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曾与前世那位踏平修仙界的魔君, 其实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并不是天上地下遥遥一眼的那种,是实实在在的,说过话的面对面。
在此之前,北宗魔域归墟君的名号已响彻十洲修真界。
在沈黛前世那个时代, 他是所有人畏惧的存在。
诛妖邪, 炼魔幡,杀尽所有不服从他统治的魔族, 魔域历任魔君, 没有人像他那样疯, 更没有人是踩在同族的骸骨上,练就通天的修为。
因此不仅正道修真界对他闻风丧胆, 就连北宗魔域的魔修也对他们这位新任魔君敬畏交加。
不过对于大部分修真界的弟子而言,归墟君只是一个远得近乎传说的存在。
像沈黛这样的普通弟子,每日睁开眼要面对的,是那些除不尽的魔修, 杀不死的魇族,和修真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沈黛一直以为自己到死在战场上的那天, 也不会见到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直到这位归墟君围攻上三千宗门,只差一步就能直取仙宗之巅太玄都的那一日——
拂晓日光洒满太玄都二十四城的金顶。
一众仙门百家的弟子乌泱泱聚集在太玄都前,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抬头望着半空中那个黑金玄袍的青年。
天光大盛,那位魔君戴着面具,不辨样貌。
他隔空拾起一朵开得极妍丽的红山茶,山茶花败落时从不一片一片的凋零,而是一整朵花轰轰烈烈地掉下,故又名断头花。
众人见他捡起这朵掉进泥泞里的山茶, 纷纷以为是在隐喻着什么不详的征兆。
然而那带着玄铁面具的魔君只把玩着这朵山茶花,仿佛心血来潮般说道:
“今年春花开得不错,不打了,办个千宗宴吧。”
也只有这位魔君,会在春末夏初,百花凋零的季节睁着眼说这样的瞎话。
但比老谋深算的人更可怕的,是不讲道理的疯子。
归墟君无疑就是一个疯子,哪怕是身为正道修士的他们也明白,北宗魔域之人已经将仙山以下彻底包围,之前一战修真界大能皆伤的伤,死的死,再无抵抗的力量,此时不一口气攻下,更待何时?
归墟君却仿佛真不知道自己占着多大的优势,轻描淡写地下令让手下魔将开始点人参加宴会。
底下弟子惶惶然不知缘由,被点中的皆面如死灰。
纯陵十三宗自然也被点中了十多人,沈黛原以为这样的倒霉事自己必然逃不掉,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倒霉被挑中的却不是她,而是一贯运气最好的宋月桃。
沈黛全须全尾地看着点完人的魔族从太玄都撤退回山下,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归墟君离开后,修真界如今掌事的几位长老商议了一整日,衡虚仙尊回来时,天色全暗,太玄都云深雾浓。
沈黛那时还在照料江临渊和宋月桃。
他们二人一个在此前一役中身负重伤,另一个因体质契合,又习过一些医修调养之法,刚给江临渊疗伤,之后便一直昏昏沉沉的睡下。
“黛黛,你过来。”
“师尊。”沈黛闻言乖顺上前,“长老们商议得如何了?”
“如今我们势弱,只能暂时依他所言行事。”
归墟君所点之人不过一两百,有普通弟子,也有各家亲传弟子,人数不多不少,修为不高不低,实在是让人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如今的修真界,是没有底气拒绝归墟君的,若是拒绝,整个修真界都会在顷刻之间覆灭,他们没有选择。
衡虚仙尊没再提这个话题,而是从袖中掏出一瓶青釉小瓶,交给沈黛。
“这是九转聚魂丹,拿去吧。”
九转聚魂丹是无上灵丹,哪怕是仙门之首的纯陵十三宗,也珍稀难得。
沈黛上一次这枚丹药,还是为救命悬一线的宋月桃,而沈黛此次不过只是受了一点无关紧要的皮外伤,哪里用得着这样好的丹药?
她好像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了头,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诚惶诚恐地推辞:
“这太珍贵,弟子……”
“拿着罢。”
衡虚仙尊将青瓷小瓶又放回她掌中,他长睫半垂,语气难得柔和。
“明日千宗宴,凶险万分,有它在,只要你肉身尚存,能抵你一命。”
霎时间,沈黛浑身血液凝固。
她就知道。
她这样的运气,哪怕有一次好事发生,随后而来的就会是更大的灾厄。
“……师尊,魔族当日点的人不是月桃师妹吗?”
那日她就站在宋月桃旁边,几乎做好了被点中的准备,然而那魔将的指尖却划过她,落在了宋月桃的身上。
她看得清清楚楚。
衡虚仙尊沉默不语。
“您是想,让我替了她?您想让师妹活,是吗?”
说出这一句时,沈黛很希望听见衡虚仙尊的否认。
但他并没有否认。
衡虚仙尊凝眸看她,眼神中是难得的悲悯柔和。
若是从前,沈黛一定受宠若惊,无论是师尊吩咐她把什么让给师妹,她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但这一次,师尊要她让出的,是她的命。
而当时跨进门内的陆少婴听了却浑不在意地说:
“月桃师妹这几日为大师兄随行疗伤已经很虚弱了,宴会上若是有什么变故,她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只是去一趟宴会,若有变故以你的本事跑了就行,这比你上战场可安全多了吧?前些日子战前动员时你还说着愿为修真界抛头颅洒热血,怎么今日又怕了?”
少女眼瞳黑白分明,没有眼泪,唇色如新雪。
她歪头看向陆少婴,平静道:
“你若真心疼宋师妹,不如你去?若是大师兄醒着,他也必定不会让我们两个师妹去送死的。”
陆少婴变了脸色。
沈黛望着眼前的衡虚仙尊,深深俯首:
“我本身为纯陵弟子,如今魔族横行,以死殉道可以,但不明不白做个替死鬼,不行。”
陆少婴气急败坏,衡虚仙尊望着她,半响淡淡道:
“随你。”
沈黛一愣。
她没想到衡虚现在会这样轻易地应允。
“月桃确实不如你修为高,她若是能救人一百,你便能救人五百,但你要想好,你大师兄如今年纪轻轻便已入元婴之境,以他之能,能救成千上万人,修仙者修道心,图济世救苍生,而非一己私利。”
“月桃体质难得,临渊上次大战后玄阴之毒为消,若任由此毒侵蚀下去,他不仅修为不得寸进,还有可能危及性命,月桃此去若不归,修真界大战再起,十洲三岛眼看要化作血海地狱,临渊有救世之能,你要眼看着他变成一个废人,还是一具尸体?”
衡虚仙尊眸光如炬,一眼便可洞察人心。
沉湎于恋爱之中的女孩总是赤诚又愚蠢的。
沈黛在江临渊的塌边守了一夜,第二日便被和其他赴宴的弟子一起,踏上了赴宴的队伍。
千宗宴举行的地点并不在仙山之中,太玄都与凡人界的皇城离得不远,归墟君前来踏平修仙界的时候,顺便也将凡间皇朝也颠覆了。
凡人界繁荣了百余年,到这一代的皇室贵族耽于享乐,皇城建得金碧辉煌,一点也不输于仙宗。
沈黛与其他参加宴会的弟子一起被引入大殿之上,入目便是一群身姿翩跹的舞姬摇曳,还有琴师乐者奏曲。
这倒真看上去像个正儿八经的宴会。
但坐在金銮殿上的魔君显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君王。
他先是道这些舞姬太丑,琴师弹得太难听,又问云梦泽的乐修来了几个,让他们替琴师奏乐。
云梦泽修士的曲子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乐,归墟君将她们视为弹琴奏曲的乐妓,比杀了她们还来得侮辱人。
但无人敢忤逆归墟君的命令,悬剑宗的灭宗时的惨案还历历在目,众人疑心归墟君这就是在故意激怒她们,谁若是忍不住,就从哪一个门派开始屠起。
毕竟他疯,这样的逻辑才合情合理。
云梦泽乐修忍着羞辱奏乐,那魔君似乎还不满意。
“我听闻纯陵十三宗的归海凝碧剑当世一绝,如此琴声,当配剑舞——纯陵十三宗的弟子呢?”
归海凝碧是纯陵剑修心法,是用来除魔卫道的,不是用来给人表演用的。
纯陵弟子皆满面怒色,无一人上前。
殿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半响无人应答,魔将便按照门服将纯陵弟子从人群里拎了出来,带到了归墟君的面前。
沈黛是其中唯一的女修,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归墟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一旁魔将又很有眼色的将沈黛单独提到了归墟君的眼前,倒不是觉得魔君瞧上了这女修的美色,归墟君对美色一贯毫无兴趣,他这样看人,多半是在想如何杀人。
金銮殿上日光透亮,驱散大殿石地上的寒气。
但在帝座上黑金玄袍的青年面具上却恰好落下一片暗色,连眸光也藏在阴影之中,沈黛被按着半跪在他面前,这样近的距离,她也未能看清这位魔头的神色。
他手指冰凉,极轻地搭在沈黛的下颌,冷得像冰。
仿佛是仔细将她辨认了一番,他忽然开口:
“怎么是你?”
沈黛一时间几乎生出了他认识自己的错觉。
“罢了。”
沈黛很快就被松开。
他窝进帝座里的姿势怏怏的,这位魔君像忽然对周遭失去了兴趣,也不欲再欺负这些年轻气盛的名门弟子们,直接了当地对所有人道:
“十洲修真界被我踏平,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你们是随我去极乐世界,还是回你们即将被我烧光的仙宗,自己选吧。”
众人万万没想到,归墟君今日宴请,不是为了杀他们,不是要俘虏他们。
而是劝降。
他这一路尸山血海走来,连自己人都杀,和心慈手软简直扯不上边,更何况他如今实力当世第一,已无人是他对手,根本没有招降的必要。
仿佛一粒石子落入湖中。
原以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的修士们因这一句话荡起无数心绪。
人若是离死亡很近,就会发现自己的道德水平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高。
而且自从归墟君血洗十洲三岛之后,他们在节节败退之中,已无数次的面对死亡。
“若不肯降的——”
沈黛感觉到他冰冷的视线掠过自己头顶。
他忽而笑了笑,玄铁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是笑起来会很好看的模样。
“十洲三千宗门,就从纯陵弟子屠起吧。”
虽是早已料到的结果,但亲耳听到这血淋淋的事实,在场的年轻弟子们也瞬间面如死灰。
渐渐的,默然不语的人群中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有人臣服,有人不屈,有人高声称颂魔君威名,仿佛早就盼着这个能判出修真界的机会,有人正气凛然,厉声叱责那些软骨头的叛徒。
大殿熙熙攘攘,吵成一团,人性百态在此刻淋漓尽致。
沈黛原以为这位阴晴不定的魔君想看的就是这一幕,不料一抬头,却见他谁也没看,只是盯着屋檐上一处落了漆的房梁发呆。
等底下吵了两轮,他才慢条斯理开口:
“这人间皇朝看似鼎盛,其实也早已露出了衰败之兆。”
沈黛觉得自己不是很能看懂这个人。
也或许是她本来就情商不高,没见过世面,所以才会有一瞬间觉得,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点不怎么想活的厌世气息。
下面吵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原本同仇敌忾的修真界弟子,已经分成了三个阵营。
一方无畏生死,誓死不臣。
一方当场滑跪,立时抛弃了自己正道修士的身份。
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中间调和,看上去既想活着,又不甘心背上叛徒名声。
“看来吵得也差不多了。”
归墟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终于从帝座上起身,召出自己的本命玄剑。
“生死由命,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不肯臣服的那一方顿时肃然以待,而决意叛变的那些修士则笑得春风满面,大呼“魔君英明”。
然后下一秒。
他们英明的魔君就将他们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了下来。
魔气纵横,劈开这群叛徒的同时,整个大殿也被这一剑劈垮了大半。
“……”
众人骇然。
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魔君把想要臣服于他的弟子杀了。
……他又杀了自己人!
疯子!
这人果然就是个疯子!!
沈黛就站在他身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是无话可说,怔怔半响不由自主地问:
“……为、为什么?”
归墟君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灰尘,转头看她时下颌微微抬起,是很懒散又讥讽的弧度:
“我说了,随我去极乐世界。”
“我总归很快就要去那里的,既然愿为我鞍前马后,便先替我去那个世界看看,有问题吗?”
沈黛:“……”
果然是个疯子。
“纯陵十三宗的宴请名单里,我记得,写的应该不是你的名字吧?”
他那双眼仿佛能洞穿人心,一眼就窥见了其中缘由。
“是你师门换了人,让你替本来该来这里的人送死?”
沈黛有些困惑。
这次宴请名单这么多人,都是那日魔将在太玄都随意点的,他怎么知道今日来这里的本该是宋月桃?
“本想杀了那女修瞧瞧他的脸色,可惜……”
归墟君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什么,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说起来,此刻你离我只有一步之遥,连你们修真界的那些掌门宗师也没有离我这么近过。”
他弯了弯唇。
“机会难得,你想杀我吗?”
沈黛不敢回答。
九转聚魂丹就在她掌中,能如此靠近这位魔君的机会并不多,全修真界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又有她这样的机会。
她确实是想的。
“你不回答,是不想杀我,更愿意臣服?”
沈黛叹息一声。
她知道,自己没有宋月桃那样的好运,事已至此,她绝无生路。
于是沈黛鼓起勇气,抬头直视了这位打算毁天灭地的疯批魔君,手中灵力凝聚:
“修道者,绝不会臣服于魔修麾下,若魔君要屠遍十洲,那便从我屠起吧。”
仙诀倾注了她毕生修为。
尽管她清楚,她这一点修为在归墟君面前也不过只是蝼蚁的把戏。
但沈黛服下了那颗九转聚魂丹,哪怕魔君随手一掌震碎她浑身灵脉,也能瞬间重塑,令她能一往无前地使出最后一招——
两条命,换来这位魔君玄衣领口碎裂一寸,锁骨浸出一滴血珠。
血珠滴落在他锁骨处一枚小小的红痣上,在他冷白色的皮肤上缓缓滑落,没入衣领之下。
“修为不错。”
他看着沈黛,语调很轻:
“只可惜,你杀不了我,没人杀得了我。”
这话听着狂妄,可他没有丝毫炫耀之意,只是在陈述一个现实,一个甚至令他不怎么觉得开心的事实。
随后金銮殿顶上被轰然炸开。
众人抬头看去,是江临渊集结了修真界中一群甘愿殊死一战的弟子们前来营救,
沈黛心中一沉,她今日已非死不可,江临渊来除了再搭上一条命,并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没想到,那位魔君并没有杀任何人。
众人待他如临大敌,他却踏着一地尸骨从容走出大殿,甚至很愉悦地说了句:
“这场宴会办得我挺开心,诸位,可以散了。”
……疯子。
这个人,是个彻彻底底、不可理喻、无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的,疯子。
……
思绪回笼。
沈黛也不知为何,自己竟然在此刻回想起关于那魔君的种种回忆。
并且竟然有一瞬间,她居然觉得那人的身影,仿佛能和她二师兄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这太荒谬了。
“还给你?”
伽岚君看着眼前杀气腾腾的少年,不辨喜怒地扯动唇角。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从我手中抢人的本事。”
坐在轮椅上的伽岚君身上无一丝魔气,但手中棋子却随他心念而动,瞬间汇聚周遭无数魔气,朝谢无歧直直而去——
棋子煞气汹涌,比刀锋还利,一粒便可逼得谢无歧后退数十丈!
伽岚君的嗓音冷硬无情:
“你虽天生为魔,却从未认真修炼,又被你师尊封印能力数年,你当真以为无人能降服你吗?”
谢无歧没有神兵利器在手,全凭本能在使用魔气抵抗,他眉眼压沉,口中却还不认输:
“伽岚君,你也今非昔比啊,当年初见时你还一扇就能将我五脏六腑震碎,现如今怎么只能坐在轮椅上苟延残喘,靠着几枚破棋子的力量与我相抗?”
这话似乎触及了伽岚君的雷点,他虽不做声,袖中几枚棋子却全数而出,势必要将此刻尖牙利嘴的谢无歧打倒。
“谢师弟撑不了太久,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萧寻望着头顶漆黑天幕,这道令神仙塚永无天日的结界倒映出虚幻的一轮弦月,正遥遥挂在上空。
生死门的弟子最了解此处的魔族伎俩,指着那轮明月对众人道:
“那便是结阵的阵眼,劈开阵眼,我们便能从结界的裂缝处出去!”
褚随望着那魔气深厚的阵眼中央,束手无策:
“不行!这力气太强了,光凭我们几人之力不可能打开结界的!”
“这有何难!”
方应许回头看了一眼薄月,薄月立刻心领神会地为他聚灵,此地灵力稀薄,方应许几乎掏空了灵府中所有的灵力才祭出了法器——
混元斩天斧!
这个天阶法器,即便是在方应许的法器库中也是相当稀少的存在。
此斧是上古仙都矿山之铁所炼,无坚不摧,但此斧需要大量灵力才能操控,哪怕是上一代修真界的大能也没有几人能驾驭。
众人来不及想方应许为何连这种法器都有,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所有灵力灌注至混元斩天斧上。
巨斧悬空,劈月而去。
沈黛却忍不住分神去看谢无歧那边的动静。
伽岚君并非独自一人,他身后还有无数正在朝这边聚集的魔修魇族,被压在废墟之中的封焰魔君也缓缓爬了出来。
那玄衣少年瘦削笔直的背影,孤身挡在这千军万马面前。
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他们出去。
“开了!开了!!!”
元蝶瞧见月影处裂开了一条缝隙,高声惊呼。
“结界开了!”
因为他们一众人汇聚的灵力实在不够,被混元斩天斧劈开的裂缝十分微弱,仅容一人通过,且不能维持太久,站在前面的萧寻当机立断:
“走!”
沈黛还回头想看谢无歧有没有跟上来,却被江临渊一把拉住:
“裂缝支撑不了太久,你还不走想留在这里送死吗!”
“我师兄还没走——”
“他是魔!你是人!他死了与你何干!”
时间紧迫,沈黛不欲和他废话,那边的方应许也去掩护谢无歧了,沈黛想要与他们并肩作战,却被江临渊死死拽住。
“沈黛!你疯了吗!他就算此刻不死,回去以后你以为仙门百家会留他性命吗!”
江临渊是气极了,语气里不自觉带着怒火。
可他这话刚一说出口,就见沈黛眼中漾出了一丝水光。
她似是被他话中的猜测伤到,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盛着一眼就能望穿的害怕。
……她从未露出过这样脆弱的神态。
江临渊此刻忽然意识到,她的那两位师兄,对于她而言真的非常重要。
就在弦月破碎,天光乍破,弟子们欲从裂缝中而出之时——
“那是……兰越仙尊?”
有弟子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从裂缝之外翩然而入的身影。
青衣白鹤。
仙姿绝逸。
结界之内硝烟四散,魔气晕得人一身戾气,尤其是那正与伽岚君厮杀的谢无歧,简直是煞神再世,伤得浑身是血也不见他皱一下眉。
而谪仙下凡的兰越就仿佛另一个极端,如此从容地从天而降。
沈黛昂着头望向兰越的身影,所有的惊惧委屈都涌了上来,遥遥地喊:
“师尊——!师尊快去帮帮师兄!”
而兰越循声看向她,却愣了愣,唇边弯起一个温善笑意:
“小姑娘,你认识我吗?”
沈黛:“……”
“人都来了为什么又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犯老毛病啊!!”
底下和谢无歧背靠着背杀红了眼的方应许愤怒控诉。
谢无歧身上的血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染得一身玄色颜色愈浓。
兰越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场景,眼中是显而易见的茫然困惑。
尤其是沈黛焦急地拉着他说二师兄他们快撑不住了时,兰越看上去更加茫然。
不过他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方绣有梨花的手帕,温柔地将沈黛脏兮兮的脸颊擦净。
他动作轻柔,不带丝毫暧昧,仿佛在替一个笨手笨脚的小朋友擦脸。
“你方才说,我是你师尊?”
沈黛没料到这种时候,兰越还能不疾不徐地替她擦脸,她急得都快跳起来了,疯狂点头。
“嗯,你看起来颇合我眼缘,我也觉得,你应该是我徒弟。”
兰越收起手帕,看向不远处的方应许和谢无歧,展眉笑道:
“那么,那边哪个是让你担心得都快哭出来的情郎呢?”
方应许&谢无歧:……
“兰——越——”
伽岚君的脸色骤然变冷。
“神仙塚是修真界与北宗魔域交界之处,化神期以上不论魔修还是人修都不得跨过这条边界,否则视为挑衅对方,你今日涉足此地,是想要与北宗魔域开战吗!”
当年修真界与北宗魔域大战,在神仙塚画线为界,魔域魔君与修真界大能不得随意跨越。
封焰魔君的修为恰好卡在魔婴后期,才能进入神仙塚。
然而兰越听了这话却只是眨眨眼,仙风道骨的容貌摆着显而易见的无辜坦然。
“我的记性不太好,现下连我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你说的那个,我自然也是记不得的。”
他抬头看着天穹上那条裂缝,眼尾带笑。
“只是途径此地,恰好见这里有条缝隙,进来瞧瞧而已,若你觉得我随意进你家中惹你不快,莫要生气,我们很快便走。”
“只不过走之前,还得将我徒弟的情郎一并带走才行。”
话音落下,兰越袖中金光乍现,一柄细剑从他宽袍长袖中而出,剑光如白虹,在他手中却如柳条柔和无锋,方应许和谢无歧见兰越拔剑,皆默契收手,从前线撤退回来。
剑光划开白昼。
众人只觉得耳膜一阵嗡鸣,下一刻便见裹挟着汹涌灵力的剑光破空而来,荡飞无数魔修魇妖。
伽岚君不为所动,瞬间凝聚起更加庞大的魔气与兰越抗衡。
兰越。
又是他。
此人若是不除,日后必将阻碍他的大计。
“时机差不多了,再打下去,恐怕真要闹出大问题。”
兰越同身旁的方应许谢无歧道:
“去支援一下你们的同伴,我们该走了。”
于是众人眼看着方才还一身魔纹煞气的谢无歧,当着他们的面再度恢复如常。
魔核与灵核顷刻切换,精纯的灵力从他掌中释出,源源不断地与方应许一道朝空中的混元斩天斧输入。
但众人来不及诧异,必须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二师兄——”
沈黛遥遥望着浑身浴血的谢无歧。
他一身玄衣,看不出血迹,若非法衣破损,露出他深可见骨的伤口,看上去竟和平日无异。
谢无歧回眸,朝她扬唇一笑:
“怎么这么粘人,快走吧,等我回去养伤时,你少不了要帮我端茶倒水的。”
沈黛用袖子揉了揉眼,重重点头。
“好,端多少次都行。”
江临渊挥剑斩杀阻碍他们前进的魔修魇妖,深深地看了那边的师徒三人。
“走。”
他一剑劈开前方大道,拉着沈黛朝天光乍破之处而去。
萧寻也看了一眼下面正为他们打开生路的三人,此次若不是阆风巅众人相助,他们恐怕有去无回。
“沈师妹——”
萧寻转头对她道:
“你与云梦泽的几位师妹走前面。”
沈黛一愣,其他弟子都比她伤得重,若后面有敌袭她还能在后面挡一挡,她怎么能走前面——
“别犹豫了,你师兄师尊还在下面替我们断后,我们怎能让你再走后面。”
蓬丘洞府的师兄脾气躁,话不多说,直接用灵力将沈黛和江临渊都推到队伍的最前面。
这情况也容不得沈黛再矫情推辞。
她催动灵力加快速度,几乎是将平生所能都倾注在这个小小的凌空仙诀上,只盼着以最快的速度带着身后众人从这里出去,同时底下还在与伽岚君交手的众人也能尽快脱身。
空桑佛塔的废墟上方,兰越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不好!”
他持剑劈开那道白衣身影,但此地到底灵力荒芜,兰越只迟了一秒,伽岚君便用傀儡术金蝉脱壳,剑光落下的一瞬,劈开的只是一具无用的空壳。
而伽岚君的真身——
“你这师尊和师兄,险些坏了我的正事。”
冲在最前面的沈黛只差一步便可从结界出去,却不想眼前骤然出现一道白影。
谁都料想不到伽岚君会一眨眼出现在这里,沈黛匆忙间尽力结成一个粗糙的结界,将身旁云梦泽的两位师姐护住,然而她自己却因惯性一时间失去平衡,竟跌出了结界之外,一头砸在伽岚君身上!
伽岚君没也料到一个小姑娘的头能这么硬。
砸得他胸中血气翻涌,连带方才匆忙施展的傀儡术带来的反噬,口中涌出一口腥甜鲜血,一滴滴落在白衣上。
他抬手拭去唇边鲜血,扯了扯唇角:
“定亲聘礼还未收下,急着去何处?”
袖中黑白棋子束缚住沈黛即将挥过来的一拳,伽岚君苍白的指尖落在沈黛的心口,他看了看底下目眦欲裂急速而来的身影,忽而笑了笑:
“好好收下。”
“你会感谢我的。”
伽岚君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他手中似乎捏着什么,在他指尖骤然粉碎,随着兰越等人的赶到,同他的身影一起在上空消失无踪。
失重的沈黛急速下坠,她想要调动自己的灵力,却忽然发觉整个身体空荡荡的,灵府之中一丝灵力也无。
她听见耳边有许多人在叫她,她一路下坠,撞在江临渊怀里,听他在耳边大喊自己的名字。
沈黛觉得很吵。
直到她看见江临渊满手鲜血,呆了一瞬,才意识到——
这血是从她胸口流出来的。
她的金丹,被伽岚君剖了出来。
*
——“真是运气不好啊。”
——“是啊,同去神仙塚那么多人,不少人还精进了修为,唯独她……”
——“不过他们此次前去听说立了大功,重霄君必然有重赏吧?”
——“诶,重赏有什么用?好不容易结丹,结果金丹被人剖了,那些法器灵丹拿来也不过是些破铜烂铁啊!”
——“是啊,这位小师妹,果然运气不好啊……”
……
耳边好像还盘桓着无数人的低声议论,沈黛睁开双眼时,已不见神仙塚里的晦暗天色。
鼻尖是她洞府内的振灵香,香炉里白烟幽幽飘出,染得一室内都是沉静温和的淡香,能让人瞬间心安。
沈黛望着床帐缓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阆风巅了。
神仙塚一役……结束了。
她第一时间下床想去找师尊和师兄,可刚要从床上爬起来,心口伤牵引出剧痛,令她一瞬间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沈黛这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好像……
沈黛下意识看向自己心口处,那里已经被缠上了厚重的纱布,证明她昏倒前最后一刻看到的不是幻觉。
一股冰冷的恐慌从头到脚蔓延开来。
伽岚君,剖了她的金丹。
她这一世昼夜不息,修炼了八年才结成的金丹!
这算什么礼物?这他怎么敢叫礼物!
沈黛忍住想要埋头在被子里崩溃大哭的冲动,若是伽岚君此刻在她面前,她简直想把人生吞活剥了!
但木已成舟,沈黛只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莫要乱了心境,生出心魔。
没关系。
她如今才十三岁,没了金丹,再重修一次就行。
她天资虽然不算好,但已经比芸芸修真界许多一生都无法结丹的修士强,只要一息尚存,就不是崩溃绝望的时候。
沈黛强迫自己不去想别的,下一秒便打坐调息,吐纳灵力。
本是想要探查自己还余下多少修为,却不想这一运转灵力,沈黛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从前,能一次吸取如此多的灵力吗?
阆风巅内灵蕴充足,但她从前天资平平,灵气被她引入体内,天赋高的能存下七八分,而她只能存住两三分,就这两三分还要她拼尽全力的转化夯实,稍一分心便会从她灵府中溃散。
但这一次,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涌入她体内,几乎十之八九的灵力都温驯而醇厚的顺着她的灵脉游走,将她因被剖丹而碎裂的心脉一一修复。
她还感觉到体内有一颗护住她心脉的丹药,在她运行灵力之时,药效化开,随着她灵力运行而在她四肢百骸蔓延。
吐纳的灵力在她身体里运转了一周天。
每一寸灵力,都稳稳地没入她体内,修复着她千疮百孔的身躯。
……这是怎么回事?
沈黛像是个骤然发现自己身怀巨宝的人,来不及开心,只是呆呆抱着怀里的金子,茫然得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要去找师尊,师尊必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起身推门而出,正好撞见在她院子里扫地的姬行云,姬行云似乎没想到她突然醒了,愣了片刻才大喊着“小师妹醒来”跑了出去。
同她一起从神仙塚脱身的弟子们也在阆风巅养伤,刚刚在阆风巅里四处参观,忽听姬行云这一嗓子,顿时纷纷朝沈黛的院子里赶去。
“沈师妹——”
来得最快的便是云梦泽的两位师姐。
在神仙塚千钧一刻之际是沈黛护住了她们,两人亲眼看着沈黛被剖丹,冲击力非旁人能比。
要是方应许不让她们打扰沈黛安静修养,她们都想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地替她疗伤。
“你怎么样?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一醒来就跑这么快?”
薄月望着沈黛的神色不自觉有些怜悯。
“快回去躺着,我再为你输些灵力调息一二。.”
“薄师姐!”沈黛来不及与她寒暄,追问,“我师尊和师兄呢?我二师兄在哪儿?”
薄月身旁的元蝶吞吞吐吐答:
“兰越仙尊去了太玄都,临走前让我们看着你,莫要出阆风巅一步,他很快就回来,方师兄倒还在这里,至于谢师兄……”
“二师兄怎么了?”
“他……”
身后走来的方应许接过话头,直接了当地答:
“刚一出神仙塚,太玄都的人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带着人将他关进太玄都地牢了。”
*
江临渊和陆少婴从太玄都玉摧宫内出来时,恰好撞见了气势汹汹而来的沈黛。
少女脚步匆匆,一身红衣在山巅风中吹起,更显得她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瘦弱得可怜。
江临渊又回想起那一日在神仙塚,那个叫伽岚君的人当着他的面剖出沈黛的金丹,她心口涌出止不住的鲜血,就那样倒在他怀中,气息微弱得像孱弱的幼兽。
那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无数碎裂的画面片段。
满手的鲜血。
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的少女。
这样的场景,好像在什么他不知道的时候,也曾经发生过一次。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将他包裹,他怔在当场,看她的师尊和师兄将她从自己怀中抢走,却没有勇气上前一步。
“师妹。”
长阶上,江临渊嗓音微哑。
“掌门长老们都在里面议事,设了禁制,你进不去的。”
沈黛攥紧了衣摆,眸中闪烁着愤怒的光:
“议什么事?是在商量如何要处置我师兄吗?”
一旁陆少婴见了沈黛,立刻上前关切:
“师妹你都这样了还管别人做什么!你那谢师兄是魔族,与我们便是天生的敌人!他同族剖了你的金丹,你们之间血海深仇,他还算你哪门子师兄,你和我们才是一路人啊!”
陆少婴自己说完,仿佛也觉得他话中幸灾乐祸之意太过明显,连忙补充:
“师妹你放心,就算你没了金丹也无妨,我们陆家有无数天材地宝,只要你愿意,我明日便给你送来,以你的勤奋努力,不出三五年必然能再次结丹!”
见惯了陆少婴平日对她颐指气使的模样,沈黛如今看他待自己千般好,却反而觉得烦人。
“不必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沈黛打掉他的手,直白地望着他:
“我倒宁愿,剖我金丹的人是你们。”
江临渊与陆少婴都愕然怔住。
他们倒是没有这样直接剖她的心,但他们前世今生所做的一切,比剖心还要狠厉得多。
沈黛宁可他们仍把自己当做欺负他们心爱小师妹的坏人,大家爱恨都彻底一些,倒比现在假惺惺的模样要好。
陆少婴被她这话伤了颜面,看上去愣愣的,很是难过。
“……师妹,你就这样讨厌我们吗?”
沈黛真觉得,陆少婴有时坏得可怕,有时也蠢得惊人。
她歪歪头,好像在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不然呢?”
他难道觉得,自己还挺招人喜欢吗?
江临渊沉默不语地望着沈黛的背影。
他的小师妹,看上去老实可欺,但她其实只是认死理,认准了什么就一条路走到黑,也不管旁人如何想,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便可。
从前待他们如此,现在待谢无歧他们,也如此。
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沈黛回头深深的看了江临渊一眼。
“我师兄还被关在黑漆漆的阴冷地牢里,和那些肮脏的蛇虫鼠蚁待在一起,他本可以藏得很好,没有人会发现他的身份。”
“他是为了救你们,明知道后果,但还是选择救你们。”
“江仙君,若我师兄有什么事,你们都欠他一条命。”
红衣的身影在灰黑色的大殿前如烈火灼灼不熄,亮得惊人。
江临渊凝眸望了许久,垂眸:
“回去吧。”
谢无歧此事重大,仙门五首吵了三日还未有结果,神仙塚之事也暗藏波澜,修真界此后想必不会再如往日一样安宁。
陆少婴却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忽然道:
“师兄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必须要去办。”
很快他便知道陆少婴口中的有事去办是什么事了。
他去求衡虚仙尊放了谢无歧,被衡虚仙尊大骂混账,自己怎么教出了这么一个是非不分的徒弟,还亲自抽了他两鞭子,关进洞府内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出门。
江临渊看着眼前整洁明亮的牢房,床榻上锦被纱帐,桌上菜肴琳琅满目,两名小童正给谢无歧布菜盛汤,笑盈盈地道“仙君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待会儿我们就去给您准备”。
谢无歧也很会享受,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想了片刻,还真开口道:
“梵音禅宗的斋菜做得不错,这几日鱼肉都吃腻了,下一顿改换素的吧。”
江临渊:“……”
他真的很想让沈黛来看看。
蛇虫鼠蚁?黑漆漆的阴冷地牢?
除了脚上还带着缚仙扣脚镣,谢无歧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究竟有那一点像她描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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