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窟, 顾名思义,即是让贵客一掷千金、流连忘返的秦楼楚馆。璞州城商贸发达,人流如织, 自然也少不了这等烟花之地。
这些销金窟几乎都集中建在城内河上, 灯盏长明,燕舞莺啼,笙歌不断,俨然一座用鎏金烧铸的河上小城, 全靠一座座又长又阔、每逢清晨就会用机关吊起的木头拱桥连接着岸边。
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跟门神一样守在了上桥处。别处是客人来挑拣, 这里反过来,是客人被挑拣。凡是衣冠不整、打扮寒碜的人, 都会被拦下, 只能隔岸嗅一嗅风中的残香。
好在, 这片销金窟里, 不仅有青楼和男风馆,也有表演歌舞的异族伶人,男客女客都能进去。而且, 桑桑的衣兜里虽然没钱, 一身装扮却十分能唬人,让人以为是哪家淘气娇贵的小姐跑出来玩了。所以, 两个板着脸的守卫都只扫了她一眼, 没有作任何阻拦。
桑桑挤开桥上的人, 软绣鞋底“沙沙”地摩擦着木桥板, 顺利地来到了对岸。但刚才一晃而过的那个背影, 已经不知所踪了。
桑桑懊恼地叉起腰, 环顾四周。
也就一会儿的功夫, 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方才,桑桑看到的,是一个很久没见面的妖怪朋友。对方的真身为松鼠精,在魔修里吃得很开,妖脉极广,消息灵通。恰好,她还没决定之后在哪里筑巢。如果可以找到对方,打听一下最近哪一片山头比较太平,又有她同族的妖怪定居,那就最好不过了。
算了,来都来了,直接进去找一圈吧。还是找不到的话,就算了。
桑桑反手将团扇插进了腰带里,跨进了前方华丽的深门中。这个地方,内部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檀香清幽,乐声潺潺。雕栏长廊九曲十八弯,复杂得跟迷宫似的。最底下还修筑了内河,引入了活水,有船只在河上划过。
暗红的琉璃灯将各物的影子投成了涣散的阴翳。每走十步,墙上就会出现一幅新的美人图。
桑桑转了一大圈,非但没找到她的松鼠精朋友,还把自己绕糊涂了。正抓着木栏杆,探身辨认方向时,一阵男男女女的调笑声忽然传入了她的耳中,听起来,人还不少。桑桑微惊,抬起头,从自己斜前方的一面装饰铜镜上,看见了五六个黑衣男子的倒影。看他们的衣着打扮,竟是一列修士。
对了,她怎么忽略了——修士可不是六根清净的和尚,他们会娶妻生子,自然也有可能来这种地方花天酒地。
孤身撞见那么多修士,即使知道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未必看得出自己是妖怪,桑桑还是本能地有些慌张,就和老鼠见了猫差不多。趁着那些还没看见她,桑桑急忙退后了几步,朝反方向奔去。这么一跑,就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呼……呼……”
终于逃远了。桑桑撑着腰,深呼吸了一会儿,一直起身,目光就定住了——她居然看到了一个极其眼熟的人!
桑桑一下子就如蒙大赦,如同遭到鳄鱼围困的落水之人,看见了救命之舟,三两步追了上去,扯住了那人的衣袖,声音带了点儿抱怨的意味:“江折容!你刚才去哪啦,我找了你好久,你……”
对方的步伐一停,然后,转了过来。
桑桑抬起头,指尖一僵。
眼前的少年,身量、长相都与江折容一模一样。
普天之下,最细致入微的画工,也临摹不出如此相似的两张脸。
唯一的区别,便在于眼睛。
江折容的眼珠是乌木色的,温润明亮,又有朝气。
她面前的人,面容冰冷,眉目似雪,丹唇如朱。眼珠是极其浅淡的琉璃色。
波光潋滟,寒浸浸的,不带一点温度。
糟糕。
她认错人了。
这不是江折容,而是江折容的哥哥——还偏偏是一个很讨厌妖怪的人!
惧意凝作荆棘,刺破了胆,桑桑惊慌失措,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可已经晚了,对方显然不准备让她就这样跑掉。手腕一紧,随即,她的身体就失了衡,被硬生生地拖入了旁边的房间里。
这大概是销金窟里的一个招待贵客的房间,糜丽奢华。幕帘后放了一台古琴。屏风横斜,后方有坐塌,塌旁是一张小桌。因风起,烛火被拂得一晃。
“唔!”
桑桑的肩胛骨撞上了围墙,泛起了细密的疼意。一双手腕交叠着,被扼住了,压在了头顶上方,像是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猎物。
江折夜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有力,轻轻松松就压制住了她乱动的手腕。分明是大夏天,他的肌肤也是冰冷干燥,如同凉玉。
桑桑惶急又害怕,扭动了好几下,依然挣不出桎梏。反倒是鬓发散出了几缕,落在了锁骨上,小挑眼湿红又畏惧。乏善可陈的平凡面容,也染上了几分勾人的异色。
挣扎过度,她的衣袖,就一层层地沿着手臂滑落,堆积在了肩关节处。在烛灯下,双臂的肌肤是一种惑人的雪白,不见瑕疵,像婴孩的肌肤。
江折夜垂眼,将这活色生香的一幕收入眼底,却无半点心旌动摇的痕迹,声音毫无波澜:“妖怪?”
看似在问话,却是以陈述的语气。显然已经有了判断。
这个人……明明和江折容长得一模一样,却让桑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怕。
只是短暂地对峙了一下,她就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江折夜的修为,恐怕比江折容还胜一筹。若是对他耍小聪明,肯定会死得更快。
承受着来自于他的压迫感,桑桑的双膝发软,拼命地往墙角缩去。然而,江折夜不松手,她就逃不了,只能献祭一样,朝他挺起上半身。从脖颈、胸脯到小腹,绷成了一张优美紧颤的弓,毫无保留地舒展给他看。她哀哀地呜咽了一声,求饶道:“道长,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拉你袖子的,我没有害过人,你饶了我吧……”
江折夜并未被她这番求情打动,冰冷地看着她:“你认识折容?”
“我、我……”
与此同时,江折夜空着的那只手,已无声地扼住了她的脖颈,略微收紧。
感受到了他的杀意,桑桑哪里还敢犹豫,双眸涌出了浓浓的哀求之意,乞怜道:“我和江折容一点都不熟悉的,只是在几个月前偶尔认识了他。方才在路上,是我第二次碰见他。因为觉得有缘,想他交个朋友,我就跟着他了,谁知道,跟到一半就跟丢了,还认错了人。道长,求你饶了我吧,我以后都不敢了。我发誓,我一定会离他远远的!”
虽然情况很危急,但不代表桑桑就理智全无了。有时候,毫无保留地说实话,可能会比什么都不说更惨。
江折夜对妖怪的厌恶,已经清晰地写在了脸上。他又那么重视弟弟。要是让他发现,江折容这段时间一直和她同吃同住,恐怕他不会再听她任何辩解,只会立即捏碎她的喉骨,免得她再去“染指”江折容。
所以,桑桑在情急之下,编了一个谎话。
万幸,逻辑似乎能过关。
“……”
江折夜神色沉郁,审视着她,似乎在分辨她的话是否可信。
终于,桑桑感觉到,捏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放了下来。
这是过关了吗?他信了她的解释吗?
江折夜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突然,他的目光往侧面一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有几分凝重,手下一用力,就拽着桑桑,来到了屏风的后面。
桑桑被扔到了那张软塌上。下方铺了软而厚的皮毛垫,她倒是不疼,只因冲击,轻轻地哼了一声。
她有点懵了,撑起手肘,肩上就是一热,被拍了一张定身符,瞬间便无法动弹了:“……”
随即,江折夜一撩衣摆,也坐到了这张软榻上,扫了她一眼,冷淡道:“别做声。”
桑桑的心脏直打鼓,满腹疑虑,又不敢忤逆他。
江折夜这是要做什么?想杀了她吗?可是,如果他真的起了杀心,要对她动手,还不是易如反掌,哪里需要浪费一张定身符?
难道说,他这个人特别变态,喜欢让第三者在这里欣赏他寻欢作乐的过程?
说起来,这对兄弟,不仅性格大相径庭,弟弟温柔又好脾气,哥哥就像不留情面的活阎王。在私生活上,似乎也相差甚远,江折容就连提起这种地方都会不好意思,江折夜居然大摇大摆地进来当客人……
可他的相貌那么冷感,也不像是很热衷于这种事情的人啊。别说热衷了,他看起来对女人根本没什么兴趣。
桑桑有点郁闷,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但她的瞎想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几乎是在江折夜坐下的同时,虚掩的房门就被轻轻叩响了。一道魅惑而微哑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陈公子,久等了。雪娘可以进来了吗?”
陈公子?
这是进错房了,还是喊错人了?
桑桑一愣,努力地转动眼珠,就听见旁边的江折夜淡淡地应了声:“进来吧。”
门“吱”一声开了。隔着屏风,桑桑看见一个盛装艳丽、倾国倾城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不由一呆。
这是销金窟里的花魁吧?果然长得好美。名字是叫雪娘吗?
小丫鬟行了一礼,就关了房门。雪娘也是个雅致人,先和江折夜说了一会儿话,又娇媚地掩嘴一笑:“陈公子,我先给您倒杯酒,再开始今日的弹奏,可好?”
“不必了,我今天带了侍妾过来。”
桑桑一眨眼。
“侍妾”指的是她吗?江折夜这是不用白不用,拿她当推拒外人的借口了吧?
而且,雪娘的客人明明姓陈……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雪娘听到江折夜这样说,目光投向屏风,也隐约看到了他身边还卧着一个女人。在销金窟,不少客人都是这种做派,雪娘倒也不以为奇,微微一顿,就笑了起来,放下酒杯,走向了那把古琴。
如水的琴声从雪娘的指尖下流淌而出,换成旁人,大概已经听得如痴如醉了。江折夜却没有丝毫被琴声打动的反应。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挠了挠。
那张定身符大体定住了桑桑的全身。可有些地方,以妖力去冲破,还是可以小幅度地动一动的。
见他没反应,那只手的主人沉不住气,又挠了挠他。
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分,江折夜眉心一蹙,目光隐含了冰冷的警告之色,看向了她。
没想到,这小妖怪触到他的视线,非但不收敛,还仿佛见到了救星,又扭了一下,小挑眼湿漉漉的,凝视着他,红唇一动,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疼。
疼?
江折夜微微一怔,目光下落。
因为躺得有点急,桑桑的姿势并没有舒展开来,细腰跟蛇一样,折出了柔软又扭曲的曲线。在腰带后方,露出了一把月白色的团扇。
似乎就是这个东西硌疼了她。
大概是不希望她扭来扭去、打扰自己,江折夜停顿了一下,就替她把扇子抽出来了。
扇柄插得太紧,无可避免地,冰冷的指节摩挲过了她的后腰,潮热而绵软的触感。
但也只是一瞬间,就错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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