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熏蒸的时节, 若能吃上一碗冰淇淋,就是最解渴不过的事了。
一听见千堆雪三个字,桑洱的脑海里就清晰地浮现出了它那铺在碗底的碎冰, 浇在雪浪上的红豆、果酱、杏仁粒, 舌根一酸,泛出馋意:“好啊。”
谢持风步伐一停,黑眼珠望向她:“你知道千堆雪?”
桑洱微怔了一下, 就若无其事地说:“知道啊,上次修仙大会的时候, 我就听过这种冰品了。”
“原来是这样。”谢持风轻轻应了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看了一眼上空,他忽地退后, 和桑洱换了个位置, 让她走在靠墙的那一侧:“冯姑娘,你走里面吧。”
靠内的一侧有屋檐伸出,遮住阳光,不必顶着烈日走路。桑洱的心脏微微一动, 抬头, 看到谢持风站在阳光下,清癯的面容,泛着珍珠似的华光。
千堆雪那家老字号还没倒闭,依然伫立在闹市一角。只是,当初给他们舀千堆雪的小二已经不在了, 换了一张和善的生面孔。
谢持风取出钱袋, 付了钱。桑洱瞥了一眼, 他手里拿着的, 依然是那一只几经破碎、又被修补好的小老虎钱袋。这么多年了, 也不舍得换。
不一会儿,小二就麻利地捧出了两碗千堆雪。
碗底贴在手心上,沉甸甸的,渗着冷意。
河边绿树成荫,两人来到了木凳上坐下。桑洱拿起勺子,定睛一看,发现自己那一碗千堆雪的小料加得特别多,尤其是红豆和杏仁。谢持风那一碗就素得多了,红豆直接是一颗也没有。
桑洱的心情有了一点儿微妙的复杂:“……”
破案了,谢持风果然不喜欢吃红豆。
以前,她迫于剧本的淫威当舔狗时,给他挖的那些红豆,真的是自作多情啊。还好后来她停下了。
看见桑洱用瓷勺拨了几下红豆,若有所思的模样,谢持风抿了抿唇,问:“你不喜欢吃红豆吗?”
桑洱一呆:“嗯?”
居然这么巧合,她正在腹诽红豆的事儿,同样的问题,就从谢持风的嘴里问出来了。她反倒成了被问的那个人。若非知道不可能,她真要怀疑谢持风有读心术。
谢持风仿佛有些无措,端详她的表情,嘴笨地解释:“这家老字号的红豆很糯的,所以我给你多加了一些……你不喜欢吗?”
“不会,我不挑食的。”桑洱摇头,舀了一口奶浆,混着碎冰跟红豆咽下。虽然知道没有意义,可她心底还是想求一个确定的答案,便反问:“其实,不喜欢红豆的人是你吧?我看你的碗里,一颗红豆也没有。”
河岸的风变大了,斑斓的浮光在谢持风的睫上掠动。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了口:“不,我喜欢的。”
低哑,却也清晰而坚定。
仿佛这句话,已在他胸中停留了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让它见天日的机会。
“那为什么你自己那一碗不加红豆?”
谢持风安静了片刻,说出口的,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答案:“冯姑娘,你应该知道,我是在昭阳宗长大的,经常有机会来天蚕都。”
桑洱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顺着他的话意,点了点头。
“每一次来天蚕都,我喜欢的人总会拉着我过来,吃这家老字号的千堆雪。”
“……”
谢持风垂下眼:“她发现我喜欢吃千堆雪的红豆,所以,每一次都会把自己碗里的红豆全部挖给我,傻乎乎地对我好。可那时的我心盲也愚钝,不明白有很多话都是要说出口的,不能总让她猜我的心思。直到最后,她离开了我,我都没有亲口告诉过她,其实,我很喜欢她给我挖的红豆,也很喜欢和她坐在这里吃千堆雪。”
从“我喜欢的人”这几个字入耳开始,桑洱咀嚼的动作就渐渐机械了起来,盯着碗边那开始融化的雪浪,不知道是不是河上反射的粼粼光泽太刺眼了,她的眼眶莫名有点热。
她低头,匆匆地又舀了一勺冰霜,咯吱咯吱地用力嚼碎,咽了下去,状若平静地接了话:“你说她离开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去世了吧?”
谢持风脸色微沉,斩钉截铁地说:“她还活着!”
听到了意料以外的答案,桑洱有点儿惊讶,倏地抬眸,看向了他。
她第一个马甲已经死了,这不是整个昭阳宗的共识吗?青竹峰连衣冠冢都给她建了。
谢持风为什么说她还活着?当初,她可是被他的月落剑刺了个对穿的。即使没找到尸体,在那个山泥崩塌的情境下,只要是正常人,都能推断出她的下场一定是尸骨无存的。
“她还活着,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谢持风握紧了瓷碗,指尖发白,望着前方的河水,目光却似投向了虚空,一字一顿,执拗地重复:“她还活着,只是生我的气了,才不肯见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她愿意出现为止。”
“……”桑洱思绪僵硬,手藏在身侧,悄然抓紧了木椅,仿佛这样才能止住那种因心悸而来的战栗:“那如果,她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呢?”
谢持风看向了她。两人对视,他眼眸深沉,幽幽的看不到底:“那就一直等。”
“平日也会好好地修炼,争取能活得更久一点。”“等她回来的那天,我再和她一起来这里,吃有红豆的千堆雪。”.
两人如今必须一起行动。吃完千堆雪,也是时候回昭阳宗了。
从老字号去昭阳宗,须得经过一条热闹的长街。
大街上,出现了一个风华出众、相貌清冷的白衣道人,惹来了不少注目。
谢持风神色平静,一切如常。
走在他身边的桑洱,却有点儿浑浑噩噩的,还无法彻底从谢持风刚才那一番堪称为超级直球的、跨越了时空的告白里回过神来。
在明面上看,他只是在和“冯桑”聊他的心上人。可桑洱莫名地有一种感觉,他像是盯穿了她如今的皮囊,在与她的灵魂对话。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的修仙大会,她就听说过,谢持风这几年经常不在昭阳宗。
他老是往外跑,难道就是在到处找她?
这路本来就够拥挤了,前方还有一个挑货郎和一个马夫发生了冲突,货物散了一地,路口变窄了,人潮前挪的速度也就变慢了,抱怨声四起。
桑洱深吸口气,移开了视线。她旁边恰好是一个小摊,为了平复心情,她不由自主地抬手,触了触那些叮叮当当的饰物。
“我刚才说的,我喜欢的那个人。”这时,她身后的谢持风轻声开了口:“以前,她和我一起在天蚕都逛庙会,就是在这样的小摊子上买了一对红玛瑙的耳坠子,是不怎么值钱的便宜货。”
“……”
桑洱的指尖一缩,收了回来,含糊地应了一句:“那她应该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吧。”
因为没有回头,所以,她也没有发现,谢持风的语气虽平静,双眸却一直紧紧盯着她的后脑勺,仿佛想看出点什么来。
“可她对我却很舍得付出。”谢持风垂首,道:“有一年,我的生辰,她送了我一条很贵重的青色腰带。但她还在的时候,我却没有重视这份礼物,也几乎没用过给她看。”
“……”
桑洱的喉咙微微发紧。
来路上,谢持风一直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君子之交般的关系。可来到天蚕都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变化,或是“喜欢的人”这个话题的特殊性,他的话变多了,还谈到了那么深入的事,俨然是要对她这个听众敞开心扉的模样。
“等她离开了,我想用这条腰带,却开始不舍得用了,怕弄脏,怕弄破,更怕弄丢,便只是带在身边。”
谢持风摊开了手掌,微拢的修长五指里,躺着一块折叠好的、泛着光泽的丝织物。
那是一条佛头青色的宝相花纹腰带,上方染了一块暗暗的痕迹。像是曾经沾了深色液体,洗不干净。
桑洱怔然。在这一刹,早已沉入了她记忆深处的画面,倏地复苏。
对了,这条腰带,是她还处于舔狗上头期时,根据原文的提示,挑选给谢持风的礼物!
同时,也是在九冥魔境的山洞里,她用来给谢持风止血,以至于弄脏了的那条腰带!
桑洱的脑海嗡嗡的。
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的谢持风看见这条腰带被血弄脏了,会露出那种绝望的表情。
而她作为送礼物的人,却早已忘记了这件事,还将它腹诽为“一条破腰带”。
这时,黑压压的人潮开始往前挪动,原来是前头的挑货郎已收起了满地的货物。谢持风先是小心地将腰带放回衣襟里,望了前头一眼,说:“我们走吧。”
桑洱捏紧拳头,憋了一会儿,却只憋出了一个“嗯”字。
来到山下,谢持风召出了月落剑,带着她,御剑上了昭阳宗。
昭阳宗的山门,如记忆中一般气势磅礴。山壁的紫藤花却已经过了盛开得最荼蘼的时节,枯黄叶子占了多数,风吹过,略有几分萧索。
因为自己现在长得和马甲一号太像,桑洱不想再惹麻烦了,入宗后,掩了掩幂篱。
宗内清风徐来。不时有清越的剑光在校场上闪烁,显然,是有弟子在里面切磋。
谢持风带着桑洱落在了赤霞峰上。
石子路山道延伸向远方,林荫下,有两名昭阳宗弟子迎面走来。可出乎桑洱的意料,他们看见谢持风,露出的并不是惊喜的神色,反倒有一些吃惊与古怪:“谢师兄?!”
“谢师兄,你回来了。”
谢持风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就继续往前走了。桑洱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个弟子仍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 之后的路上,谢持风受到的对待都差不多。众人看他的目光,惊愕、古怪又透露出几分冷淡。
奇怪了,在昭阳宗,谢持风不应该是众星拱月一样的人物吗?
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都怪怪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桑洱的心有点儿堵,思索着原因。
这时,远方有一道剑光疾驰而来。
蒲正初也许是收到了消息,御剑落在他们面前,急切迎了上来,叫道:“持风!”
谢持风站定了:“师兄。”
发现蒲正初的目光投向了他身边的桑洱,谢持风不着痕迹地往桑洱身前挡了挡,直直盯着蒲正初:“师兄,我在信中与你说过的。”
“持风,你真是……”蒲正初皱眉,似乎想斥责他,可碍于外人在场,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声。他看向了桑洱,语气倒还算温和有礼:“你就是冯桑姑娘吧?我已经知道你们被锁在一起的事了,莫担心,先跟我上来吧。”
这半天下来,蒲正初是昭阳宗里唯一态度如常的人了。谢持风大概也最信任他,所以,提前把事儿和他说了。
桑洱跟着他们上了赤霞峰顶,来到了无极斋。她记得,这里是箐遥真人见徒弟的地方。
果然,来到门外,蒲正初就停住了,对她说:“冯姑娘,你在这儿等一等吧。”
结合路人的态度,隐隐的不安浮了上来,桑洱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谢持风。
谢持风也看向她,轻声宽慰:“不必担心,我去见过师尊就出来。”
桑洱只得说了声“好”,目送着他与蒲正初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无极斋的门后。
因为这魔修法器的锁链最长可以拉到三丈远,也就是十米。所以,一个人在门内,一个在门外,也不成问题。桑洱抱膝,在门口的石阶坐下,坐到天色变暗时,后方的石门终于开了。
走出来的,却只有蒲正初一人。
桑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的尘,往他背后看去:“蒲道长,谢持风呢?”
“师尊与他还有事要商议。”蒲正初说:“冯姑娘,你不必担心,你脚上的链条是有办法解开的。方才,我们已经在里面为你松解过。如今,你们已经不受‘三丈’这个距离限制了,但要彻底解开,还需要一点时间。”
蒲正初为桑洱在赤霞峰安排了一个住所。
桑洱借来了纸墨笔砚,写了一封信,托给蒲正初,让他帮忙寄去姑苏报个平安。但在信中,她没有说自己身在何处。
尉迟兰廷现在未必在姑苏。不过,留在姑苏的方彦,应该会有联络他的办法。
关了房门,周遭静了下来。走了那么半天,桑洱也乏了,缩进了被窝里。被子蒙过头,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封闭的小空间。她闭上眼,仿佛在睡觉,眼皮却在轻微地跳动着。仿佛还能听见谢持风那冷冷淡淡、却又饱含坚定的声音。
在当舔狗的时候,预设了自己是小丑。所以,不管多羞耻的剧情,一咬牙一闭眼也就过去了。甚至还能一边演着,一边吐槽它的恶俗。
但现在……是不同的。
一颗真心,没法轻拿轻放。
或许,还不止一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桑洱做了一个梦。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后的情景可。梦里的她,穿着当年那袭嫩绿的衣裙,依然是年轻少女的模样。站在她面前的谢持风,却已白发苍苍,脊背佝偻,连月落剑都拿不起来了。
她都快认不出他的脸了。
可在四目相对时,他那一双死寂又苍老的眼眸,慢慢转了一转,竟久违地一弯,依稀焕发出了几分少年时的光彩。
仿佛在高兴,自己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大多数已儿孙满堂,坐享天伦之乐,有的则已驾鹤归去。只有他孑然一身,守着一个魔咒似的誓言,等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人。
……
翌日清早,桑洱一脸憔悴加睡眠不足地从床上坐起。揉着头,清醒了好一会儿,就发现炮灰值又减少了,变成了600/5000。
桑洱:“?”
这一夜风平浪静,也没发生什么事。这数值怎么又变了?
难道说,她一直以来都理解错了,最后这1000点,不一定是和【重大事项】的发生挂钩的,也和她的心境有关? 眨眼,桑洱就来到昭阳宗两天了。
自从那日去见了箐遥真人,谢持风就没有再露面了。
因初来乍到,桑洱一直安分地宅在房间里。到了第三天中午,才戴上幂篱,出去散步,透个气。
如今她是以外客身份待在这里的,赤霞峰的弟子都知道。故而在路上,她并未受到阻挠和盘问。
想起消失了三天的谢持风,桑洱觉得有点儿蹊跷。散着散着步,绕到了山顶。
谢持风的洞府熄着灯,静悄悄的,似乎没人。
算了。
桑洱犹豫了一下,便打算回去。忽然,她听见了两道陌生的说话声,连忙往树后一藏。
那是两个赤霞峰的弟子,手里端着一些丹药的书本,正并肩往山下走去。
“听说了吗,谢持风昨天回来了。”
“我还以为他不敢再回来了。上次修仙大会后,宗主要禁他的足,他不惜挨罚也要走……我还是第一次见宗主发那么大的火。”
“宗主还没消气吧,这下肯定又得罚了。不过,这也确实是谢持风的不对啊。作为昭阳宗弟子,忤逆师尊,对一个死人执迷不悟,根本不配当我们宗的人。”
“凡是沾了魔修那点事的人,最后多半要走歪的。枉我以前还那么敬佩他,处处以他为榜样,还同情过他失去了未婚妻那事儿,结果嘛……”
“别说是你和我了,宗主不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吗?”
……
在树后,桑洱身姿僵硬,捏着拳头,听得生气,却又没有立场去反驳任何话。
难怪昭阳宗的弟子对谢持风的态度会变了那么多。
谢持风平白消失了三天,听起来,多半也是因为挨了箐遥真人的罚。
昭阳宗对弟子的惩罚,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应付过去的。谢持风现在怎么样了?
等那两个弟子走远了,桑洱才从树后走出来,想找蒲正初打听一下。走到赤霞峰下,她看到前方有几个佩剑的弟子匆匆走过,看打扮,都是青竹峰的弟子。
“等郸师兄回来了,这事儿还是跟他说一声吧。不管怎么说,那个卖煎饼的小傻子也是桑师姐以前罩着的人。”
“现在的贼人也太猖狂了,偷东西还把人打成那样,头破血流,可怜见儿的,是想要人命吗?还好已经抓住了。”
“那小傻子长得那么高大,挺能唬人。那贼多半已经盯了他蛮久了。”
“哎,我走的时候他的头也止血了,明天再去看看吧。”
他们身后,桑洱的心揪了起来。
卖煎饼的小傻子……
宁昂?!.
如今,她和谢持风的锁链还没彻底解开,但距离已经拉开了。蒲正初说过,她目前可以在昭阳宗的范围内活动。
若不小心超出距离,只要在两个时辰内及时回来,便不会有不可逆转的影响。
本来,桑洱是打算一直待在昭阳宗里,直到彻底解开这法器为止的。但眼下,宁昂出事了,他身边也没有照顾他的人,桑洱想去看一眼他,哪怕只是偷偷看看。
在山下找到了蒲正初,询问能否下山。蒲正初道:“自然是可以的,稍晚一些,昭阳宗有一行弟子要下山采买,你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回来。”
“谢谢你。对了,我还想知道,谢持风现在在哪里?”
蒲正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透露太多:“持风目前有要事,不便见人。最多一两日后,便能见你了。”
果然……谢持风被罚得很重,目前还不能见人吧。
新一届的宗内灵修大赛又要举办了,蒲正初作为筹办人,非常忙,没有多言,很快就被别的弟子叫走了。
桑洱微微一叹,如他所言,跟着那行采买的弟子下了山,来到了天蚕都。
由于桑洱是一个智力正常的外客,而不是从前的哑巴小傻子,当她提出想自由活动、一会儿再和众人在城门处集合时,那些弟子很爽快地同意了。
一得自由,桑洱就匆匆赶向了宁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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