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铺子是租的,但背靠着亮闪闪的荣国府,可以说是友情价租在了二环里,门面华丽不说,门口平整且雕花的青石板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街市上也是四下雕梁画柱,简直就是把富贵二字贴在脸上!
袭人进门之前,穿得最朴素的当属赵陆,袭人来了之后嘛……
“她怎么回事儿?史大姑娘不给她发月钱啊?”对于晴雯对袭人的帮衬,赵陆显得有些义愤填膺。
一种革命友谊变得不纯粹的背叛感在身上蔓延,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的人。
不过抬眼对上花袭人的落魄样,言语间又颇有看笑话的成分。
那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暗爽,能按捺住落井下石的冲动,赵陆认为自己已经十分善良。
袭人如今是史湘云身边的女使,不过史大姑娘身边那个叫翠缕的小丫头,年岁小性子又天真烂漫,俗务上远不如袭人精干,她倒是又凑上个巧儿,又跟当年把持宝玉似的把持住了史大姑娘,好歹没叫父母兄弟再卖一回。
毕竟贾府也不能阻拦她结婚生子。
“只可惜啊,史大姑娘也是个可怜人,跟着叔叔婶婶自身尚且难保,若不是老太太接济,自己都快顾不上了,哪里还能帮她出谋划策。”晴雯又是得意又是怜悯,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打量,心头有些复杂。
袭人抬头往过来时,正见晴雯嘴角一缕嗤笑。她强打笑意,嘴角却止不住下撇,门扇背后一抹衣角,虽没看真切,身形却是云珠的样子。
哦,不对,应该是赵陆了。
一样的爹娘无靠,人家却能步步高升,旁人都道太医院清苦之地,若是从前,袭人也会做此感想。
只是地狱里走一遭,她才晓得没有把柄在别人手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可叹自己见了无限风光,竟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通透。
一番绸缪,也变成了竹篮打水,宝玉……近来她已不大想得起宝玉了。
史大姑娘说老太太已为宝玉向官媒提亲,欲聘林姑娘为宝二奶奶,虽圣上不曾答复,可瞧着两小无猜却是欢喜非常,待到老太太年下八十大寿再次请命,宝玉必能如愿了吧?
盛夏的风儿也添了喧嚣,从她身旁肆掠而过,袭人的嘴角动了动,面前恍若咫尺天涯的鸿沟,将她的过去与现在狠狠撕裂。
那些旖旎的绮梦里,逐渐模糊的脸,都仿佛一扇巨大的耳光,抽得她昏头转向不说,还嘲笑她痴心妄想。
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然走出了晴雯的铺子老远。
“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离魂症,命不久矣?”想起袭人那呆滞的目光,赵陆突然觉得晴雯可能不是烂好心,一定是因为她要死了,这才无差别施舍点儿温暖。
要知道晴雯多少回被王夫人叱责,都是因为那位花大姐暗地里告黑状搞出来的风雨,按理说,她只会比自己更讨厌袭人才对。
怎么还帮她卖绣样呢,这不合理!
“得了,你就当姐姐我喂了条流浪狗。”她就是一时搭错了筋,这才叫狗皮膏药黏上了,也不是扔不掉。
行吧,她晴雯简直天生的菩萨心肠,赶明儿去庙里倾诉一回,上天必定保佑她财源广进了。
不过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小丫头说,毕竟当年那些同仇敌忾还历历在目,只是一时想到庄子上的白眼狼吴贵,这才对花袭人生了那么一点点的可怜,权当是在可怜过去的自己吧。
晴雯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袭人就是路边的小猫小狗。
不过这并不妨碍赵陆心头舒爽了,那种大学寝室里抢朋友的怪异感从心里升起来,又叫她挥到一边,随后喜滋滋的挽上晴雯的胳膊,“得不得空?我请你去吃喜燕斋的荷花冰酪。”
那是一种加了冰沙的鸡蛋羹,有点像布丁,做成荷叶莲蓬的样子,口味冰甜爽滑,夏日里吃上一碗最是沁人心脾。
只是叫袭人的出现打一回岔,两人都有些兴致缺缺,赵陆虽想出门游荡游荡,看看城中人情风貌,毕竟她心底还种着一颗买房的种子。
可晴雯是为府里忧愁,不知不觉就添上了愁容:“老太太今年八十整寿,按理是要大办的,衣裳我都做完了,只等老太太试了便可交差。
偏太太说什么比着脑袋做帽子,叫底下不要铺张,可叹是骑虎难下,我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东西。”
“衣裳做得太华丽了?”赵陆偏头问。
晴雯点点头,“西域进上的泽马毛,去岁朝贺时陛下亲赏的,鸳鸯姐姐说老太太八十大寿,没准儿宫里会来人呢,咱们将这些旧物坠上去,也许能叫陛下心喜”
叫陛下什么?恐怕不是心喜吧。
无非是要天子念及贾家的功劳,或是宽待贾家,或是怜爱元春,怎样都像是老太太已然察觉到了圣恩动荡,正在积极自救呢。
泽马毛是西域进贡的珍品,相传当年汉武帝就收到了这么一件泽马毛所织就的吉光裘,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珍惜美名,不过到了本朝,则是代指西域诸国进贡的贵重织线。
珍惜程度也就是……高品阶的诰命夫人们人手一件这样。唯一的优势估计是陛下亲自赏赐,带些旁的物件所没有的体面。
后院关上了门,晴雯这才露出了一筹莫展的神色,沮丧道:“做都做了,做之前也是鸳鸯她们参详过了,现下太太说过于豪奢,难为人嘛这不是。”
这叫她没法儿劝,都开始比着脑袋做帽子了,想来贾府的财务状况已经到了一种岌岌可危的地步。
凤姐儿不就是被逼着掏嫁妆这才撂挑子的嘛。
“老太太瞧过了吗?”能理解王夫人处处省钱的心态,但整寿十年一次,又是长辈,若贾母满意了,难道她一个儿媳妇还能多说什么?
说起这个,晴雯则更是愁容满面,一摊手道:“老太太如今睡着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太太不许我们前去打搅。”
“我倒是托付了宝玉帮忙询问,奈何迟迟没有回音,我愁死了我!”
晴雯目光逐渐暴躁,显然也叫王夫人逼得紧。
人老了也不容易啊,虽然想不起来贾母具体是什么时候亡故的,但按古人的平均寿命来算……说句大不敬的,几番中风气晕,搞不好也就是这几年了。
“见不着老太太,还见不着鸳鸯吗?叫鸳鸯姐姐定锤,也算是过了老太太的明路。”要她说,王夫人难缠,就越过王夫人去,府里最能代表贾母的莫过于鸳鸯。
晴雯一愣,显然被气昏了头,忘了还有这一茬。
她望着赵陆有些消瘦的面庞,摆摆手,火速抄起钱袋子,抬脚出门前笑道:“你说得对,你且自己玩儿着,下回我请你去吃那劳什子花酪!”
<div class="contentadv"> 得,论说风就是雨,也没人比得过晴雯。
主人家都走了,没道理客人还赖在此处的,赵陆打过招呼,也悠哉悠哉出了门。
午饭吃了一碗豆花面线糊,倒也顶饱,就这么走回去,正好赶上市场散市,若有肥鱼胖虾,今晚就吃一回水煮鱼。
吃完饭再把给赵三的信写了,明日上值时正好请驿差送走。
她安排得妥帖。
心里正琢磨着要不要再买头驴,大街上突然就出现了个纵马的洋人。
远远就能看见金发碧眼,一身张扬的燕尾服带出周身的与众不同来,高头大马恣意奔跑,全然不顾此处人多路窄。
远渡重洋而来的传教士带来了钟表,油画,全然不同于九章算术的数学奥妙,又有金钱开道,一时间被奉为贵客,瞧着是连天子堂都登得了,怪不得这么目中无人。
不过脚下却控制不住的往西草市街走过去。
林鱼是个年轻的木匠,手巧花样多,但老师傅总瞧不上他这花里胡哨的性子,便时时压着不许他张狂。
眼下一见赵陆,他是心也活了手也痒了,忙对着师父介绍道:“这我朋友!林红玉那丫头也熟悉的!”
“什么那丫头那丫头,那丫头你得喊一声姑奶奶!”老师傅捉着尺子就要打人,不过颤巍巍的样子哪有年轻人活泛。
只见林鱼三两下,就从操作台后飞了出来,落地时还不忘耍一回帅。
然而头发还没撩起来,背上一只新做的玲珑球哐当落下,随即身前的男孩儿发出一声闷哼,赵陆与老师傅打完招呼,又忙问:“你没事吧?”
心头有一瞬间的踟蹰,这样活泼的性子,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一个合伙人。
有外人来了,再严厉的师父也要给徒弟三分面子,林鱼深谙此道。
大摇大摆的无视师父的眼神,拖着赵陆进了后院,他还记得那精巧的滑板车,不由将赵陆引为知己,“听说你赎身去了太医院,怎么没往工部去?”
这是属于少年人特有的眼高手低,仿佛六部在眼前可以任人挑选似的。赵陆没有戳破他的牛皮,只点点头说哪儿要她她便去哪儿了,不然闲着也是闲着。
而后道:“先头请你做的活计可是帮上了大忙,小红有没有和你说?”
“她?她忙着嫁如意郎君,已许久没见过啦!”林鱼捧上来一杯姜米茶,待客之道十分周全,也叫赵陆心下大定。
礼仪俱全的人多少都爱体面,又兼小红和林之孝的关系,赵陆给了这位体面人五分信任。
然而下一秒,体面人狗腿道:“可是有什么新活计寻我?那你可找对人了,我都行!”
体面人将胸脯拍得咣咣作响。
“小红的婚事?日子可定下来了?”赵陆喝了一口茶,闲话两句,拉扯着二人不太熟悉的关系。
林鱼掩饰笑笑,表示自己并不清楚,不过若是定下来了,自然会通知他们,随即又转移话题问道:“近来你……你可还好?”
赵陆点点头,道:“只比以前忙碌些,是以突兀登门,你莫介意。”
说着,将随身携带的一包花茶放在桌面上,神色变得认真,“说起来,我这次也是有个忙想请你帮。”
“若是木工上的事,赵姑娘开口,我就是现学也给你做明白了!”林鱼声音坚定,不算宽厚的身形稳稳坐在对面,身上已经有独当一面的坚毅妥当。
想来是随时都准备好了自立门户了。
赵陆顺着声音忘过去,正好对上那双带着好奇倾听又坚毅果决的目光。说来,自己的‘岁数’该是年长他许多,于是主动一笑,松懈了气氛,人家师父还在外头呢,别自己来一遭,前脚出门后脚又吵起来。
那可罪过了。
“是木工,又不是木工,你这儿有纸笔吗?”她翻来覆去琢磨了一宿的自行车雏形落在纸上,私以为最难搞的就是齿轮,谁知道三天后林鱼告诉她最难办的是轮胎。
赵陆从太医院下值,直奔西草市街木匠铺,林鱼这两天没事就猫在铺子里搓木头,老师傅看他顺眼不少,连带着对赵陆也有三分亲切。
甚至笑呵呵的点头打招呼,这让赵陆受宠若惊。
她没敢想过一张沟壑纵横的严肃脸笑起来,竟然是如此的充满喜感,只没等她攀谈两句,又被林鱼拖进了后院。
直奔主题。
“如你所说,以人坐上去驱动,那这车轮减震就没有牛马牲畜卸力,必定是颠簸难当,前行困难。”林鱼对着图纸摩挲下巴,又道:“若是以兽皮布匹包裹,跟纳鞋底似的做上去,也许能好受一点。”
都开始考虑轮胎了,那就是这些部件都能做出来,想着街上纵马的洋人,赵陆心头一震,好好好,借你们工业革命的力量一用。
“无妨,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千层底纳上去也可将就用。”此时的橡胶估计还在南美洲挂猴子呢,云南府也是地广人稀,没听说橡胶树的踪迹,工业时代的新星还没到发光的时候。
林鱼一拍大腿,兴奋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随即又讨好的冲云珠笑,谄媚道:“我娘眼神不济,好几年不做针线上的活计了,这事儿……你看……”
“三天后我来找你。”赵陆迅速拍板,又扔下一个荷包,“这是定金!”
林鱼大喜,学徒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赚钱啊!师父一直说他学艺不精,做个桌子板凳还凑合,连个架子床都打不明白,还是再练练。
眼下可好,他已经能靠手艺吃饭了!
可一打开荷包,望着闪闪发光的一锭银子,林鱼忍不住有些结巴,“这……是不是给多了?大部分用的都是杉木槐木,不值钱的。”
这小丫头别是个傻的吧,钱都数不清楚?
“别急,这是定金,还有合同你也得签一下。”说着,又从背包里抽出一沓钤了林之孝印鉴的合同,工业革命的明珠,她不信无人心动。
拉上林之孝这个很有分量的中间人,将丑话说在前头,后续事情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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