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的医术原本就是从乡野郎中开始的,根据胡君荣自述,胡家第七代还出过太医。虽是世代相传,但从一时名声鼎沸到门可罗雀,不过三代人而已。
到胡君荣这代更是拉胯,穷得连金陵的祖宅都卖了,一家四口守在京中的一进宅院里将巴度日。京中人才济济,要不是阴差阳错搭上了王济仁,只怕连生活都要困顿起来。
“你要是这么说,他岂不是一切行径都有情可原?”云珠咀嚼着赵三的话,若无其事的打量门边傻坐着的尤二,心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缘分。
她如今甚至还能和胡家夫人坐在一处讨论绣技,怪道将来会被贾琏骗得底裤都不剩,再叫王熙凤一记虎狼药送到归西路上去。
刘平见了,忙拍着胸脯为自己的酒友辩解,“都说善恶不分家,但论迹不论心,我不敢说那胡郎中秉性如何出挑,但六妹你可以放心,他绝对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庸医。”
“真的?”云珠似笑非笑道。
胡夫人见她说得郑重,眼角眉梢又有质疑的神色,自是对丈夫的嘱咐十分惊慌,忙道:“好叫赵姑娘知晓,我家相公祖上世代行医,这人品德行我是可以担保的。”
“哎呀,不瞒你们,京城的贵人们不喜厌胜之术,恰好我家正是云南府出来的人,都是因着我的缘故,我家相公才屡次不得进太医院。”说着说着,就涕泗横流起来,不顾赵三的劝拦,几乎要跪倒在地。
眼见云珠无动于衷,胡夫人干脆心一横道:“姑娘年纪轻,不晓得这厌胜术的厉害。这好端端的人一旦着了道儿,虽初时不显,可若有个引子,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先是头疼欲裂,再是无故昏迷,沉溺梦魇之中,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定取人性命的!”
尤二还晕晕乎乎的,什么取人性命?赵家姐妹两个却是齐齐后退一步,云珠还好,赵三当即一巴掌落在云珠身后,惊慌失措上下扫射道:“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我能值当谁这样大费周章的来害我?”这身体的亲娘都记不住自己的生辰八字呢,何况旁人?又忙转身对胡夫人道:“夫人的诚心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只是我哪里有什么医术可以授予旁人?我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伺候人的跑腿罢了。倒是胡大夫妙手仁心,何须拜我?请胡夫人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来折煞我们了。”
“小妇人不才,正是西南陈家的女儿,于这偏诡一道稍有涉猎,不瞒姑娘,我一进门便瞧着姑娘面相萎靡,如今靠近了更是能嗅到朱砂血迹的味道。”胡夫人顿了顿,又道:“气味淡些,要么日头已久,要么就是身边人身上沾染了传给你的。”
说到这处,胡夫人干脆开门见山道:“求姑娘仁义,授我家相公起死回生之术,往后我陈如意,便任凭赵姑娘差使!”
要进太医院,或是杏林世家传承,或是民间能人,再不济,有一手旁人不会的长处也可。屡战屡败的胡君荣从云珠身上看见了曙光,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若是再抓不住重振胡家的契机,此生只怕是到头了。
“我怎么闻不到?”云珠提起衣袖凑在鼻端,又叫赵三闻一闻,连尤二都好奇地凑上来嗅一嗅,三人皆是摇头。
云珠心中惊奇,赵姨娘主使的咒杀厌胜之术因着证据不足,又怕外泄了消息叫御史捉到贾府的把柄,太太奶奶们简直做得滴水不漏,将事情围得铁桶一般。
当日在场众人也不傻,事关两位少爷与贾府的名声,自不会去外头胡说。
胡夫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等急救手段教人倒是无可厚非,胡君荣在云珠心头又挂了个庸医的名头,要不是胡夫人一番陈情,她哪里肯先教了胡君荣去?
如今好容易肯教胡君荣了,可这等价交换的态度,也叫云珠十分为难,“不瞒夫人,那日我们搭救尤二姑娘,真真是凑巧。”
说着,又将此术的原理解释了一遍,并且强调着不是百分百的成功率。没有肾上腺素的加持,‘复苏’成为了一种拼运气的概率,云珠迟疑道:“如果胡郎中想凭借此法进太医院,我担心,弄巧成拙。”
皇权时代,上位者一听起死回生,多新鲜啊,来表演一个我们看看。
若是成功了自然无话可说。
可如果失败了,胡君荣脑袋搬家都是轻的,用奇技淫巧‘戏弄’贵人,搞不好九族都跟着他在坟头蹦迪。
谁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谁知胡夫人却笑道:“但凡有别的法子,我们也用了。五月大考在即,赵姑娘不知道,每年城外的庄子上,抢春耕抢水源,有许多人淹溺或是猝死,正是我家相公忙碌的时节,若是有神术相助,定能多救些性命。”
她顿了顿,又抿嘴不好意思道:“也可铺垫些名声,为五月大考做准备。”
十全十美。
棍棒加甜枣,云珠垂眸,不由得承认被引诱到了。但心头的忧虑并未完全打消,只见她从容不迫道:“虽只是十之三四的概率,却也是一丝活命的希望。”
她知道,无论提什么样的要求,胡家夫妇都会答应。
但医患关系自古艰难,遇上那等蛮不讲理的混仗王八,更是有理说不清。
“我们姐妹俩与夫人倒是有缘,都是在外奔波讨生活的,世事艰难,我这个做妹妹的断不敢给她惹事。”丑话说在前头,将来再有什么风波,便没她们姐俩的事了。
按下赵三摇晃的手,又道:“本也是游方郎中自创的法子,教你们可以,拜师却不必了。”
那么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儿,拜自己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为师,说出去未免叫人笑话,于云珠本人的工作更是无益。
果不其然,胡夫人猛点头,更是不忘将医家那套救死扶伤的大道理拿出来,一再应承必当奉行,甚至当场拉起赵三夫妇做见证,“若是借此术行差踏错,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赵三忙制止住她,刚才小六儿态度不明朗,她劝哪边都不对。如今小六松口,她也跟着忙不迭道:“大过年的,你莫要这样说。其实我这妹妹,从小就是乖的,这等大义之事,莫说收徒换好处,便是白送也使得。”
全当想不起刚才云珠的拒绝之意,闭着眼睛开始给自己的妹妹贴金,连刘平都很看不下去,自顾出门去了。
“哟!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呢?这大冷的天,快快快,正好晚上咱们暖房,多做两个菜,叫你家小胡子也来!”刘平一出门,就见胡君荣佝偻着身子蹲在廊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感动的。
“大义,大义啊!”胡君荣顾不上刘平的话,只觉得自己光复胡家有望,忍不住老泪纵横着往屋里冲。
<div class="contentadv"> 一屋子女人家,见这模样也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胡夫人泼辣,上前一把揪了耳朵,嗔道:“莫要做那等穷酸样,我已替你求来赵姑娘的大恩义,还不快谢过!”
“谢过,应该的应该的!”说着给云珠作了个长揖,又急急起来道:“师父,不好啦!”
胡夫人本来正高兴,就听胡君荣嗷一嗓子,原以为是他出门受伤了,急急扯着男人上下看过,正要呵斥,却听得胡君荣喃喃道:“出大事啦,必是宫中,必是宫中生变。”
一听刚从贾府出来,又遇武卫诸事。胡夫人和云珠俱是聪明人,见胡君荣神色有异,唯恐牵扯过深,对望一眼,都不敢多言,只目光定定地看向两股战战的老头儿。
没等老头儿说完,却见刘平提着两只糟烂的烧鸡匆忙进院。他来不及多言,将烧鸡随手放在地面,连插了三道门闩,才大汗淋漓地靠在石阶上,顾不上寒风凌冽,大口大口的呼着白气。
赵三见状,也吃了一惊,噔噔噔上前将人扶起,“怎么了这是?快进屋来,你这样一冷一热,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啊!”
岂料刘平见着赵三,更是激动起来,一把抓着她的手,将人拖进屋来。人高马大的男人,当着众人的面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喊:“兵乱了,兵乱了!咱们要快些走才是。”
若真是兵乱了,平头老百姓出门乱走才是大风险。云珠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尤二,忙问:“不是说都封印了嘛?哪里来的兵乱?你们说清楚些呀!”
两家人圈在一屋子里,两个外出行走回来的男人七嘴八舌的,将外头的形势补全,赵三和尤二惶惶然不知所措,云珠却是心头大乱。
元春前脚出宫门,后脚忠亲王便进了东宫,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了太子的府卫,借着元宵夜宴,竟然斩杀了皇城的几队护卫。
“忠亲王原是圣上的手足,当年也是义气过的,只是最后到底与那位置失之交臂了。今皇上位时,为着仁德宽宏的讲头,只削了这位爷的官职,圈禁在皇庄之中。如何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如今又翻起风浪来?”胡君荣备考太医院,对天家的事也有些耳闻。
几人翻来覆去的,却也是只知道了引子,管中窥豹,不知全貌。
听着外头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交错,便知今夜是不太平的一夜,云珠干脆道:“外头情况复杂,出门肯定是不行。”
再见天边暗青色的云岚,她将屋内的烛火吹了,直言,“不如两家人今夜先落在这一处,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明日一早看情况再做其它打算。”
比如有人趁乱闯空门什么的。
胡家小子是老来得子,如今十来岁的样子,生得白白胖胖的,很娇贵的样子。可见他抻着墙头往刘家的院子里跳,众人还是吓得屏住了呼吸。
“我的儿,你这张扬的性子必得改改,你听听外头是什么动静?”说着,将他安抚住了,才端着梯子,七手八脚的将自家的金银细软贵重物品收拾了,一并拖进了刘家。
尤二见众人不说话,上前捉了云珠的手,寒暄过后,忍不住问:“若是官兵上门搜查,我会不会被株连?”
“你为何会被株连?”官兵闯空门多为求财,尤二一不是逃犯二不是同党,云珠看了她一眼,张嘴就给了个定心丸,“不会的。”
“可他们说,贵妃娘娘前脚出宫,后脚就……”尤二顿了顿,才含着怨愤又恶心的眸光,忍不住问道:“姑娘不知,贵妃娘娘正是我那继姐的堂妹子,我该如何是好?”
说着,竟然掩面哭起来。
胡夫人收理着自己的物什,抽空瞧了她一眼,安抚道:“休要胡思乱想。你是被丢在街边的,若你不找回去,谁晓得那什么贵妃娘娘和你有关系?”
倒是胡君荣脑子转得快,一听她和贵妃娘娘还有拐弯抹角的关系,当即凑过来开始瞎打听。一溜十三招问过去,发现尤二只是个无甚权利的填房的继妹,这才歇了钻营的心思,随口安抚了几句就在一旁的新灶上生起火来。
“你疯啦!生火做什么?生怕有人瞧不见这屋子里有人吗?”刘平一把扑灭了灶里的火星,顾不上什么老幼尊卑,压低声音骂道。
连胡夫人也忍不住附和,当真是吓傻了。
七口人挤在东厢房,小胡子被父母保护得好,没经过事,忍不住捂着咕噜咕噜的肚子喊饿。
刘平拆开油纸包,稀碎的烧鸡叫冷风一吹,早就凉透了。正当众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挨饿时,云珠从地炉子边掏出汤婆子,赵三见了摇摇头道:“人多一起,倒是不觉得冷,只是今晚没饭吃了。”
冷锅冷灶,胡夫人忙道吃什么饭,等夜深了,伸手不见五指时起来烙上几个饼充饥就行。
这情况还不知道几日才能停歇呢。
“我出来时带了些糕饼,年节里甜腻腻的吃多了,幸而都剩下了。”枣泥糕,甜得人一跟头,眼下却是难得的充饥好物,云珠将小红塞给她的糕点翻出来。
每人手里捏了一块,就着汤婆子里的温水,细细的嚼,谁也没敢开口说话,生怕引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夜间更是不敢出门走动,连洗漱都是囫囵应付,就约定了暗号,三三两两躲进了床榻。
地炉子生不起火,榻上摸着虽不冰冷,却也不暖和,云珠和尤二抵膝蹲坐在床脚,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近处有脚步往来,远处有焰火冲天,这元宵过得委实刺激。
尤二本就是大劫逃生的,对于她来说,这生活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言语间已然失了条理,很是担惊受怕的样子。
云珠干脆道:“不若明日看了情况,我们送你归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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