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被一蹬,??荡开水波飘远了。
也不知道她哪来的一股蛮力,硬是将他拉了起来,拽入了前方那片五光十色的人间里。
姑苏的秋,??满街挤挤攘攘。
彩舫笙箫,玉楼画桥,??人们举着琉璃灯盏,??往水里投掷鱼饵。桥下墨色河水里,碧绿橙黄、胖头胖脑的锦鲤争相抢食,??涟漪激荡,??让水的圆月倒影碎成了好几瓣。
今晚,大概很多不常出门的贵小姐都出来凑热闹了。路上时不时便能看见戴着帷帽的年轻小姐被一大群仆从簇拥着出行。哪怕与心仪的公子同行,??间也隔了几个电灯泡。
所以,??当他们看见了一个宝蓝衣衫、年轻秀丽的少女,??无所顾忌地牵住一个俊俏男人的手往前跑去时,??无不打心底感到了艳羡。
再一看,??这对男女外表不俗,??却没有仆从跟随。女方满头青丝用金簪绾成了已婚的式样,??便道:这估计是一个调皮的小夫人,??甩开了多余的下人,拉着夫君出来玩吧。
……
桑洱像飞出了笼子的小鸟,??拉着尉迟兰廷,??一口气跑到了心大街。仰起头,满眼都映照着天上的华灯,由衷地露出了笑容。
果然,??从明月轩逃出来是对的,终于可以出来玩啦!
在天蚕都的时候,她也逛过庙会。也许是两地俗和富裕程度有差异,??姑苏的路边小摊儿,倒是很少见到灵石、符篆等仙家道具,更多的是造工精致的小玩意儿。
一路走去,绸缎铺、书局、香烛铺、首饰铺……琳琅满目,看人眼花缭乱。
人越来越多,尉迟兰廷戴上了帷帽。桑洱在他前方,走走停停,温暖的小手却一直抓住他的手不放,仿佛怕松了手,他就会如一尾鱼溜掉。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有一个小贩在叫卖茯苓饼、龙须酥等零食,都是姑苏当地的热门小吃。
桑洱要了一小纸袋,尉迟兰廷本打算付钱。没想到桑洱居然急了,不由分说地挡在了他身前。
仿佛是用行动告诉尉迟兰廷,今晚他负责
玩得开心就好,花钱的事都她来包了。
尉迟兰廷挑眉,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慢慢停了动作。
掌柜很快就递上了东西。闻着太香,桑洱蠢蠢欲动,才转头,就塞了一块进口,没想到东西会那么烫,她因为心急,舌头被烫了一下:“呜!”
桑洱被烫得伸出舌头,苦着脸用手扇风。那颗进了嘴的龙须酥也“出师未捷身先死”,滚到了地上。
忽然,桑洱听见身边传来了“噗嗤”的笑声。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发现尉迟兰廷正在笑话她。
透过帷帽,隐约看见了他弯起的双眼。
俊俏是俊俏,却也带了一股艳煞秾丽的邪气,令人心驰神荡。
桑洱气恼地扭过身,低头,在纸袋里挑挑拣拣。尉迟兰廷还以为她生气了,挑了挑眉,正要说些什么,她却忽然乘其不备,将一颗龙须酥塞进了他的唇里。
尉迟兰廷怔住了。牙齿咬碎了这颗雪白小球。
香酥甜脆。在空气里放久了,温度微烫,正能入口。
成功反将了他一军,桑洱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像是一条翘起了尾巴的小狗。
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鼓掌声,似乎是有民间艺人在表演。
桑洱来了兴趣,拉起了尉迟兰廷的手,挤进了人群里。
从袖口露出的那截皓白手腕上,两只碧玉镯子映在了他的眼底,晃呀晃的。
尉迟兰廷看了一眼,移开目光。
没人知道,在这之前的秋节,他其实从未像这样,开心地跑到大街上玩。
七岁前,他与母亲一起被囚在远离人烟的地方。
尉迟磊不允许母子经常接触。母子两人唯一的交集,是十天一次的短暂见面。
平常伴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苍老的哑仆,不会说话,一年到头,院子内外都静悄悄的。
所谓阖家团圆的秋,是闻不到摸不着的一团雾。
后来,这个日子成了他的母亲和妹妹倒在血泊里的死忌。讽刺的是,今天也差点是他的忌日。
从那时起,他便不喜欢这个日子,对热闹的团聚佳节、
人们的欢声笑语,避而远之。
但原来,他并没有那么排斥尘世的烟火气息。
置身于其,甚至觉得……心情不错。
只是先前从未有人像这小傻子一样,硬是拉他来过节而已。
前方人群围着的空地上,站了一对兄弟。似乎是兄弟,均褐发碧眼、轮廓深邃。从外貌和服侍上看,他们应该是西域来的眩术艺人,等同于现代的魔术师。在他们间,放了一株有成年男子高的漆黑铁树,枝干密集尖锐。两兄弟配合默契,念念有词,这株铁树上忽然间,吐芽开花,满枝雪白,梦幻至极。
围观的人们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叮叮当当的铜板和碎银扔向了他们。
“哇,真的开花了!”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好厉害啊!那是真的花吗?”
……
那对兄弟里的弟弟正在收钱,似乎听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忽然站起来,在铁枝摘下了一朵花。
环顾了一周,他不经意与桑洱对上了眼,露出笑容,大步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笑眯眯地拈着花,递给了她:“香花……赠美人。”
说的居然还是一口略有些生涩的汉语。睫毛长长的,有几分含情脉脉的感觉。
桑洱:“……”
花递到了她面前,她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就接过了花。这艺人微微一笑,退后一步,回去表演下一轮了。
因为他这大胆的举动,将周围的视线都引了过来。这观众里,有老有少,不远处便站了几个纨绔子弟,身上染了酒味。循声看过来,顿时呆住了,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虽然他们看出了这貌美少女似乎并非孤身一人,而与她背后那个戴帷帽的男子是一起的。但酒壮人胆,这几个纨绔子弟平时无法无天惯了,此刻带着家仆,人多势众,已是有些蠢蠢欲动,拨开人群便想走过来。
尉迟兰廷皱了皱眉。
桑洱还在研究那朵花的材质,眼前忽然落了一片纱。原来是尉迟兰廷将他的帷帽摘了下来,戴到了她的头上。
桑洱一呆,摸了摸帽子,手被牵住了。
她的手只能抓住尉迟兰廷的几根手指。此刻反过来,对方的五指一收拢,就完全可以包住她整只手。
尉迟兰廷言简意赅道:“走了。”
“……!”
桑洱不明所以,被拉着往前跑去。在拐弯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纱朦朦胧胧,后方似乎有几个男人拨开了人群,想追上来,但最后还是被撇下了。
两人跑到了河堤旁,才停了下来,桑洱扶正了自己的帷帽,低头发现她刚才捻着的那朵铁树摘下来的花,已经变成了一抔沙子。
桑洱傻眼了。
“这就是眩术。不管当时多美,时间一过,就会失效。”尉迟兰廷捻起了她手心的沙,目光转向前方:“那边倒有真的。”
河岸旁长了一株高大古老的芙蓉树,枝头缀着淡粉的花蕊。树下有一个卖河灯的小摊,摊前人头涌涌。
桑洱好奇地走过去,这小摊儿还挺别出心裁,河灯都用芙蓉花瓣装点过,手艺很好,还附赠笔墨,供客人使用。
毕竟河灯本身是祈福用的,若写上特殊几行字,效果好像就会翻倍。
怪不得这家店生意那么好。
既然来了,怎能错过这个节日专属活动。
桑洱买了一盏河灯,和掌柜借了笔墨。可惜,河边没有桌椅可以让她趴着写字,桑洱愁了愁,忽然看见尉迟兰廷的腿。
有了!
尉迟兰廷的腿很长,右膝垂下及地,左膝平行于地,完全可以被她用来垫着写字。
桑洱摘下了帷帽,面对面与他蹲在一起,趴在了他腿上,垂着小脑袋,认认真真地一笔一划地画着小河灯。
两人挨得很近,她的额头几乎能擦到尉迟兰廷的心口,后颈也能感觉到尉迟兰廷的气息拂在上面,有点痒痒的。
尉迟兰廷低头。他本来还在想,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傻子,能在河灯上写什么。
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桑洱在画画。
用墨水勾勒出了一个简笔画小人。
尉迟
兰廷睨着她的笔尖转动,略微揶揄,低声调侃道:“嫂嫂的字写得一塌糊涂,画倒是不错。”
那当然,生前的她,可是靠着吃画画这碗饭为生的——桑洱腹诽。
虽然线条很简单,但很传神,不难猜出这个小人正盖着被子睡觉。
尉迟兰廷不明所以。放河灯是为了祈愿,她这是在祈愿以后能多睡懒觉么?
本以为桑洱画的是她自己,结果到最后,她却在这小人的脸上,认真地写了一个“兰”字。
最上方的两横,微微变了线条,间断了,成了两只闭合的眼。最底下的那一横,则是两端朝上弯,成了一个笑容的括弧。
一看就知道,画人睡得很舒服很安心,才会带着笑入梦。
尉迟兰廷怔住了。
脑海里,倏地闪过了前些日子,她在他房间留宿的那个晚上。他戏谑地告诉她,说自己睡觉不安分,让她别靠近自己。
果然是傻子。
分不清真话和谎言。
他半真半假的一句话,她不仅记在了心里,还画到了河灯上,去换他一夜安眠。
桑洱没留意他的反应,低头,吹了吹墨痕,瞧着快干了,才将河灯捧起,递到了他手里,两只杏眼亮晶晶的,期待着他的反应。
尉迟兰廷沉默了下,轻声问:“送我的?”
他转了转河灯,桑洱放下笔,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悄悄前挪了半步。
感觉到一阵少女的气息凑近,尉迟兰廷抬目,才发现她已经靠到了极近的地方。下一秒,他的唇角传来了暖意。
桑洱伸出了两根白如青葱的食指,顶着他的嘴角,往上挑起。
尉迟兰廷:“…………”
这样笑起来,就跟河灯上的兰字小人相似多了,桑洱眨了眨眼,满意地收了手,接过了河灯,打算自己下去放。
这一带的河堤没有用石头修平地,靠近河水的地方,是一段倾斜的陡坡,桑洱捧着河灯,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挪了半步。鞋子踩到几颗碎石,忽然没站稳,朝下滑去,一颗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万幸,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捞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了回来。她的后背撞入了一个胸膛里,耳边传来了尉迟兰廷有点无奈的低柔的声音:“你说你笨不笨?还没点火。”
也幸亏没点火。
点燃了灯芯的河灯被尉迟兰廷轻轻放在了水面,指尖点了点水面,涟漪圈圈。
桑洱的目光追着它,后背还靠在尉迟兰廷的胸前,望着它与那千千万万盏明亮的灯光融汇在了一起,飘到了遥远的水域里。
而就在这时,远方的天空传来了咻咻的声音。绚烂烟火在夜空爆开了。
桑洱:“!”
不错嘛,居然还有烟火表演。
听见了烟花的声音,周围的人们、酒肆二楼的客人都跑到了栏杆处,眺望远方的天空。桑洱兴奋地回过头,余光却忽然看见了在十几米外的那座拱桥上,有几个男子也停在了上面,津津有味地看着烟花。
桑洱:“……”
卧槽,最前面那个人,不就是她的便宜老公尉迟邕?
不会那么巧吧,这都能碰上。
一时之间,她都不知道“尉迟邕看见自己妹妹穿了男装”和“尉迟邕看见自己的老婆疑似和一个男人贴在一起”这两件事,哪件更刺激他的神经了。
尉迟兰廷显然也看见了他哥哥的身影,微一眯眼。
在原里,尉迟邕至少在刚开始是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那么亲近他忌惮的妹妹的。桑洱直觉不能让他那么快知道自己在舔尉迟兰廷,否则,鬼知道尉迟邕会不会生出微妙的对抗心理,变相让她的霉值升高。
桑洱局促不安,坐不住了,直起身来,往前爬去,离开了后方那人的身体。没爬远,她的腰又被勒住了,重新坐了回去:“呜!”
尉迟兰廷捡起了那顶帷帽,吹了吹灰,戴回了她的头上。他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被看见,似笑非笑地说:“嫂嫂可要戴好帽子。万一让兄长看见了,说不定要怀疑你和什么野男人在外面玩呢。”
桑洱:“…………”
原来你也知道啊!
尉迟兰廷说完,想了想,又觉得这小
傻子应该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一哂,不再逗她了。
帷帽前段的纱有开口,倒也能看见烟花。在这说话间,桥上的尉迟邕还真的往他们的方向看了几眼。桑洱的心脏咚咚直跳。万幸的是他们这边光线比较黑,桑洱戴着帷帽,尉迟兰廷又不是平日的女装,尉迟邕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下,居然没认出来他的“妹妹”抱着他妻子,就平淡地移开了。
烟花放了许久才结束,人群终于渐渐散开。桑洱坐久了,屁股都酸了。
“夜都过半了。该回去了。”尉迟兰廷拉她起来,桑洱却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头大。
她现在,要回到明月轩的小黑屋里,继续走完这段剧情。
问题是,万一尉迟兰廷执意跟着她,她该怎么当着他的眼皮子,打开窗户,手脚并用地爬回小黑屋,用金钗挑上锁,把自己锁起来,然后蹲在里面,等到冬梅出现?
桑洱:“……这是一个大大的问题!”
系统:“你才发现吗?原的你可没有溜出来玩,更不会碰到尉迟兰廷。这必然会导致人为的剧情偏移。”
桑洱:“……”
果然,快乐的时光都是要用未知的报酬来还的。
尉迟兰廷见她执意要回去明月轩,蹙眉,有点不解。不过他自然不会扔下一个小傻子,自己回家。
桑洱只得垂着头,带着一个拖油瓶,回到了老地方。才走到明月轩楼下,远处就听见了冬梅带着哭腔的声音:“少夫人!”
冬梅从厕所回来后,就发现了桑洱失踪的事儿。她四周找了一通,没找到人,不敢声张,便硬着头皮,去问了同来的几位小妾和她们的侍女。这事情本来就是这几个人搞出来的,她们假意关心了几句,实际根本不会帮冬梅找人。
好在,剧情偏移的连锁反应,让冬梅早于天亮就找到了桑洱。
看见桑洱身后跟着一个公子,冬梅一开始没认出他是谁,既惊艳又有几分迷惑。
待尉迟兰廷开口,以“二小姐”的口吻说话,冬梅吓得差点一屁股坐下。
“没什么,今晚我也在明月轩附近吃酒,碰见了你们少夫人,带她出去玩了一趟而已。”尉迟兰廷平静地说。
桑洱有些惊讶,悄悄瞥了他的侧脸一眼。
冬梅跪下:“是,谢谢二小姐。”
不管这番说辞是真是假,都算是揽了责任。
因此,当天回到尉迟家后,几个小妾在卞夫人耳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殊不知另一边,在卞夫人问罪时,冬梅已忍不住委屈,将尉迟兰廷的话当做了挡箭牌送上。两厢一对比,卞夫人怎么会听不出几个小妾在幸灾乐祸。
于是,原定的禁足惩罚,也从桑洱的头顶挪开了,落到了几个小妾的身上。
桑洱泪流满面。
苍天啊,大地啊,这还是剧情偏移第一次偏出了好结果!
系统:“……”
可惜桑洱的高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因为剧情偏移的随之而来的后遗症也出现了。
在原里,卞夫人在秋后,就会带尉迟家的女眷去清静寺斋戒一段时间,本来的人选是尉迟兰廷和那几个小妾。而这段时间,冯桑因为被禁足了,所以没有一起成行。
如今,几个小妾没法出行,桑洱倒顶替了她们,变成了去清静寺的人选。
但桑洱记得,这段剧情结束之后,那几个小妾,死了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小剧场】
当尉迟邕出现在附近时——
桑洱:还不松手?男人,你在玩火。
尉迟兰廷: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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