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陌生的剧痛攫取了心神, 柯屿顾不上的许多,“我信你!”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商陆手腕:“我相信, 我真的相信。”
他真的相信。
只是对“让商陆失望”的恐惧,更胜过了这份相信, 更掩过了这份相信。
心口纵然如此剧烈起伏着,他也依然觉得呼吸进的氧气越来越少。商陆由他抓着, 既没有挣脱, 却也没有迎合,只是用那种目光安静、深沉地看着他。
柯屿明白了, 这种目光的确叫做失望。
他对这种目光从来不陌生。从出道伊始, 从教室里的那个初试镜,到形形色色的片场, 从名不见经传的网剧导演,到栗山这样重量级的大导,从资质平平的商业性导演, 到唐琢这样象征主义浓厚的新锐, 每个人都对他投射过这样的目光, 或尖锐, 或含蓄,或深重,或轻蔑。
他身上的氛围感多有浓, 这些人对他的失望就有多重。
“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
喉结滚了滚,柯屿吞咽着,再说话时近似哽咽,重复着, “我真的没有不相信你。”
商陆终于开口:“柯屿,你的信任是不是抵不过你的急功近利?”
柯屿心头一恸。
“你信我,但是你不想等我,也不想等你自己一点一点地进步。这两粒药能带给你的效果,远比我讲一千句鼓励一万句来得更直接、更强烈,是不是?你不想要日积月累的开窍,你只想要一步登天的捷径。”
在他平和的逼问中,柯屿的眼神显出短暂的迷茫。
他下意识地否认:“不是这样的。”
“在丽江的时候,我教的方法你有用过吗?还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在用药骗我?”
“没有!”柯屿这次的否认斩钉截铁,“那次没有吃药——你相信我。”
商陆的轻声中带着不抱希望的嘲弄:“你让我怎么信你。”
“——因为那时候药已经用完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柯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覆水难收的错误。他瞳
孔一空,恐慌地抬眸看着商陆,目光轻得如同在颤抖。
出乎他意料,商陆听到这句话,脸上那种平静的愤怒反而潮汐般退却,他甚至勾了勾唇,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了然了一切的温柔:“是吗,原来是因为药用完了。”
“因为药用完了,你人在剧组不得不尝试我的帮助。”商陆抬手拨开他的额发,双目深深地注视进柯屿的眼中,“柯屿,从一开始,就是我始终追逐着你,无视你的拒绝,假装看不到你的冷淡和躲避,强迫你接受我的项目。我说‘你是天生的演员’,说‘士为知己者死’,说栗山不会调/教,我会□□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柯屿动了动唇,商陆的指腹轻轻贴住他的唇瓣,“听我说完。”
“在岛上,我说高山流水,你说‘善哉,吾心与子心同’,”他顿了顿,呼吸因为被刻意控制着,而如同濒临窒息般舒出漫长、单薄的一线,“我当真了,只是没想到那是你的场面话。”
“——现在我知道了。”
指腹缓缓地描摹他的眉眼,在柯屿反应过来前倏然落下。在柯屿空落落的眼神中,商陆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应该一厢情愿地为难你。”
他拎着药的手递出:“药还给你,不要再吃了,是你跟我说的,再温和的药都有成瘾性。”
柯屿迟迟不接,倔强地不接,好像这样商陆就能站得更久些。
但是商陆只是把药顺手放在端景柜上,“时间差不多了,我约了视频会,需要做一些准备。”他点点头致意,绅士极了,“恕我失陪。”
“——你要换主角吗?”
柯屿堵住他的去路,突兀地问。
商陆温和地说:“不换。”
“为什么?”
“这个问题你刚才问过了。”
柯屿固执地说:“你没有回答。”
商陆的脸上浮现些微自嘲:“我其实回答过了。”
柯屿用力地回想。
他问了这个问题,商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了这个药。
正常人都会以为这个药是用于抗抑郁。他问他是不是把这个药当饭
吃,是他以为柯屿逃避重度抑郁避重就轻。
他想要逼出的,是柯屿正视自己的真实。
他想表达的,是你即使重度抑郁也要陪我一起完成这部电影,这就是我不换你的理由。
“高山流水,伯牙与子期同,你既然信我,那么心盲症也好、抑郁症也好,我都不会放弃你。”商陆顿了顿,“这就是我原本的答案。”
“别改。”柯屿拉住他的手,仰首目光凌乱地想要望进商陆灰暗的眸中,“不要改答案,我想要这个答案,我就要这个答案,”
“不要再吃药了,”商陆抚了抚他的眼底,柯屿一闭眼,眼泪不受控制地划下,濡湿了他的指腹,“我宁愿你当一个平庸的演员,也好过靠吃药来满足我对你的期待。”
如同一根刺轻柔地戳刺过了一朵玫瑰柔软饱满的花心,那一声破碎的声音近似于无,但柯屿听到了。他脸色惨淡,过了许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呢。”
他蓦然明白了。
是对他从此以后不抱任何期待的意思。
“那你……”一句话无法完整问出口,柯屿要喘着气缓一缓,才能说出下半句:“你要跟我分手吗。”
商陆垂眸注视着他。柯屿的眼泪停得很快,他不流了,黑色的眼眸因为哭过而更加澄澈、天真、毫无保留,将里面藏不好的胆怯一点一点暴露出来。
“不会。”商陆哑声说,“电影是电影,你是你,我可以找别的主演。”
柯屿喃喃重复了一遍:“电影是电影,你是你……”
他的嘴角仿若若无其事般翘起,“你说得对,我知道了,我还可以喜欢你,你也还会喜欢我,我还是你的男朋友,只是不拍你的戏,不当你的主演了,这没什么,比我合适的演员很多,你一定能找到更默契的,这没什么,我还可以来探你的班……”
探你的班,看到你跟你命中注定的另一位演员彼此默契地讲戏、试戏,看你的镜头捕捉住他的专业和美,看你对别人介绍说,这就是你心中的主角……
他第一次庆幸起自己的心盲症,让他躲过了
这些切实的、如同演在眼前的画面。
毕竟,只是想想这么几行字,他就已经心痛难遏。
商陆点点头:“我以后都不会逼你。”
柯屿梦呓般地重复:“你以后都不会逼我。”
“你也不用再为了怕我失望而吃药。”
“我也不用为了怕让你失望而吃药。”
柯屿笑了起来。空调可能坏了,不然他不会浑身都躁动焦灼得冒汗,脸却一如既往地苍白平静。
视线瞥过腕表,商陆提醒:“我该去开会了。”
柯屿终于退让开,如梦初醒地,甚至带点拘束:“对不起。”
商陆总是游刃有余云淡风轻的模样,但脊背比寻常更为笔挺,几乎到了僵硬的程度。
他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线上会议一开就是数个小时,以他、余长乐和聂锦华三人为代表的选举团队紧急过滤了目前市场上有档期而又合适的女演员,逐个分析表演风格、气质和技术的细腻度,吸引了苏慧珍的前车之鉴,话题度高而擅长炒作的女星在一开始就被排除出列。
紧锣密鼓之中,还是聂锦华做主休息十五分钟。
商陆做着批注的电容笔未停,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以作应允。余长乐观察细致,觉得他英俊之中难掩病容,“导演是不是太累了?”
“还好。”
“要注意休息啊,”余长乐叹一口气,“你气色很不好。”
聂锦华接茬:“老余,这就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了,现在这节骨眼,我们剧组哪个气色能好?”
余长乐笑着赔罪:“我失言了。”
“我到现在都还在现场困着呢。”
“粉丝还没散?”
“散了一部分,估计能熬到天黑。”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商陆自始至终没有接腔,只是几分钟后,他凌乱的笔迹终究停了下来,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随即摘下。余长乐话止住,看到屏幕前的商陆闭上眼,揉按着眉心的手挡住了大半张面容。
他看上去,真的倦极了。
聂锦华常在工作群里调侃,说到底是年轻人
,他们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但商导就是精力无限的样子,哪怕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白天出现在片场也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说他不仅有无穷的精力,更有无穷的信念,似乎天底下并没有能打击到他、伤害到他、折辱到他的事情。
“柯老师怎么样?”聂锦华转换话题。
“已经安顿好了。”商陆开口,声音倦哑。
“网上闹换主演,他没看到吧?不然挺打击的。”
“手机没给他。”
聂锦华点点头,“柯老师心盲症真看不出来,我跟组这么久,对他改观很大,好像这个病也没那么影响他演戏嘛——”他寻摸着嘶了一声,“我知道了,是你商导会带演员,他才能在你这里一日千里。”
一贯强大的心脏因为这句话而毫无预兆地痛缩。
“是他自己的努力,”商陆衷心地说,“我对他的帮助微乎其微。”
“年轻人不用这么谦虚,”余长乐旋开保温杯,金属摩擦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这么细微的躁动也穿刺了商陆的鼓膜,让他只有凭意志力才能维持运转的大脑略过一阵嗡声,“张狂点,恃才傲物嘛,你有这个资本。”
商陆漫不经心地勾起了唇:“两位老师休息好了的话,我们就开始下一轮。”
日落了。
天黑了。
星星也升起了。
只是这里是东方的拉斯维加斯,是地球上有名的不夜城,所有的娱乐场、酒店的灯火都彻夜不眠,掩盖了晴朗夜空下微弱的星光。
没有人会在这里抬起头找星星的,形形色色的,都在名利的漩涡里浮沉。
最终确认的女演员有三名,将由余长乐去沟通试镜档期。
粉丝果然如聂锦华推测的那样,在临近深夜时散去,这时候剧组已经在宴会厅待了超过十小时,最终在保安的维护下返回下榻酒店。
那里也有聪明的人蹲守,以为能找到柯屿或他的助理、导演的踪迹。凼仔岛几大□□的通道错综复杂,连廊、地下通道和地面通道缤繁交错,出入口多达数十个,小道消息
说小岛在某某口出没,人一窝蜂摸去,几趟下来才算分流成功。
与线下的忙乱拥堵相比,网上热闹反倒退了,大约是没有任何一名当事人出来回应,柯屿、剧组、投资商都消声彻底,没了新的爆点,吃瓜群众喧闹了一天的心沉寂下去,只有部分人还在孜孜不倦地要求导演换主演。
第二天营销号就出料了:
「柯屿不换,苏慧珍退出,据说是找了程橙救场。」
大规模脱粉的事情没发生在柯屿身上,倒发生在了商陆身上。
「你到底是被下了蛊还是昏了头?值得吗?」
不乏苦口婆心的:
「别告诉我你真的跟柯屿是真爱,快醒醒吧,栗山被他蛊了五年好歹都是配角还能止损,你第一部片,第一个主角,真的要这样自暴自弃?」
「柯屿背后什么资本在绑架你?别拿自己的天赋去给花瓶糟蹋。」
商陆无动于衷。
剧组工作不能停,停一天都是硬生生的砸钱,这个道理谁都懂。三天,三天不管事态如何,必须复工。这是聂锦华的心理底线。
然而商陆找到他,明确说了停了半个月,半个月后能否复工,届时视情况而定。
“你开什么玩笑?!”制片人的身份终于让聂锦华坐不住。
“三月影视追加投资六千万,钱应该已经到账了。”
他回到云归是孤身一人 ,行李一放就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巨大的高清拼接屏一帧一帧流动着镜头,是未经剪辑的原片,连ng的废片也在内。
明叔一天三次雷打不动送餐送咖啡进去,又在十五分钟后去收拾清理。
这哪是伺候少爷,分明是管着牢犯。
商陆自始至终不说话,逐帧逐秒地过着片子,打剪辑点、做标签,在平板上同步记录表演观察和分析。
明叔看过他拉片,他拉片效率极高,如同别人看书时的一目十行,而他过目不忘,提炼捕捉能力又极强,往往一针见血。
他是没见过商陆这样子拉片。
细致得如同是在做剪辑和后期。
“小岛呢?”明叔有一
天问。
“在调整状态。”
“也在宁市?怎么不请他来家里坐坐?”明叔试探地问。
商陆摘下眼镜:“不请了。这一步我要他自己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步,参考当初表白时商陆在车里等他,却不下车迎他的那一步。
他会等他,但他不能事事时时拽着他、拖着他,他要柯屿自己想通了,自己走到他身边
因为他知道柯屿是那种人,只要但凡他想通了、自己做了选择,他就不会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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