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琰在音律方面确实乏善可陈,曲子谱的并不好。而且他的嗓音条件也一般,唱道激昂处数次破音。然而,这并不妨碍众人听了此曲之后轰然叫好。
因为唱词的内容实在是太好了。词说的是三国旧事,结合大晋当前要面对的局势,可说是令人心生感慨,感受强烈。天下大局,神州沉浮,生死国灭,存亡之数,没有谁比现在的大晋众人感受强烈。
“瑗度小侄竟有如此文采胸怀,当真令人刮目相看。谢公生子如此,当真令人羡慕。曲好,词更好。”王坦之醉意悍然,起身大赞。
谢安神情有些奇怪,知子莫若父。谢琰虽然很好,但能写出这样的词来,还是出乎谢安意料之外的。
“瑗度这词,是你所作?”谢安问道。
谢琰呵呵笑道:“惭愧的很,这词并非我所作,我只是谱了曲,唱出来罢了。这首词是弘度兄当日赴任徐州,从京口经过,我和他登北固楼时所作。我听他吟诵之后,心中颇为感慨。今日也是借花献佛,唱给诸位听。”
众皆哗然。谢安的脸上既有失望,也有恍然之色。失望的是,这果然非谢琰所作。恍然的是,这词若是李徽所作,那倒一点不令人意外。
谢道韫看向李徽,见李徽端坐不动,一脸的官司的样子,心中既爱极又难受。
“弘度,原来是你作的词。果然好词。慷慨悲歌,家国情怀,尽在其中。”谢安呵呵笑道。
李徽对这些并不在意,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只想宴席早些结束。只微笑拱手道:“四叔过奖了,只是有所感而已,算不得好词。”
王坦之道:“弘度,你词义之中,推崇孙权。只因其坐断东南,力抗曹刘。但孙权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他东南之地不也为我大晋所灭么?词好是好,但有失偏颇。‘生子当如孙仲谋’这便有些过了。”
李徽淡淡道:“王公所言甚是。”
王坦之愣了愣,本来是希望借此引发讨论,结果李徽只说了这句便没有下文了。
“没了?你不打算争辩几句?”王坦之道。
李徽举杯道:“没这个必要,敬王公一杯,多谢指正。”
李徽也不管王坦之喝不喝,自顾干了酒。王坦之皱眉喝了酒,一时有些尴尬。
“王家叔父,弘度不愿争辩,道蕴倒是想替他争辩几句。我想,他词中之意是赞颂当初东吴虽在三国之中最为弱小,却敢于面对强大之敌作战。赞颂的是这份勇气。至于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那可是曹孟德的原话,弘度只是拿来借用罢了。”谢道韫忽然开口说道。
王坦之一拍脑门,呵呵笑道:“原来如此,还是道蕴学识渊博,我竟忘了这是曹操之言。呵呵。”
谢道韫笑道:“王家叔父是酒喝多了,否则怎会记不起来。”
王坦之微笑点头,知道谢道韫是照顾自己的面子。
谢安笑道:“道蕴不奏一曲么?你明日就要离京,我们可都要很长时间听不到你奏曲了。”
众人纷纷道:“是啊,是啊。谢小姐奏一曲。”
谢道韫笑了笑,也不推辞,款款起身,命人取来瑶琴,摆在席间。
众人凝神注目,但见谢道韫低头沉吟片刻,素手轻挥,琴曲琅然响起。
谢安只听片刻,手中酒盅停在空中,沉声道:“胡笳十八拍。”
但见谢道韫手如兰花,在琴弦上如蝴蝶一般飞舞。身子俯仰,配合琴声起伏,宛如风中之柳。手下琴音流出,更是高低起伏,节奏鲜明。高处苍茫悠远,低处深沉哀婉。所用只大小调交替,音只用宫、徵、羽三音。这越发使得整个乐曲风格浓烈,节奏分明,起伏高低之间,生处一股强烈的情感来。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谢道韫开口唱了起来。胡笳十八拍的唱法与众不同,一字一音,铿锵有力。哀怨愤懑之情淋漓尽致,情感充沛,感染之力极强。
“……”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羶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伤今感晋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
“……”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间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
此曲甚长,共有十八拍,皆有唱词。谢道韫从第一拍唱到第十八拍。不知是不是因为饮酒之故,唱到后来,声音暗哑,竟有泣血之感。
待琴声停歇,歌声断绝,座上众人无比瞠目。良久后,谢道韫起身行礼,众人才如梦初醒,一时间彩声如雷,掌声不绝。
“见笑了。”谢道韫微笑回座。
谢安喟然长叹,良久不语。他当然明白侄女儿弹唱此曲的心境。自己这个侄女儿虽才情高旷,但却命运多舛。幼时丧父母,婚姻之时也不顺。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却无着落。近来之事,又让她选择离开京城,遵从自己的意愿不再和李徽有所牵扯。着实令人心疼怜惜。
她心中不快和怨恨肯定是有的,但是自己却也不得不如此。为了谢氏,人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自己。
张玄叹道:“胡笳十八拍乃旷世之作,甚少有人能够弹奏唱出。道蕴大才,令人赞叹。文姬当年有胡汉之痛,方有此曲。道蕴能领会其意,唱出精髓,更是难得。需知非有泣血之痛,难会其意。今日得听此曲,此生足矣。”
谢道韫微笑道:“玄之谬赞。人与人情意可通,道蕴虽无文姬的经历,但情感乃人所共有,也可共通。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道蕴弹唱技艺,浅薄疏漏,定不能同蔡文姬相比。只是献丑罢了。”
王坦之笑道:“这要是浅薄疏漏,那我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精湛了。”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谢玄大声笑道:“下一个谁来?我谢家出了两个了,谁再出来献丑?”
谢安大笑,指着谢玄道:“呸,这叫什么话?什么叫献丑?”
谢玄道:“我阿姐此曲一处,谁出来不是献丑?我说的可没错。”
众人哄笑间,谢安笑而啐骂。心里其实都深以为然。本来想表现表现的人,听了谢道韫弹奏之后,便偃旗息鼓了。珠玉在前,还怎么表现?那确实是献丑之举了。
“我来给诸位助助兴。”一人挺身而出。
众人看去,尽皆愕然。却是王国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王坦之皱眉道:“你凑什么热闹?你是会作诗还是会奏曲?”
王国宝面带酒晕,打着酒嗝嘿嘿笑道:“阿爷,我不会作诗,不会奏曲,但我会讲故事。我给诸位讲个故事。权当一乐。”
谢安皱眉,这种场合讲什么故事,定又是民间神鬼志怪之谈。王国宝不学无术,看着他便来气,不想让他污了眼。
王坦之显然不能让儿子出来出丑,沉声道:“省省吧,好生待着。”
王国宝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拎不清,兀自道:“我丈人家,我出来助助兴怎么了?你们嫌弃我是吧?我好歹也是太原王氏的人。你瞧,那边那个李徽,寒门小族出身,都坐在那里人模狗样的。适才还摆谱不搭理阿爷。宴席开始前,大伙儿都来了,就他最后才来。我难道不如他?他做了什么好事了?要我说出来么?我岳丈偏偏器重他,徐州刺史也让他做。倒是我这个女婿,看着像仇人似的。”
“住口!”王坦之厉声喝止。
王国宝兀自道:“我说错了么?阿爷,人家瞧不起你儿子呢。你也不帮我。我门下省官职还是自己挣的。有些事我不好说,我若说出来,那可够瞧的。”
座上众人尽皆变色,谢安面色铁青,气的身子发抖。谢玄面色变冷,已经欲起身喝止了。
“王家公子,你觉得委屈是么?要和我比比本事?那好,我们来比一比本事。”一人朗声说话,走到席间,正是李徽。
李徽本来心情就糟糕,听了谢道韫的唱曲更是糟糕,再听这王国宝撒酒疯,糟糕之上再加糟糕。一想到这厮断了自己的钱财来源,心中一股酒气已经按捺不住。
王国宝瞪着眼道:“比就比,怎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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