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泰来的口出狂言,众人大多已经习惯了,生气是没有用的。
但众人还是非常疑惑,林泰来说这些话的动机是什么?
大家都能看出来,王老盟主为了挽回复古派的颓势,所以才被迫进行一定程度的理论创新,以适应讲究性情的潮流。
在复古派强调格调和规范的基础上,又非常牵强的揉进去了自然性情,所以才有“出之自才,止之自格,冲口所发,至规萃焉”的新理论。
简单概括,新诗论其实就是“既要又要”,实在很生硬,众人都感觉不太可能成立。
那么林泰来却跳出来说自己可以做到,又是为什么?难道想帮王老盟主进行验证?
可是从立场上来说,林泰来向来是反王老盟主最激进的人啊。
在众人的奇怪中,率先发话的还是一直批判老盟主的王稚登,他对林泰来说:“你怎么可能做到?”
林大官人“砰砰”的拍着胸大肌,站在平山堂中继续叫嚣道:
“又要师古,又要师心,又要格调,又要自然,又要规范,又要性情,这样的诗人不就是我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王稚登坚决否认。
林大官人正要接着装逼,但王稚登却又扔下林大官人,转向了王老盟主,驳斥道:
“出之自才,止之自格,看似是将格调与自然连在了一起,但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融合!
什么叫自格?就是脑中还有复古意识,还有规范和条框。
而冲口所发这种境界,只要脑中还有复古意识,就根本做不到到!”
王老盟主冷哼一声,总算看出今天群众里最大的“坏人”是谁了。
原来最大坏人不是汪家兄弟,而是王稚登!
你王老登假装臣服了二十多年,终于还是暴露了反骨仔的本来面目!
这个时候,王稚登还以为林泰来刚才故意那样,是为了给自己垫话。
他有感觉,王老盟主在汪家兄弟和自己的连番冲击下,已经摇摇欲坠了。
只要自己再加一把力,就要王老盟主的霸权轰然倒塌!
以后自己就可以脱出复古派的牢笼而独立,重新复兴吴中派!
而林大官人也叹口气,这帮人怎么总是在纯理论上纠缠不休?文学难道不是靠作品说话的吗?
还有,老子创造出机会,是要自己装逼的,而不是让你王老登在这里哗众取宠、喧宾夺主的!
既然王老登不上道,那就只好自己动手了。
随即林大官人大步走到了主座旁边,站在了王老盟主身边。
王老盟主正准备开口反击王稚登,结果被林大官人的举动打断了。
犹如惊弓之鸟的老盟主想道,难道林泰来打算直接使用武力,阻止自己的反击?
但林大官人这会儿没看老盟主,对王稚登说:“只这样辩论没有意义,理论最终都要靠事实来验证!
伱王老登自己不行,也不代表别人不行啊,我林泰来就证明给你看!”
已经上头的王稚登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丝异常,难道林泰来刚才不是帮自己垫话?
下意识的说:“你怎么证明?”
场中人便有人暗道“蠢材”了,王稚登如果只和林泰来谈理论,或许还能五五开旗鼓相当,毕竟理论这玩意有嘴就行。
要是转到实践上,那不是给林泰来露脸机会吗?
只听林大官人对众人说:“比如我的《那年十八感怀》第一首,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这首是感慨自己地位卑微,才能不得施展,心中对时事不平,在某个特定环境下,随口而作。
格调上够不够?又是不是兼具了自然性情?满足不满足冲口所发,至规萃焉?”
继续上头的王稚登已经不管对面是谁了,只要不是支持自己的就喷!
“若以复古派标准,唐人写怀才不遇的是《行路难》,是《贫女》!
你这首与之相比起来,只有愤懑直白,谈何格调?”
林大官人却答话说:“最精通复古派的不是你王老登,而是王弇州公!关于复古派的标准,王弇州公才是最专业的!”
然后林大官人转向身边的王老盟主,捏着砂锅大的拳头,笑嘻嘻的说:
“弇州公啊,你就说我这首是不是复古派格调吧?”
林泰来那高大的身形制造出了巨大的阴影,王老盟主就坐在阴影里,众人一时间看不清王老盟主的表情。
良久之后,才听到王老盟主沉重的开口说:“是。”
一言出,而四座惊!王老盟主居然承认林泰来的作品符合复古派标准了!
林大官人又问道:“会说话就多说点,那你再说说,我这首诗算不算性情,是不是又格调又自然,最关键的是,能不能验证你既要又要的新诗论?”
自从说出第一个“是”后,王老盟主说话就流利了许多:
“此诗体雄气壮,确实符合出之自才,止之自格,冲口所发,至规荟萃的要求。”
众人:“.”
老盟主你没事吧?
这首诗是当初苏州文坛大会时流传起来的,传说是针对老盟主你写的打脸诗啊!
林泰来可是你指定的文坛之敌,你今天居然称赞了林泰来的诗歌!
你是不是真被绑架了?如果是的话,就请眨眨眼!
而王稚登猝不及防,又惊又愕,王凤洲你还要不要脸了?
林大官人用力的鼓掌,叫好说:“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没有人比弇州公更懂复古!”
趁着众人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林大官人又继续自吹自擂说:
“还有我那首白燕,咏物拟人!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典故多多,够不够汉唐范儿?但又非常自然清新,意境尤为神妙,能不能验证弇州公既要又要新诗论?”
王稚登不知为何非常愤怒,“绝对不是!不是用几个汉代典故就叫复古!”
林大官人大手一挥,不屑的说:“关于复古,你不够专业!我还是问弇州公吧!”
于是众人听到阴影中的王老盟主说:“此诗发乎兴,止乎物,触境而生,意尽而止。
既保证了对格调的要求,又泯去了刻镂雕削的痕迹,确实符合新诗论的标准。”
众人继续无语,感觉这个世界实在太荒诞了!
林泰来验证王世贞的理论,王世贞又说林泰来验证的正确,这科学吗?
只有吴国伦和张佳胤两个同为复古派后七子的巨头,面上露出了沉痛的表情。
他们能理解老伙计的心态,这就像是被迫签了渭水之盟的唐文皇。
不签又能如何?把林泰来推到对面去,那么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荡然无存了。
王稚登也没想到王老盟主如此丧心病狂,为了新诗论能得到验证,居然连林泰来的诗都瞎捧了。
不由得气得大叫道:“王凤洲你昧着良心说话不心痛么!
两人互相作伪证这样情况,天下谁人服气?”
林大官人却问向复古派老巨头吴国伦,“吴公以为弇州公的点评如何?”
吴国伦犹豫了片刻后,叹口气道:“深以为然。”
林大官人迅速看向另一个复古派老巨头张佳胤,“老恩师以为,弇州公的点评如何?”
张佳胤先是看了几眼王世贞,无可奈何的说:“我赞同。”
现在就不是王老盟主和林泰来互相“作证”了,而是复古派后七子里硕果仅存的三老一起,为林泰来验证新诗论之事盖章论定!
三老公认,林泰来作诗能达到“既要又要”的复古派新诗论境界!
其余众人三观尽碎!这个世界永远有更荒诞的事情发生!
王稚登只感到脑子里“嗡嗡嗡”的,直接骂道:“你们太荒谬了!岂有此理!”
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遇到这样一幕!
被看成是自己帮手的林泰来,竟然跳出来验证王世贞的理论!
而这三个复古派名宿,居然承认了死敌林泰来的作品!
林大官人洋洋得意的说:“王百谷!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论争论不过就骂人,有失文人风度啊!
难道你认为你一个人,比三位文坛名宿加起来分量还重?”
一直在极力表现自己的王稚登,终于知道盟友的重要性了,他只能看向汪道昆。
汪道昆心里已经骂了半天了,他汪道昆身为复古后七子之外的文坛巨头,才应该是今天摧毁王盟主霸权的主攻手!
而你王老登一个布衣山人,却拼命抢风头当主角,这会儿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疼了?
但是汪道昆却不能不接话,不然今天就白忙乎了!
吸取了王老登的教训,汪道昆现在更重视林泰来了,他先对林泰来说:
“你刚才也说过,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达到既要又要的境界,是也不是?”
林大官人点头道:“正是如此。”
不是林大官人吹逼,师古和师心,格调和自然,这是两种方向的创作思路,没人能同时兼顾。
只有他这个穿越者,在可以肆无忌惮抄诗的基础上,才能做到同时兼顾。
汪道昆便接着说:“在刑名中,有个现象叫孤证不立,你林泰来这种情况也类似。
只有你一个人能验证的诗论,对文坛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就譬如我汪道昆说出一个观点,但这个观点只适用于我汪道昆,那么对别人又有什么用?”
承认林泰来,但把林泰来剥离出去,只留下王盟主就好对付了!
这个回合汪道昆没有找上老盟主,但是王老盟主却主动回应说:
“如何没有意义?诗论本就是一种方向指引.”
才说了一句话,王老盟主就感到肩膀上被重重拍了一巴掌,直接把发言打断了。
随后听到林大官人惊喜的说:“看来就连汪太函,也承认我能达到既要又要的境界了?”
“我只是假设”汪道昆说。
林大官人立刻又说:“我认为汪太函所言,极有道理!”
众人:“.”
林泰来又想表达什么,怎么又开始赞同汪道昆了?难不成想自我否定?
林大官人继续说:“汪太函说的没错,既要又要这个新诗论只适合我,对凡人而言却是毫无用处!
我也思考过,你们凡人到底应该以什么诗论来作为创作指导?”
在场所有人齐齐感到,心里遭受了一记暴击!
原来他们这些文坛大佬,在你林泰来眼里都是凡人?你林泰来又是什么,神人吗?
林大官人慷慨激昂的说:“所以既要又要的我,有责任针对凡人指出新的诗歌文学方向!”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跟上林大官人的思路了。
林大官人伸出了四根手指头,用力的晃了晃,“就目前而言,诗歌有四样写法,你们知道么?
我今天教给你们,你们应该记着,将来开宗立派或者着书立说时用得到。”
在座的文坛大佬们像是看到了一个绝世狂人,许多年了,真没见过如此猖狂的人!
当即就有人纷纷起身,就想离席抗议!
但是又发现,平山堂的门外站满了军士,个个武装持械!
没有得到命令时,不能放走一个人出去!
此时在平山堂中,此时只剩下了林大官人的高谈阔论声音:“这四大诗论分别是神韵说、格调说、肌理说、性灵说。
四种写法各有所长,你们凡人喜欢什么类型,各自选一个作为主创方向就是了!”
终于还是有人提问了:“你这四大诗论都是什么意思?”
林大官人便滔滔不绝的介绍说:“神韵说,追求一种空寂超逸、镜花水月、不着形迹的境界,神龙见头不见尾,以神韵为诗中最高境界!
格调说,就是复古派的进化,效法汉魏盛唐,必须讲求比兴、蕴蓄但不可过甚、过露,重视诗歌规范,如体制、音律、章法、句法、字法等等。
肌理说里肌理二字,源于杜甫的诗句,包括义理与文理。义理为本,通变于法,以考据、训诂增强诗歌的内容,融词章、义理、考据为一。
性灵说,指诗歌要表现真性情和独特个性,作诗不可无我,必须袒露作诗人的本来面目!”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想辩驳也张不开嘴。
主要是这四大诗论太全面了,似乎能囊括目前的所有创作思路了!
难道这大明文坛未来的发展道路,要由一个武状元说了算的?
林大官人开始又逐个单对单的进行惇惇教诲:
“王弇州公啊,你就往格调派的路子走走,从复古到格调并不难;
老恩师啊,我觉得你的风格挺适合性灵派,回头你和主张真性情的公安派他们多交流。”
“那你是哪一派?”许久不出声的王稚登质问道。
林大官人打个“哈哈”,答道:“天下文学,无招胜有招,无派胜有派!
派别只是用来匡正凡人的!我没有派,或者说是通所有派!”
众人:“.”
天下之逼共一石,你林泰来一个人装了八斗!
王稚登受不了这股逼气,走到堂门口,看着纹丝不动的军士,回头对林泰来大喝道:“为什么还不放我走?”
林大官人答道:“别着急!还没完!”
这种理论太多的内容,如果不想纯堆砌就太难写了,不过总算写完了,下面尽力补耽误的更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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