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韩嘉宜有点懵,??“大哥说什么?”
随后,??她端正坐好,??抬眸凝视着他,??做认真倾听状。
陆晋话一出口,??已经隐约有了些悔意。他到底是冲动了,??见她没有听清,??他心里几分庆幸,几分遗憾,打算随便搪塞两句。然而甫一接触到她的眼睛,??他心底忽的生出丝丝不甘来。
都已经问出口了,为什么要收回来?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旁敲侧击问个明白?
低头喝了口茶,陆晋轻咳一声,??状似漫不经心问道:“我方才问你,??对继兄弟姐妹成亲怎么看?”
他定定地望着她,不想错过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韩嘉宜眨了眨眼,??方才没听错?大哥果然问的是这一句。她有些讶然:“继兄弟姐妹成亲,??还能这样?”
陆晋喝了口茶:“嗯,??问问你的看法。”
韩嘉宜念头微转,??心说,??这可能是在考校她对律法的了解。不过所幸这个问题她知道答案。她微微一笑:“这个我知道。”
陆晋心头一跳,声音尽量沉稳:“你说说看。”
韩嘉宜得他鼓励,??笑了一笑,缓缓说道:“这个在律法上,??是不被允许的呀。”
本朝民风相对开放一些,??朝廷不禁止甚至暗暗鼓励寡妇再嫁。与其相对应的是,在律法上对继子女也有比较明确的规定。
继子女如果随母亲改嫁,则迁户籍,正式成为继父家的成员,可选择改姓或者不改姓。对继父而言,继子女与亲子无异,一样能够继承家业,一样需要奉养双亲。所谓的继兄弟姐妹在律法上和亲生的兄弟姐妹没有太大差别,相互之间不允许进行婚配。
“是么?”陆晋提起的心倏然下沉一些,却并未至谷底。他沉声道:“如果律法允许呢?”
“律法允许?”韩嘉宜微微皱眉,“可是律法明明就不允许啊。”
“我是说,在不违背律法的情况下。”陆晋继续说道,“若律法挑不出错呢?”
她的户籍还没正式迁到长宁侯府。若是将她户籍落到别户,再让她到其他地方暂避一段时日,勉强也能行得通,只是或许会惹人非议。他自然是不惧怕那些的,可他想知道的,是她的态度。
“律法挑不出错?”韩嘉宜沉吟,这好像还真有!她眼闪动着笑意:“大哥说的情况,是不是指继父去世后,继子回归本宗啊?”
陆晋“唔”了一声:“也算吧。”
从律法来讲,继子确实可以在继父去世后,选择放弃财产继承,回归本宗本姓。
不过他要说的,当然不是指继父去世后。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今日为何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认真分析:“这样的话,律法确实能过,但是……”
她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双眉轻锁。
陆晋眸光轻闪,神情自然:“但是什么?”
“不尴尬吗?”韩嘉宜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直当成兄弟姐妹的人,忽然要变成夫妻,不会觉得奇怪吗?而且这让旁人怎么看?”
“旁人看法很重要?”陆晋双目微敛,“又不是同宗同族,也不是乱……”
那个词,他到底是没说出口。
“旁人看法不重要,但总不好一点不顾吧?”韩嘉宜抬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悄声说道,“那两个不也不是同宗同族吗?可是名分在那里,连他们都要顾忌一二的啊。”
说到这里,想起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就来气:“天下人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是自己的家人?”
还有胆做,没胆承认,遮遮掩掩,要杀人灭口。幸好她福大命大,又有大哥护着,才好端端活到现在。
思及此,她对陆晋更加感激亲近。她浅笑盈盈,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大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啊。能有你这个兄长,是我的幸运。”
陆晋的心蓦地一沉,他默不作声端起茶杯,眼睑垂下,跟她碰了一下杯子。
他心想也不必再深问了。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不接受。
她说“一直当成兄弟姐妹的人,忽然变成夫妻,不觉得奇怪吗?”
她说“天下人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是自己的家人?”
她说“有你这个兄长,是我的幸运。”
……
她拿他当兄长,他不能伤害她。
他想,以他现在的能力,他若挑开了,执意去做,想来她的“不接受”没什么用处。但是,何必那样呢?生出了别样心思的人是他,何必将她也拉下水,让她痛苦?
陆晋忽然想起明月郡主来。那个往日冰冷高贵的女子,痛苦地讲述她与皇帝之间的种种。毫无疑问,在那段畸形关系,明月郡主是被动承受的那一个。现实与道德的冲击让她苦不堪言,几欲疯魔。
他不会让嘉宜成为第二个明月郡主。
这种事情,总得她心甘情愿。
韩嘉宜想了想,问出心里的疑问:“大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
“翻卷宗看到一个案子,随口问问。”陆晋眸色一沉,丢开了茶杯,“喝茶多没意思,不如喝酒试试?”
“喝酒吗?”韩嘉宜略一迟疑,却有些跃跃欲试。
上次喝酒还是在梨花巷。她虽然酒量不济,但对喝酒也有一颗神往的心。尤其是大年夜,守岁。一杯又一杯的茶喝得人越来越清醒,还不如喝两口酒暖暖身子呢。
陆晋见她犹豫,沉声道:“罢了,你喝茶,我喝酒。”
“不啊,要喝都喝啊。”韩嘉宜轻笑,“我也有点想喝了呢。”
酒是早就准备好的。
韩嘉宜兴致满满:“我来烫酒。上次大哥见过我的手艺,感觉还行吧?”
她温酒的动作甚是熟练。
陆晋只“嗯”了一声,心里不可避免有些怅然。他尽量调整心态:她既然当他是兄长,那他就努力做好兄长。其实兄妹也挺好的,他可能只是一时想岔了,错认了兄妹情。
睡一觉,过了年,也就好了。
不过今晚……陆晋眸色微沉,想到自己这段时日的刻意压制,他对自己说,一切从明天开始。今晚就先不要想太多了。
韩嘉宜烫酒之际,又提起二哥:“也不知梅姨妈叫二哥去做什么,到现在他还没回来。”
摇了摇头,陆晋扯一扯嘴角:“不知道。嫡亲的姨妈,少不得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他虽然没有嫡亲姨妈,但是有太后这个外祖母。每每见到他,太后都有说不完的话。记得那次太后还问他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他那时不能回答,这会儿心里却有了答案。
只可惜这个姑娘,是他娶不得的姑娘。
那厢陆显正听梅姨妈说话。
他刚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岁那年,他母亲的妹妹,即他的姨母带着表妹陈静云来到长宁侯府。
陆显小时候隐约听说过,娘亲出身平平,与成安公主相比的话,简直可以称得上出身寒微了。他也没有舅舅,母亲那边的亲人,大概只有姨妈。
这些年,梅姨妈及其女儿静云一直住在侯府的一个院落里,对他的关心始终如一。
梅姨妈经常会亲手为他做些糕点、衣裳,这都能让他从姨妈感受到母爱。
这次梅姨妈唤他过来,是为了吃年糕。
“……这是我亲手做的,这做法是我没出嫁时,和你娘一起学的。可惜你娘年纪轻轻就去了,你没法吃到她做的年糕,姨妈做了一些,你将就吃着,权当是你娘还在你身边。”梅姨妈指着一盘年糕,眼闪过怀念。
大年夜,因为这简简单单的话语,陆显鼻腔一酸,点了点头。
他其实已经用过年夜饭了,但这会儿面对姨妈的盛情,他根本无法拒绝。他吃了两块,很合口味。他轻声问:“表妹呢?”
“不知道忙什么,我让人叫她。”
说话间,陈静云已经走了进来。看见陆显,她也不意外,福一福身:“表哥。”
“坐下陪你表哥用些年糕吧。”梅姨妈招呼女儿,“不要瞎忙活了。”
陈静云应了一声,在陆显身旁坐下。
她素来知道娘对表哥好,一则是因为他是亲外甥。二则是因为他是她们母女在长宁侯府的指靠。
她们母女能在长宁侯府一住就是十年,无非是因为表哥的缘故。不然的话,人走茶凉,她们不过是已逝的梅夫人的亲戚,何德何能在这儿寄居十年?
“过年了,显儿来年可有什么打算?”梅姨妈给外甥舀了碗汤。
“打算么?”陆显想了想,回答的冠冕堂皇:“发奋苦读,学业上更进一步。”
顺便催着嘉宜,多写几本书,卖个好价钱。他私房钱多了,也能帮衬一下梅姨妈和表妹。毕竟这是他的亲戚,一直走公账,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梅姨妈点头:“不错,合该如此。不过,其他方面呢?过了年,你可就要十七了啊。”
陆显愣了愣:“姨妈的意思是,我应该下场参加科举试试?”
十七岁听着也不算小了。
“……”梅姨妈一噎,“你有这个心,也是好的。不过我听说那科举犹如鲤鱼跃龙门,能考者少之又少。你也不能一直待在书院……”
是该娶一房妻子了。
她们母女在长宁侯府多年,始终是寄人篱下。若要名正言顺终老于此,最好的办法是让静云嫁进长宁侯府。
按说世子陆晋身份尊贵,本该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梅姨妈心里清楚,陆晋是公主之子,皇帝外甥,又是世子,静云是个孤女,跟他委实不大般配。
后来她就想到了陆显。他和静云是姨表兄妹,青梅竹马,亲上做亲的话,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显儿是她看着长大的,人品性格她也清楚。如果真成了亲,他肯定不会薄待静云。
“不能一直待在书院?”陆显皱了皱眉,“我也要在外面租赁个宅子?”
还是说他需要谋个官职?
陈静云隐隐猜出母亲的心思,颇为尴尬。她咳嗽一声:“不是啊,我娘就是随口一说。表哥的书院离家里也不算很远,为什么要在外面租赁宅子?”
怕母亲再说什么,陈静云抢道:“表哥,我这些天看书,有很多地方不大理解。表哥能不能教教我?”她说着面带歉然之色:“大年夜与表哥说这些,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没有其他可请教的人……”
“不不不,没什么不对。”陆显连忙摆手,“看书是好事啊。”
他一向认为,读书使人明智。他的继妹嘉宜就喜欢看书,不仅喜欢看,还能自己写呢。而且她写的《宋师案》火爆,帮他赚了不少钱。
表妹和嘉宜妹妹同龄,一向走得近。如今表妹也喜欢看书,兴许她也有什么想法呢?他们长宁侯府如果能出两个大家,那可就了不得了。
陆显精神一震,暗暗催促:“你哪里不会,走走,我帮你看看。”
梅姨妈原本遗憾自己的话还未说完,外甥就走了。但是转念想到他是和女儿静云一块儿离开的,还要静云教导功课。表兄妹好不容易相处,机会不可错过。
他们表兄妹从小一处长大,感情不差,但若能再亲近一些就好了。
显儿不是世子,也不用继承爵位。长宁侯府对他的妻子,不管是出身,还是模样性情,要求都不会太高。静云从小在侯府长大,应该能入他们的眼。
陈静云捧了书给表哥看,心里有些尴尬。
而陆显在看到她请教的内容后,也不免感到意外。挺浅显的,还以为她要问什么呢。枉他紧张了好一会儿,生怕回答不出小表妹的问题而损了面子。
“耽搁了表哥守岁……”陈静云愈发惭愧。
“这算什么耽搁?”陆显哈哈一下,“反正在这边教导你功课,也是守岁啊。在哪里都一样的……”
就是不知道大哥和嘉宜妹妹看不见他,会不会孤单无趣?
事实上这个时候,韩嘉宜和陆晋正在灯下小酌。
韩嘉宜不善饮酒,也就是图个氛围。她喝了一点酒以后,话多了起来,眼睛雾蒙蒙的,看着大哥,还隐隐有些委屈:“我想写新故事……”
“嗯?”陆晋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他倒是记起来了,他这个妹妹,还是大名鼎鼎的澹台公子呢。
一想到澹台公子,他不由地想到她向他坦诚秘密,想到他们那段时日的朝夕相处,想到他们因为太后的召见而进宫……
往事不期然浮现在心头,灯光似乎变得旖旎起来。口的酒仿佛也带了一丝甘甜。但很快,他心一凛,迅速赶走各种乱糟糟的念头,低头喝了一口酒。
他对自己说:“方才她说什么,你都忘了么?你真要害了她不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而自然:“写什么故事?”
“还写判案故事,但是不再写宋大人了。”韩嘉宜皱着眉,“得换人,不能再写他了。”
《宋师案》她已经写了三部,该换换了。
她放下杯子,手托腮,轻笑道:“大哥,你在锦衣卫,肯定知道很多案件,有没有能跟我透露的?”
“你想知道什么?”陆晋声音淡淡,“御史大夫毒杀发妻?三品大员纵奴行凶……”
“好啊,都好。”韩嘉宜忙不迭点头,想了想,又道,“如果不方便,还是不要说了。要是涉及朝廷机密,大哥告诉了我,岂不是不大妥当?”
陆晋轻哂:“我告诉你的,自然是能说的。”
韩嘉宜闻言更加欢喜而期待,她还记得当初大哥尚不知道她就是澹台公子时,对她的案件颇多批评之语,认为不切实际。他若亲口告诉了她一些,以后她写起来,岂不是更得心应手许多。
于是,她软语央求:“那大哥多跟我说一说啊,我很好奇的。”
灯光下,她的两只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的身影。
他的的心就那么不受控制地一跳,缓缓说道:“我就说这一次,你可要记好了。”
“好啊。”韩嘉宜轻笑,有些许得意,“大哥放心,我记性一向不差。”
陆晋垂眸,说着能公开的案件。
案件惊险刺激,不顾他说起来,未免就有点平淡了。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起初韩嘉宜还认真听着,后来不知不觉便脑袋一点一点,再后来竟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先前怕自己睡过去,双手平叠枕在下巴下。此时睡着了,竟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昏黄的灯光下使她浓密纤长的睫羽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她呼吸均匀,红唇微张。
陆晋的视线不知不觉凝在了她的唇上。
他忽然很想抱抱她,亲亲她。
然而这念头不过是一瞬而已,很快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趁人喝醉以后,做那样的事情,和盗贼何异?
他如果真的不顾她的意愿而亲近她伤害她,那他和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皇帝舅舅,又有什么分别呢?
而且,她能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睡着,足见她内心深处很信赖他。
他也不能辜负了这份信赖。
陆晋沉沉吁了一口郁气,低头轻唤她:“嘉宜,嘉宜,睡着了么?”
韩嘉宜似睡非睡,将醒未醒,恍恍惚惚听见大哥在叫自己,她咕哝了一声:“大哥,我好困。”一挥手,一翻身,身子倏地往下坠去。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瞬间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想去找个有扶手的地方,稳住身形,好让自己摔得不那么狼狈。
然而一道黑影闪过,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低头看去,见自己一手抵着大哥的胸膛,另一只手竟挂在他脖子上。
韩嘉宜的脸腾地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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