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列宁号残骸上空,准备投掷核动力舱,中子密度超过安全阈值120%,预计核动力舱将在20分钟后爆炸,爆炸当量初步估算为100万吨级。”恺撒大声说。
“同意投掷核动力舱。”源稚生说,“须弥座已经做好准备回收迪里雅斯特号。”
他背后的乌鸦和夜叉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清楚迪里雅斯特号的生还几率有多高,根本不是源稚生所说的那样,根据辉月姬的模拟,生还几率不到1%。因为核动力舱经过改装后,爆炸威力远大于源稚生所说的百万吨级,以它的威力确实能够掀起海啸,只有这种威力的东西才能毁灭埋葬神的废墟。即便恺撒小组幸运地躲过了核爆的冲击波,他们也难以逃过幸存的尸守,核爆的威力未必能解决所有的尸守。
“解放核动力舱!立刻返航!”恺撒打开了悬挂核动力舱的挂钩。
“等一等!”楚子航大吼。
但已经晚了,黄色的核动力舱缓缓地下沉。挂钩一旦打开,它和迪里雅斯特号就脱离了关系,以核动力舱的自重,迪里雅斯特号别想重新把它挂上挂钩。
“怎么了?”恺撒问。
“你解放核动力舱之前中子密度忽然下降,核动力舱重新进入安全保护模式,镉棒插回了反应炉内,这样它根本就不会爆炸!”
“不会吧?”路明非说,“装备部做的东西,以前我们不想让它炸它到处乱炸,现在费了那么大力气引爆它它又不炸了,装备部耍我们么?”
“岩流研究所立刻分析!核动力舱出了什么故障?”源稚生也呆住了。
蛇岐八家的精心设计,进行到此刻一切都完美无缺,20分钟后神葬所将在核爆的高温和冲击波中毁灭,此刻岩流研究所精心改装的核动力舱居然出现了故障。
“分析结果已经出来了,是引爆电路出现了故障!”宫本志雄在蛇岐八家的秘密频道中疾声说,“本来我们改造了装备部设计的控制电路,加装了引爆电路。但我们刚刚分析了引爆电路的电流记录,它损坏了,可能是在下沉过程中出现了短路,下沉之后我们让恺撒启动了迪里雅斯特号上的自检系统,但我们不能告诉他引爆电路的事,所以引爆电路没有自检。”
“那么它不能爆炸了?我们惊动了神葬所中的亡灵,而现在核动力舱却不能爆炸了?”源稚生脸色惨白。
他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一个小小的疏漏,只是个小小的疏漏,巨大的灾难已经酿成,几乎没有逆转的机会。
“不,还有可能引爆。但是必须……必须手动输入密码,输入密码之后可以骗过控制电路,强迫它再度进入过热状态。”
“可他们在海底8600米深处!怎么可能手动输入密码?”源稚生怒吼。
“有机会,迪里雅斯特号上有海底行走用的齐柏林装具,虽然不能维持很长时问,但足够他们下潜去输入密码。只要打开核动力舱底部的金属板,就会看到密码键盘,它是防水的,只希望它别在高温下熔化了。”宫本志雄说。
“可谁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牺牲自己去输入密码?现在连欺骗都没用了,让他们输入就是让他们去死!他们怎么会相信我?他们本该直接听取本部的命令!”源稚生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
“已经写完遗书的人未必没有做好死的打算,不试着说服他们怎么知道他们不愿意呢?”樱低声说,“这时候我们都用不上力,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去深海里输密码,但我做不到。如果不炸毁神葬所,那会是一场灾难,我们唤醒的东西是魔鬼,如果让它逃走,还不如把它留在封印中。”
源稚生深深地呼吸。他清楚樱的意思,这种时候已经不是要不要牺牲下潜团队的问题了,如果牺牲这里的所有人能镇压住神葬所里的东西,源稚生会毫不犹豫。如果镇压不住,后果不堪想象。但源稚生没有把握说服那三个绝境中的人再做更多的努力,恺撒小组的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点,他们一直等待着扔完了核动力舱就被安全索拉出水面。这时候告诉他们不但不能上浮还要做深海行走,源稚生找不到任何理由。
“诸君,坏消息,核动力舱的电路出了问题。你们还不能上浮,你们必须做一次深海行走,手动输入密码。”源稚生接入通讯频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无法继续伪装了。他能做的只是说实话,现在他需要恺撒小组做一次深海行走,愿不愿意相不相信都由恺撒小组自己判断。
“如果我们拒绝,你们就不会把我们拉上去,是么?”恺撒低声说。
“如果你们拒绝,所有人都会死,拉不拉你们上来已经无所谓了。”源稚生说。
“你是劝我们为了救更多的人自己去死?”
“如果我在深潜器上我会去做深海行走。”
“妈的那样你就一辈子去不了天体海滩卖防晒油了平塔岛象龟!你会愿意么?而你在劝我做的事会让我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婚礼!”恺撒怒吼。
“我不愿意,可我还是会做,你愿不愿意,是你的事。”源稚生一字一顿。
“日本分部果然都是疯子!你们真他妈的是一帮狗娘养的!”
恺撒站起身来摘下耳机扔给楚子航:“我不想跟那个疯子说话了,你跟他保持联系,氧气只够消耗8分钟了。密码是我设的,只有我能猜出来,如果我8分钟之后还没能上来,那就说明没人能引爆核动力舱了,你就让他回收安全索。”
“老大你你你……”路明非说。
“下潜之前我说过,我是组长,你们两个是来配合我的,不要自行其是。”恺撒冷冷地说,“按照我说的做,如果我没能上来,楚子航接替我的位置。看来提前录好遗书还是有用的。”
“老大我我我……”路明非说。
恺撒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开:“你还没录遗书,趁着还有几分钟想想录给谁听。”
“我去吧,你是组长。”楚子航准备解安全带。
恺撒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座椅里,面无表情:“别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愿意为你们俩牺牲自己,我是个有未婚妻的人,我的命比你们都值钱。我只是不愿意出现那种你们两个中的某一个死在这片海里而我活下来的局面,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讲我的这段人生,太耻辱了,耻辱到我可以为了这件事吞枪自杀。”
“你真是一辈子只为骄傲活着的人啊。”楚子航轻声说。
恺撒扭头,居高临下地看了楚子航一眼。在深海8600米的深处,在恺撒海蓝色的眼瞳中,楚子航仿佛看见刺眼的阳光。
“它们……它们来了!”路明非嘶哑地说。
楚子航从下方的观察窗看出去,废墟的地面中涌出了猩红色的水雾,废墟地底流淌的龙血弥漫起来了,从地面的裂缝中爬出了细长的活物,它们撕裂笼罩自己的胎衣,身体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瞳孔是狰狞的金色。因为太久的沉睡,它们还不能起身,匍匐在海床上爬行,扭动着修长的下半身。但被龙血滋养之后的身体立刻恢复了太古时代的力量,爬着爬着它们就猛地窜了起来,摆动长尾急速地向上浮去。它们从迪里雅斯特号侧面经过,却没有把哪怕一丝目光投向这亮着灯的金属物体。它们的眼中只有上方无尽的黑暗,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它们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封印,就要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去。
“蛇尾人身。”楚子航轻声说,“这不是纯种龙类,它们生前也是混血种。这不是龙族的城市,它是混血种的先民建造的!”
“就像龙升天一样。”路明非喃喃地说。
上方的视野中,无数修长的影子正奋力地摆动长尾,熔岩照亮它们的身体,它们汇集在一起,像是金色的漩涡。
“等它们升到海面上就会变成棘手的东西,这种东西哪怕有一条被媒体捕获,明天全世界每份报纸的头条都是它。”恺撒说,“不过这不是我们的事了,交给那帮日本人吧,是他们的支援团队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我们的任务只是把这里夷平,无论是列宁号、胚胎还是高天原,这种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麻烦。”
“深海行走的装具最多只能支撑五分钟。”楚子航说,“我会让深潜器降低一点。”
“时间足够了。”恺撒钻进驾驶舱侧面的加压舱,反身扣上了厚达10匣米的舱门。
外面是不可思议的超高压环境,能在这种环境下使用的齐柏林装具不像普通的潜水服那样是人形的,它是一个近乎球形的金属设备,球形设备能够最大限度地抗压。虽然已经用了航空级的钛镁合金,外壁的厚度也超过5厘米,但它仍旧没法坚持很久,球体舱中填充着高压的生理盐水,只有面罩中有气体,深海行走的人并非用自己的肢体而是借助设备上的金属义肢。恺撒在脑海中最后一次复习操作流程,从正下方钻入齐柏林装具。高压生理盐水注入,头盔内的照明灯亮起,恺撒用力握住金属义肢的操作手柄,向头盔里的麦克风吹气:“楚子航,试试通讯设备。”
“我这里听得很清楚,你能听见我说话么?”楚子航在驾驶舱中敲打麦克风。
“通话效果不错,”恺撒顿了顿,“你不也是骄傲的人么?”
楚子航一愣。
“只是你骄傲的方式和我不同。”恺撒又说,“虽然你骄傲起来的时候让人不舒服,但如果你不骄傲的话,根本不配被我看作对手。我家的那些老东西想针对你,不过那事情跟我无关,别以为我会用那种下等的手段来对付你。如果是我死你活,就继续这么骄傲地活下去吧……别被我看不起的混蛋打败。”
加压喷嘴把齐柏林装具喷出的一瞬间,楚子航看见装具中的恺撒把手伸到球形的头盔里,向他竖起大拇指,不知是不是“凯旋”的意思。
恺撒在海水中缓缓下降,不时有夭矫的尸守和他擦肩而过。这片废墟就像是囚禁灵魂的黄泉幽冥,此刻黄泉之门洞开,灵魂们不顾一切地逃亡。尸守们已经没有神志,但它们还保留着野兽般的直觉,好像所有尸守都预感到了毁灭的降临,它们正不顾一切地从这个绝境中逃离,沿途不攻击任何东西。恺撒也弄不明白尸守们是怎么预感到高天原将毁于一场核爆的,预测核爆显然不该是尸守能做到的。
这些早已死去的混血种,有些完整无缺,有些则是残损的,类似木乃伊工艺但更加强大的炼金技术,把它们的活力封存在不朽的身体里,它们中有的残缺了半片头颅,有的则腹腔洞穿,似乎是一场残酷战场后留下的遗骸,太古的炼金术师们将这些遗骸当作了原料。恺撒想到在那座鸟居上看到的战场雕刻,似乎那场战争在历史中真的发生过,也许就是它最终毁灭了这座城市。
迪里雅斯特号悬停在他的正上方,腰间的绳子把恺撒和迪里雅斯特号联系在一起,迪里雅斯特号又通过安全索和须弥座相连,须弥摩叉通过锚链固定在海床上,一层层的像是血缘关系。
在瓦斯雷和岩浆的光中,核动力舱和列宁号都很清楚,狭长的核动力舱被投掷在列宁号不远处的肺螺堆里,数以百万计的肺螺在旁边蠕动。恺撒落进了肺螺堆里,这些微小的生物正不断地从列宁号上脱落,打在齐柏林装具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恺撒竭力操纵笨拙的义肢恢复站姿,在肺螺堆里跋涉,一步步接近核动力舱。海流太混乱了,他不敢漂浮着前进,所以不敢松开齐柏林装具上的铅坠,只能这样贴着海床,介乎走和爬之间。头项上方不断有尸守经过,有多少尸守已经恢复了活力,几千还是上万?恺撒数不出来,这座高天原在极盛之日地底掩埋着无数的行尸,这些人身蛇尾的混血种似乎直接继承了龙族的文明,完全不像人类。
齐柏林装具已经在超负荷工作,压力超标,出力超标,头盔内的照明灯不断闪灭。如果不是装具内的超高压盐水保护,恺撒早已内出血,但超高压盐水也让他眼睛充血、呼吸艰难。他眼睛里只有不到十米外的核动力舱,但要在齐腰深的肺螺堆里爬过十米,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了,高压对于视觉的影响是最明显的,视线中的目标开始出现重影,大脑出现剧烈的疼痛,金属义肢在肺螺堆中打滑,好像挣扎在泥石流中的人,随时有可能被吞没。
恺撒闭上眼睛,释放了“镰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听觉不是辅助,甚至比视觉更有效。镰鼬们在海水中盘旋飞舞,恺撒惊喜地发觉领域扩张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海水是极好的声音导体,声波传输的损耗比在空中小,他能听见潜流的声音、尸守的心跳,废墟在开裂,还有古老沉寂的铃声。恺撒想起来了,那些倾塌的古代建筑上都悬挂着成千上万的黑色铃铛。在高天原矗立在大地上的年代,风起的时候想必整座城都会被铃声淹没。
但在海水中,铃铛发出的声音是超出正常人听力范围的超低频,如果不释放镰鼬的话恺撒也听不到这种神奇的音乐。沉重古奥的超低频声音随着海流在废墟中穿梭,恺撒沉浸在古老的音乐中,想象高天原矗立在大地上的样子。风中万千铃铛在风中逐次翻转,音潮在城中此起彼伏,潮汐般往复。他从未“听”到过如此浩瀚的城市。
他小的时候,每逢春天都会跟母亲去阿尔卑斯山度假,常常连续几个小时站在山麓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管家和仆役在不远处窃窃私语,说年幼的继承人是否精神有什么问题。在他们看来这片山原单调极了,可年幼的恺撒却露出自己在接受万众欢呼的微笑。在恺撒的世界里,山原上满是音乐,风吹散了蒲公英,无数小伞在风里旋转,风声被千百倍地放大后就像是用管风琴演奏的教堂音乐,而蒲公英小伞滑过空气的声音就是唱诗班所唱的圣歌,整个山原充当那架看不见的管风琴的共鸣腔。整个世界独为一个人演奏,比万众欢呼还要令人神往。这时候只有母亲会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长大后,恺撒每去一座城市都会登上高处去聆听音乐,风声、人声、雨声、尘暴声、机械轰鸣声、大气电离声……每个城市的声音都不同,汇成迥异的音乐。恺撒能听到某些城市如老人那样歌唱,另一些城市如少女在哭泣,而有的城市甚至会发出魔鬼般的咆哮。但迄今为止没有一座城市的音乐和高天原类似,高天原的音乐寂静悠然,就像是僧侣独立在尘世之外,悲悯地看着世界的变迁,让人想到奈良的月光下,钟声里佛塔在大地上投出修长的影子。
不适的症状都消退了,身体柔软而舒服。恺撒在肺螺堆里游泳似的划动义肢,却感觉自己走在古城的长街中,头顶的月光仿佛岑寂了千年。
他是白衣的年轻僧侣,在河边掬一捧清澈的河水,脸庞小小的少女在那捧水的倒影中走过,她的裙子上晕染着美好的枫叶和蝴蝶花,腰间插着一柄朱木折扇。游女的木屐滴滴答答,僧侣手中的水也滴滴答答。遥远的佛塔上,古钟被敲响了,僧侣和少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此刻他们的目光相逢,僧侣手中的水湿了衣襟,游女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腰间的扇子,那是她定情的礼物,命中注定有一日她会把它交到自己丈夫的手中。
少女的长发在月下流淌着动人心魄的红。
“诺诺……”恺撒轻声说。
少女是诺诺,恺撒好像想起来,自己从大秦跋涉千山万水来到日本,忽然遇见了命中注定的女孩。他满心欢喜地隔着河伸出手去,诺诺拉住了他的手指跳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羞红。月光下,奈良城里的佛塔们缓缓地站了起来,古老的妖魔们显现出巨大的身影,双眼中燃烧着金色火焰,对着月光无声地咆哮,他们在月下舞蹈,像是在对这对年轻人施以祝福。恺撒拥抱着诺诺,闻见了美好的花香。
“呼叫恺撒!呼叫恺撒!回答!回答!”楚子航大吼。
弹出深潜器三分钟之后,恺撒躺在了肺螺堆中,他最后一个动作是紧紧地抱紧一堆肺螺,从头盔内的摄像头来,看他的脸上残留着惬意的微笑。
没有回答,生命监控设备上他还有心跳,但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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