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外东朝房里廷审结束后,大臣们三三两两的往外走。
这时候还不到正午,大臣们也不好意思直接回家,还是要去各自衙署里坐坐的。
对于来参加廷审的尚书、侍郎、科道们,林泰来肯定和户部尚书王之垣最熟,所以也就自然而然的与王司徒同行。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廷议。”在路上林泰来忽然开口说。
王司徒恍恍惚惚,其实细细想来,今天似乎真是林妹夫的第一次?
但是刚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不只是他,好像所有人都没意识到。
不知是什么原因,似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觉得,林泰来已经出席过很多次廷议了。
如果王司徒也懂几百年后的名词,就知道这种现象叫做曼德拉效应。
或许是先前有几次廷议的会场上,虽然林泰来的肉体没到场,但其神识却附着在小纸条等物品,强力投射进了会场,给大家留下的心理印记太过于深刻。
又听到林泰来抱怨说:“作为一个新人,第一次参加朝堂廷议,心里十分紧张,万般忐忑。
可王老哥你也不帮着我这新人说话,就干看着我被别人欺压么?”
王司徒反驳道:“刚才东朝房里,十分之六时间都是你在发言,还要我怎么帮你说话?”
还有,林妹夫你哪里紧张,哪里忐忑了?还说是新人,你连装都不装啊!
林泰来大度的原谅了王司徒,“今天就算了,毕竟是第一次,配合生疏情有可原。
以后再一起参加廷议时,王老哥多看我眼色行事!”
王司徒:“.”
当初林妹夫使唤王象蒙时,他这个王家家主没说话;后来又使唤王象乾时,他还是没说话。
到了今天,林妹夫开始想使唤自己了,但王家却已经没人能帮自己了!
刚走出承天门,忽然背后有人呼唤道:“林九元请留步!”
林泰来似乎很忌讳什么,不敢停步,却对王司徒说:“老哥替我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在叫魂?”
王司徒回头看了眼,说:“是杨天官!”
吏部尚书杨巍是当今朝堂年纪最大的人,今年都七十多岁了,林泰来也不能太过无礼,只能停步等待。
杨天官赶了上来后,就开口道:“今天廷审的奏疏,就由林九元你来写吧?”
老天官也很闹心,好端端的一次廷审,变成了《金瓶梅》研讨会,这奏疏怎么写?在奏疏里大谈特谈《金瓶梅》吗?
林泰来假装很诧异,婉拒说:“这不合适吧?廷审是身为外朝之首的杨公你主持的,我何德何能可以写奏疏?”
这意思也很明确,洗地是老天官你和内阁的事情,他林泰来只管杀不管埋!
杨天官又讲理说:“虽然廷审是我主持的,但八成时候都是伱在说话,你不写奏疏谁写?”
林泰来非常谦逊的说:“没有那么多了,我的发言占比真不到八成,仅有六成而已。”
仅有?杨天官顿时被噎了一下,愣了愣后不容置疑的说:“就这么定了,章疏你来执笔,明日上奏!
而且无论你到底写不写,反正老夫肯定不写!”
老天官说完之后,也不等林泰来再回话,挥了挥袖子就走了。
虽然今天还没有正式的奏疏上报,但廷审雒于仁的现场情况已经完完整整传进了内阁和宫里。
毕竟在场观摩的那些锦衣卫官校和中书舍人,都不是瞎子聋子。
东朝房里散场后,收到廷审结果的内阁集体沉默了。
原本以为,政坛又要掀起惊涛骇浪,各方围绕雒于仁和他的奏疏又要展开各种博弈。
皇帝不会善罢甘休的,一些大臣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一些大臣要浑水摸鱼的。
为了灭火,内阁已经做好了几种预案,等着看形势使用。
结果都白整了,严肃的政治氛围全被被一本《金瓶梅》毁了。
王三阁老锡爵看了眼王四阁老家屏,话里有话的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本来大家要一起劝皇帝将那本奏疏留中不发、息事宁人,只有你王四想火上浇油,提议搞什么公开廷审。
这下透心冰爽了吧?还想造神封圣?直接凉透!
申时行这会儿没闲工夫奚落王家屏,仔细琢磨着怎么善后。因为位置原因,他比大多数人想的更多。
比如先前他主要考虑的是,如何安抚皇帝,而现在则要考虑,如何按住皇帝.反正操不完的心,这就是首辅的宿命。
与此同时,申时行一直在等吏部尚书杨巍的“关白”。
当初内阁不强势的时候,各部上奏都是直接上奏,不会提前和内阁打招呼。
后来内阁权力扩张后,在一些重要事务上,六部往往要在私下里先关白内阁,然后再正式上奏。
比如今天这场重要廷审,理论上要由吏部尚书杨巍进行奏报。
但是按规矩,在明天正式奏报前,杨巍今天应该私下里与首辅通气,确定好口径再正式上奏。
不过申首辅一直等到了午后,还是没有等来杨巍的关白,不由得心生疑惑。难道杨巍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心生异志了?
于是申首辅又打发了中书舍人去吏部,直接询问杨巍。
半个时辰后,中书舍人回来并禀报说:“杨天官有言,奏疏已经让林九元写了,与他无干。”
“乱弹琴!”申首辅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么重要的奏疏,怎么能让林泰来乱写?
最关键是,林泰来也是被奏疏关连到的半个当事人,怎么能让当事人自己写奏疏?杨巍还有没有一点原则性了?
正当这时候,秉笔太监陈矩出现在内阁,申时行问道:“圣上可有旨意?”
陈矩面无表情的宣旨说:“皇上明日御文华殿,亲自听取廷审雒于仁之奏报,参加廷审大臣皆上殿面君。”
申时行:“.”
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皇帝居然主动开小朝会了!
昨天申首辅被召去毓德宫的时候还想着,皇帝越来越懒了,连文华殿都不愿意去。
却没想到皇帝马上就会御文华殿,但是一直力主息事宁人的申首辅宁愿这次皇帝不御殿。
乐子人之心,路人皆知。
哪怕是隔着三大殿和乾清门,申首辅似乎都能听到从毓德宫传来的“嘎嘎嘎”大笑。
不过继昨天之后,明天又又能见到最敬爱的皇帝,这三天面见皇帝的次数加起来,能赶上之前半年的总和了.
下班回家后,申时行让好大儿子申用懋亲自去林府。
“有事?”林泰来连手里的笔都没放下,表示自己今晚很忙碌,没空闲聊。
申用懋一本正经的答道:“奉家父之命前来指导你,教会你这样新人如何成为一名成熟的朝臣。”
林泰来言简意赅的说:“说点人话。”
申用懋又答道:“在上奏之前,要先把奏疏内容关白给内阁首辅.”
“知道了,下次一定!送客!”林泰来继续低头奋笔疾书。
及到次日,朝阳还是从东边升起,五凤楼上五云新。
大臣们又一次在文华殿外候班,心中不禁恍如隔世。
继第一次廷议后,林九元泰来又要迎来第一次上朝了。
朝会分很多种,今天这种属于议事常朝,是限定了参加人员的小朝会。
至于规模巨大、比较累人的大朝、早朝等,大臣们已经不太指望还有了。
皇帝升座,大臣趋步进殿,然后山呼,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陌生。
礼仪过后,作为奏报执笔人,翰林院代表林泰来捧着奏本,面无表情的念道:
“.经考据对比,雒于仁《酒色财气疏》摹仿《金瓶梅》无疑,御史钱一本等人昨日也对此表示认可”
林泰来自认为奏报完全如实,既没有夸大也没有捏造,对昨日廷审的论述很客观。
旁边众人无语,钱一本昨天确实说过“就算雒于仁奏疏与金瓶梅近似”之类的话,但那一看就是气话,这也能被你利用?
最终林泰来给出了定论:“无论雒于仁心中如何想,既然有摹仿《金瓶梅》之事实,那么在他人眼里,必定以为皇上遭受雒于仁恶意讥讽。”
由于某些为尊者避讳的原因,林泰来不可能在正式公文上直接写“雒于仁把皇帝当成了西门庆”,只能含糊暗示,但懂得都懂。
砰!突然从宝座上传来了一声闷响,万历皇帝狠狠的拍了下扶手,翘着嘴角却又强行拧着脸说:
“朕很生气!朕很痛心!怎会有这样的大臣?尔等说说,这可怎生是好?”
对皇帝而言,关于表情方面的演技都是浮云,反正大臣也不能仰面视君,一般看不到皇帝的表情。
本来按照正常套路,在这个时候,同道们应该跳出来对雒于仁进行抢救。
抢救的过程中,与皇帝进行激烈的对线,最终以挨廷杖下诏狱为结尾。
但在今天同道们真没法对雒于仁进行保护性抢救,一张嘴就肯定被《金瓶梅》糊一脸。
但心中以正义自居的清流势力,永远不缺乏表达观点的勇气。
当即还是有好几个言官齐刷刷的出列,一起向皇帝奏道:“臣等有事进奏!”
这个情况让其他大臣们都很奇怪,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头铁之人,已经这样了还敢挑战林泰来?
这几个似乎都是争国本的?万历皇帝很期待的问道:“尔等要为雒于仁分辨?”
资历比较深的带头大哥御史何倬开口道:“臣何倬、钟化民、王慎德、钟羽正、舒弘绪等,在此联名奏请,将《金瓶梅》定为禁书!”
其余大臣们:“???”
你们搞不过林泰来,就去搞《金瓶梅》?这是什么人间清醒思路啊。
万历皇帝顿时很失望,这个提议真的没什么意思。
这时候林泰来对几名科道言官问道:“敢问诸位,定为禁书是何意?”
何倬正气凌然的答道:“定为禁书的意思就是,禁止刊刻发行,禁止在朝堂上公开议论,禁止公开研究探讨!”
听在别人耳朵里,这意思其实就是:不许林泰来在朝堂上提起《金瓶梅》,不许林泰来再滥用《金瓶梅》对清流势力进行污名化,不许林泰来再用《金》学专家名义招摇过市。
但说实话,就是林泰来这个“专家”,也不好反对将《金瓶梅》定为禁书。
不过对林泰来而言,他可以不用《金瓶梅》当武器,但不能让别人以为,他手里这把武器是被敌人打掉的!
出来混,这个脸面不能丢!
所以林泰来稍加思索后,声情并茂的说:“皇上自冲龄时起,便心无旁骛、潜心圣学,而后日理万机,闲暇时只有浏览祖宗训录,肯定没有读过《金瓶梅》这样的杂书。”
众人:“???”
你说的是皇上吗?是现在正坐在宝座上的这个皇上吗?
万历皇帝也愣住了,你林泰来说这些话是几个意思,看不起朕的阅读量?
但是从反常的话里,却又嗅出了一丝乐子的气息。
林泰来又转向几名言官,继续说:“无论如何,为人臣子都不能让陛下在糊里糊涂,完全不懂的情况下,进行决议!
你们既然奏请将《金瓶梅》定为禁书,那你们就有义务让陛下明白,这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为什么要定为禁书!”
卧槽!殿中反应快的人,已经察觉到了杀机!
林泰来向万历皇帝奏道:“故而臣奏请,让何倬等联名的言官出面,第一,向陛下详细讲解《金瓶梅》这本书,可以为此重开经筵。
第二,让他们向陛下进奉《金瓶梅》一书,以供御览,了解状况!”
何倬:“.”
卧槽尼玛!林泰来你这不得好死的王八蛋,脏心烂肺!
给陛下献《金瓶梅》,然后进行详细讲解,这是清流能干的事情?
只要做了,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后世只会记录你给皇上讲《金瓶梅》,不会管你有什么特别原因!
噗嗤!不知道是哪位司礼监公公君前失仪,笑出了声。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林泰来实在太刁钻了,这种局势都能扭转过来。
万历皇帝也醒悟了过来,连忙谦虚的说:“林泰来言之有理,朕从未听闻过此书,也不知道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春梅都是何人。
故而实在迷昧不明,也不懂尔等深意,需要教诲细讲。”
也许议题会很枯燥乏味,也许上朝会很无聊,但林泰来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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