两只耳朵时不时动一下,毛绒绒的,看上去很是讨人喜欢。
谢策小心翼翼地用手托了一只送到谢妧的面前,唇畔的梨涡若隐若现,“长姐,我之前春猎的时候猎了一只雌兔,没舍得吃,前些日子生下来的这些仔兔,你看看你喜不喜欢。”
“虽然母后总说这些东西都是玩物丧志,可是长姐,你也知道的,比起三弟我真的好笨,我真的很喜欢这些兔子,所以我只能说给你听。”
他的声音在耳边打了个卷儿,突突地回荡在空旷的初春中。
谢妧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倘若……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些场景,她曾经在梦里见过。
谢策见她没反应,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试探一般问道:“长姐?”
她这才回神,“……没事,刚刚有些走神。”
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谢策也没在意,随后从另一个旮沓角里抱出来一只圆滚滚的幼犬,这只幼犬浑身都是黑色的,唯独胸口和耳朵尖是白色,倘若先前的仔兔谢妧还能说服自己是巧合,但是现在在谢策怀中的幼犬,却让她瞬间觉得胸口钝痛起来。
谢策见她神色不好,紧张道:“怎么了长姐,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谢妧缓缓摇了摇头,眼睛盯着他怀中的幼犬,那幼犬原本还在用湿润的眼睛盯着她看,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情绪不对,幼犬都转了头,转而舔了舔谢策的手腕。
她缓声问道:“阿策,这狗,叫什么名字?”
谢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答道:“他叫……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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