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抵达的一个时辰前,华清正忙于服侍病榻之上的小竹。
小竹是当初华清身畔的几个贴身婢女之一,几场风波过后,如今只剩她一个勤勤恳恳依旧追随华清至今。华清在营中固然从心所欲,但举目望去能说得上话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小竹是故人与她相熟,又聪明伶俐,所以渐渐二人的关系较之从前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虽说小竹一直都以奴婢自居,但华清却早已将她视作了自己的姊妹。
三月天气忽寒忽热,昼夜温差甚大,营中不少人都染上了风寒。小竹体质本弱,前两日在外头走动给风吹得多了,随即头晕脑胀,及至今日浑浑噩噩已全然起不得床。随营大夫来看过,付了些药,华清亲自煎煮扶她喝下,过了正午,她方才恢复些神志。
“小竹一个卑陋的婢子,怎能、能劳动郡主娘娘千金之躯。”小竹头一眼瞧见床边华清又是拧干毛帕、又是清理药渣,心中登然震惊,好不羞惭,挣扎着就要撑起身子。
“哎,你可别动弹!”华清轻轻将她按下去,并托着她的脑勺先将下边的枕头摆正,“你身子骨弱,需得好好将养,若起来又受了寒,雪上加霜。”
“郡主......”小竹嗫嚅着有些不知所措。她当了十多年的下人,生平最拿手就是服侍别人,要说最不拿手的,恐怕便是被人服侍,更何况这服侍自己的还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一时间,她只觉如睡针毡,卧之难安。
华清将她脑袋轻轻放在软枕上,又扯平了被褥的四角,微微笑道:“和你说几次了,不要再叫我郡主了。现在你是小竹,我是华清,咱俩就是姊妹,你是姊姊、我是妹妹。”
小竹叹口气道:“郡......小竹知道,可是......”每次华清这么说,她都应承不迭,然话真到了嘴边,十几年的积习还是让她难以改口,真正鼓起勇气唤出“妹妹”二字。
华清睫毛微颤,在她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眼神掠出一丝狡黠:“你若不好好养病,就这个样子,让那孟将军见了,岂不丢死了人。”
小竹闻言,立刻脸红到脖颈,急道:“郡......没有的事,那孟将军和我、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华清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位孟将军虽然军务繁忙,却经常隔三差五来偷偷探望你。每次都是等我睡下,你才偷摸着出去与他相见,自作聪明!”说完,故作嗔怒瞥她一眼。
小竹脸更红了,几乎急出泪来:“原来那几次你都没睡,却假装睡熟,真真狡猾!”这句话出口,猛然自觉有些失礼,但覆水难收,暗中不安的观察华清反应,却见她脸上并无半分恼色,由是心定。继而想起那位“孟将军”,心中不知怎的,竟然泛起几分甜蜜。
华清口中的“孟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当下赵营飞捷营千总孟敖曹。当初在汉中,他奉命护送华清与柳绍宗交接,但变起突然,给孙显祖横插了一杠子。那时为了保护华清尽快撤离,他情急之下在小竹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脚将她踹入马车内,由是有了交集。后来他心中有愧,私底下找上了小竹,表达歉意,从此结缘。往后二人频频私会,一来二去,关系早已今非昔比。
但怀春少女,最怕被人点破心中秘密,即便小竹早已意属孟敖曹,可华清将这层窗户纸点破,还是让她羞赧满面。
华清与她调笑了一阵,见她有些困倦,不想再耗她元神,便道:“你先歇息,睡一觉。我去把这些东西归置好,晚些时候来喂你吃饭,咱俩再聊。”
她起身要走,不料裙角一紧,回头一看,却给小竹揪住了,粲然一笑道:“怎么了?”
小竹缓缓摇摇头道:“没事,小竹只是觉着,有郡......有你这样个妹妹,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华清回道:“我有你这样的姊姊,也是欢喜。”
小竹这时想到一事,乃道:“前边你说到孟将军,好。那我也想问问,你和你那赵将军,又进展如何啦?”说完,十分得意,笑盈盈地望着华清。
果不其然,这反戈一击正击中华清心坎,她一听“赵将军”三个字,心钟一荡,脸上淡红,强装镇定道:“不知道,我可许久没见过
他了。”
小竹还想乘胜追击,华清却不给她机会,没好气抛下一句“睡你的觉”后,快步离开。
到了帐外,恰巧一阵凉风吹来,华清这才发觉,自己的双颊已经滚烫。
她边走,边想,细细算来,自打赵营入川之后,似乎真的与赵当世绝少机会单独待在一起。即便有,也只是空如云烟,寥寥交谈数句罢了。回想起当日在汉中花海的场面,当真恍如梦幻。诚然,她理解赵当世,知道他不见踪影只因军务繁巨、分身乏数,可女孩子家家想的方向不同,即便理解却仍免不了失落。
华清心不在焉地将手上的东西一个个整理安置好,返回途中,不少人主动向她问好,她心有所思,好几次都忽略了没有理睬。信步走到自己的营帐前,还没掀开帐幕,侧边忽而闪出个熟悉的身影。
“赵、赵将军......”华清目视来人,有些不可置信。然而,阳光下,那张棱角分明、英姿勃发的脸,除了赵当世又会是谁。
“郡主......”和小竹一样,赵当世在她面前,还是习惯于称呼“郡主”二字。只不过,每次这两个字出口,他都能明显觉察到华清的脸色一沉。
“你来做什么?”也不知为何,开始的激动过后,华清的情绪一落千丈。或许是想到小竹与孟敖曹那如火焰迅速升温的感情,一听到自己与赵当世之间仍然是以“将军”、“郡主”这般客套生硬的称呼相互指代,她就感到心冷冰冰的。
赵当世自没发现她语气上的细微转变,先是四顾看看化解几分尴尬,而后道:“许久未见了,郡主别来无恙?”
华清冷冷道:“无恙。”
“那就好......”赵当世笑着点点头,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想了一会儿,方道,“近日来将士们多有受寒病倒的,郡主这边可要多加注意。”
华清听他这话,突然想到花海那日二人毫无顾忌的相互调笑,没来由一股火气上来,硬声道:“这点小事我自己省得,就不劳赵将军费心了。”话落伸手去掀帷幕,“营中事务庞杂,将军此间若无其他事,自可去处理正事。”
赵当世忙道:“郡主且慢,我今日无事。”边说,生怕华清进了帐,边将已掀起一半的帷幕重新拉了下去。
华清脚步一滞,一抿嘴道:“哦?原来是赵将军今日闲来无事,特来寻小女消遣?”继而冷道,“然而小女现有事在身,恕难奉陪。”言罢,继续要去掀幕。
“慢着!”赵当世手紧紧拉着帷幕,不容华清掀开半分。他时下浑身上下全是尴尬,也暗自纳闷自己怎么没有了当初在花海时的那份从容自在。
华清蹙眉恼道:“赵将军有何事要说?若无话可说,放我进去!小竹病了,要人服侍。”
赵当世愣道:“小竹病了?”
华清道:“托你吉言染上了风寒。大夫来看过了,没大碍,但需调理。”
赵当世点头道:“这就好。”随即补一句,“你也得多加注意。”他不知华清今日对自己的态度为何较之从前大相径庭,疑惑之下原先路上打的一些腹稿通通烟消云散半点也用不上了。
华清嗔视他一眼,道:“赵将军百忙之中,难道也会想到我与小竹吗?”
赵当世忙道:“这、这是自然,我可是时常都念着、念着郡主你们......”说话磕磕巴巴,很显几分仓促。
华清听了这话,心情稍好,但又问道:“郡主是谁?”
赵当世疑道:“郡主不就是你?”
华清冷哼道:“自离开汉中那一天,我便说过,从此世上只有华清,再无华清郡主。你说你念着郡主,那念的当是别人,不是我。”
赵当世无奈叹气道:“好,我念的不是郡主,是华清。”
华清心里受用,但脸上冷漠依旧,点点头,也没再说话。赵当世等了一会儿等不住,主动再开口道:“我这次来,除了探望你,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什么事?”
赵当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道:“我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不久便将成为大明正牌的军官了。”
华清闻言
欣喜,正想说“这真是大好事”,可转眼见赵当世脸上愁云惨淡,瞬间了然。
原本,她日思夜想,就是能与赵当世在一起,只是毕竟二人身份悬殊,她唯有在赵当世与家庭之间作出艰难的抉择,纵然有所得也不免损失惨痛。然而当下赵当世不再为贼寇而是成了朝廷命官,若是如此,原先失去的亲人与家庭未始不能重新回归。
只不过这一喜悦只在她脑海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就消散无踪。因为转念一想,赵当世一旦成了朝廷官员,那么他便再无理由继续将自己“扣押”在赵营,送自己回去将只是朝廷一纸文书的事。而且,按设想转贼为官后顺理成章在一起的可能性也绝无仅有,姑且不论赵当世官职再高终究也只是个上阵冲杀的武官,且毫无地位背景,全然入不了身为亲王的瑞藩之眼,就论此前赵营在汉中的作派,被嘲弄多次的瑞王也绝不可能容下赵当世。
所以,赵当世接受招安,对于二人,绝非好事,反而是一道晴天霹雳。
“那、那得恭喜......恭喜你了......”华清说话的时候但觉魂飞天外,就连近在眼前的赵当世的脸庞似乎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赵当世胸膛起伏,怔怔望着她,凝声道:“你当真是恭喜我?我......”
华清强行转回神思,勉强笑了一笑:“你有锦绣前程,我本该恭喜你。”
赵当世心中大急,千头万绪仿佛在这一刻于他胸臆缠绕纷杂,理不顺剪不断。作为一营主帅,他一诺千金,对于接受招安之决策自不会改弦易辙。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有关于华清的事直到军令出口后,方才浮上他心头。也是此前太过专注于军事以至于有所疏漏,倘若再给赵当世一次机会,他必当能先想出一百种方法来妥善解决招安与华清两个问题。然而只是然而,现在,一切都迟了。
私人之事,他无法找昌则玉等人让他们帮自己拿主意,但他思来想去,却也难以想到什么好的办法达到两全其美的效果。在他的预想中,只要自己接受了招安,得到消息的瑞藩与朝廷必将会第一时间来打探华清的下落,纸包不住火,届时为了保证赵营的安稳,他不可能能因为一己私情继续强留华清。
换言之,他之所以来找华清,为的不是其他,而是为了告别。
诚然,他喜欢华清,并在这二十余年的生涯中,头一遭打心底里希望与与一名女子能够终成眷属。然而,即使在汉中成功带走了华清,这长久的时间以来,他依然在与华清的感情问题中挣扎与纠缠。他是贼,而华清就算说出了“不再是郡主”这样的旦旦之言,可仍难以摆脱那皇亲国戚的身份。无论瑞藩还是朝廷,都不可能对她视而不见,只要华清还在赵营一日,他赵当世就一日得不到朝廷的信任。他当然可以不顾一切,霸占她、拥有她,可一想到她为自己付出的巨大代价以及日后那荆棘遍布、坎坷满地的前路,赵当世就看不到希望,并且深深的沮丧与难过。
得不到祝福的爱情终难永恒,即便是与最深爱的人。赵当世想了很久。
赵当世轻叹一声,面对华清满是愧疚。能鼓起勇气来见这一面,他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而今华清越是无动于衷,于他心底,就越是苦楚。
华清怔怔看着他很久很久,末了,惨白的脸颊上还是浮出点点礼貌的笑来:“赵将军,这件事我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赵当世无言,微微摇头,华清脸色旋黯,亦不说话,垂下头,再次掀起了帷幕。
这一次,赵当世没有阻止她,她看了看帐内,停了一停,正欲入内,脑后却响起一声:“我对不住你。”
这五个字不说则已,一说出口,华清的怒火登时就给引燃。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悲伤与愤怒,一时间,她控制不住地回过身,泪如泉涌直视赵当世道:“你当真以为我舍弃故乡、舍弃家人,千山万水随你至此,仅仅是因心有愧疚吗?若是那样,倒不如遁入空门,从此面对那青灯黄卷,终日祷诵为人超度,岂不胜于颠沛流离,受那风吹雪虐之苦!”言罢,义无反顾入帐合幕。
赵当世脸色铁青,讷立在那里。任凭冷风呼呼,心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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